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平原灯火

2017-07-26任丽群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7期

任丽群

腊月里的傍晚,铲雪车沉重的轰鸣声渐渐消退,龙凤镇的上空又开始笼罩上一层历史悠久的烟雾。

灰白色的烟雾中弥漫着苞米秸秆儿引燃灶膛时吞吐出的米饭味儿和二等煤苟延残喘后在烟囱口愤愤不平的叹息。欠贷跑路的包工头留下的烂尾楼在烟雾里像块望夫石一样,傻站在镇子入口的路边,望着没有尽头的西大甸子。

小柠透过模糊不清的水雾看向车窗外,甸子上皑皑白雪间两团彩色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光,小柠知道那是又添了一座新坟。

父亲银白色的小货车不知何时起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小柠坐在副驾驶位默数,从父亲决定重新留在龙凤镇的那个春天起,他们已经彼此陪伴了十个年头。现在车身上的白漆脱落得斑斑驳驳,不知不觉间倒是都转移到了父亲的头发上了。

“老政府的大院儿上个月着了场火,烧没了。”父亲摇下车窗,将快要燃尽的烟蒂扔了出去。

“什么?”

小柠话音未落,放在后座行李箱上的手提包便在车子越过公路上第一條减速带时顺势跌落了下来,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仿佛在和镇子最边上老冯家修车铺门口的狗叫声遥相呼应。

一个久未谋面的人影忽然从她心底一闪而过。

车窗外那片焦黑的废墟余烟未尽,让龙凤镇的冬天闻起来少了一丝习以为常的沉闷。

在小柠的记忆里,这座老院子一直是被搁置的。因为离西大甸子的坟地近得很,又没人居住,便成了野猫野狗的长期居所和许多轻生者的心仪去处。那些轻生者总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一根麻绳或腰带将这拖累了一生的皮囊悬挂在房中最粗的横梁上。穿堂风吹进来,那些剥离了灵魂的肉体便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悠悠荡荡。许多人生前就是如此,死后也终究没能脚踏实地。

前面不远处两座吊塔仍然高高在上地悬在半空,一阵北风吹过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公路两旁的六层楼以一年一到两座的速度拔地而起。曾建在马路边的龙凤小学五年前拆迁了,路边低矮的白色花坛被推平成结实的水泥路面后,她便也再找不到曾经埋在花坛里第二棵丁香树下的铁盒子,以及盒子里全套的《小当家侦探游戏漫画》和上百枚崭新的五角硬币。

路边新建的居民楼被漆成统一的暗灰色,开发商说这种颜色高端大气上档次,镇上的老人却都觉得这四四方方的样子实在与骨灰盒无异。

小柠现在的家就是这整整齐齐的骨灰盒中的一间。

她站在北阳台,小镇另一面的样子便尽收眼底。四外的黑土地披上银装,像一张硕大的雪貂皮将整座小镇包裹得严严实实。广袤的平原上,参差不齐的泥草房顶竖立着歪歪扭扭的土烟囱,从中徐徐升起的炊烟被西北风稀释成冬季的传统味道。院子中或许有三五头奶牛和一两条土狗,等待着驼背的主人投来索然无味的食物。更多的是白地蓝顶的新砖房,那是地道的庄稼人用大半生的力气兑换成塞在柜子最底层的一摞积蓄换来的。

砖房和土房之间纵横交错的土路经年留着深及脚踝的拖拉机车辙印,在夏天的时候会存上满满的水,贯穿过整个夏天而不见干涸;在冬天的时候则存上满满的雪,目送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的行人,甚至偶尔还会带来一个始料不及的趔趄。

镇上自然还有载着低音炮穿梭于街头巷尾的摩托车,车尾或许仍然高歌着“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只是车上低头抽烟的青年换了一茬又一茬……

这才是龙凤镇本来的样子,小柠想——那是马路边再高的高楼也无法掩盖的。

十几年前,南下打工的风气还没有盛行到这座边陲小镇,龙凤镇的居民大多留守在家里养牛种地。他们种苞米和大豆,间或有一些小麦,秋收来的粮食一部分变现做积蓄,一部分做奶牛的草料,牛吃剩的秸秆则用来做冬季的燃料,这样的传统差不多从小镇建立一直延续到今天。

而小柠的父母没有地。

父亲年复一年的木匠生涯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怀才不遇,偏偏又受了小柠屯长表舅酒后的几句鼓动,便在小柠不到九岁的时候萌生了出去闯闯的念头。

所以在小柠的记忆里,九岁那年的除夕过得尤为盛大而隆重:锅包肉、红烧排骨、清蒸鲤鱼、四喜丸子、小鸡炖蘑菇、蒜薹炒腊肉,一盘儿接着一盘儿摆上桌子,还有父亲从没舍得买过的冰虾、河蟹和蚕蛹;猪肉酸菜馅儿的饺子里一大半都是肉;就连奶奶供奉的观音菩萨面前的水果也都换成了水果店里最贵的红富士。

吃过年夜饭,小柠提着新买的小红灯笼和附近的同伴一起到大街上玩耍,目光辗转间,她忽然看到远处的草甸子上有一团忽明忽暗的火光。

“你们看那儿,”小柠指着那团火,“好像着火了。”

“那不是徐六子的窝棚嘛!”一个小男孩儿说。

“吓我一跳,我以为是鬼火呢。”一个小女孩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口。

“他可能没有钱买炮仗吧,所以烧点儿火讨吉利。”

“哦,那你们有人去过那个窝棚吗?”小柠问。

“没有。”其他的小孩齐刷刷地摇着头说。

“我妈说他吃小孩儿。”

“对呀对呀,我爸也不让我去,说他窝吃窝拉,老埋汰了。”

“他好像是个傻子。”

“不是,他是个哑巴。”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她望着那团渐渐暗下去的火光,心里充满了疑问。

小柠回家的时候,电视上正在播赵本山的小品,父母坐在电视前面笑得前仰后合,奶奶端着一盆热水叫小柠把脸洗干净——子时快到了,要把去年的晦气都洗掉,干干净净地迎来新的一年。

“奶奶,徐六子是谁啊?”小柠拿毛巾抹着脸,忍不住问。

“咋,你遇着他了?”

“没有,就是,我看到他在他的窝棚前边点火,我听他们说徐六子是个傻子还吃小孩,难不成他是在烤小孩吃么?”

“这大过年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过来!”奶奶扯着小柠的胳膊又给她洗了一遍脸。

“那他到底是谁啊,为啥要住在窝棚里?他没有家人吗?”

