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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 症

2017-07-31李存刚

延河(下半月) 2017年6期
关键词:表姐夫溪头二老

□ 李存刚

癌 症

□ 李存刚

早知道我就不让他去太阳山了。表姐的话像一句谶语。

表姐坐在靠墙放着的小方凳上,身体佝偻着,像有千斤重荷压着她的脊背,压得她无法直起腰身。我的姑父姑母和亲友们围拢在表姐身边,眼巴巴地望着表姐。我想他们是要劝慰,或者是要听表姐会做出些什么安排,他们好即刻动手去做。

但是,表姐说完这句话就紧闭了双唇,我的姑父姑母和亲友们就都纷纷沉默着,嘴角蠕动,却没有谁,吐出哪怕一个字来。

表姐拉着脸,仿佛是在表达对自己和表姐夫的不满,还有一点悔不当初的恨意,仿佛随时可能大哭一场。

事实上,表姐夫身上的病,从一个多月前住进医院的时候起,表姐就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但在表姐的假想里,表姐夫如果不去太阳山,就不会像被伐倒的树木一样轰然倒下。表姐显然地忽略了一点,即便表姐夫真是一棵树,他也已经在世上存活了四十二个年头。四十二年,如果不是因为自身已经严重腐朽,已经弱不禁风,要伐倒他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表姐夫姓黄,在家中排行老二,是家里惟一的男孩。凑巧的是,表姐在家中也排行老二,且是家里惟一的女孩。自小,我们便管表姐叫二老表,表姐嫁给表姐夫后,我们便在“二老表”前面加上表姐夫的姓,管他叫“黄二老表”。一方面是口头表达的方便,一方面是这样叫来让我们觉得比表姐夫三个字更亲近,更独树一帜。

溪头沟是一个土地名,在行政区域上叫着新政村,隶属于四川省天全县思经乡。一说起溪头沟,外面的人们便大都知道具体所指,并且顺藤摸瓜地和实实在在的人或者事联系到了一起,但若向人说到新政村,好些人就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了。这很像一个人的乳名,叫的时间长了,就代替了这个人的学名,猛然间说起这个人的学名时,听到的人还真一时对不上号。黄二老表家在行政村一小队,表姐家在二小队。说起来是紧挨着的两个小队,实际上隔着不下五、六公里的路程。黄二老表就每天背着书包从一小队到二小队,去到表姐家对面的学校里念书,等到表姐也在家对面的小学毕了业,到乡场上念初中的时候,情况便颠倒了过来——这下轮到表姐每天都打黄二老表家门前经过了。这些事情,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里的细枝末节,但在它们发生多年以后,当黄二老表约请的媒人敲开表姐家的大门,大人们恍然大悟似的说起来时,便有了特别的举足轻重的意味。大人们相信,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却单单忽略了,无论是黄二老表还是表姐,他们都不过是按照既定的路线在走。路就在那里,路也一直就是那样,该拐弯的地方拐弯,该上坡的地方上坡,该过河的地方过河。

就这样,在黄二老表约请媒人上到表姐家大门的第二年春天,表姐便从溪头沟二小队嫁到了一小队。我们的生活里,从此有了个表姐夫。我们的话语间,从此有了“黄二老表”这个称谓。来年春天,表姐顺利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黄勇。十多年之后,高中毕业的黄勇,如愿考取了重庆的一所大学,成了黄家有史以来的第一名大学生。

如果要追问黄二老表的病史,起码可以追溯到五年以前,甚至更久——早在黄勇爷爷确诊肺癌之前,黄二老表就已经是个病人。

最开始是双眼发黄,亮汪汪的,像是镀上了一层金粉,然后是脸,再后来是全身的皮肤,都隐现出一种日渐加深的黄。与之同时是吃不下饭,明明是感觉饿了,看见肉食甚至是油水稍微重些的饭菜,便开始发呕,继之便是狂吐。

