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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处的雪原

2017-07-26卢一萍

安徽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雪原马群连队

卢一萍

自去年九月中旬以来,风雪就没有停止过。天空里的一切都被冻住了,高原寂静得连一声叹息也没有。它在暴风雪带来的惊惧中,艰难地度着一段又一段荒凉至极的时光,不敢奢望一丝暖意的来临。因为它知道,这严寒会一直延续到六月初。

大风没日没夜地吼叫,终于觉得无聊,便把地上的积雪如剥皮一样大块大块地揭起来,扔到另一个地方。再掀到半空,在空中把它撕碎,让它飘散得四处都是。最后,它们像是找到了施展淫威的对象,把四处的雪推涌着,堆积在边防连驻扎的高地下,要把这个身处雪山孤岛的连队逼到更深的绝望之中。

半夜里,忽听到“嗞嘎嘎”一声响,大风把马棚掀翻了,十一匹军马受了惊,向着黑夜中的雪原狂奔而去。负责饲养战马的阿廷芳掀掉盖在身上的羊皮大衣,飞奔到马厩门口,但他已看不见马的踪影,连马蹄声也被风声吞没了。他披着一身风雪到了连部,向连长报告后,便要出去找马。

“这样大的风雪,你现在出去,无疑是送死。”连长让他等到天亮后再说。

“可那是连里的军马。”

“这个我知道……你要小心一点。”连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几把炒玉米装进了他的衣袋里,对他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阿廷芳拉出那匹供自己放牧时骑乘的、因拴在拴马桩上而没跑掉的雪青马,向茫茫雪原走去。

无边无际的白色,单调而冷漠的风暴,构成地狱一样的死亡地带,谁也休想走出去,谁也难以摆脱它。

峥嵘的山势因为积雪的包裹,显得柔和了一些,但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足迹。这样的高原,已很久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动物了。河谷里的雪已没过了膝盖,它们如同陷阱,在阴暗处等待着他。他尽量沿着山坡行进。

他现在已不知道离自己的家乡有多远了。前面是冈底斯和喜玛拉雅,背后是喀喇昆仑。它们巨大的峰峦,凶险的隘口,高耸于苍穹之上的身姿,使它自沧海桑田时就隔绝于人世。

在这个世界,大概很少有一个地区能够像锁闭的世界屋脊那样引起人们的种种遐想。作为地球的秘密心脏,千百年来,人们只能在流传广远的神话传说中体会他的幽秘。这始终是旅行家和探险家梦寐以求的地方。但阿廷芳作为一名士兵,却必须常年驻守在这里。

一人、一马,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蠕动着,那么醒目、孤零、渺小,像茫茫宇宙间的两粒星尘。他没有感觉自己已在雪原中跋涉了两天。

铅色的长天、冷漠的雪山、沉默的冰峰和无边的荒原组合成了一个大寂大静的世界,它好像刚刚临世,还没有经历第一次呼吸。

所以阿廷芳踩进积雪里的脚步声显得十分刺耳,格外分明。它是天地间唯一的、像是从末日里残留下来的声音。

他的胡茬、眉毛和皮帽上也结上了白白的冰渣,要不时用手抹去,以使自己好受一些。

感觉不到时光在流动。阿廷芳和马都沉默着,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把他俩吓一跳。他有些绝望。他感到要在这样的雪原上寻找跑散的马匹,犹如大海捞针。

雪青馬只剩下一副骨架,很久以来,阿廷芳牵着它,不是为了骑它,而是让它陪伴自己。两个虚弱的生命显得微不足道,尘埃一样轻微。

阿廷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自清晨出发以来,就是那种晦暗的天光,现在仍然是。它一直压在他的头上,使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眩晕,他渴望倒下去,长睡不醒。但他马上明白,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想法,是对大自然的蔑视——让大自然如此轻易地就证实了生命的有限。他想驱走绝望的阴影,想赶走那无边的恐惧,但两者牢牢地攫住了他的心。

这时,他看到了前面雪地里的一点红色,像火苗一样跳动着。他急切地想跑过去,却一头栽倒了。他趴在积雪里,喘了半天气,才扶着马站起来。他小心地走过去,跪在雪地里,用手扒起雪来。

那是一绺枣红色的马鬃。

一匹枣红马的尸体露了出来。那是连队的军马。它的头向前伸着,像要挣扎着爬起来;又像一个溺水的人,要努力把头伸出水面,但白色的雪原如海一般,最终无情地淹没了它。

阿廷芳看着军马,呆了半天,拔出短刀,按照骑兵的习惯,割下一绺马鬃,放进怀里,然后踉跄着站起来,向战马行了一个军礼后,转身离开。

他感觉天地更加广阔无垠,白色更加深广,永难看到希望。只有死亡无处不在,在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个角落都能触摸到。它如此轻易地闯进了他的怀里,让自己的生命不得不去承受。