“他就是个要饭的,有窝棚住就不错了,还要啥家哩。”赵本山的小品演完了,父亲腾出嘴来接茬说。

“那他为啥要饭?他爸妈不管他吗?”小柠穷追不舍地问。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就是缺心眼儿,不要饭还能跑了他!要说这徐六子,和咱们还是本家呢,就是一点儿咱们老徐家人吃苦耐劳的样子都没有。”父亲嗤笑着。

“可是……”小柠还要问,就被母亲尖声打断了:“可是啥呀,眼瞅着十二点了,能不能不说这么多丧气话,你也是的,”她瞪着小柠父亲说,“非得掺和,掺和起来就没完……”

母亲话音未落,电视机里春晚主持人一年一度的台词便响起了:“让我们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过——年——啦!”

“哎哟,我大孙女儿九岁喽。”奶奶搂着小柠,紧贴着脸说。

送走父母不久,东南风便吹起来了;东南风一吹起来,院子里的杏树也就快要开花了。

小柠仍然像从前一样学习成绩不上不下,跳皮筋跳到筋疲力尽,一口气吃掉两三包辣条,以及在男生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难以磨灭的月牙状指甲印儿,并且在父母离开的半年之后拿到了一天五块的零花钱。

“三姐妹”第一次向小柠示威是在某个被班主任留下补作业的傍晚。

“龙小三姐妹”的风云往事被罗织成各种版本的故事在学生和老师之间流传着。听说这三个六年级女孩儿曾在某个初春的体育课上,折了操场边垂柳树的三根枝条,插在柳树下刚刚化开的泥地上义结金兰。柔软的柳条刚生出米粒大的嫩芽,蔫蔫地伏在地上听着几个乳臭未干的丫头齐声念着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的豪言壮语。

那天小柠多喝了一袋核桃奶,写完了最后一笔就火速跑到了厕所。放学之后的厕所又脏又寂静,厕所后面的一小块麦田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觉得不寒而栗。

小柠机警地四处张望着快速解决了这个人生难题,捂着鼻子往出走的工夫,险些撞上了堵在厕所门口的三个女孩。

她们留着时下最流行的刀削发,穿着一模一样的浅蓝色牛仔裤和印着巨大玛丽莲·梦露头像的连帽卫衣,右腿上一朵巨大的红色玫瑰花从膝盖延伸到裤脚,左边的腰间挂着坠满黑色小骷髅的金属裤链儿,走起路来叮咚作响。

她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从她们之间挤过去,但是并没有成功。

“徐小柠,又没写完作业呀?”说话的女孩人称“彤姐”,是三姐妹的老大,她旁边的分别是慧姐和雯姐。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柠感觉脚底有些发软了,她无声地点点头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没惹你们吧?”

“你当然惹了,彤姐看你不顺眼!”雯姐抱着胳膊倚在厕所的红砖墙上,小柠发现那个地方刚好被人用白粉笔画了个王八,一没忍住就笑出声来。

“你这是挑衅?”慧姐一个大步迈到小柠面前揪住她的衣领。

小柠觉得自己的脚离地面越来越远,很快就悬空了。“你们到底想干啥?”她被衣领勒着脖子呼吸困难。

“也不想干啥,就是这几天刚做完头发,手头不太宽裕,听说你倒是挺阔的。”彤姐示意慧姐松手,小柠得以大口大口地吸气,被厕所里污浊的空气熏得一阵干呕。

“快点把钱拿出来!”雯姐大声催促着。

小柠颤顫巍巍地掏出兜里仅剩的三块钱递到彤姐面前说:“我就这些了。”

“你糊弄鬼呢?三块钱,给村头的徐六子人家都不希的要,你这是把我们当要饭的打发呢?”彤姐随即夺过小柠的书包翻找起来。

她眼看着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落到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面上,拼命忍住眼泪等待这场灾难快点过去。彤姐翻找了一通一无所获便恼羞成怒,把书包摔在地上,伸手便打了小柠两巴掌,又戳着她的脑门,操着尖嗓子骂道:“小兔崽子,下周一这个时候,我们还在这里等你,五十块钱准备好,不然就把你塞到厕所坑里吃屎。我知道你爹妈都不在家,你要是敢把这事告诉别人,小心我点了你家房子!”

小柠沉默着看着三个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蹲下去把散落一地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来——崭新的语文教材印上了一个大大的鞋印,天蓝色的文具盒被磕掉了一大块漆,里面的铅笔也被摔断了两根,浅粉色的书包被甩到了厕所角落里一堆混着落叶的厕纸上,上面沾着星星点点污秽不堪的排泄物和枯叶的碎屑。

秋风越来越凉了,吹在她挂着泪珠的脸颊上,就像一把钝钝的小刀,一刀一刀地划着她细嫩的皮肤,她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两旁的树叶零星地落下来了,她伸出手去抓,结果什么都没抓到。她的内心充满了挫败感,就像落进了一口又黑又深的枯井,她很想大声呼救,却怕呼救后引来更多的豺狼虎豹,她觉得自己会老死在枯井里,自己的血和肉正被岁月风干掉,最后变成一具枯骨,被人们遗忘。

晚上,小柠伏在自己的小书桌前烦恼着,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把你家房子点了”这样的威胁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她心头,让她实在没有一丝勇气把这件事情交与别人承担。她看到奶奶瘦削的脸上越来越多的皱纹,一天比一天苍白的头发仿佛正一口一口吞噬着她的生命,便更加心疼起来。

她翻箱倒柜地找到了藏在柜子里的茶叶盒子,里面放着自己攒了好几个月的《小当家侦探游戏漫画》和十几块钱的零钱,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袋小当家干脆面,才攒了这三十几本不重样的了,这是她的全部积蓄。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小柠一直都活在胆战心惊的阴影中,尽管她对小卖部的零食充满了向往,但还是咽咽口水管住了自己,将每天的五块钱放在口袋里收好。

这天一放学,小柠和几个同学一起到镇南沙场去捡石头玩。太阳渐渐西沉,孩子们在回家的路上便三三两两地散了,最后只剩下小柠一个人。她走到一家熟食店门口的时候,看到了一条小狗奄奄一息地趴在垃圾箱旁。这条黑色的小狗她见过几次,最近常常在路边的垃圾箱附近徘徊。它妈妈似乎是附近一条著名的恶狗,常常因为抢食物抢地盘把别的狗咬得遍体鳞伤,但前不久被狗贩子下药捉走了。

她蹑手蹑脚凑过去,看到小狗哆嗦着,身上的皮毛湿漉漉的,一绺一绺地纠结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手上便沾了一些几近凝固的黑褐色的血。

