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2017-07-26杨丽娟
从北京返回故乡的火车上,遇到了一个花白头发的民工。当我按票上标志进入7车厢时,他已占据了我的座位。我站在过道里向他出示车票,他站起来,与我换了位置。我坐下,他站在了过道里。看到前前后后挤满了人,没地方去,他将身子懒散地靠在我座位的靠背上,又占据了我一半的座位。我将身子前倾,尽量让他舒服一些。
这时,他身体里的汗臭味悄无声息地弥漫过来。我尽力忍住,不让自己做出一些不礼貌的事情来。
他花白的头发,虽是板寸,但显然不是在那种有霓虹灯闪烁的发廊里理的,他穿着那种解放初在大庆油田会战的铁人王进喜一样的竖道道的发白的灰蓝色棉袄,领子后的一圈已起毛了,露出里面的像是计划经济时代凭布票供应的棉絮,后背的两条负责调节胖瘦松紧的带子毫无声息地耷拉着,下身那条有些杂色的咖啡色外裤右腿后有个烟洞,不知何时被人烫的,在裤子的大腿和小腿部位外侧排列着几个兜儿,充满着劳动和生存的需要,也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这种味道与他有些木讷的表情有些反差。我猜想裤子真正的主人可能是他年轻如潮水的儿子。
看着他的那些兜儿,我一下子竟兴奋了,我赶紧将这几天在北京丢到地上的自尊藏进这个袋子里。刚装进去时,我分明能听到,我可怜的自尊心在充满汗珠、草烟味道,有些臃肿,有些肮脏,充满劳动和大字报意味的袋子里无声地而又声情并茂地呐喊。
我想起昨天在北京参加《海外文摘》杂志主办的“2016年度散文年会”时与梁晓声先生见面时的一段对话——
“方便留下您的电话吗?”我小心翼翼道。
穿着有些单薄的土绿色短袄的梁晓声先生看了我一眼,眼里歉意一闪,接着是回避和掩饰似的微笑。
“对不起,小杨,最近,我身体不大好,我的胃,出问题了。”他压低着嗓音,很缓慢地说着。接下来,他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咕噜咕嘟”的杂音,似需千钧之力才能把话讲完。
“可能需要切除……”他的声音更低了。他右手握笔,在我递给他的一个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他的名字:“梁晓声,2016年12月14日,北京。”
写完后,他向我挥了挥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着,走向远处。
我站在那里,看着梁晓声先生的背影。看着,看着,两行热泪突然就涌出眼眶。
我惊异于自己的虚伪,也为自己的自尊心竟被扔在了地上。想想,为何要梁晓声先生的电话?
我在心里恨着自己。我一步一步地走着,那个走廊好长啊!这时,梁晓声先生的声音,就飘在我目光所及的走廊尽头,脚下的红色地毯,身旁的枣红色桌子,以及七拐八绕地盘旋成火炬图案的闪着柔和光芒的顶灯上,梁晓声先生那沧桑深邃的神情,好似能穿透一个几十公里山洞的聪明又决绝的脸仿佛清晰地就印在走廊两边的墙上。
我只希望我的自私不要打扰梁晓声先生,同时,衷心希望梁晓声先生的胃好好地安放在先生腹腔里,如他那颗高贵被知青岁月蹉跎过的心,让温暖的食物顺着他的食管进入贲门,再进入那个跟着梁先生吃过酸甜苦辣,吃过糠,咽过菜的胃;受过来自北大荒那冷凛的暴风雪的风寒,在空旷的星空下畅想过美好食物的胃,使他很健康地运动来保有食物的色性和温暖的品质,给梁晓声以写作的力量和小说主人公活着的荡气回肠。当年,看先生的《今夜有暴风雪》时,我刚参加工作,在脑门后边束着一个马尾辫,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白色的确良工作服,坐在安阳小城东北角一个城乡结合部的一所烟酒店的桌边,在远处飘着几朵洁白的有些无辜的云影下,面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从那时起,就被他的名字吸引,在我看来,那三个普通的汉字似有一股魔力,充满着对他笔下生活满盖荒原上的知青李晓燕、王志刚、曹铁强、裴晓云、姚玉慧、徐淑芳等生活背景的向往,对他笔下活着粗犷、悍勇而刚烈,虽失落而没有幻灭,虽历难而未曾衰朽的主人公的喜欢。想不到30年后我挤进了北京城,算是跨进作家门槛,好不容易阴差阳错地与他见了面,他却成了一名病人,腰有些驼了,可能也是为曾滚滚而来的应接不暇的名声所累所扰,浑身有股拒绝的冲动惯性,这我完全能理解。我本身要梁晓声的电话谁能说不是变种的追名逐利?于是,我认为拒绝是应该的。因为,我本身不能给梁晓声带去任何东西,只能是拖累他。又一想,我也不是毫无一用,我可以给他去电话慰问一下他的病情。但又一想,他真的是不需要一个来自小城的一名无名作家的一句问候语的。除非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学医,我懂医,我能治好他饱经沧桑的胃。
