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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眼时光

2017-07-31

延河(下半月) 2017年6期
关键词:孩子

□ 米 妮

看一眼时光

□ 米 妮

我躺在床上,窗外是一片朦胧的光。有时又是突然的暗影,一晃朝着一边闪过。我睁开眼睛,眼前却依旧是一片混沌的光影。过了许久,我终于意识到我的手臂无法动弹。之前我努力想起身去窗外看看,但只是意识里的某一个念头罢了。凭着直觉,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厅堂的左方,这里靠近窗户。

院子里的嘈杂声掩盖了树上的鸟鸣。平日里我喜欢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一边做着手中的针线活,一边倾听院里那棵梧桐树上的鸟鸣。春天的时候,桐花开得繁盛,浓郁的香总趁着春风一阵一阵从窗外袭来,我时常被这一缕幽香牵引着回到遥远的故乡。一波一波的人群悄悄地进来,他们在我床前停留一阵,又默默地离开。我有些迷惑不解。他们看我时的神情我看不清,只是些模糊的黑影。他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往的故事。一些他们记忆里最深刻却又是最没有意义的往事。我恍若又记起所有故事的枝梢末节。

五十岁以后,我的记忆力迅速地衰退,很多事情除了一些碎片似的印象我几乎都想不起来。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把一些重要的事情记在纸上,有时再翻出来看到,却又无法把这些片段塞进任何一段时光的记忆中。他们说人老了记忆力总要衰退,所有的前尘往事终究有一天会在记忆里烟云散尽。

这是第三天,或者是第五天,我记不清楚了。当我躺在床上再无力于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之时,所有的人都仿佛飘忽在我生命的窗外。我能够准确地感受到他们既疑惑又有些许期待的眼神。我站在时间之外,感受时间静静地流逝。我的一生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够像这样确切地感受到时间如血液流经脉搏缓缓地外泄着,它再不是一个循环的体系在我的周身游走。生命的终结或许就是在这样的静默中消失的。永远地消失。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困居于时间的魔障从未来得及逃离。是它用一根长长的丝线缠住了岁月,缠住了我无比困惑的一生。而此刻,我却从这难得的清晰记忆里建立着关于时间模糊的印迹。只是院子里忽而会传出一阵喧哗,像是某个集市沸沸扬扬的叫卖声。上一周,或者上上一周,我去集市新买了一块碎花布,本来是计划着要给三崽做冬衣,天气越来越凉了。

各种流言纷纷传入耳朵。那几日水管坏了,一直要修,但总因一些琐碎的事而耽搁了。她自个端了木梯,想要检查一番看看是什么情况,结果不留神就摔下来了。她们这样叙说事情的经过。我才突然醒悟自己此刻怎么会躺在这里。我觉得周身困乏却怎么也无法翻动身体,仿佛僵死了一般。可是明明,我看得见窗外那一片亮光,听得清他们喋喋不休的纷扰。那一片墓地已经荒草丛生,再要进入恐怕不易。现在上头正在介入农村丧葬墓地的事,若要一意孤行葬在这里,恐怕之后再移迁是很麻烦的事。难道村里又有谁不在了?这些年,身边的亲友一个个离开,去了另一个世界,起初我还在梦里常常看到他们,可后来慢慢就看不到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怎么想都想不起他们的面容。我只得从柜子最底层的抽屉里拉出陈年的旧相册,一张一张仔细地辨认着。恐怕我的遗忘症又厉害了。

有几次,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床前唤了几声,我想回应却发现自己失去了语言能力。我看着那团黑影在我前面驻足,而后默默离开。眼前又恢复一片迷蒙的光影。而后我突然想起,刚才那个黑影应该是二崽。结婚以后,他跟媳妇住在了城里,少有时间回来。后来他也有了儿子,回来一趟便更是不易。我知道他孝顺,从来不曾忤逆我们的意愿,而其实我们从未真正干涉过他们的生活。孩子长大了,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责任与担当,我们只是努力地不想成为他们的累赘。倒是丫头常常来我屋里,什么话也不说。我是从众多的黑影中通过某种特别的气息分辨出来的。那种气息亲切又熟悉。