小狗受了不小的惊吓,抖了抖身子跑远了,她跟了上去,一直跟到通往西大甸子的土路。她气喘吁吁地抻着脖子顺着土路看去,远远地望见广袤的草甸子上有一小块苞米地,后面藏着一间低矮的茅草房,房子的不远处就是龙凤镇著名的坟场。一群披麻戴孝的送葬人正将一具漆黑的棺椁下葬到挖好的墓穴中,一阵秋风吹过,插在地上的白幡随风飘扬起来,小柠顺着风的方向,在原本沉寂的空气中听到了白幡猎猎的声响,伴着低语般的抽噎声。

她向来对怪力乱神的传说充满好奇,看到这样的场面竟有些着迷。她鬼使神差地跑到了茅屋的前面。这巴掌大的茅屋外面围着一圈用苞米秆做成的篱笆,高度将及小柠的腰,篱笆里面种着几垄苞米,稀稀疏疏的苞米间站着几株垂头丧气的葵花,空地上叽叽喳喳蹦着些家雀。茅屋的正面只有一扇门,没有窗户,房顶上长满了荒草,东面的墙壁被一根粗大的杨木抵着,仿佛时刻都会倒塌。

她忽然想起大年三十晚上的那团“鬼火”。瞬间被唤起的记忆涌向她的脑海,关于那个镇子上人人避之的神秘人物,那个家人从来没向她提起过的晦气的人,和那些无数她想知道又没人为她解开的谜团。她蹑手蹑脚地迈进篱笆。

小狗正趴在苞米地里喘息,等它意识到小柠的到来时就已经置身于她的臂弯里了。她顺着苞米地的间隙爬到了院子里,只见茅屋的西面有一个男人,披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黑色棉袄,坐在一块半米见宽的老树桩上,手拄着脸,望着远处那群忙碌的送葬人。

小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群人已经将棺木顺利地下到了墓穴里,正在一锹一锹地填土,风渐渐息了,白幡也垂下去,周围一片宁静,只不过不远处几棵老杨树上会偶尔传来几声凄惨的鸦鸣。

当天空中只剩下几条长龙般的火烧云时,小狗呜咽了一声。送葬人早已打道回府,茅屋的主人终于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你是徐六子吗?”小柠试探着问。

那人皱着眉,点了点头,将披在身上的破袄往上颠了颠。他一张黝黑的脸被杂乱的胡子占据了一半,眼角的皱纹交错着延伸到太阳穴,黑白相间的乱发像一个鸟窝趴在头上,中间还夹杂着几根草棍儿。

“这是你的狗吗?”小柠又问。

那人搖了摇头。

“你是哑巴吗?”小柠继续问。

那人依旧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人没摇头,也没说话,只是从门前的一个铝盆里抓了一把苞米■子扬在院子里,霎时间院子里就落满了野鸟,他们的耳畔热闹起来。

“你真的不认识它吗?”小柠指了指狗,不死心地问。

“不,不认识!”那人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

“那是不是你这儿有什么好吃的?我看到过你趁着晚上在院儿里烧火,是不是抓了小孩子烤来吃?”小柠穷追不舍地问道。

“走!滚!”那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抄起旁边的一根烧火棍驱赶着她。

小柠怕惹怒了他没有好果子吃,便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当她抱着小狗回家的时候,奶奶刚摆好了一桌子的饭菜。她见到灰头土脸的孙女和来路不明的狗就立刻表明了立场:“奶岁数大了,伺候完你,还要伺候一院子的鸡鸭牛羊,忙不过来了,你一直这样三天两头地往家拾掇这猫猫狗狗的,不是要我的老命么?”

小柠与奶奶争辩了一番无果,只能将小狗清理一番再做打算。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小柠走到院子里,爬到院墙上向西大甸子的方向眺望着。这一次,她又看到了那团忽明忽暗的火光,但她没有惊讶,她终于知道那是谁点的火。但她却想象在那团火上架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孩,被烤得焦黑,火边站着一个皱着眉的老头儿,手执熏黑了半边的烧火棍,翻动着烤焦的孩子,准备大快朵颐。

恐惧和好奇像一团遇水的海绵一样充满了她的内心。

“奶奶,徐六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小柠摇着奶奶的手央求了无数遍之后,终于听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徐六子不是真正的龙凤镇人,他原来也不叫“徐六子”。

四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龙凤镇上的车把式老冯赶着马车拉来了一车人,这些人衣着整齐,谈吐优雅,举止斯文——他们是被下放到这里改造的知识分子。

其中有一个年轻出众、为人低调的男青年叫小徐。

小徐改造的第三年,遇见了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小萍。他们相识在六月初的一个清晨。那天小徐顶替队上的采购员到镇上采买。他走进供销社的一瞬间,姑娘清亮的声音和干净的眸子就使他觉得自己未来的命运将与她息息相关了。于是在接下来的无数个采购日里,小徐成为了生产队的义务采购员,一直到宣布和龙凤镇供销社的小萍将结为夫妇的那天。

其间他放弃了两次回城的机会。

后来形势缓和,与他同来的改造分子陆续找到了回城的机会。他在喝了许多顿饯行酒之后,内心却越发摇摆了——他发现自己不是圣人。他开始时常想念自己位于江南水乡的旧居,想念古色古香的书架和床,想念温暖湿润的天气,和那些出口成章的旧友……

他忘记那是第几次的饯行酒了,当他带着满身酒气回家的时候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看到孩子那双与他的母亲毫无二致的眼睛时,便失声痛哭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喜极而泣,还是绝望透顶。

后来他给孩子取了名字,叫“留志”,希望自己曾经的远大的志向能留在他身上,因为他知道,自己今后的时光,只能困于这片黑土地上。

留志的出生让小徐彻底放弃旧人旧地和旧物,他也不再去为任何人饯行。他像刚开始劳改时那样勤勤恳恳地工作,将每个月屈指可数的工资如数交给妻子,将所有空闲的时光都用来教留志读书识字。直到某一个秋天的早上,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他平反的消息,那时他正在田里收割苞米,当他打开那封被拆开又粘上无数次、留着无数人指纹的信件时,便被毒辣的日头晃晕了。

此后的许多天,他六神无主地躺在家里的炕上,满身的力气仿佛被那张单薄的信纸抽空了,他觉得自己再也起不来了。

一个深夜,他奇迹般的在人们都睡去的时候爬起来,披着一身星斗,跋涉了五里路,将自己的身体悬挂在镇西刚刚空出来没多久的大院儿里。

那座大院儿是龙凤镇曾经的镇政府,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年份仿佛是为了与过去划清界限一样被弃用。随着那几块长长的匾额的转移,这院子曾经的“辉煌”也像那些被风霜雨露冲刷干净的血迹一样成了被渐渐遗忘的历史。

小徐是当年唯一一个没有走出龙凤镇的“劳改犯”,而他抑郁而终的结局成为妻子心里永远的结。他被葬在龙凤镇西大甸子的坟地里,坟墓坐北朝南,白天可以沐浴阳光,夜晚可以仰望星空。

