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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风

2017-07-26方二妹

安徽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祖父奶奶

方二妹

父亲十六岁那年,祖父去世了,那是1962年。最艰难的三年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了,祖父是因为一场病,不太严重的病,去了。安葬的时候,没有棺材,只用一个床踏板将就着盖住他颀长的身躯,草草地葬了。

我的妈妈是和父亲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对父亲家的往事很清楚,有关祖父的许多事,都是听她点点滴滴说出来的。妈妈很敬佩祖父,她对我说,你家祖父个子非常高,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方方正正一张脸,威而不露。祖父有一杆祖传的红缨枪,枪尖银亮闪烁,传说他有一身好武艺。当然,年轻的时候,他脾气很倔,也暴躁,血气方刚,可能跟自己文武双全,犹如人中龙凤的自得感有关系。村里人送他外号“曹操”,对应下来,父亲因为聪明异常,村里人也送外号“曹冲”。古语云,谦受益,满招损。有一次,他和族里的一个堂婶子口角争锋,那堂婶本是辣手无情的角色,她转身便向宗族祠堂长老们打滚撒泼地告状,告祖父以下犯上。宗亲们审判的结果是两种,一种是家法伺候,吊起来打!一种是破财免灾,请吃流水席!选择前一种,人非残即死,那是没有商量的。选择后一种,家产不破尽,也差不多了。流水席,是把宗族里所有大小人口全部请来海吃海喝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面,银子也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回头。

家里当然不愿祖父死在宗亲的棍棒之下,就罚了三天流水席。

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我的祖父住在村西,我的奶奶住在村东,两个家族之间的孩子竟然是极少见面,甚至于不见面。奶奶在家里是大姐,有两个妹妹,只有一个弟弟,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

我奶奶却让人觉得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长长的脸,皮肤白净,手指修长。但她非常吃苦耐劳,家道中落以后,七个孩子前后饿死病死五个,她仍旧坚强地带着父亲和姑姑。三个孙子也是她一手带大的,她不仅照管了所有的家务,还养了许多鸡鸭,给家里不可忽略的贴补,也陪着我们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

奶奶的身材小巧匀称,一直到八十多岁,依旧是小巧而挺拔的。我曾好奇地问奶奶,为什么会和爷爷结婚?这是所有的孩子对自己父辈祖辈最大的兴趣。奶奶说,我也不知道啊,那时候爹爹给我说了好几个人家,我都没愿。说到你爷爷,我怎么就愿了?好像在问我,可我哪里知道她怎么就愿了。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爷爷奶奶的姻缘没有那么远,咫尺之间,只隔着两条巷子,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母亲说我奶奶显得笨,只是说她人最老实,沉默的时候又多。她在村里几乎没有什么能谈得来的同年纪的朋友,而且从不玩纸牌,也从不搬弄是非。可能因为老姐妹中,她是唯一一个留在农村的吧,别人看她,也以为是透着古怪的人。小时候我们的小伙伴就不敢来我家玩,都怕我奶奶,说她的样子严厉,规矩多。不过,解放前的乡绅家庭生活,是我们现在很多人理解不了的,那是一代代“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观念。大多数在城里有房有生意的家庭,在乡间老宅也还是留着居住的人。

相较于奶奶柔美纯善、贤良持家的贞静,爷爷总是显露出十足的男子汉气概。祖父十六岁的时候,曾祖父去世,他便开始当家。家里织布机生产的事情,产下來布匹卖到江南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打理。上有母亲,下有弟妹,祖父年纪轻轻就把家业撑得不错,因为是长子,责任大,有时对弟弟比曾祖父当家时还要严厉。有一次,又该往江南送货了,二爷爷吵闹着要去,说是想学着做生意。祖父便依了他一回,但他过了几日空手而归。

祖父非常生气,因为自己跑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行路难是知道的,什么样的骗局、祸害事没见过、没听过?也是一再给弟弟叮嘱,千万看紧东西,莫要着了坏人的道。当时也是气极了,祖父用扁担狠狠地教训了二爷爷。

祖父喜欢喝酒,酒量也好。奶奶说最恨祖父喝酒了,他去江南送货,也不急着赶路,倒把沿路的小酒馆子喝了个遍,一路且赊着账,钱货两清回程之后,他又一路喝回来,一路付清酒钱。到家时,手里已不剩几个钱了。在勤俭持家的奶奶眼里,这自然是可恨的。过去,她的娘家也还富裕,忙的时候,家里男人女人也都下地帮忙干农活。家常过日子,吃喝上也不铺张浪费。田庄上的收成,生意行里的盈利,一是买更多的地,二是让孩子们进私塾读书。