我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送走一直多病的婆婆的那个晚上,这个小丫头便迫不及待地来到这世上。我用一把旧剪刀剪下带血的脐带,隔壁的肖婶听到动静才匆匆忙忙跑进屋里。“吆,是个丫头,这下可如你愿了。”我看着她的小脸,粉嫩的近乎透明,完全不似她的哥哥们生下来黑黢黢的。当时村里风声正紧,这五个月东躲西藏的日子真是煎熬,若不是婆婆去世需要料理家事,我还在一个远亲的老宅子里躲着呢。南村的秀姑都八个多月了,硬是被几个大老爷们抬到公社去做了人流和结扎手术,听说那孩子被取出来还瞪着一双小眼珠子冲围着他的人笑呢。可怜的秀姑晕死了过去,大半年都没得下自家的炕头。不过现在,谁也不会冲着我的肚子来忙活了,顶多不过再弄辆拖拉机把粮仓里那几袋粮食拉走。我一点都不在乎,如果这能换得我肚子里孩子的平安的话。此刻,我多想她停下来,待在我身旁,握一握我的手。我的手臂不听使唤,无论用多大力气总归是徒劳。我想自己一定是进入一场可怕的梦魇了。以前有过很多次,明明知道自己在梦中,却不能呼吸,又无法动弹。这一次,我又被梦魇住了,竟是这么久,这么深。我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似的,但也许,这只是一个瞬间。据说人在梦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

有几次,我隐约听到一阵咳嗽声。这两天突然变天了,莫不是他爹哮喘的毛病又犯了?这些年他如同一个孩子般依赖着我,我也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的身体。这会也不知他在忙活些什么。有一次他走进我面前让我陪他说会儿话。唉,他怎么没看出我被梦魇住了,也不来叫醒我。我浑身实在酸痛得厉害!“芳华,你真好看!”在公社东边的涝池边,一起在生产队挣工分的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偏偏这话就让后面的毛丫听到,很快宣扬得整个公社都知道了。半个月之后,我们便成了亲。后来土地改革分到了责任田,日子渐渐富足。而实际上,在我们的头生子溺亡在襁褓中之前,我竟从不知他是我此生能够托付的人。尽管事实上此后接二连三发生了那么多荒唐可笑的插曲,我们竟然还是携手走近终老。陵园那边安顿好了,二万一。有人在说话。这样安排妥当,娃们以后祭奠也方便,不用那么麻烦。你过去看没?人这会怎么样?有人凑近我跟前探了探身子。还是那样,估计也快了。声音小了点。我却听得异常清晰。这大半天以来,我的听觉竟敏锐了许多,记忆力也在逐渐恢复,许多陈年往事突然一下子全挤出了脑袋。

娘在竹篱笆后面剁着野菜叶子,她伸手熟稔地抓过来一把麸子跟菜渣搅合着,一手端着盆一手拉着围裙的底角边在擦拭脸上的汗珠子,嘴里布咕咕地吆喝着四散在院子旮旯角的还未褪尽淡黄色绒毛的小鸡崽们。我想到小鸡跟前去逗弄那群可爱的小家伙时,却突然被止住了摇晃的步伐,一根很长的布条绳子绑在我的腰际。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白天里我就从来没有离开过院子中间的那颗梧桐树。我在一条长绳的管控下总是围着梧桐树转圈圈。我不明白为什么娘总要将我拴在树上,也许她是怕我又趁她不注意再掉进院子的那口红薯窖里,或者像上次一样在她忙着晾晒衣服的时候一头栽进洗衣服的大铁盆里。娘很高明,她用一根软绳剔除了潜藏在我周身的所有危险因素。我对院子里所有的小东西都充满了好奇,我抓蚂蚁,捉小青虫,逗弄知了,也玩过不小心从巢里掉在地上的雏燕。有一次我还差点生吞了一只会扭动身体的大青虫。娘很凶地拍打我的手,我哇哇大哭。我对爹的印象是模糊的,他仿佛永远只是靠着墙神情专注地抽那一锅旱烟。爹很少跟娘谈话,也不喜欢亲近我。后来娘生了个弟弟,长得虎头虎脑特别可爱,不苟言笑的爹才难得在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常把弟弟驾在脖子去村道溜达,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喊我到他的身边去。我却怯怯地总躲着爹。稍大一些的时候,小伙伴们背地里总说我不是爹的孩子。