留志的母亲在她此后的一生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到小徐的坟前烧几本书给他,只因他生前常常念叨:“好久没读书了。”她虽然嫁了个知识分子,可自己终于也只是个初中没读完的寡妇,她烧给他的书也仅仅是留志用过的课本,镇上技术员分发的科普读物,最好最好的也不过是曾经最流行不过的红本儿了。

日复一日,当年那个眼神清冽、声音甘甜的小萍姑娘,在终于无书可烧的时候,随自己的丈夫去了。

于是,在这片广阔无垠的平原上,能与留志相关的,便只剩下两座荒坟。

年少的留志是靠着龙凤镇的剩饭长大的。

留志在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依然在吃百家饭,并且身无长物,而同龄的青年已经学手艺的学手艺,订婚的订婚了,但这一切都与他无缘。

有一天,镇上的媒婆到他的老屋去找他,说谁谁家的女儿,长相挺出众,就是智力有一丁点儿问题,所以二十多了,还没许出去,也不怕的,这孩子不犯病就不作不闹,很老实的。况且女大三,抱金砖,你能抱两三块金砖也是福气。

很快,吹吹打打地,这间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老屋里就多了一个挺漂亮的女人。留志知晓家里多了一张嘴,吃百家饭的日子也就到头了,就鼓起斗志四处找活儿干,那时候的力气还是值几个钱的。

没过太长的时间,老屋里便又多了一张嘴,这张嘴带来的是留志奋斗的动力和屋子里终日不断的哭声。这哭声通常是一个人开始,两个人结束,此起彼伏,互相应和,一声压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凄惨。

留志意识到这值好几块金磚的女人的厉害时,是在某个他干完活儿回来的下午。那天他走进院子的时候便发现家中出奇地安静,平日里的哭声没有了反倒让他更加不安。他走进屋子里,看到妻子正狠狠地扼住孩子的脖颈,孩子大张着嘴,脸涨成了猪肝色,四肢在空气中无声地挥舞着。

他冲上前一把推开妻子,霎时间哭声再次响彻这间阴暗的老屋,他看到蜷缩在墙角的女人,泪痕未干,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瑟瑟发抖。此后,这洪亮的哭声成了他的定心丸,他每天在哭声中离家劳作,在哭声中疲惫归来。

留志最后一次听到这些哭声是在那个弥漫着丁香花芬芳的春天里。

他刚刚在一个镇上的包工队找了个力工活儿,正拎着用预支薪水买的奶粉、鸡蛋和罐头准备回家的时候,镇上的人告诉他:“你家着火了。”

他觉得这一定是个玩笑,因为镇上的年轻人常常和他开这种玩笑——“你城里的亲戚来寻你了”、“你家鸡让人偷了”、“你家柴火垛让人点了”……他都开始习惯了。

可这次他嗅到了空气中异乎寻常的气息,他扔掉了手上所有的东西,奔向自己的家。他远远就看到了灰黑色的浓烟和比浓烟更漆黑密实的人影。人们有的站在安全又便于观察事态的地方边围观边议论,有的拿着家里大大小小的盛满水的家什器皿扑救着。

他挤过喧嚣的人群,在杂乱的人声里又听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沙哑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他不顾阻拦地冲进房子里,浓烟充斥着本就昏暗的屋子,他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循着哭声摸索,终于,他摸到了一只焦黑的手,那手上还紧紧地攥着一只蜡烛。

他怒吼着冲出火场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烧焦,脸上也被火舌舔上了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伤口。这一幕成了龙凤镇居民很长时间里午夜惊醒的原因——他左手抱着一个烧成焦炭的孩子,右手拖着一具不成人样的女人尸体。人们知道,那是他的妻儿。

破旧的老屋终于在火舌的吞噬中倒下,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轰鸣,胆小的人已经逃回了家中,好事者还留在现场努力地将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自己的脑海里,方便日后必要的流传。

留志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将女人和孩子葬在了父母的旁边。听说,他在自家的废墟上坐了三天三夜,一言不发,也一声不哭。等他终于站起身来的时候,人们以为这个年轻人终于走出生活的阴影,要开始建功立业了。

可是他既没有回工地,也没有再找工作,而是孑然一身地搬去了昔日父亲了结自己的大院儿,与猫狗鼠蚁为伴。

等到西南风吹散了烟雾,颓败的废墟连同废墟的主人也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人们再次看到留志的时候,他早已不再是曾经眉清目秀的瘦弱青年了,而变成了一个满脸胡须、衣衫褴褛的乞丐,本就不善言辞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在不得不说话的场合里结巴起来。人们常常会在清晨和傍晚看到他提着一根木棍,在镇上的垃圾堆里翻翻找找,捡些废品,遇到不相熟的人,便伸出手,掂两下,通常能讨来几块钱、几根蔫菜叶,或者一两件旧衣物。

渐渐地,留志伸手的时候越发地坦然,于是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

伴着他的故事被三番五次地咀嚼回味,镇政府便觉得脸上无光了。即便这院子已经被他们弃之不用,但一个活生生的乞丐相比野猫野狗和传说中的孤魂野鬼来说实在引人瞩目。于是在这些人几次三番的暗示中,他悄无声息地用几年来收集起来的残石角料在西大甸子的坟场边盖起了一座小屋,远远看去像一只蜷在地上的刺猬。

屋子旁边埋着自己的家人。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年节,他都会在门前生一簇火,好让家人找到回家的路。后来,甸子上每多一座新坟,他也要生一簇火,别人问他为什么,他从来不说,人们也就不再问了。

“所以啊,可别当着他说啥烤孩子的事了,肯定要讨打的。”奶奶说。

“那他平时就靠要饭活着么?”

“哪儿啊,我听你表舅说,他现在是镇上的啥‘重点扶贫对象,啥低保户、五保户的都有他,逢年过节的,米面油盐的都得按时按量地送到他那儿,还有额外的贫困补贴,加起来一年也有好几千的呢。”

“那他活得很好啦,为什么别人还要说他晦气?”

“吃喝么也不愁,就是你瞧瞧他住的地方,非要住在坟场里,啥屯长啊、村长啊,连镇长都去劝说他搬走,他是啥也不听,啥也不说。你表舅还说过,因为一个徐六子,镇上是好几年都没评上先进了,每回他到镇长那去交材料,都要挨一番数落呢。你说说,这么一个光吃饭不干活儿还非要在死人堆里待着的人,咋可能招人喜欢呢?”

“先进是啥?”

“先进啊,和你们老师给你们的小红花差不多。”

“那我也不咋先进,”小柠讪讪地笑了,“我总共也没得过几朵小红花。”

“那你可得好好学呀,你爸妈在外面吃着苦遭着罪,你可不能辜负他们哟!”