树叶和花朵本是应景的季节赐予,但如果作为标本去观赏,反而失去了她本身存在的价值,也绝不会是花草的本心。万千草木,春发夏长,秋收冬藏,随季节变换,也枯也榮,原来才极好。可是岁月啊,你把我心目中的雄鹰一个个都折了翅,我还能在天空找到飞翔的谁?一个个作家,一个个精英都英雄迟暮,这的确让我落寞,让我无比伤心。
我再也不要梁晓声先生的电话了。
他写了一辈子,将自己的精髓抽干,浓缩成几本精典,他本人活在一个世界里,他笔下的人物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最终活成了一座火山和雕塑,他走到哪儿,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主要人物,精髓立体跟在他身后,无数主角、配角辗转腾挪簇拥着他,也是欢笑,也是垂泪。如山一般坚硬的梁晓声先生站在最前边横切竖切,左冲右挡,力拔山兮杀出一条血路地拥抱新时代,后边的天空背景瞬间出现又瞬间即逝,消失在如女娲用五彩石补过的天际里,慢慢地,画面闪出了几个字:我心中的雄鹰病了,老了。
居于拥挤的车厢内,我想到了一个作家的渺小。光靠写几篇文章就能改变了这些车厢里坐着、睡着、满脸疲惫、满身油污的人的命运?因此,他们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更不关心在这个世上有个叫杨丽娟的作家。他们也可能不知道我心中的梁晓声先生。但是,这又能怎样?能说明什么?说明世界的丰富多彩还需一个个作家的挖掘和砥砺前行,只能让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更有责任感。我想,终有一天,那些躺在火车上睡大觉的人,麻木的人,走小路的人,放羊的人,低头看手机的人,打麻将的人,会侧目侧耳关于一个作家的史诗,他们瞬间的回眸可能就是改变的开始。
第二天出门上班,正碰上小区几名物业上的人推着一个硕大的用被剪断的爬墙虎枝条组合成的一个大圆球。这一情景,让我想到了一个俗名叫“屎壳郎”的渺小生物的洪荒之力。
因为,我没想到曾经密密麻麻地爬在很漂亮的铁艺栏杆上的爬墙虎,有一天会组成一个巨大的圆球形状,这样的情景是我在欣赏那方绿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影像,这让我有些脑洞大开了。
我问一名工人:“你把它剪断了,明年还能长出吗?”“能——”那名工人很干脆地昂着头拖着长音儿说。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柔软,这样无情。然而,不清除往年的,春天从哪里来?
我心疼与我同时代的这位伟大的作家。我不想用甚至于不想用明知无用的问候去打扰他。对于一个作家,对于一个久病缠身的作家,我不能自私。我看了一眼我下意识里藏在民工兜儿里的外表光鲜的自尊心,他实际上是小我,虚荣心、名利心的延伸,只不过是包裹了自尊的外衣而看起来有些伟大。
如得幸再次与他相遇,我宁愿与梁晓声先生擦肩而过,然后,对着他的背影鞠躬。
“我的胃不好,停几天要做手术……可能需切除。”在那场早有预谋,早有预报,也不出所料地说来就来,说到就到的那场暴风雪里,如他的胃注定要做这场手术的话。
回到家,看着梁晓声先生的签名,有些纳闷,明明我们是2016年12月17日见的面,为什么梁先生却写成了14日?
一个朋友正在黄昏发暗的屋内慵懒地猫着冬,他站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突然,他扭过头来。一双黑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幽幽地亮光,扔给我一句:“大概梁晓声先生想早点见到你。”
他这句话,点醒了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以为?
这样一想,便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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