我问娘我到底是不是爹的孩子。娘望着我,一脸的木讷与迟疑。别听人家嚼舌根!她这样说着却还是什么也不肯告诉我,转过身继续忙自己手里的活计。我从那时便开始恨娘,恨她不让我是爹的孩子,所以爹才从来不瞧我一眼。只是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不是娘的孩子。我的小名叫霜儿,娘说我是霜降那天出生的。可是除了娘,没有人喊过我霜儿,他们都喊我丑丫。那年夏天,娘去河边洗衣服,后来再没有回来。他们说龙王爷把娘给带去享清福去了。我那寡言木讷的爹第二年也抛下年幼的弟弟去寻娘了。后来弟弟被城里来的一位叔父接走了。村里的孩子总是欺负我,有一天夜里,我收拾了东西悄悄地离开了那座村庄。许多年以后,当我再回到那座村庄找寻我唯一的亲人,很多人都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在他们含糊不清的指引下,尽管我多方打探,我那过继给人家的弟弟却终是杳无音讯。

黄昏的时候,太阳橘色的光芒照进院子。屋顶歇着一只鸽子。我突然异想天开地端着木梯想要上顶楼去看落日。水管前两天才马马虎虎修过,我得顺便上去看看是不是还在漏水。踏上梯子的最后一节隔栏,我心头突然掠过一种奇异的虚渺感,如履云端。我看着正在落下的夕阳,那是一片近乎奢华的绚烂,我也看了一眼停在屋顶没有飞去的鸽子,它正侧着小小的脑袋专注地望着我。鸽子是和平的象征,我渴望内心的平和。当它扇动镀上金光的白色羽毛凌空飞去时,我在心中呼唤着:别走!等我!然而伸出的手臂却没有碰触到它金色的羽毛。我看见蔚蓝的天空。真的,它从来没这么好看过。一朵白云轻盈地浮动,我笨拙地躺在那朵轻盈的云朵里。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霜儿”!接着便碎了一地,蓝色的天空化作一团墨迹。

我看到很多白色的影子,鬼魅地穿梭在我的周围。四周全是笔直纤瘦的白桦树,那些影子络绎不绝地从树木间冒出来,在即将接近我的那一瞬又断然消失。我听到一种声音,像是某种奇异的电波,仿佛穿越幽冥而来。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脸,那个我这辈子第一次爱上的人,那也是我唯一的一场爱情。我掉进了水塘里。他将我救上来,一堆篝火旁支着一支竹竿,他帮我烘烤着衣服,两条裤管高高地挽起,裸露的脊背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而我裹着他那汗水浸透的外衫,整个人陷入一种莫名的惊慌与喜悦中。

很久以前,我还没有跟孩子他爹好,我就想把自己的身子给他。在那座废弃砖窑的工棚里,我在砖窑里给工友们做饭。那是我流浪到这个村子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那工作便是他托人给我安排的。那时我穷困无助几乎要饿死在路旁。我说我家乡遭了灾才逃难到这里。我心中拿他当救命恩人,可是我无以为报,除了我的身子我什么也没有。而他却并没有要我。当我站在他的面前解开洋布衬衫的纽扣时,他愣在那里突然不知所措了。他颤抖的双手抚摸过我的肩膀沉重而迟疑地滑向胸口时,我甚至感觉得到他急促的呼吸,但是他一声不吭地便转身出去了,我心中如释重负却也郁郁不安。他再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穿好了衣服若无其事地坐在一张小矮凳上,而我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我知道他已有家室,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拒绝我从而使我的心上永远压着一份亏欠。也许是我不够好。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告诉我他可能没法不爱我,但是他不能够。

我也很快就成了亲,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也许日子本可以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我们也可以顺着自己的生活模式地老天荒下去。然而在之后的几年里,他却接连遭遇了一次次沉重的打击。他的妻女从城里回乡的路上遭遇了一次严重的车祸。据说是司机夜里打麻将第二天途中犯困为了提神喝了两口酒偏偏就遇上一辆急拐而来的大卡车,一车的人全翻进了山道的崖沟里,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就没了。妻子出院以后得知女儿的消息便间歇性神经失常了。我见他恍然间衰老,鬓间出现了几缕斑白。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歉疚,仿佛我是那场车祸的罪魁祸首。