小柠对奶奶接下来的台词了然于心,连忙打着哈欠说:“奶,我困得很了!”

“睡吧,睡吧,”奶奶给她盖好被子,“听话,可别去招惹他,免得惹来一身祸端。”

小柠知道徐六子生火不是为了烤小孩,心里就踏实多了。当她在胡思乱想中睡去又在混乱的梦中醒来的时候,决定了小黑的去处。

第二天放学回家,她照例把攒下来的“保护费”放好,便带着小黑跑出家门。

小柠捧着盒子飞奔到西大甸子时,徐六子依然披着他的破袄,坐在木桩上晒太阳。

她站在篱笆外犹豫的时候,小黑呜呜叫了两声,徐六子听见声音看过来,顿时皱起了眉头。

“徐……”小柠想了想,改口叫了声“伯伯”。

徐六子缓缓站起来走到篱笆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狗,依然皱着眉不说话。

“伯伯你看这个狗,好看吗?”小柠满脸堆着笑问。

徐六子摇了摇头,疑惑地看着小柠。

“伯伯,这只小狗的妈妈死了,它在街上总是被其他的野猫野狗欺负,我想收留它,可是我家已经有一条狗两只猫和五只兔子了,奶奶说我再往家带这些动物她就连我一起赶出来。”

“什,什么,意,意思?”徐六子有些吃力地问道。

小柠咧着嘴继续讨好着说:“伯伯,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啊,它能给你做伴,也能保护你呢,你能不能收留它?”

她憨笑的脸正对着西沉的太阳,阳光将她的脸染成了温暖的橙红色。

徐六子沉默着看她。

“伯伯,”小柠接着央求道,“我会常常来看它的,还会带好吃的来,行吗伯伯?”

徐六子回头去看太阳,遥远的地平线已经如野火燎原般被映照得通红。他轻轻拉开那道苞米秆儿绑成的院门。

小柠捧着盒子,两三步跑到了木桩旁,徐六子坐在木桩上,保持着昨天的姿势望着远方。她放下纸盒,偷偷看着他,他脸颊上大火留下的伤疤露出了一角,像一块抽象派的浮雕。

夕阳湮没在地平线下,小黑蹲在盒子里发出一声狼嚎一样的叫声,声音中还带着乳汁味儿的稚嫩。徐六子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中回过神来,伸手抚了抚小黑的背脊,小黑在盒子里顺势弓起背伸了个懒腰,然后跳出盒子,宛如主人一样巡视着自己的新家。

小柠第一次走进了徐六子的窝棚。刚进门,暗淡的光线就让她的眼睛有些不适。她使劲儿眨眨眼,才得以看清屋里的样子。

这间屋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小,门边就是土砌的锅台,锅台上放着乱七八糟的厨具餐具和食物调料,锅台旁就是一铺窄小的火炕,小得几乎只能容下一个人。炕上放着一个正方形的小木桌,看上去年代久远,其中的一条腿却显得崭新,像是用雪白的杨木做成的。小柠认得出,桌子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小时候曾在姥姥家粮仓里的旧物堆中见过,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泥草墙上贴着两张黑白照片,小柠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才辨认出那是两张全家福,都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脸上还挂着甜蜜的笑容,只是一张比另一张更旧一些。

小柠目所能及的,只有这些东西了。

徐六子蒸了几个土豆,又从院子里拔了两根葱,就着白菜叶拌了盘凉菜,摆上小木桌,依然沉默着,却向小柠询问般的看了一眼。小柠明白他的意思,略想了想,坐下来就吃。无意中抬眼扫了徐六子一眼,卻发现他的目光中竟多了一些潮湿温暖的东西。她也不知为什么,一边大口嚼着土豆,眼泪却也不知不觉掉了下来,徐六子看着,一头雾水。

“伯伯,”小柠问他,“你挨过欺负吗?”

他没回答,因为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谁,谁,欺负,你,你了?”他吃力地问着。

她便含含混混地将自己的经历告诉他。她发觉自己说完了竟然轻松了不少。

徐六子看着她,心情似乎有点复杂。

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小柠带着钱早早地在厕所等着“三姐妹”来拿。她透过厕所的小窗看向学校外面,金色的麦田如今只剩下一层低矮的麦茬,而远方的苞米地里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收割。

不久,她就看到三个女生单肩斜挎着书包晃晃悠悠地朝自己走来。

这时,徐六子忽然从围墙的一个缺口处跳了进来,手中提着他那根熏黑了一半的烧火棍。他看上去有些激动,面部的肌肉带动着满脸的胡须剧烈地颤抖着。

“伯伯,你怎么在这儿?”她着实吓了一跳。

“保护,护你啊!”他憨笑着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棍子。

她有些受宠若惊,又小心地叮嘱道:“到时候你不用说话,挥几下棍子就行,她们肯定就会吓跑的。”

他没说话,识相地闪到了一棵粗壮的槐树后面,黑色棉袄很快便与深褐色的树干融为一体了。

她看到草丛里有几张被风刮来的纸钱,便捡起来攥在手里。

“嚯,久等了啊,给人送钱还挺积极!”慧姐嘲讽道。

“天生的奴才命呗!”彤姐白了她一眼,“钱呢?”

雯姐看到小柠握紧的拳头,便拽着她的胳膊去抢,小柠突然松开手,那几张圆形方孔的暗黄色纸钱从她手上飘落下来。雯姐愣了一下,小柠便指着地上的纸钱说:“你们要的钱,自己去拿吧。”

彤姐气急败坏,想要打她,她闪身躲了过去,大喊了一声“伯伯”。徐六子几乎一脚从槐树后跨到了厕所门口的,挥舞着的烧火棍在空气中划出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小黑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窜了出来,龇着尖锐的利齿,跃跃欲试地朝着三个女孩吼叫着。她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

彤姐作为老大,尽力保持着镇定,声音颤抖着骂道:“徐小柠,你他妈牛逼啊,学会找帮手了!谁他妈不会找帮手,你等着!”

说着,就示意着另外两人开溜。

“站住!”徐六子大吼了一声,将烧火棍横在了她们前面,“等等,跟,跟她道,道歉。”

慧姐吓得直接哭了出来,彤姐也哽咽着点头哈腰地对小柠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你们发誓不要再找我的茬,”小柠学着她们平时的样子,“否则你们家的房子,柴火垛,牛棚也别想要了!”