训练有素的战马,无论是被敌人射杀,还是老死或病死征途,倒下时都会把头朝着前进的方向,为骑手留下路标。阿廷芳想沿着枣红马指引的方向寻找下去,但他已迈不开脚步。他掏出一把牛肉干,放进嘴里,但他感到自己连咀嚼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想呕吐,最后不得不把肉干吐出来,抓起一团雪,咽进肚子。他吃了几把雪后,感到自己有了一点力气,才又把肉干放进嘴里。

虽然这白昼看上去漫长无际,但黑夜终会到来。他要在黑夜里睡一会儿,积攒一点力气后再说。他牵着马来到一个背风的低洼处,让雪青马卧倒,自己把捆在马鞍上的皮大衣裹上,紧挨着雪青马躺了下去。

阿廷芳想尽快入睡,可怎么也睡不着。身体疲惫不堪,意识却格外清晰,天地间一点轻微的响动都听得格外分明。他觉得自己卧在一团云彩上,天籁之音萦绕在他的周围,让他陶醉。他不由得微笑起来,像身处仙境一样幸福和满足。要是没有囫囵吞下的牛肉干在他胃里翻腾,他会一直陶醉于那种美好的感觉之中,但现在他要努力做到的,却是设法不让自己把好不容易咽进肚子里的牛肉干呕吐出来。他大口地咽着冰雪,整个口腔都麻木了,但无济于事。胃痉挛着,扯得他的五脏六腑一阵阵疼痛。然后,胃里的一切,全部倒了出来。

他绝望地哀叹了一声。

良久,他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把手伸进衣兜里,摸出一粒炒玉米,先放在嘴边,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玉米的香气直入他的心脾。他张开嘴,却又忍住了。

他又摸出几粒,放在掌心,他从那玉米的香气和金黄的色泽中感到了世界的富足和完美。

可怜的雪青马病人似的喘息着,一天下来,除了啃些冰雪,什么也没有吃。闻到玉米的香味,雪青马的身体竟剧烈地颤抖起来。它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卷进嘴里。

第三天,阿廷芳找到了三匹倒毙的战马。

第三天,他怀里已揣了五绺马鬃。

他感到这五绺马鬃是五位兄弟留给他的遗物,沉重得难以负担。

他本可以返回连队的,但他没有那么做。他顺着死马指引的方向继续寻找马群,他坚信失踪的、幸存的马群就在前方。他不想承认自己已经迷了路。

那天,他眼前老出现幻觉,要么是幻化后的七色光环;要么是飞速旋转着的马群——那些死亡的马和走失的马从一尘不染的雪谷间风一样掠过,五彩的马群欢乐地嘶鸣着,蹄声嘚嘚,不绝于耳。这时,他会兴奋得驻足停步。但每当他停下步子,眼前的一切就消失了,只剩下了寒冷刺骨的冰雪世界。

他一到边防连,雪青马就跟定了他。它来自伊犁,刚跟定他时,才两岁,显得神采斐然,浑身透着骏马良骥的风骨,没想来到高原仅数月时间,就已显得衰老无力,像一匹垂死的老马。

阿廷芳回头看了一眼雪青马,雪青马也看着他。他把手伸进口袋,搜寻着可能藏在衣缝里的玉米粒子。

他终于摸到了三粒。仅有的三粒。他的手伸出口袋时,在无意识中紧紧地攥紧了它们,好像一不小心,它们就会从他手中挣脱溜掉。他小心地摊开手掌,那三点金黄随即在他眼前幻化出无边无际的金色,那是金秋里田野的颜色……

他那么入神地、长久地看着它们,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了那三粒玉米。

是的,对于他来说,这的确是最后的三粒玉米了。

阿廷芳取出一粒来,放进口袋里,把另外两粒在手中握了握。他听见自己和马的肚子几乎同时发出了那种骇人的轰鸣声。他咽了两口唾沫,伸开手掌,把两粒玉米递到马嘴跟前。

雪青马望了望主人手中的玉米粒,翕动几下鼻子,闻了闻,偏过头去。

“吃吧,伙计。”阿廷芳鼻子一酸,掉下两行泪来,泪落在皮大衣上,马上结成了冰珠儿。“伙计,你该吃了它,吃了,也许能陪我多走一段路。”他声音哽咽。

雪青马抬头看他,他拍了拍马的脖子。马把头靠过来,用它的脸挨着他的脸。

马似乎理解了他的话。

阿廷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抱住马脖子痛哭起来。最后,他抽泣着再次把那两粒玉米递到马的嘴边。

那两粒玉米在手里握得久了,被手上的温度浸润了,在白亮的天光里,显现出一种特殊的金色。它们靠在一起,像两件至美的绝世珍宝。

雪青马又抬头望了望主人,迟缓地张开嘴,用舌头慢慢卷进那两粒玉米。

阿廷芳像得了安慰似的,破啼笑了。

阿廷芳从小就梦想当一名骑兵。他记得入伍时,白发苍苍的奶奶问他:“你是去当骑兵么?”