眼睛和皮肤刚开始发黄的时候,黄二老表就猜测到自己的肝脏出了问题。他先后几次去到乡卫生院,吃了西药,打了吊针,眼睛和皮肤里的黄不但不见任何好转,反而是更加地深了,黄二老表于是改道去了乡场上的私人诊所,捡了几大包中药,买了药罐回去熬。“西药不行中药改”这句老话一直被溪头沟里的老辈人真理一样信奉,黄二老表觉得自己的病就属于这种范畴。但在黄二老表的身上,老话得到的是反面的证实。黄二老表身上的黄一天天加重,继之因为发烧而身体愈发疲软,就连被用来治疗的苦涩中药也是进嘴就吐,面对表姐专门为他精心烹制的菜肴,别说吃下去了,就是听表姐说到吃字,便开始了无休止的狂吐。后来胃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吐了,只剩下一阵阵干呕。

黄二老表感觉到自己是没法再扛下去了。于是辗转来到县城,找到了我。

黄二老表以前好些次来医院找到我。有时候是为我送来家里刚刚宰杀的年猪肉或者菜地里的新鲜菜蔬,有时候是来找我看手上或者脚上的伤病。黄二老表知道我是名医生,也知道我干的是骨科,对于其他系统的疾病,比如他肝脏的问题无能为力。他所以来找到我,就是希望我替他找个好医生,尽快解除他身体里的痛苦,以免再耽搁下去。黄二老表知道自己的病再耽搁不起了,黄二老表更知道,如果自己不尽快好起来,家里的活计就只能留给表姐一个人,而我的表姐毕竟是一个女人,很多活计没有他是不行的。

为黄二老表看病的,就是后来诊断出黄勇爷爷肺癌晚期的那位医生,早我几年参加工作的一位朋友。他不认识黄二老表,但在初步看过黄二老表的病情之后,便忍不住火冒三丈:“你们,你们这完全是在找死!”医生朋友冲我嚷道。朋友的眼睛鼓得浑圆,语声有些哆嗦,如果不是有黄二老表在场并且及时澄清,说不定就冲过来揪住我的衣服,扇我两记耳光了。

“不关他的事!是我……”黄二老表躺在检查床上,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我的医生朋友,又扭头看看我,挣扎似的扭动了几下腰身,双手随即紧握成了拳头,似乎要对我的医生朋友的话做出回击。这是我从没见过的,自打成为我的表姐夫的时候起,黄二老表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是那种只管闷头干事、从来不多言多语的人,但在医院面对为他诊治的医生,黄二老表竟然握紧了拳头,露出一副要和人拼命的凶相。好在黄二老表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真对我的医生朋友动起手来。一方面是他觉得这样的场合,他不应当对医生发泄自己的不满,另外一方面是他的病,让他没有了发泄的力气,也就是没有了可供他支配和发泄的本钱。

在表姐的劝慰和坚持下,黄二老表勉强留了下来,并按照医生朋友的要求办理了入院手续。黄二老表得的乙型病毒性重型肝炎,医生朋友说,必须住院和隔离。尽管黄二老表内心有千百个不情愿,但他那时候也只有接受的份儿,就像不久后的夏天面对自己的父亲因为肺癌去世。

那时候,黄二老表没有了发泄的力气,同时也已经没有了拒绝的力气。

表姐说的太阳山我自然是知道的。

溪头沟满眼皆是山,太阳山是其中最高的一座。它的半山腰上是一座茶园,上世纪八十年代包产到户的时候,父亲有过几年承包茶园的经历,我因此去过茶园几次,春天的时候采摘鲜茶,秋冬时节则是铲除茶树间疯长的野树和杂草。在茶园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仰望过太阳山高耸入云的山顶,仰望过长满绿树因而四季葱茏的山体。但我对太阳山深入实际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后来茶园荒芜了,也很快长满了绿树。