“让,让,你们,也尝尝挨,挨欺负的滋味!” 徐六子接着说,他的瞳仁里映着远方的夕阳,像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一点点蚕食着她们内心的傲慢,说话间,他放下烧火棍,三个女生迅速钻出了厕所。

她们警惕着离开徐六子一段距离后,便恶狠狠地喊道:“死要饭的,你们等着!”然后便一溜烟儿跑掉了。

“你刚才不该说话的,你一结巴,气势就弱了不少呢。”小柠自顾自地总结着“斗争经验”。

徐六子低头看着她,眼里先是惊讶,继而闪过一丝失望,只不过转瞬即逝,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哑着嗓子说:“走吧。”

他将烧火棍横架在肩膀上,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前面,小柠和小黑跟在后面。她觉得他要是穿上一件虎皮裙子简直就是电视上的孙悟空了,内心充满了崇拜。

这是她在父母走后第一次觉得心中如此踏实。

而他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结巴的,只记得孩子没了之后好久没说过话,再一张口便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然而每当晚上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时候,他的结巴仿佛又像好了似的,望着远处闪闪烁烁的磷火喋喋不休。

西大甸子的黑夜里除了他的低语,往往还伴着几声猫头鹰的鸣叫和几声乌鸦的哀嚎,几声黄鼠狼、灰鼠或者山狸子穿过苞米地时■的声响。远处除了猫头鹰和乌鸦,还有几种其他的鸟,只是他叫不出名字。

他几乎见过这片草甸子上所有的生物。他从前养过几只鸡,但是后来都被附近的黄鼠狼和山狸子叼走了,他撞见过一回,之后他便不再养活物。曾经一个初春的半夜,他曾听到几声狼嚎,起初他以为是谁家的狗,但是那声音里有一种令人颤抖的侵略性,他便知道那是狼,尽管那时候镇上已经很久不见这样的生物了。还有房后那棵老杨树上面的喜鹊窝,他亲眼看着一大家子喜鹊在这里繁衍生息,他时常在院子里撒些苞米,便能与那些鸟儿相处得其乐融融了……

他也几乎与这片坟地上所有入土长眠的人相识。他晚间絮语的对象不总是自己的父母和妻儿,他能通过那些磷火的颜色和明暗度辨别出坟墓的主人,这听起来让人胆战心惊,但他却习以为常——那些被埋在黑土中的人,有的曾是施舍过粥饭给他的人,有的是帮他救过火的人,有的与他在包工队共事过,有的在大街上调侃过他,有的即便没与他说过话,也一定在背后议论过他。他望着那些忽明忽暗的磷火,便会想起许多被尘封的往事来。

因为执意住在这里,他也成了人们眼中坟地的义务守护者。每年的正月十五,算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为了逝去的人不至于在节日里太寂寞,络绎不绝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三五成群地在自家人的坟前点上几盏精美的莲花灯,这样的仪式在这里叫“送灯”。有一年过完节,坟地里的莲花灯一夜之间都不见了,镇上的人笃定了是被徐六子偷走了,便上门找他算账,他百口莫辩,最后只得挨了众人的一顿打,而那些不翼而飞的莲花灯却出现在第二年正月十五之前的集市上了。

小柠在路边的食杂店买了满满一方便袋的小当家,并且拆出了二十多本不重样的漫画书。方便面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都塞给了徐六子。她将在这几天攒下的钱都换成了五角硬币,她故意边走边跳,任凭硬币在她的兜里愉快地叮当作响。

徐六子提着零食一路无话。她察覺到一丝异样,便讪讪地说:“其实你说话也很威风的。”

他没搭茬。

“伯伯,”她几乎啜泣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你简直像孙悟空一样厉害,我不怕死人也不怕鬼,孙悟空专杀妖魔鬼怪,邵雨彤她们就是妖魔鬼怪,伯伯你是英雄,我太崇拜你了,他们都不愿意理我,因为我是没人管的孩子。”

他呆立在原地,眉头却渐渐舒展开了,他发现眼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女孩如此可爱,他从前常常想象自己的孩子长大后的样子,是乖巧可爱,还是活泼好动,是聪明伶俐,还是淘气黏人。他很想抱抱她,可是发觉自己身上太脏了,他这干枯赤黑的双手触碰过这世界上太多肮脏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资格去触碰她。

他的眼里竟然浸满了泪水。

小柠跟着他到了他的院子,他钻进苞米地里挑挑拣拣地掰了四五个苞米捧到小柠面前说:“烤,烤了吃,吃吧。”

小柠抹干眼泪,终于破涕为笑,利落地将苞米接过来,一个一个剥开,放在院子里的木桩上,徐六子在屋里找了几根铁扦,把苞米穿起来,在院子里架好一堆木头,很快苞米的香甜就飘满了草甸子。

牧羊人远远地站在篱笆外,摇着头说:“这是谁家的野孩子,胆子真大,徐六子的饭也敢吃!”

农忙时节过去,冬天的第一场雪在相安无事中来了。小柠的学习成绩依旧不上不下,没着没落,只是天渐渐短了,班主任不再留她在学校里补作业。她依旧常常光临徐六子的窝棚,西大甸子上添了几座新坟。

她在他的小屋里断断续续地听了许多故事,它们大多发生在她没有出生之前,流传一时后便被人渐渐忘却,就像这个眼前讲故事的人一样。

某一天的语文课上,小柠的同桌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她:“你是不是得罪邵雨彤她们了?”

小柠顿时打了个激灵:“谁跟你说的?”

“邵雨彤她们见人就说你天天往徐六子的窝棚跑,大老远就闻到你身上臭烘烘的味儿,还说你爹不疼娘不爱,天生就是个臭要饭的。”

“哦,怪不得这么多人现在都不和我说话了。”

“我也是学她们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同桌说完,便将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她低下头记笔记,一些她未曾放在心上的眼神和话语接二连三地闯进她的脑海,不知不觉间刚写下的几行铅笔字将笔记本划出了几条深深的口子。

尽管她总是收到父母寄来的崭新的衣物,平日里奶奶也将她打理得干净利落,但她从前的伙伴们还是会或多或少地和她保持距离。他们眼里的小柠俨然成了与镇东的女疯子一样的存在,即便她仍旧天马行空,学习不好,话很多,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只因她常常游荡于荒野和坟地,便仿佛背负着全镇死去之人的鬼魂,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了;只因她常去光顾徐六子的窝棚,便仿佛周身散发着乞丐身上才该有的馊味臭味和毫无教养的贫贱气息。最后,人们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古以来放诸四海皆准的俗语——有娘生没娘养。

小柠奶奶对这些事情一直都是一知半解,她也只是在邻居阴阳怪气的暗示下才了解一二,她很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却被光阴束住手脚,她没有力气,也管不过来,她连院子里的鸡鸭牛羊都管不过来。她只是看着小柠一天一天成长,眼睛里仍然充满阳光,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也便觉得没有管教的必要。