有一天晚上,我去看望了他,他正在自家院子的梧桐树下坐着发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怯怯地坐在他身旁。那也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树叶一阵一阵地飘下来,我看着那几片尚有绿意的黄叶死寂一般地伏在地面。人就跟这叶子似的,该落下的时候就落下了。他突然叹息着,满脸哀伤地望着我。我迟疑地走到他跟前,踟躇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那么静默又那样绝望的表情。也就在那时,那种时刻要报恩的念头又一次将我缠绕住了。而这一次似乎更无厘头却也更迫切,我想给他一个女儿,一个死而复生的女儿便是我对他能做的回报。这种报恩的方式并不是出于对另一人的报复,而是来自于最初的某一执念。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可我似乎还有许多的事没有做完。“芳华,芳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右侧响起:“你这是咋了,我还要好多话要跟你说呢!你怎么突然要走了呢!……”她似乎被人拉了出去,一阵唏嘘和扯动的声音。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呢!我知道那是秀芬,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却没有再嫁,她守着夫家殷实的家业倒也衣食不缺。年轻时候她跟我孩子他爹好过,我亲眼望见他们俩躲进城西的土壕里,壕里的旱地芦苇在风里哗哗啦啦响成一片。那时我肚子里正怀着我后来最疼爱的丫头。这种事情在这个村里屡见不鲜,也有经常为此打的头破血流甚至搭上人命的,我就亲眼见过胜利家院里那带血的钉耙和那具流干了血的干瘪尸体。这不是第一次撞见。夜里要去浇地,他走后我见坑沿上放着的手电筒寻思给他送去,撵出门却见他拐进了秀芬那屋里,房间里的灯随即便黑了。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分房而睡。我借口照顾年幼的三崽,从未提及去送手电筒的事。当时我依旧淡淡地踱步回家。路上看到两条癞皮狗相互撕咬着交配,葛家前院的猪栏里一头公猪两只前爪搭在那头母猪的背上哼哧哼哧地正在完成一次不光彩的使命。又有甚么要紧呢?不过一次例行罢了。我只担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因此受到一点点来自我情绪波动上的刺激。那时她的小腿在我的肚子里用力地踢了我一下。

丫头瑶瑶出生的那天夜里,她躺着我身旁用力嘬奶头时,我突然嗅到一股水草的味道。那个从水塘里湿淋淋出来的夜晚,遍地都是水草的气味,以及草叶揉搓断裂后浓烈的草腥味。她是最让我放心不下的,上个月,她突然告诉我她爱上了隔壁村的大毛,大毛离了婚还带着个孩子,这倒不算什么,可是她不能跟他好呀,大毛正是他的堂哥的孩子,这不成乱伦了么?!我正在琢磨怎么拆散这一对冤家,现在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早知道我就应该早一点告诉他,瑶谣是他的女儿。可他怎么就浑然不知呢?他完全可以洞察到这一点才对啊!

我快要死了,他却没有来看我。也好,既是远行不归,何必再多造无谓的挂牵。这些年,我一直巴望着能够单独见他一面,却总不能如愿。我从不轻易出门,自从丫头出生以后,我便把全部的心血倾注到这个孩子身上,而他的哥哥们一边怪我偏心又一面事事都依着这个性子倔强的小丫头,他们同样爱着瑶谣。也许他并没有得到消息,他不知道我即将离开,永远离开这村庄和这人世。倘若他知晓,无论如何也不会无动于衷的。那次水塘边偶然的意外之后,我们见过的次数竟是屈指可数的。两个人都仿佛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带着些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尴尬总归是慌忙地躲开了。他以为是他前半夜里的那坛劣质的女儿红惹了祸事,从此便戒了酒。村上的人都晓得,自从他的妻子癫狂发疯不慎坠入山崖后,他便开始了酗酒。可我却并非贪恋一时的情欲而委身于他,我心中,真实地爱着他。从昏倒在他家门前的那个夜晚开始,从不曾更改过。虽然我从未对任何人说道过,然而这份执念终究是掩藏在了内心最为隐秘的角落。当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忐忑不安,一个有夫之妇却怀了别人的孩子,这是罪孽啊!本来可以借着国家正在实施的计划生育政策一了百了干干净净永无牵连,然而我终究是为了一个报恩的念头堂而皇之地决定保住这个孩子。或者也是内心为了赎罪,从此我便安下心来只料理我们自家的生活以及这个整日里因为饥饿而哭闹的小丫头。孩子他爹似乎也因为这个可爱的小丫头的降临而收敛了他本性多情的风流。

