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之吠
2017-07-28石文芳
石文芳
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镇上那一声划破夜空的吠叫凄厉而惨绝,就像是刍狗控诉上天的不仁……
在强烈灼眼的阳光照射下,镇里的女人常常在茶余饭后三五成群地闲驻在古槐树旁的石墩上闲聊,一边手里抓着大把瓜子,一边唾液和瓜子皮同时飞出,几乎按着固定的弧度无一落差地降落在满是细密砂砾的小土堆上。而街前巷尾的趣事怪事也都在这慵懒的时光垂涎开来。
“我说呀,这隔壁房的尚秋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娃仔”,女人麻利地上下唇翻飞剔完最后一个瓜子,双手插进大棉袄口袋中,神秘地将头凑前说:“居然是个怪胎!”
“唉,我也听说了,好像是屁眼没长正,长到腰间来了,硬生生的!”另一个女人似乎亲眼看见心有余悸似的。
“苦了刚出生的娃,一生下来就得为大小便受罪,动那个叫什么……造瘘手术,听说还花了不少钱。”有人应和着。
“那有什么办法,你说,尚秋是冲撞了什么邪还是应了谁的咒骂,生的娃仔屁眼没长正呀?”大家摇头不解。
镇上的人每次见到尚秋,她都不吝啬笑容,只是每每咧开嘴开怀大笑时,人们都会被她参差不齐的牙齿吓得不寒而栗。她的脸上少有几块好肉,肉褶子和斑点细细密密地散落在脸上各处,就像一幅玄妙的河图洛书。瘦削的双颊让人觉得只有骨头在支撑着整个面容的轮廓。虽然长得丑,但尚秋从来没有忘记过交种繁衍,延续香火的使命和责任。
在她怀孕的日子里,每当天晴的时候,尚秋总会搬出一把竹靠椅到院前,脚步笨拙地挪动。坐定后还不放心,用手托着圆滚滚的肚皮才安心,剩下来的事就是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高高挺起的肚皮上了。她一圈又一圈地抚摸圆滚滚的肚皮,无限爱怜。咯吱咯吱的笑声总让人想起自家院前老母鸡快要下蛋时翅膀扑腾不停地激动,尚秋和老母鸡想得是不是一样的呢?
冬至过后的十来天成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一场大雨过后,陡峭的寒意像刀镰一样刮进裹藏如玫瑰花苞蕾一般的心窝里。每天清晨,雨露的水蒸气都在玻璃窗上留下温存的气息,等待着调皮的孩子涂鸦。当调皮小孩在尚秋家水雾的窗面上留下大作时,他们看到了一副比冬日寒意更钻心的画面。
昏暗的屋子里,色彩斑斓的大红床褥上包裹着尚秋和小家伙,肥胀的乳房半露在棉袄外,小家伙叼紧乳头吃力地吮吸乳汁,闭着毛茸茸的眼睛惬意地独享这份殊荣。
忽然,尚秋将粉色乳头从他嘴中强行扯拽出时,他愤怒地大哭起来。腰部上的肛门刚做完手术,很难顺利地出便,因此婶婶只能暂停哺乳。婶婶无奈地拍打着小家伙的外袄,哄着哇哇大哭的小家伙出便。造瘘袋子沉甸甸地挂在红肿起疹的腰间,小家伙的哭声没有半点消停,越哭越烈。突然,尚秋身体不再摇晃,停下来,手颤巍巍地将造瘘袋子卸下来,爱怜地一口扑向小家伙造瘘口的位置……哭声停了,小家伙噙满泪水的眼眶里一愣一愣的,眼睛眨巴眨巴着,嘴巴迅速扑向乳房,进入甜美的梦乡……
凡是乡里乡亲都知道尚秋家里情况,被婆婆逼得连堕女胎,现在好不容易怀上一胎却成了最大的累赘。倾家荡产看病却依旧不见好,尚秋的婆婆不甘心,于是请来了镇子里头最有名的神婆作法,要为孩子驱灾避邪。
煤黑乌漆的瓦房下,只有瓦片缝隙间一束亮光直射在香案上,神婆坐在铺着一席鲜红如血的丝绸的藤椅上。在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分分钟钟里,神婆以娴熟的身手迅速换装完毕,披上大红袍子的灵婆盘膝而坐,摆出兰花指垂放在膝盖上。光束里翩翩降落的尘埃似乎将上天的旨意传达给神婆,神婆尽显得趾高气扬。尚秋的婆婆在一旁殷勤待命,随时听候差遣。待到确定神婆入定后,送上香烟,香火缭绕在供桌上的鲜花果品,挥散不去。尚秋在缭绕的烟雾里将头深深埋进床沿,双肩抖动。
一番吞云吐雾后,神婆忽然十指交叉,伸臂扭腰,全身骨节一阵乱响。嘴唇哆嗦,口中含含糊糊念念有词,摇头晃脑,掐指神算。最后眼睛稍稍睁开,犹如仙人附体给人指点迷津,似唱似说:“你呀……你……这个……孙呀!命呀……命……一般……哎呀!呜咯哇……无力挽哟……”
尚秋的婆婆大惊失色,急忙端上一杯浓茶,焦灼地问:“大仙,拜托你救救我孙子啊……!我就这么一个独苗呀,求求你了……”
一番声泪俱下,神婆哼哼哈哈地吐出几个字:“难啊难,不容易……”
尚秋婆婆一邊往神婆口袋塞红包,一边恳求:“麻烦大仙想想办法……”
神婆点了点头,“莫担心,一切都会化解的。命,硬是硬了点,但好在问题不大。我给你配几道符,烧了化水给孩子服下,三天后,药到病除!”
尚秋抱着孩子扑通一声跪下,一步步挪磨到婆婆面前苦苦哀求。婆婆怒目圆睁,一巴掌起落白银旧戒划破尚秋的下巴。尚秋倔强地用脑门在石灰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血窝,尚秋怀里的孩子嚎啕大哭不止,直到没力气,呆滞如木刻的眼珠似乎被人狠狠镂空。怀中的孩子一脸天真地用手轻扣尚秋的鼻梁,浑浊的泪珠滑落进软绵的小手里,孩子乐开了花。
尚秋在三天后的晚上暴毙……
阴暗的天空被雷电撕开口子,鸡飞狗跳,人心惶惶,一声声吠叫凄厉而惨绝划破夜空。
腥臭混杂的气味还充斥着鼻腔,光怪陆离的景象还在眼前切换,嘈杂喧闹的分贝还在耳膜里回荡,镇子上的人们都对尚秋的离奇死亡众说纷纭……
十年后的一天,浣溪边上几只白鹭点水掠面,一个黝黑的脸透着冻红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迈开蹒跚的步子,腰间的小袋子让他站不稳,但是他依然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在泥沙俱下的水滩上。
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神情悲凄的老太太,风吹开了藏在乱发中絮絮的白发,褶皱的面容像被蹂躏后丢弃的纸团孤独地存在。荒凉的草丛中有一座失落的墓碑,无言矗立。老太太佝偻地拉着男孩跪在墓碑前,慢慢地烧着竹篓中的草扎刍狗:“折元宝的纸钱贵啊……你将就用……”
清凌凌的河水倒映着灰冷冷的天,风雨如晦,刍吠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