徐六子在他的破袄外面披上了一件更破的军大衣,这军大衣也是他睡觉时盖的被子。他仍然每天按时按点地等待着夕阳,小黑以令人惊诧的速度成长起来,眼中渐渐有了一种骇人的凶悍。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它都会蹲在徐六子身边,望着渐渐隐没的夕阳发出一声接一声不知悲喜的长鸣。一人一狗在夕阳下投出两条长长的暗影,像两条小河一样一直蜿蜒着流淌向远方。

小柠的“百宝盒”里已经有了上百枚五角的硬币,她总是专挑最新最好的收集起来,那一枚枚锃亮锃亮的硬币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她的侦探漫画也快要集齐了,尽管她总是看过一遍就不会再拿出来看第二遍,但她依旧视它们如珍宝,因为她是目前班级里收集了最多的人。

腊月,小柠开始了寒假,父母的归期也近了。她总是想,父母回来了,她就不会挨欺负了,至少不会有人在背后骂她是“疯子”、“要饭的”、“鬼投胎”了吧。

腊月二十二一大早,父母打来电话说要上火车了,小年晚上就能到家。她带着自己新买的毛线帽跑出门,奶奶却叫住了她:“去哪儿啊,这么冷的天,怕是要下雪了。”

“就出去玩一会儿就回来。”小柠匆匆跑出屋子。

“等会儿,”奶奶到厨房拿了十来个热馒头和两串黏豆包,装进塑料袋里递给她,“拿着,你要是去找徐六子,就说是我给的,快过年了,叫他吃点好的。”

小柠接过食物便高兴地跑出门去了。

她像一阵风一样,卷着在空中打转儿的小雪,飞奔到了徐六子家。

“伯伯,我奶奶给你拿了吃的!”她没等进门就大喊着,小黑摇着尾巴冲出屋子迎接她。

徐六子接过还冒着热气的干粮,眼睛有些泛红。他感到一阵温暖,顺着塑料袋里腾腾的热气暖遍了全身,这感觉是在镇领导来送救济粮时也沒有过的,因为那时领导身边还带着十几个帮手和专门的摄影师,他见不惯镜头的。

父母进到家门的时候,奶奶正从厨房里端起一盘刚出锅的饺子。他们提着行李和年货,身上落满了雪,小柠拿着扫炕的笤帚掸掉他们身上的雪,白雪伴着一年来辛苦的汗水从他们半新不旧的冬衣上落下,一路上仆仆的风尘,很快在半空中便消融了。

“南方好看吗?”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饺子的时候,小柠问。

父亲正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一年五花八门的见闻,他本就是个很健谈的人,如今在自家的饭桌上,更是放开了说。边说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一咬一包油的猪肉白菜馅饺子,含混着加上一句:“就是那儿的伙食太差,没个油水儿,吃久了大肠干燥。”

“南方的女人也好着呢,真是山美水美人也美!”母亲瞪了父亲一眼。

小柠看到母亲的白眼觉得有点好笑。

“当着孩子面瞎说啥呢。”父亲有点儿尴尬了。

“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母亲恨恨地转向奶奶,“妈,你儿子可能耐,这刚出门在外几天,我说啥都不听了,成天跟工地上的女人混在一起。”

奶奶愣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亲便反驳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搞好关系免得被人家坑害了吗?我是少挣一个子儿了还是多花一个钱了?倒是你,衣服鞋子化妆品可没少买,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爱美呢?谁知道你是美给谁看!”

“哎呀,你还倒打一耙呢!”母亲摔了筷子。

“行了行了,”奶奶赶忙打断了即将升级的“战火”,“好不容易团圆了,非要给我们一老一小添堵吗?”

“非要添堵吗?”小柠瞪着眼,学着奶奶的语气说着,嘴里还塞满了醋熘土豆丝,“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年根底下天气一直没有好过,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北风刮个没完。太阳在头顶上蔫蔫的,隐隐约约只能看出个大致轮廓,西沉时便像一个橘红色的咸鸭蛋黄儿,被人一口一口挖了吃掉,一直到消失不见,在西天上留下丝丝缕缕的红油。

小柠父亲穿着旧报纸做的“居家服”,拿着小扫帚把房子里里外外边边角角的灰尘都扫了一遍,又把去年的春联、福字、财神像都撕了烧掉。母亲和奶奶蒸了满满两盖帘儿的馒头,蒸完馒头便蒸豆包,蒸完豆包又炸了十斤麻花。又说好二十七那天去镇中学教书的张先生家求两副春联,一副贴在院门上,一副贴在屋门上,他们说手写的心诚,心诚则灵。张先生看在与小柠表舅的关系上年年都会给他家写两副春联,正儿八经的王氏行楷,练了许多年,在镇子上也算是数一数二。

这天小柠父亲去取春联,张先生边写着春联边问:“你们家是和徐六子认了亲戚了?”

徐父疑惑不已,讪讪地问:“啥时候的事儿,我咋不知道?”

“我听孩子们说,你家小柠常常和徐六子混在一起,还一口一个‘伯伯地叫着,又想着你们都姓徐,许是真有啥亲戚呢。”张先生笑了笑。

“没有的事!肯定是我家老太太没管住,孩子又到处乱跑,昨天还跟我说不招猫逗狗的呢,等我回去好好问问她!”徐父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似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张先生笑了笑没说话,将两联鲜红鲜红的对联递给他,上面写着:“紫气东来福伴鸿运蒸蒸上,浮云西去禄随财源滚滚来。”

小柠看到父亲黑着一张脸进了家门,便连忙关了电视回屋写作业。父亲喝住她,问道:“我跟你妈不在家,你都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啊?”

“你是说六年级那几个女生吗?我从来不和她们说话。”小柠有些委屈。

“别在这转移话题!”父亲有些激动,“徐六子这样的人你都敢招惹,不怕没命啊?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多看他一眼都得让他克死!”

母亲闻声急匆匆跑出厨房,着急地喊道:“什么徐六子啊,小柠你招惹徐六子了?”

“还好好学习,不招猫不逗狗,我跟你妈这才走几天,你这说谎的本事就一套一套的了,是不是也是徐六子那个二流子教你的?”

“不是!”小柠红着眼,瞪着她的父亲,“他从来没教我做坏事!”

父亲气愤地照着她屁股踢了一脚咒骂着:“小崽子,连你爹都不认了,你去认那个孤魂野鬼当爹好了!”

奶奶赶忙过来护着小柠说:“说事儿就说事儿,你打孩子干啥!”

“妈,你管不好她就算了,还不让我管,这孩子不是迟早惯坏吗?”