阿廷芳说:“要到了队伍里才知道。”

“我们蒙古人可是天生的好骑手。”奶奶说完,把家中那匹别人要用三十七匹肥羊交换的黑马牵过来,“你把这匹骏马带上,骑着它,保你纵横疆场,成为像江格尔那样的英雄。”

“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一名骑兵呢,如果我成了一名骑兵,部队会给我配战马的。”阿廷芳握着奶奶筋骨毕露、辛劳一生的手说。

老奶奶哀叹一声:“好骑手会越来越少的,骑手会越来越少的。”她预言似的说完,竟然老泪纵横。

“奶奶,不要伤心,我如果能成为一名骑兵,我一定像我们的英雄江格尔那样。”阿廷芳安慰着奶奶。

没想到的是这个边防连真要骑马巡逻,他兴奋得好几天没有睡着。他觉得一个人只要一心去做一个梦,那梦迟早会变成现实。他写了一封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奶奶。奶奶非常高兴,找人回信说如果他需要大黑马,她可以从塔尔巴哈台亲自给他送去。老奶奶已年届八十,又在北疆的邊陲;而阿廷芳则在南疆的边境,山脉横隔,相距五六千里路。他就回信说,部队有马,连队给他配了一匹雪青马,黑马就留在家里陪奶奶吧。

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能否从高原上走下去。如果说永恒的大自然有许多办法使人类认识人生有限的话,这里无疑更加明显。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度随时可以致人于死地。即使是铁坯一样的汉子,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被高原锈蚀。

想到这些,他对死亡、对神灵、对宇宙的恐惧再次萌生,这使他不由得靠紧了身边的战马,似乎想从它那里获得力量。

马低垂着眼睑,好像在为自己吃了那两粒玉米而愧疚。

心怀愧疚的马对生命一定充满信心,阿廷芳感到放心了。

“这本来是你们的饲料,它本该是你们吃的。”阿廷芳对雪青马说。

这个冬天来得特别突然,冬天的给养还没有拉上来,冰雪就把连队变成了雪海孤岛。到了四月,连队只能以马料充饥了,到现在,即使马料也快吃完了。

因为雪青马不吃牛肉干,连长给他的炒玉米他全喂了雪青马。

在这让人恐惧的、空寂的天地之间,任何生命都是平等的,都相互需要,都要从对方那里汲取勇气和信心。

第四天中午,阿廷芳终于在一条山沟里找到了幸存的六匹军马。他激动地在心里说:“可把你们找到了……”当时,他已累得连马都骑不住了。他的身体已虚弱得承载不了任何一点失望,甚至一点兴奋、希望和幸福了。天地突然旋转起来,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从马上栽下来,飘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也就在这里,雪青马的前腿也猛地跪下,然后倒在了他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感到了一点温热。他恍惚回到了温暖的营房里,正烤着暖烘烘的煤炭火。待他慢慢睁开眼晴,才发现是雪青马在用舌头舔他的手,它在用生命残存的一点热度,温暖着他,使他那只裸露在零下四十多度气温中的手没有冻坏。

眼泪无声地从他脸上滑落。

他挣扎了半天,终于站立起来。但当他去拉雪青马时,雪青马已站不起来了,它用无神的眼睛最后看了主人一眼,把头埋进了积雪里。

“你……终于……先走了……”阿廷芳喃喃地、哆嗦地说。

他慢慢地跪下去,抚摸着雪青马冰凉的身体,然后站起来,割下一绺马鬃,放进自己怀里。他虽然已没有多少力气,但还是用冰雪掩埋了雪青马的尸体。他把那粒玉米从衣袋里摸出来,放在雪青马的坟冢上。

作为祭品,它应是最丰厚的了。

阿廷芳把剩下的几匹马赶到一起。他心中充满了忧虑,不知道自己能否把它们赶回去。他已感知了自己生命的脆弱。他挖了一个雪窝子,裹好羊皮,蜷缩进去。他尽可能多地咽些肉干,积蓄些力气。

冰雪和肉干嚼得他满口是血,但他还是尽力往下咽着。然后,他爬上一匹最健壮的马,赶着马匹往回走。

马群识途,它们帮他找到了返回连队的路。他赶着马群走了两天后,再也支持不住,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他悲哀地想:“我完了,唉,这回是真的,完了……我连马都骑不住了……”

好在离驻地已经不远。他想重新爬到马背上去。但他连续爬了五次都失败了。他躺在雪地里,把那匹马的缰绳拴在自己腰上,以防自己再也抓不住它。然后,他贪婪地啃食起地上的冰雪来。只有冰雪能够充饥,能给他一点力气了。他的脸早已麻木,嘴不停地往外渗血,但他还在啃食着……

最后,他扶着马硬撑起身子,爬到了马背上。他觉得自己搭在马背上的身子如一条空空的袋子,灵魂、血肉全都漏光了。

雪山缓缓地移动着,最高处的雪原仍然那么广阔。

他在心里说:“奶奶,我……很快……就要……回来了……快让那匹黑马……来……来接我……”

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马缰,另一只手却摊开了,那只手努力地想抓住什么,但除了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严寒,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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