黄二老表去太阳山便是砍伐那些绿树。

那些绿树生长在荒野,很多年里,溪头沟里谁家需要修房造屋了,就提着斧头去山上,需要多少砍多少,从来没人以为那是偷,但是后来,有个什么公司看中了那些越长越粗的绿树,从有关部门手中买下了溪头沟所有长满树木的山场,还修筑了直通山顶、可供大货车勉强通行的盘山公路。那些树木从此便有了主人,人们再私自去砍伐便成了偷伐。那个什么公司甚至出钱雇了几个人整天巡山,以防有人偷伐,还安排了专人在村口设立检查站,放了横杆,专门检查出村的车厢里是否藏有木材。因为那些树是可以卖个好价钱的。

那个什么公司安排守卡的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者,地地道道的溪头沟人,真正遇上偷伐了木材要通过检查站拉出溪头沟去换钱的,老者总是碍于情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去了。几个巡视山场的也同样是溪头沟人,山是实实在在的巡视,但遇上砍伐者,或者听见砍伐声,打老远就绕道走开了。有时候他们从家里出门时,会特意在村子里走一圈,村里人看到他们的装束,就都知道他们是要去巡山了,有人不免拉家常似的问:“今天朝哪走呢?”回答总是明白无误的:“太阳山噻。”或者“麻柳沟嘛。”问的人和答的人就都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那些有心的人接下来付诸行动时,就都大明其白地提着斧头走向了该去的山岭。

黄二老表很早就知道砍伐下来的树木可以即刻换成钱,而所需要耗费的不过是磨好一把斧头并把它扛到山林,以及一些无所事事的用打牌、喝酒来消磨的时间。但在很长的时间里,黄二老表总是不屑于去做。黄二老表觉得那样的行为是令人不耻的,其性质和直接从别人的衣兜里取出现金装进自己的衣兜毫无异样。黄二老表觉得自己不应该和那些人同流合污。

但是,黄二老表后来还是加入了盗伐的队伍,成了其中的一员。

黄二老表去偷砍山上的树木,因为那些木材可以快速地变成现金,以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他一直和表姐一起,与贫困战斗,与时间战斗。

与此同时,黄二老表还在进行着另一场战斗,他不停地忙这忙那,身体里的癌细胞也在不停地繁殖,每次他一感觉到身体疲倦了,癌细胞的机会就来了。癌细胞最是懂得伺机而动,乘虚而入,自打它们侵入黄二老表的身体,就一直在寻觅着,等待着。终于,癌细胞成了胜利者——就在黄二老表又一次砍倒几棵树,又将树干砍断变成需要的长度,然后拖着往回赶的途中,因为腹部无法忍受的疼痛,黄二老表像他刚刚砍倒的那些树一样,轰然倒在了回家的路上。

这样的事情,是之前从未发生的,也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他曾经背了二百多斤的毛猪,从表姐家所在的二小队徒步送到乡场去卖。他也曾经在我们家修房造屋时,一个人肩扛起二三百斤的条石。

但是现在,面对几根长柱形的木材,黄二老表拜下了阵来。

因为他是个病人。事实上从被诊断为乙型病毒性重型肝炎的时候起,他就一直是个病人。

但那一刻没人想到也没人相信让黄二老表倒下的是癌细胞。黄二老表不相信,表姐也不相信。

“只要吃得下饭,开些药回去调养也是一样的。”黄二老表对我和我的医生朋友说,对于我和医生朋友的话他却是充耳不闻,只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决定。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说话时表情和言语间的闪烁。他似乎是在逃避什么。我猜想其中的原因大约不外乎两点:对于入院时我的医生朋友对我的态度,他一直心存不满,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表达出来,离开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他是真想出院回家,可能是因为没钱治疗了或者像他说的,能吃饭就什么也不怕了。

黄二老表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一边要表姐去办理出院手续,一边掏出了兜里的钱包。