一晃这一切竟过去近三十年了。他跟自己的儿子一直住在城里,听说后来续了弦,又添了一双儿女。而我终究只是他记忆里灰色的部分,一个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的夜晚的一次偶然。而这偶然却注定成为我日后漫长岁月里最为温暖的回忆,那些爱的细节与温存完完整整地保留在我记忆的深处。即使那只因为惊慌而一跃跳进水塘的青蛙以及溅起的水花和长久晕染而出的水纹也一丝不苟的保留了下来。兴许,他早就忘了这些陈年旧事了。

屋里起了一阵喧哗,许多影子一时间都朝着我聚拢过来,挡住了窗外的光线,我的眼前成了一片迷离的昏暗。你们闹你们的去!只是别挡住了我的回忆。在那一缕光的指引中,娘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霜儿,我的霜儿……!娘,娘!小时候我不懂事,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多想你啊娘。娘是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人。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待在娘经常洗衣服那条河沟上,以为娘会突然从某一个黑暗的角落走出来,会拉起我的小手领着我回家。我依然会躺着温暖的被窝里看着煤油灯下的娘给我们拉鞋底。昏暗的灯火下,娘的一缕头发落下来挡住了视线,她抬起手臂用手指将它们捋到耳后,又顺势用那根牵着长长绳子的细针顺着头发划拉两下再低头继续做手中的活。我等了又等,后来天亮了,公鸡也跟着叫了。娘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被吓跑了。村里的老人说,人死后七天里鬼魂是会回到他生前的地方再看一看的,只是鸡叫了以后就会又回到阴曹地府里去,因为鬼魂怕光,只要沾了一星子的光就会魂魄消散不得超脱。鸡叫了天就亮了,我没看见我娘,可能她在我夜里打盹的时候又走了。我一连坐了七天,却一次也没有看见娘。连托梦也不曾。可能娘以为我恨她所以才远着我,连魂魄也不曾到我梦里来。

那次我质问娘到底我是不是爹的孩子,娘不肯告诉我,我便大声说我恨她,我这辈子都恨她。娘第一次托梦给我的时候,爹已经去寻娘了,我也早已离开村子。爹是死于一个连阴雨缠绵的秋季,放置杂物的瓦屋顶突然坍塌压住了爹,爹倒在地上就再没醒过来。原本这是一场可以避免的意外,但是偏偏那天晚上,爹突然在屋子的炕角找到娘纺纱车上的一个梭子,那辆纺纱车在娘死后就被搁置在放杂物的旧屋里。我一直认为,是娘冥冥之中在某种刻意的安排下唆使爹走进了那间即将倒塌的旧屋。

我从一个村落走到另一个村落,我实在走不动了,天又下着雨,到处都是布满泥泞的沟沟壑壑。我靠着一户人家门前的石碾坐了下去。那家的老奶奶看着我可怜,让她的孙儿给了我两个蒸熟的红薯和半个馒头。后来我常受到别人的接济,有时是一个馒头,有时是半碗剩饭。那年月正闹灾荒,到处都能看到乞讨的孤儿寡妇面黄肌瘦一脸凄苦。我在一片树林里躺了下去,预备着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要去寻娘,而我确实看到了娘。这是第一次在梦里真真切切地看到娘的模样。娘一点都没有变,她还系着油腻腻的围裙在剁着野菜,一边喊着我的乳名: 霜儿乖乖,霜儿是娘的命根子……娘说我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命根子,娘让我好好活下去。可是我一点也活不下去了,我每一天都在忍受饥饿,我连做人的尊严都丧失了,每次望见人家怜悯或是嫌恶的目光我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啊娘……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那片树林里,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暖洋洋的阳光多让我绝望啊! 我以为我已经死去了,已经和娘在一起了,可是我依然还活着,我的肚子依然咕咕地叫唤着,我为什么要活着啊?!我觉得饿极了,随手便扒拉了身旁的树皮,又干又涩的苦味在嘴里回旋着,久久地难以下咽。于是,我又努力迈动步子朝前挪去,我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呢?我想到娘,我要回去!在我又一次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一座村庄里透亮的灯光。醒来以后,他正端着一碗稀粥在我的跟前迟疑着怎么喂我吃下去。我挣扎着爬起来,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粥。他一个劲地说:慢点喝,慢点喝,怎么饿成这样啊!他说他的,我却哇哇地哭出声来。我其实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可怜的乞讨者,差一点还饿死在回家的路上。那以后,我便住在他家里,他的父母为人宽厚,待我如家人。有次我们走在村道上,赖三打诨说:听说你黑天半夜拾了个媳妇回来,耍美了不?他冲上去撵着赖三满庄子乱跑: 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我让你个驴嘴不上笼……