不过,祖父的这种行为在今天的我看来,觉得十分的侠气,很是潇洒。毕竟年代久了,我听着也当是听戏一样,觉得祖父是性情中人。他有勇有谋,风头太劲,得罪了人,以致一病而殁,也许应了人至刚则易折的老话吧。

我的母亲没有读过书,大舅在黄麓师范毕业以后,在小学校里做老师。到了冬季,村里办了一个冬学。因为冬闲了,一些儿时没机会读书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可以来识几个字,大舅在那里教大家识字。母亲只读了十六天冬学,就再也没有进过学堂。那时,我的外婆身体很虚弱,一点重活做不得,母亲从十四岁开始,两肩就不离扁担了。幸而她遗传了外公的身材,特别健康结实,在哪里都是劳动的一把好手。

我的父亲读了一些书,但那时候家里已经穷下来,父亲只读到高小。他去很远的集镇上学,冬季没有鞋穿,经常穿着木屐上学。他曾说小时候冬天下雪还赤着脚,从学校里跑回来,脚趾头冻得通红生疼。奶奶没有经济能力让他上学,就弄几只小鸭子让他养,鸭子养大一点,卖几个钱,交了学费才允许去学堂里。

父亲那时血气方刚,也加入了某造反派。一天晚上,奶奶的堂弟,他一直都很冷静沉寂,突然把父亲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顿。父亲自此一念心开,安静下来。他们把祖宅的几间旧房留给了二爷爷一家,在村东边盖了四间瓦房,屋后搭一披厦,是厨房。屋前便是一口小池塘,连着农田,绵延不尽,视野极其开阔。他们在屋前面的场地上,栽了三排树,一排泡桐,一排国槐,一排檫木。泡桐树长得极快,到我和弟弟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父亲把它们砍了,请木匠打了两套一模一样的课桌椅,让我和弟弟带到学校去。

父亲那时候很忙。他很早就学了泥水瓦匠的手艺,除了做地里的活,冬闲,经常去四里八乡的村子盖房。新屋上梁的日子,他会提前告诉我们,我们就守着小油灯,等他回来,等他的糖果、烘糕。有的人家大方,会给匠人单独封一包糖果与白烘糕。有的人家没这么细心,父亲也只能夹在人缝里,和乡亲们一起抢骑在大梁上的匠人撒下来的糖果。有时抢得多,有时抢得少。在等父亲回家的晚上,母亲会给我们讲故事。她有非常多的故事,总是让我们捧腹大笑,或者充满向往。母亲的故事是从老秀才那里听来的,并不粗俗,很多故事里人物的话语,还是一首首的打油诗,韵脚压得整齐。

后来,乡政府的放映员常常下乡放电影,我们都是全家搬板凳去看电影的。我家永远是我奶奶一个人守着家。奶奶不爱讲故事,她也不爱凑热闹。偶尔几次,冬季下雪了,我们围着火盆烘火,她说了许多往事。她的开场白一般是,往常那时候。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古时候了,她所描述的生活,真的像古时候一样的遥远。到底,我们的童年和她的童年,是布衣锦袍的差别,是山长水远的忧伤。

父亲若有空待在家里,看到孩子们也没有出门玩,就会马上想几个问题考考我们。父亲第一次检查我的语文,他拿着书报一个“耳”字让我写,我写了一个“朵”。他看了,没有说话,又报了一个“朵”字,我写了一个“耳”。他一看,沉着脸,把书卷成一个小卷子,照我的头上打了一下。他一直認为我们在学校里是认真读书的,没想到如此马虎。字都写不出来?他惊讶而气愤地发火!我此生都无法忘怀父亲那张严厉的面孔。他的当头“棒”喝,可能是打聪明了我。后来,我的语文一直都是班里最突出的了,待到高年级开始写作文时,他常拿着我的作文本读得津津有味。我的数学不太好,他也没有责怪我,而是笑着说,小妹的语文该待在五年级,数学该回到四年级。那时候升初中考试很重要,年年都有考不上初中留级或是直接辍学的孩子。起初我在数学上不够用功,老师说数学学不好,就不许参加升初中考试,我着慌了。每晚拖着姐姐帮我辅导数学,我的母亲父亲都在一边帮着我学。看我老是转不过弯,母亲急得用鞋底子打我的头,父亲也挤来辅导。效果还不坏,我顺利考进了初中。

我读初中时,大姐已毕业了,后一年小弟也考了进来。这段时期,父母对我们的学习更加关注。期末考试成绩单,父亲不但仔细查看分数,还细细地研究老师的评语。看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只是鼓励性的套话。父亲最欣赏我的班主任说了这样一句话,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学生。他说这不是套话,不是所有人都称得上是难得的人才。那时我虽然是刚刚接触英语,但已经表现出来很好的天分,成绩非常好,英语字母书写得也很漂亮。父亲不懂英语,但他喜欢查看我的英语作业本。看我的作业写得整洁,得分高,他会指着我的本子对大姐说,银芝,你看看小妹的字,你再看看你的字!

