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 人(外一篇)
2017-07-26张建春
张建春
健子胎里素。生下三十天,健子的妈就发现了,健子拒绝鸡鸭鱼肉等荤腥的东西。郢子里风俗,婴儿满月得喝顿满月酒,请上亲戚朋友连呼带喊喝上一气,连带着给孩子开荤。健子的家境不好,但满月酒还是摆下了,三五桌,菜蔬简单,也还有些鸡鱼猪肉之类。鸡是家养的,瘦且新鲜。猪肉是集上称的,肥,不多,星星点点的,藏在青菜、萝卜之间。亲朋们吃得欢畅,酒喝得酣畅,祝愿的话说了一套又一套。健子红褂红裤拱在妈的怀里,睁着眼看热闹。
酒喝得差不多了,外婆忙着给健子开荤。开荤算不上大仪式,但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开了荤就沾上烟火味,可以在人间无拘无束地行走了,按这样说,也小觑不得。外婆做得郑重,一双筷子在衣襟上擦了又擦,选中了她带来的亲自宰杀、亲自烧的一盘红烧芦花鸡肉,饱饱地蘸了一筷子头浆汁,颤巍巍地向健子的嘴里送,健子却头一偏,哇哇大哭起来。外婆执着,接着又试,试肉,试鱼。健子除了哭还是哭,脸憋得通红,嘴抿着流出丝丝白沫,吓得外婆连连后退。说,自己老了孙子不待见。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其结果仍然如此。
喝满月酒的亲戚朋友好奇,围上来看个究竟,也没说出个道道。健子的妈心顿了又顿,这孩子莫不是不吃荤?想归想,健子的妈爱面子,还是满脸堆笑,让大家吃好喝好,待健子百日后再开荤,还请大家来一起喝酒。
健子父母结婚迟,三十大几了,母亲久久不开怀,好不容易怀上,生了个大胖头儿子,自然是宝贝蛋,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尽管穷得叮当作响,对儿子吃点荤腥还是舍得的,可健子就是不吃荤。略大点儿咿咿呀呀学语,健子连说带比画,妈懂他的意思,会动的不吃,长眼睛的不吃。父母心疼,逼着健子吃,撵得团团转,他就一头趴在场地上,满嘴啃青草。父母再也不敢强求了,随他去了。
健子吃素,但不缺胳膊不缺腿,身体长得好好的,也聪明伶俐,和郢子同龄孩子相比,反而懂事,有心性。到了上学的日子,学校离家远,来回赶不上趟子,就早上带饭,中午混一顿。健子的饭菜一素到底,连荤油也不带上星点儿。同学恶作剧,悄悄地把带的肉菜,挟上一筷子塞在他碗里,又挟回了,健子鼻子尖,竟能闻得出,中午一顿便饿肚子,非得等晚上回到家里,狠狠地吃上三碗素饭。素洁的饭合口味,健子吃得香甜。妈看着健子叹气,暗自思忖,儿子怕是和尚投胎的。
吃素的健子不大合群,只和小猫小狗小鸟小虫子们亲,看不得郢子里的孩子欺负虐待它们,常常为之打架,弄得身上紫一块青一块。他还喜欢花花草草,后院里辟了空地,栽满了他从山上挖来的兰草,春天时花开灿烂,一院子香。
上中学时,一女孩对健子有心,女孩漂亮,家境又好,边上同学看在眼里,心蠢蠢地馋,但也撬不动,女孩铁心。不过也没走长,原因和健子不吃荤腥有关系。女孩常带些好吃的给健子,多和荤腥连带上,健子起先拒绝,后来扛不住女孩的好意,收下,又悄悄地喂了几只流浪狗猫,引得狗猫常趴在教室门口,等健子出门就舔他的手脚,气得女孩跺脚哭。女孩看在眼里,又经不起同学挑唆,几个回合下来,远远地避开了健子。女孩对人说,健子不识好人心,是不吃人间烟火的秃和尚。健子失落了几天,见了女孩就躲,但还是我行我素。
健子高中毕业没上成大学,倒不是成绩差考不上。他出生后,妈生顺溜了,一气生下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肩头比一个肩头长,家更穷了,弟妹们吃素也吃荤,吃得有上顿没下顿。高中一毕业,健子就下决心闯荡,去了北京。先是练摊,大小不拘的苦累,接着盘下柜台、租了门面,卖各色服装,赚外国人钱。健子勤快、脑子灵,不吃荤不喝酒,很节俭,绝少应酬,拼命挣来的钱都寄给了父母,供弟妹们上学,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北京的日子,健子苦却充实,大把的钱难挣,寄给父母时一身松泛,他把寄钱的日子当节日过,当吃肉、喝酒。世人都说酒肉好,他独把给父母钱当酒喝,当肉吃。
一晃,日子走得远了,弟妹们都成家立业了,父母也百年归山,健子成了老健,满头白发,一算已五十挂零。健子仍素着,吃素不沾星点儿荤腥,身也素着,孑然一人过日子。健子人好,作伐保媒的人从青年起就没断过档,健子一概回绝,就喜欢素素地过日子。健子不缺钱,生意不咸不淡地做了几十年,百十万的钱财还是有的。