村子里说闲话的人多了,他爹妈张罗开了他的亲事。那时我才知晓原来他打小就定了亲,只是双方很少走动。我还以为这救命之恩我此生只能以身相报呢,看来却是我自己想多了。我觉得不方便再留在他们家里,便执意要搬走,于是他托人给我介绍了砖窑做饭的活,我也就搬进了砖瓦窑的工棚里去住了。对于家里安排的这一段姻缘,我一直看不出他是否满意或开心,他冷峻的脸上让人难测端倪。只是成亲前的那天晚上,他突然来到工棚找我。我吓了一跳,因为他毫无声息地突然站在背后我却毫无知觉。我问他怎么这会来了,他却问我这几天为什么远远躲着不过去搭把手。他说他爹娘让我忙完这边晚上过去帮着张罗明天的事情。我没有吭声,总不能告诉他我心里有了他,多期望那个跟他一起过日子的人能是我吧。我只能说我打算明一早就过去的。两下里又无话可说,他便说他要走了,我吭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眼泪却不争气地唰一下流了下来。他许是察觉到什么了,便站住了,久久地既没有转身也没有离去。当他返身冲过来抱住我身体的时候,我心里便决定要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他。当我解开洋布衬衫的纽扣站在他的面前时,他才仿佛突然惊醒了一般,愣在了那里。我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命是他救的,身体也是他的,我让他要了我。他颤抖的双手抚摸过我的肩膀,沉重而迟疑地滑向胸口,我感觉得到他急促的呼吸,自己也开始浑身颤抖。但是在一阵死寂般的沉默之后,他突然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

他后来又进来叮嘱了一句:记着明一早过来,两个老人在家等着你呢。哦!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明天他就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了,或者是道德与责任约束了他的感情冲动,或者他根本就无意于捡回来的这个女子。我一直觉得是后者,直到后来他亲口告诉我他没法不喜欢我,但是他不能够。

命运是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啊,百转千回之后,我们竟然又一次无可避免地重逢了。我们本可以平平静静地看着对方过着波澜不惊貌似幸福美满的日子,然而邪恶的命运却打破了他本该安宁的生活。在妻女相继离世之后,陪伴他的只剩下儿子,他承包的鱼塘虽然利润丰厚,但他却开始酗酒,开始了一段醉生梦死般的荒谬时光。而这个时候,我的三崽已经开始咿呀学语了。

那时,距我尚在襁褓中的大儿子溺亡已经过去四个年头了,因为出生时肺部受到感染因而呼吸机能不健全才导致了那一次无可挽回的意外。我在鱼塘边的旧房子里找到他时,他已然醉意醺醺,我并未出于某种关心而去劝慰什么。他看着我,默不作声,就仿佛很多年前在砖窑的工棚里的死寂一般,挺直着身子巍然不动。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仿佛这些年所有凌乱的生活都是一场梦境,而我们依然是,男未婚,女未嫁。我们还可以选择,还能够相互托付。那些话还在耳旁回旋,我的身子是你的,你要了我吧!这算是一种祈求还是施舍?我不知道。他带着一股酒气突然将我压在了床沿上,一条濡软的舌头粗鲁而莽撞地探进我的嘴里,我的衬衫被扯开,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可偏偏就在这时我却突然间茫然起来,我疑惑地责问自己:我当真要以这样的方式回报他当年的救命之恩么?这到底是报恩还是造孽?我惊慌失措地推开他笨重的身体,逃离了那间小屋。也许,也许如果没有之后的那个意外,可能一切都是另外一个样子。草茎在夜里变得湿滑,我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滑进了水塘。

