民国时期的北京书风·王秋湄
2017-07-31邹典飞
文/邹典飞
民国时期的北京书风·王秋湄
文/邹典飞
王秋湄像
王秋湄(1884—1944),名薳,字秋湄,号秋斋,亦名君演、世仁,以字名世,生于广东番禺,祖籍直隶万全县(今河北张家口市)。他出身行伍世家,几代为官。王秋湄早年接受了良好的传统教育,幼年时就读于广州的呵林(今广州光孝寺)1,后和马君武同学于广州丕崇书院,曾一度就学于广东武备学堂,但因有革命倾向,而未能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就读,因此入上海震旦大学学习法文。后投身报业,宣传革命思想,追随孙中山,于1904年先后加入了兴中会和同盟会,投身推翻清王朝的革命活动。19岁时在香港两会机关报《中国日报》任记者和编辑,并参与创办《平民报》《齐民报》等。1906年,他与潘达微、黎起卓三个同盟会会员在广州西关的万庵寺创办进取学堂,宣传革命思想,培养革命新生力量,同时也为海外同盟会员往来作掩护,开展革命工作。1907年,应蔡锷和赵声的邀请任教于桂林陆军小学堂和黄埔陆军小学堂。1912年,他与黄节、高剑父、陈树人等响应友人黄宾虹的号召,共同创设广州“贞社”,研究金石书画。进入民国,王秋湄逐渐对国家的前途感到失望,因此寻求实业救国。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为避难,他与友人潘达微、吴公干至香港,加入简照南创办的广东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从事市场营销广告工作。1917年,与潘达微等人创办《天荒》画报,1918年公司总部迁至上海,王秋湄曾在北京、天津任公司经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定居苏州,抗战爆发后举家移居上海,1944年,因患脑溢血病逝。
王秋湄 章草七言联
王秋湄的一生是极其丰富多彩的,他早年参与了孙中山倡导的推翻清朝之革命运动,为兴中会、同盟会的早期会员,被民国元老冯自由誉为“兴中会时期之革命同志”“民国前革命报人”,与革命先觉孙中山、黄兴、章太炎、胡汉民、马君武、黄节、潘达微均有交往。民国时期,王秋湄有着广泛的交友圈,在朋友中他被认为是“治学精勤,苦心孤诣,十年如一日”2,而且他“所作学问,并不甚求人知,他的方法,不拘牵于旧式,很注重逻辑条理,使人明晓,务要寻到真确的理解,充量发挥所得的意见,‘读书不为古人欺’,这句话,是他可以自信的”3。在诸多友人中,王秋湄以政界和文化界友人为最多,特别是广东籍的政要,同时他们也是同盟会的早期会员,如孙中山、胡汉民、马君武、黄节、潘达微、叶恭绰、陆丹林、张善孖等。除广东籍的政要外,他还与黄兴、章太炎、蔡锷、宣古愚、余绍宋、何澄等政界人物交往密切。在政界友人中王秋湄与黄节最为莫逆,二人性情、政治主张亦相近,曾同住北京宣南的高井胡同,切磋学问达五年之久,他们均擅长写诗,在诗坛有“唐面宋骨”之名,作诗风格亦相似,而王秋湄精通佛法,黄节好诠释《诗经》,因此略有小异,二人之友叶恭绰认为“他日,与晦闻(黄节字)诗并行,比之郊、岛之于韩;耒、观之于苏,其殆庶几乎”4,这也算叶氏对他们诗学的一种较高评价。王秋湄终生清白自居,脱离政坛后,多次拒绝了政要的邀请,甚至不惜得罪当权者。日军侵华期间,他为了摆脱伪政权的纠缠,毅然和一些友人断绝了往来,可见王秋湄是非常爱国的,也是十分有骨气的。同盟会老友吴公干去世后,其家人生活陷入困境。当时上海一位名人写信想请汪伪主席汪精卫帮忙,吴家人拿到信后,心有犹豫,便找王秋湄世伯商量,先生虽与汪在辛亥革命前已相熟,但表示国难当头,不可求汪,并在信上批语退回,最后自己设法筹款帮吴家解决了经济困难。1947年王秋湄去世后三年,其后人品学兼优,考取北京大学,但因家庭经济拮据,无力负担学费。当时北大校长胡適先生知道后,批示对革命功勋的后代,免除其一切学杂费,并免费食宿,以示对革命先贤后代的照顾。
王秋湄 章草扇面