出院回到溪头沟不久,黄二老表便再次感觉到了恶心,想吐,左上腹还隐隐地痛,但是眼睛里、皮肤上没再发黄,据此,黄二老表想当然地以为这次是自己的胃出了问题。于是和往常一样先后去了乡场上的卫生院和私人诊所,买了吗丁啉、胃复安、多酶片、陈香露白露片来吃。最初吃过几次之后,还真感觉到了些许效果。但没出多少时日,左上腹的隐痛便又开始了,乡场上的医生于是将药物改换成了斯达舒、三九胃泰什么的,但黄二老表左上腹的隐痛和恶心感依然时断时续,时轻时重。

既然吃药尚且有用,就说明他自己估计的诊断、乡场上医生的诊治和用药都是对路的,他就真是胃出了问题。黄二老表好些次对表姐说。这是他的逻辑,也是他的看法。他在这样想并且这样说的时候,就已经把我的医生朋友在他出院时反复告诫的话——必须定时到医院复查——远远地抛在了脑后。我想他应该不是忘记了,相反的,他甚至可能觉得我的医生朋友完全是在扯淡。

而表姐不相信则更多的是因为侥幸。两年前的夏天,黄勇的爷爷她的公公刚刚因为肺癌去世,表姐不相信可怕的癌症会再次降临到她的家里,祸害到她的家人。尽管黄二老表不时喊胃不舒服,不时大把大把地吃药,人一天天消瘦,但该干的活计他照样在干,且照样干得和往天一样干净一样利索,她便也和黄二老表一样相信了,他真的只是胃肠出了问题。

整个事情的经过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最后的结果也大体就是这个样子:时间和病痛一起改变了黄二老表的形容。时间对人的改变是无声而又无形的,而病痛对人的改变则显得惨烈,而且来势汹汹。两者叠加在一起,攻击于黄二老表一天天瘦弱下去的身体,结果便是无以复加。

晚上十点过,黄二老表开始喊痛,痛得受不了。

这是黄二老表叫得最严重的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喊出声来。入院一个月零三天的时间里,从来没听黄二老表叫喊过。此前,痛得厉害的时候,他就不停地改变体位。跪,坐,蹲,趴,侧躺,仰卧,但凡身体能够摆出来的造型,黄二老表都尝试过,但依然没能让腹腔里的积液有丝毫减少,也丝毫未能削弱癌细胞对他身体的疯狂吞噬。

表姐一直没把真实的病情告诉黄二老表。他一直是蒙在鼓里的。但黄二老表似乎早已经感觉到了什么。看着身边的表姐和他的姐姐、妹妹,黄二老表开始冲她们发泄自己的不满。他说,你们光是看着我痛,咋不想想办法呢?表姐束手无策,无法回答。这时候,表姐便强忍着即将翻涌而出的泪水,捧着脸飞奔到病房外,躲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放声痛哭。哭过之后,表姐擦干脸上的泪痕,若无其事地回到病房里。

表姐握着黄二老表的手,却说不出话来。表姐从来就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表姐是怕一开口,所有想说的话便变成了哭泣。表姐不想当着黄二老表的面哭,只一个劲地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祈祷着能有奇迹在某一刻悄然降临。

“我们回家吧!”许久之后,黄二老表说。

表姐的眼睛一下睁得很大,仿佛要把黄二老表整个地装进眼眶里去。静静地看着黄二老表,更紧地握着黄二老表的手,表姐的眼眶里很快蓄满了泪水。

这是黄二老表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黄二老表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在他人生旅程的最后时刻,他想和自己的爱人一起,回到他们的家里。既然没有了退路,家里的床榻,溪头沟的某片荒野就该是他最后的归属。

黄二老表病倒之后,不得不由人抬着,第三次找到了我的医生朋友。

我的医生朋友摸着黄二老表的肚皮,看着黄二老表面黄肌瘦的脸,面露难色。

“医生,我胃子的问题是不是很严重?”黄二老表注意到了医生脸上凝重的表情,直截了当地抛出了自己心头的疑问。

黄二老表说到了胃的问题,这倒是为我的医生朋友寻找证据的过程减少了不必要的波折——按照我的医生朋友的诊断思路,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建议黄二老表转市里的医院,那里有胃镜检查以排除黄二老表私自的猜测和疑虑,那里同时还有更加直接而准确地诊断肝脏疾病的方法——从见到黄二老表,摸着他青蛙样的肚皮开始,我的医生朋友就想到了两个字:肝癌。很显然,我的医生朋友内心是矛盾的,他是既不太愿意相信但又不得不遵从自己眼见的事实——几年前,黄二老表是一名乙型肝炎患者,现在很可能已经变成了肝癌病人。