因为课外阅读资料的匮乏,能读到的只有课本。在我初二的时候,我已经开始阅读小舅的大学语文,读唐宋八大家的一些散文作品,以及世界文学的一些经典片断。还接触到小舅的政治经济学读物及其他哲学读物。我们在大舅家也淘了一些书,第一本便是鲁迅的杂文集,一知半解地读下去。父亲对我们的阅读管理很严,那种消遣的小说读本,他根本不允许读。

他防着我们,常常检查我们的书架上或是手里正捧着的书。那时中午放学,我步行七八里路回家吃饭,中午也就是草草一碗饭的时间,从来不午睡。有次我带了一本练习册回去,抢点时间做几题。上学时我把练习册卷起来拿在手里,正要迈门槛,父亲突然严厉地问了一声,“手里什么书?”我莫名其妙地摊开给他看:“练习册啊。”他没有多说,我就上学去了。路上我回过味来,他可能以为我手里拿的是“大书”。那时候很流行一些小说杂志,都是大开本的,我们统称为“大书”。读大书,很费时间,消遣时才读的。其实我在假期跟村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借过这些大书,文章很不错。在这样的大书里,我读过张承志的《天出血》。还有一些当时崭露头角,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作品。不多的几篇阅读,真的开阔了我的眼界,感受到了汉语的魅力。我的课外阅读体验几乎都是在山中进行的,整个暑假,我都会在山中放牛,风雨无阻,但凡见到别人放牛也带书,我就借来读。坐在山石上,松树下,小溪边,耳边是风,是牛吃草的呼哧呼哧的浓重鼻息声,鸟的鸣叫声。这样的环境下读书,完全忘我。有一次,我沉浸在书中,一条蛇不知何时爬过我的凉鞋,待我无意中眼神落在脚上时,已经是一条完整的刚刚蜕下来的蛇皮横在我脚上。不过,这些书虽有趣,我也不沉迷,一到开学便丢开了。站在苍莽的大山里,放眼四野,是辽阔而没有边际的农田,一座座村庄点缀其中,那时刻,真的享受!

中学最后一年,我和弟弟一起住校,隔一天中午回家一趟,带一罐咸菜。我们吃食堂时只打饭,没有钱吃新鲜菜,都是从家里带咸菜。

不过,在这个时候,我的父亲看出一项产业的巨大潜力,动员了九户人家跟他一起合伙股份制开厂。我们村北依大山,所谓靠山吃山,远在土地承包落实之前,村里就以生产队的名义开过石料厂,关停了二十多年了。九十年代初,江淮丘陵地带的山里居民,很多地方都开始以这种方式发家致富。父亲觉得这是大家脱贫的一个时机,最先带着九户股东投资建设了石料厂,此后,大小车辆来往不绝,沉寂多年的村庄突然热闹起来。很多人也都跟着干起来,纷纷组团投资建设,在大建设的环境下,村里因为采石厂的兴办,十年内,几乎都富裕了起来。这时候,我和弟弟已经考上大学,我们的学费,生活费,全都来源于此。弟弟毕业后进一步深造,及至后来北漂,定居落户,都少不了父亲的巨大支持。

父亲开办这个厂,费了太多心力。那几年,多少事,全都围着这个厂子发生。父亲劳神劳力,有时候也出力不讨好,但他都没有气馁,他是真的渴望脱贫致富。特别是弟弟再一次走进财经大学读书的那几年,我刚参加工作,工资又低,保自己都困难。父亲没有叫我们支持一分钱,他那时年纪已经大了,还在为厂里奔波辛劳。这期间,打过官司,劝股东们追加投资,磨破了嘴皮子。大学里,寒暑假回家,听到父亲所烦恼的永远都是厂里的事。父亲只是九股东之一,他兼任厂长,还和另外两个股东记工记帐,纷繁复杂的大小事情,无一不需要他劳心费神去思考。这种兼职没有一分钱补贴,他也从来没想过多拿一分钱。年底算总帐,每家都是夫妻俩一起来,算盘珠子打得飞快,一分一毫也没有差错。

有一回,父亲去宣城姨奶家,他的三个表弟已全部大学毕业。而姨奶与姨爹则都是身居要职的国家干部,这样的家庭氛围,一定是给了父亲很深的触动。

父亲回来的时候,在宣城的新华书店给我们买了几本书,其中有一本国际物理竞赛的习题集,天书般难懂,被我们几个笑了一阵子,说他不会买参考资料。而今二十年过去了,我再细细回味那个时候的父亲,他心里装了一个世界,他的心,更加辽阔,也非常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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