在艺林中,王秋湄由于精通古文字声韵学及金石书画,更是与吴昌硕、黄宾虹、陈师曾、傅增湘、张善孖、张大千、谢玉岑、谢稚柳、吴湖帆、易孺、简经纶、高剑父、陈垣、傅雷、陈半丁、许之衡、汤涤、商承祚等交往颇多,他们之间经常诗画唱和,鉴赏文物,还多次在上海、广东、香港等地共同举办书画展览。因此先生的交友圈极为广泛。但他却从不肯随便恭维人,也不乱诋毁人,待人真诚,在和朋友谈艺论学时,王秋湄有时也是极不客气的,始终恪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信条,从中可见其率真的性情。1943年11月,他与张元济、陈叔通、傅雷等沪上名士一起庆祝困居北平的老友黄宾虹八十华诞,克服种种困难,在上海举办“黄宾虹八十书画展”,反响热烈,好评如潮。先生喜收藏,精鉴赏,眼界亦很高。其收藏了许多友人间互赠的名家书画,尤其是收集的佛造像拓片较多,曾辑成《北周造像》二卷,并著有《汉石疑》一书,惜均未能刊行。同时他还通晓音韵之学,曾编纂有《说文粤语征》。晚年的王秋湄笃信佛教,自号“无念居士”,与名列“民国四大高僧”的印光法师、虚云禅师等大师交情至深,谢绝一切俗务,潜心佛法,每日除诵经之外临池不辍,过着一种萧然物外的精神生活。
王秋湄的书法在民国时期即名噪一时,但记录者多为其同时期的朋辈,他年轻时对自己的书法极为自诩,也不喜轻易为人作书,晚年时他的字人书俱老,也只是偶尔兴起才写几幅,因此王秋湄的书法存世不多。谈到王秋湄的书法,用其同乡友人民国时期著名的收藏家、书法家叶恭绰的话讲“秋斋复工章草,世殆无与匹”5,而其另一同乡友人金石篆刻家简经纶则誉先生书法为“五百年来第一人,宋仲温(宋克)而后鲜有伦比”6,对于叶恭绰和简经纶而言,王秋湄不仅是他们的挚友,同时叶、简二人也是近现代著名的书法家和篆刻家,对先生的褒扬应是发自内心的,而出身书画世家的吴学愚对王秋湄的书法分析的更为精辟,“他写章草,是把史游的《出师颂》《急就章》,张芝的《芝白帖》,皇象的《文武帖》等,参以康里巎巎、赵孟等章草,融会贯通,合一炉而冶,绝不是局限于某一家某一帖里打跟斗。因之他的书法,精熟奇绝,点画都有法度,充分的表现了个人所成就的独有风格。张邦基评王安石的说‘公书清劲峭拔,飘飘非凡,其状如横风疾雨。’这个评语,把它移来评秋斋的字,异常恰当,用不着更换一个字”7。而先生的另一位挚友陆丹林则认为王秋湄“所见碑帖,实在不少。但他说没有用过什么功夫,然而他落笔潇洒,写出来另外有一种美趣。近年他对于章草,颇见肆力,是由赵松雪、宋仲温入手,进窥皇、索的,他见得近人好写章草,以为时髦,然多不知章草原理,字形的组织,和笔画的演变,非驴非马,徒乱耳目,因又编了‘章草例’一书,是用新的表解,分析举例,有二十多条,这是他的创作,以前恐怕还没有人做过呢”。8
《章草例》倾注了王秋湄毕生的经历。此书以列表的形式阐述了章草书法的源流,从中可知先生深谙章草书法的发展脉络,他认为“学章须从篆隶入手,自不待言。章为隶之捷,则隶分更较篆籀切要。自宋元以来书家多不讲求篆隶小学,故效章体,每每涉于轻剽,便类今草”9,且“夫善章草宋克,王凤洲(王世贞)犹讥其佻卞,太过剽险”。10清末民初,中国西北部出土一系列的简牍,按地域分为楼兰尼雅简牍、敦煌汉简、罗布淖尔汉简、居延汉简。清代之前,习书者对书法的学习只依靠刻帖、碑版拓片,至于流传于世的墨迹,最早的也只能见到隋唐珍本,而简牍的出现,让世人得见汉代人的书迹,极大地促进了后人对秦汉时期书法的理解,解开了困扰千年的书学秘密。这些珍贵的考古资料很快即引起了书家们的重视。像遗老沈曾植、郑孝胥、罗振玉等,都曾对之予以关注。王秋湄也关注简牍,在《章草例》中云,“逮近世始于西陲再见木简,残碎不下万种,法人伯希和捆载西行,幸借影出。比来西北续有发掘,瑞典人斯文哈定来华探险,获逾万余,过于希氏,捆归尚俟整理,又北平考古家某氏亦藏弆木简大量稽时印行,其中不少瑰宝,汉简虽多属屯戍之作,鲜有斐然成章,然其胎息古懋,芝草离奇,甚有补益于章学,并以旁见魏晋之作草胎息,六朝写经,皆从是派流衍。近人学书,求唐人墨迹,已矜希见,无论魏晋,遑望两京,吾人幸生斯世,地不爱宝,古物迭有掘见,撮印以传,在前人梦寐所不可求,而今轻易得之,实拜科学之赐,论今学人艺事,宜可超轶前代”。11可见王秋湄书法亦从这些新发现的简牍资料中汲取养分,将自己的研究和实践相结合。