胃镜检查一定程度上既是对黄二老表的固执己见的肯定,更多的则是否定。浅表性胃炎。这就是镜下所见然后又经过活组织检查证实的结果。不错,这的确是一种病,但它更多的和饮食习惯有关,随机抓上若干个四川人去做这项检查,十有八九得出的也会是同样的结论。

黄二老表不知道这些,也没法知道接下来进行的肝脏检查结果。

知情者首先是市医院的医生,然后是我的表姐。为了不至于对黄二老表欲盖弥彰,市医院的医生没有专门跑去病房找表姐谈话,而是利用一次为黄二老表开药的机会,将表姐叫到了办公室,开具处方之前,详细告诉了她关于黄二老表肝脏检查的结果,和医生们分析讨论后得出的结论。尽管医生事先反复告诫表姐要有心理准备,但当那两个字陡然传入耳膜的时候,表姐还是轰然瘫倒在了医生办公室的座椅上。医生办公室里的灯光是一如既往的明亮,但那一刻,表姐的世界一片黑暗。

表姐若无其事地回到病房,轻描淡写地告诉黄二老表:果真就是胃子的问题,没什么特别的,回去县里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这也是市医院的医生给出的建议。那时候,表姐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她所能想到和做到的,便是被动地接受医生的建议。这可能也是那时候既能对黄二老表掩盖真相,又让他信服的唯一办法。

就是胃出了问题!回县里。在黄二老表看来,这两句话和这样的结果,无异于上帝传下来的旨意,他所希望听到的最大的福音。

……

黄勇从远在重庆的学校里赶回来时,黄二老表已经入殓,并且按照阴阳先生定下的时间送进了墓地。但黄二老表的双眼依然不肯闭上,嘴依然张着,像是随时准备起身和人说话。

黄勇跪在父亲身旁,抱着他,和他作最后的告别。黄勇是学建筑工程的,两年前的秋天刚刚入学,再过一年,他就将学会如何在平地上建筑高楼大厦。但是现在,他没有了父亲,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从今往后,他的世界里将不再有父亲的护佑和支撑,他必须首先要做的,就是重新构筑一个不会再有父亲的世界,他在其中,既顶天、又立地……

黄二老表一定是听到黄勇说出的话了——黄勇说的,该是普天下的父子之间最想说的最后的秘语吧?黄二老表一直等待的,现在,他等到了——枕在黄勇怀里,黄二老表渐渐就阖上了一直张开的嘴角,一直大睁着的双眼也跟着就闭上了。

坟地里,又一次爆发出惊天的恸哭。哭声里,除了失却亲人的悲痛,也有逝者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的释然……

这些细节,我是后来听在场的人们一遍遍口述之后拼接整理出来的。

黄二老表在表姐和亲友们的陪同下离开医院回家时,我没有去送他。我本应去送他。我是一名医生,我见过若干次生离死别,应该不是个胆小的人,但在即将与黄二老表诀别的时候,我退却了。

我站在三楼上的玻璃窗后面。看着车子在楼下空旷的水泥地上发动,而后载着黄二老表,穿过县城里灯火明亮的街道,一溜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车子在视野尽头消失了许久,我还站在那里。我伸手抹了一下冰凉的脸颊,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脸上淌满了泪水。

李存刚,七零后,骨外科副主任医师。于《人民日报》《散文》《天涯》《青年文学》《啄木鸟》等刊发表作品,并多次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主要著有散文集《喊疼》《从医记》《徙水流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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