健子终还是回到了家乡,用大半辈子的积蓄,投资建了个百亩庄园农场,种花种草种树,花发旺,草青绿,树挺拔,花好草好树好,卖得快走得俏,钱赚得不比在北京卖服装时慢。也不知为什么,素了大半辈子泥埋到脖子的健子动了春心,转眼就接来了中学时对他好的女同学,女同学见老,看上去比健子要老上十多岁,大半辈子没碰过女人的健子不嫌弃,生拉拉地對她好。吃的用的穿的由着女同学,天天搀着拉着,在庄园里遛,亲亲热热的,如初恋的一对。
女同学却没福气,两年不到就走了,走得平平静静。健子好好打发了她,热热闹闹办了丧事,置办了两个墓穴,相邻着,立了两个碑,一个描黑字,一个描红字。旁边人悄悄说,女的可怜,丈夫死了,一辈子无儿无女,头两年就得了癌症……女人们背地里抹眼泪,对健子指指戳戳。
健子又素素地过日子了,他背着手在庄园里转悠,身边是花是草是树是蜂是蝶,是飞来飞去的鸟,是青蛙的叫,是萤火虫提着的灯盏。他最喜欢的还是四季开花的兰草,兰们开得最旺,香喷喷的,全是素心。
健子常做一个梦,梦的是前世——前世他是一只兔子,只啃青,从草青啃到草枯。
老 权
老权不老,五十岁光景,重要的是他三十来岁时,周边的人就喊他老权。
老权生得老相,火头老,如青翠茶草,被揉狠了,炒煳了。二十七八岁开始谢顶,到三十挂零时,只剩下边上一绺,头又大,还护头,一绺头发是宝贝,长长地留着,足有两米长,一圈圈盘绕在头顶,就怕起风,风一吹一颗光头露了出来,白亮得很,况且长发飘起,双手去护,护也护不住。胡须却猛烈,连腮长,像是头发长颠倒了。老权不修边幅,大脸庞毛乎乎的,缩着脖子,走路左歪右斜,十足的老态。
老权的老相,有例为证。结婚后和老婆逛衣店,妻子为老权挑了件外套,试装时,卖衣的姑娘套近乎,满脸堆笑,对老权的妻子说:你老爸,穿这身,至少年轻二十岁。气得妻子摔衣而出,边拧着老权边嘟噜:爸爸就爸爸,还老爸,还年轻二十岁。老权不在乎,憨憨地笑:老夫少妻,你年轻。
女儿上小学,老权天天接送。偶出差几天不来,要好的同学就问:你爷爷这几天怎么不来接你?女儿受不住,和好同学厮打。老师出面调解,各打五十大板。俩同学和解执手而去,倒是老师悄悄说了一句话:我也以为是爷爷呢。恨得女儿闹转学,老权夫妇费尽周折,才稳定了女儿情绪。不过女儿从此改了口,由两个字“爸爸”而一个字“爷”,叫得别扭,听得别扭。
老权和妻子自由恋爱,同学。同学时老权就持重,比起同龄人,相貌像大上几岁,妻子不嫌,爱得深沉。重要的是老岳父看中老权,忠厚、老到,做事靠谱。老权的老岳父老伴走得早,守着女儿过日子,又当爹又当娘,不容易,他最大的愿望,女儿找个好丈夫,终身有个依托。老权出现了,一眼就让他看上了。
老权对岳父的孝敬,超妻子三分。老岳父日子过得难,一身的病,七十岁不到就躺在了床上。老权端屎端尿,喂水喂饭,做得周全。常能看到老权背着老岳父出门,晒太阳看风景。久病床前无孝子,老权在床前一服侍就是二十年,直到老岳父日暮归西。老岳父幽默,也喊女婿老权,不过加了“弟”,叫老权弟,喊得有滋有味,女儿起先干预,看爷儿俩亲亲热热,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老岳父卧床二十年,干干净净,太阳没少照,周边的风景看遍了。老权就是老岳父“专车”,虎背熊腰安稳。老岳父临终,拉着老权手不松开,老权跪在床面前,一绺头发落地上,长长的一条线。老岳父长喘一口,留在人世间最后一句话:我的权儿……“儿”的音调颤抖,拉得长长的。
老岳父去世后,老权又老了一遭,老得无头无绪。不过老权突然经老起来,停在一个年龄上,一动不动,同龄的同学倒是赶了上来。老权剃了唯一一绺长发,头彻底光亮了,胡子刮了,脸铁青,方方正正,男子汉气十足。过去显年轻一截的妻子,反倒老将起来,一反一正,不匹配起来。即便如此,上上下下还是老权、老权地喊,没见谁松过口。
老權活儿做得不错,是一个不大不小单位的头,有趣的是都喊他老权某长,男女老幼皆如此,老权答得鲜甜,从不见外生气。老权人缘好,单位上上下下都喜欢,单位自是风生水起,跷大拇指的多。
前几天在防汛抗洪现场碰到老权,他一头水一身泥,扛着沙包小跑,看步伐身劲还年轻得很。记者跟着老权撵,他的光头惹眼抢镜头。记者让他说几句,他不推不让,大声喊:老权有劲,用在得力的场子。记者一愣怔,问边上人:他是谁?边上人抢着答:老权。老权知名度高,他的故事传得多。记者敏感,报道时,把老权称为权老。初看时许多人不接受,看着看着便默认了。
老权,权老。看来老权得改称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