我听到嘤嘤的哭泣声,有人在晃动我的手臂,各种称谓的呼唤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朝着我涌过来,看来我是真的快要死去了。水流涌进我的喉咙,我被呛住却无法呼吸,想必我的大儿子在死神攫住他的咽喉之时也是如此无助,他甚至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我抱着他弱小的身体在卫生院的走廊里整个人失去了知觉,孩子爹也没能从我怀里取走大崽那逐渐僵硬的小身体。我的周围遍布着婴儿啼哭的声音,愈来愈微弱,愈来愈含糊不清,最后弥撒成一片超度的诵经声,我感觉一个巨大的梵钟突然掉落,整个地将我罩住。一群披着白色大褂的影子在我的周围飘荡,最后消失在一片笔直的白桦林里。醒来,我的怀里是空的。人生的苦难那么多,忍一下,一切都能过去。我放弃了挣扎,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如同躺在树林里的那次。后来,我带他去树林里看过,我告诉他我原本打算把自己葬在这里的,可是没有想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却又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他满是怜悯地望着我,把我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没想到,我会这样离开人世,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纵然有许多次我幻想死亡来临的节奏,却从未幻想过会是这样的一幕。

他几乎是从屋子里扑了出来,在听到悦耳清澈的落水声后,他的酒即时完全醒了过来。像一只落水狗般我颤抖着蜷缩在他同样湿漉漉的怀里,不允许他有一刻的离开。我其实从来没有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我们彼此舍不得放弃对方却又轻易地远离对方的视线?而在这短暂的相聚中,我再也不想与他分离哪怕分秒。水塘里传来蛙鸣,夹杂着近乎缥缈的虫鸣,夜风那么的轻柔。他找了一件自己的外衫披在我身上,开始拢起一堆篝火烘烤我那能够拧出水珠的衣衫。天空闪烁着明亮的星子,我望着他渗透着月光的后背,把自己的身子轻轻地贴了上去。也许只有当晚那只无意路过的青蛙知晓我的心事,它见证了一段爱情的发生,也听懂了一句呓语般的承诺:我想,我想生一个女儿给你……而事实上这一次偶然发生在野地里的苟合并没有带给我们彼此任何慰藉,反而为曾经那段欲言又止的感情蒙上了灰色的阴影。在背叛与失德的重压下,我们很快便清醒过来。这便是爱了,可又能怎样呢?爱了,又将如何呢?我们从未就此事交谈过,却心有灵犀般给出了对方答案。避而不见,成为这场尴尬的爱情最后的默契。

二十多年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可我并不孤独,我有我的家庭,有二崽三崽还有最宠爱的丫头陪着我。而他呢,我时刻关注着有关于他的一切讯息。他把鱼塘卖了,他开了一家餐馆,他和餐馆里打工的小姑娘好上了……城里最著名的一家酒店用着他的名字,他成了医药商来回奔波在药厂和医院之间,他搞房地产贷了款……他的名字越来越响亮,他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而我关于他的记忆却越来越遥远了。人这一辈子真的很短暂,有些错还来不及纠正便都过去了,再没有了改过的机缘。相爱的能够蹉跎到终老,无爱的也能与子偕老。其实无关爱与不爱,活着,仅仅是顺应了当时的生存状态罢了。如果你来问我是不是还爱着他,我得停下来好好想想。这是一个多么复杂的问题啊!我曾经竟是那么轻率那么任性地爱了一场,一醒来,这辈子居然就过去了。究竟最初的爱是什么?我说不清楚,我的思维渐渐变得迟钝起来,而正在流逝的时间正在将属于往昔的时光偷偷混淆,逐渐淡化,而属于我的时间,正预备着将某一时刻的莅临转为永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去终结,而这一群奇奇怪怪却又因为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纠缠在一起的人群,为什么困住了我,不让我呼吸?

小鸡四散还在院子里啄食,厨房的烟囱冒出炊烟,娘呢?娘从河的那头踩着晃悠悠的木桥正朝我走来……青蛙还在水塘边呱呱,雨越来越大满地都是泥水沟我不要再走下去了……三崽的冬衣还没塞进棉花他爹又开始咳嗽了药锅子我放哪去了?屋瓦塌了我摸了一手水渍渍的青苔拉不出来爹我累了土坝墙也倒了……你是你娘在山坳里捡回来的家弟还在哭……好多的声音一起在哭连成一片哀恸的哭嚎……一块礁石浪头打了过来冷冰冰的一波一波……我从未觉得尘世如此喧嚣,这些困住我的黑影和波浪般的哭喊使我觉得乏味和无趣。我好想静下来……静一下……爹靠着墙还在吸旱烟……

哭声,戛然而止。

米妮,原名马妮妮,1979年出生,陕西咸阳人。此为作者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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