王秋湄 章草条幅
王秋湄 隶书七言联
谈到王秋湄的书法,他早年应从馆阁体入手,接受了严苛的训练,书风类赵孟;后转习章草,笔法自汉史游的《出师颂》《急就章》,张芝的《芝白帖》,三国皇象《文武帖》中得,并参以元康里巎巎、赵孟、明宋克诸家风格。而先生章草书法成就之取得还得益于其过硬的行草书及隶书、魏碑基础,其行草从“二王”、赵孟得法,为帖学之正宗传人,风貌和气息与其友人黄节、叶恭绰极为近似,黄、叶二人均为近现代书法大家,特别是叶恭绰,其行草书精湛绝伦,“气魄沉雄,风姿挺劲,一扫三百年来的呆滞衰弱风气”12。与之交往甚深的启功评其书云,“天骨开张,盈寸之字,有寻丈之势。谓非出于异禀,不可得也”。19但王秋湄在笔力上似乎更加强健,这可能源于先生早年投身革命,做事比较有魄力,而叶恭绰在政界相对平稳。王秋湄的隶书、魏碑功力亦颇深厚,据他的友人高伯雨回忆,“在上海居住时,他努力临池,清早起来,写隶书至少要二三百字,每日如是。他的章草看来似乎写得很娟秀侧媚,但因为他写隶书有基本功夫,有时能以隶书及北碑等法,贯入章草中,写出来特别峭拔刚劲,宋仲温见之亦当退避三舍”。14然其书法的独到之处,在于他不仅精通书法,对诗学亦颇有研究,著有《摄堂诗选》,因此他的书法中蕴藉着一种独有的诗人境界,这种气息的融入极大增强了其书法的韵致。同时他喜好收藏,藏有诸多佛造像拓片,其中有颇多的书法名品。王秋湄的隶书、楷书亦有存世,其隶书带有一定的明清人隶书意味,楷书则融合魏碑、隋碑,受隋《鞠迟墓志》影响较大。通过王秋湄的隶书、楷书作品来看,他似乎主要遵从帖学,对碑帖书法之间的壁垒认识分明,并没有像叶恭绰那样进行将碑融于帖的尝试,而是运用帖学笔法书写隶书和楷书。且根据现有的资料,王秋湄书写章草,提倡从篆隶书入手,但未见其临习篆书的作品。虽然他身边的友人黄宾虹、易孺、简经纶、张大千、陈师曾均为民国时期擅长碑派书法的大家,但先生似乎如其为人一样,清高自居,不易受他人影响,恪守着自己的信念。但不容否认的是,王秋湄的帖学书法自成一格,筋骨强健,用笔潇洒,书作中孕育着一种清刚之气,加之他性格高亢,极富才情,常年钻研佛法,晚年其书更是于刚健雄浑中融入了一种冲淡自然的禅境,非寻常书家可比。然而,笔者将王秋湄归入政坛书家之中,也是遵从先生的意志,毕竟他一生最耀眼者乃是其青年之时,面对国事日蹙,毅然投身革命,不畏艰难险嚱,参与到推翻清朝帝制的革命运动之中。
王秋湄和张大千在莫干山
注释:
1“呵林”见陆丹林《云影秋词—王秋斋的治学》,35页,上海《良友》杂志1942年版。
2同1。
3同1。
4叶恭绰《王秋斋摄堂诗选序》,《遐庵小品》,69页,北京出版社,1998年。
5同4
6何子忠《何氏灵璧山房所藏秋斋章草自序》,71页,王建平编《秋斋遗墨》。
7兰翁《近代的章草书家》,《艺林丛录》第二编,152—153页,商务印书馆,1962年。
8陆丹林《云影秋词—王秋斋的治学》,上海《良友》杂志1942年版。
9王秋湄《章草辨异手册》,158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
10同9
11王秋湄《章草辨异手册》,159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
12黄苗子《因密寻花—叶恭绰谈书法》,书法编辑部编《书法文库—流光溢彩》,170—171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08年。
13转引自黄因聪编《叶恭绰书画集》,1页,漓江出版社,1988年。
14高伯雨撰《章草书法家王秋湄》,39页,《书谱》1976年6月第十期。
(本文作者任职于中国国家图书馆)
责编/王可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