母亲一边拉着父亲,一边责备小柠道:“你也不嫌脏,他一辈子恐怕都没洗过澡,屋里外头的怕是都不干净,你说你招回了病菌可咋整啊。”

“妈,你们不在我跟前,我挨欺负的时候都是他保护我的,我在路上见到了一条快死了的狗,奶奶不让养,他就帮我养,他还给我讲了好多故事呢。他从来都没教我撒谎,也没教我骂人,他不是坏人,老师说坏人抢别人东西,说别人坏话,还打人,邵雨彤她们才是坏人,爸爸打我,还骂我,爸爸也是坏人!”小柠哭着跑出屋门。

“到现在还编瞎话,徐六子是个什么东西谁还不知道!”父亲恨恨地吼道。

“你还在这愣着干吗,说这些有啥用,一会儿孩子走丢了!”母亲推搡着父亲出门去追她。

北方的冬天黑得格外地早,小柠跑出门的时候,天空中的启明星已经升得老高了。

小柠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在寒冷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家每户的窗户中都透出白炽灯暖黄色的光亮,她抱着肩膀瑟瑟发抖,觉得更加寒冷了。

没过多久,她便在这厚厚的雪地上迈不动步子了,只得钻进路边的柴火垛里。她听见父母远远地喊她的名字,犹豫着要不要答应,虽然还未从委屈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可是她太冷了,浑身哆嗦着。她试着回应了一声,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她爬出柴火垛,却听着父母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她拼命在雪地里跋涉着,不敢敲开哪一家的大门。某一次放学的路上她听到楠楠的妈妈呵斥着她,叫她离自己远一点,因为“那个丫头现在看起来神叨叨,鬼里鬼气的,谁知道有没有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走着走着就走出了镇子,四野都是白雪,有些辨不清方向。她聽到了远方传来一声熟悉的犬吠,那是小黑的叫声,它蹲在徐六子身边看日落的时候总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看到黄豆粒大小的一点微弱的灯光。

她的步子一步比一步沉重,眼皮也有些胀痛。天上没有月亮,大概是藏在云层里了,四野的荒凉使她胆寒,她使劲儿摇摇头来提神,坚持着她的脚步。

忽然间,一团红红的火球在她面前闪过,她从未见过如此绚烂如此鲜红炽烈的火焰,正月十五的礼花都没有这样好看。她站在原地呆住了,拼命地回忆起来,她记得奶奶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在野外也见过这样的火球,他们说这是火狐狸路过,要是遇见了,不要看它,不要跟着它,最好等在原地,一直到它走远了再赶路才好,不然就会被它迷惑,一夜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柠吓得赶紧蹲在地上闭上了眼,蹲下来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恍惚间,她看到一个人影,俯下身看她。很快,那个人就开始脱她的裤子,她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狐狸迷惑了双眼,坠落到一场混乱的梦里,她甚至闻到了狐狸身上的臊臭味——原来狐狸身上的味道和羊的膻味差不多。她觉得更冷了,身上传来一阵阵冰凉的触感。但是很快,冰凉的感觉就没有了。

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徐六子的小炕上,瘦弱的身子上盖着一件军大衣,徐六子正蹲在灶膛前一把一把地填着柴火,一阵阵暖流从她身下传输到她的身体里,她觉得没那么冷了。

“伯伯,”小柠声音有些沙哑,“你咋找着我的?”

徐六子憨笑着指了指趴在灶台边的小黑。

小柠笑了,继而担心地说:“我遇见了火狐狸,还梦见有人脱我的裤子。”

徐六子的笑容霎时间凝固住了,他说些什么,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小柠正要追问,茅屋的门便被人踹开了。小柠看到父亲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棍子立在门口,门外还聚集着好几个人。

“你个畜生!”父亲大喊着,一脚将徐六子踹倒在地。

平日里在西大甸子放羊的老头儿也挤进了屋子,指着蜷缩在地上的徐六子说:“就是他,我没看错,我看到他把孩子打晕了接着就背回了他的窝棚!”

徐六子皱着眉结巴着喊道:“没,没有!”接着指着牧羊人说,“你,是你!头……伤……”

牧羊人没等他说完便补充着自己的证言:“我看到他背着小柠,就上前阻拦,结果被他打伤了,”他指着自己的额头对徐父和外面的人说,“看我这脑门儿上,肿了都!”

“柠啊!”门外响起母亲的声音,她气喘吁吁地挤进了门,泣不成声地伏在小柠身边捶着炕沿。

小柠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她有些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只是愣愣地抓着母亲的手。

“孩子,”牧羊人微笑着轻声说:“徐六子打了你又把你背到这儿,是想占你便宜呢!”

“老邵头,你闭嘴!”徐父对他吼道,他的愤怒使他顾不上长幼辈分了。

牧羊人乖乖闭嘴了,借机在徐六子身上踢了一脚。

“带孩子回去吧。”父亲强忍着怒气吩咐着。她哭着挣扎着不想走,她总觉得自己一走,就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见到徐六子和小黑了。

她裹着厚厚的外衣被母亲强行抱出屋子,她看到茅屋外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争相往屋里看着,事件的女主角出来了,便自觉让出了一条路。她抹着眼泪,无暇顾及周围喧嚷的人群,即便这里从来没像此刻一样人声鼎沸。

她频频回头,看到身后的茅屋从未像此刻这么明亮,一束束手电筒的强光透过那扇小玻璃窗显得格外刺眼,她看到炕桌上放着那盏旧油灯,豆大的火光此刻显得微不足道。她将脸埋在母亲的怀里,像一个正被示众的死刑犯。

“挺好的孩子,毁了。”她听到人群中一个妇女的充满惋惜的声音,她抬起头试着搜索声音的来源,看到人群中雯姐的母亲牵着雯姐的手,正怜悯地看着她。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徐六子和她说,冬天的时候南天上有几颗很亮的星星,上下左右四颗星星摆成一个方形,正中间三颗星连成一线,人们管那叫猎户座,因为将所有星星连起来,看起来像一个气宇轩昂的猎人。这是他爸爸在他小时候告诉他的,他说过,猎户座的背后还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只是还没来得及讲给她听。

她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无法支撑下去了。她倒在母亲怀中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天不知道什么时候疏朗起来,猎户座安稳地悬挂在墨色的夜空里,一颗流星眨眼间划过,她来不及许愿,便闭上了眼睛。

她在冗长的睡眠中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她梦见自己被活埋在西大甸子一座空坟里。她被人束住手脚,堵住口鼻,扔进一个深深的坟坑。人们将泥土、石块儿一锹一锹地扬到她身上,她无法反抗,只能眼看着自己被土石埋没,渐渐失明,失聪,窒息,直到不见天日。

夜幕降临,许许多多的千奇百怪的动物从四面八方奔跑着赶来——周身火焰的狐狸,肥胖健硕的灰鼠,目光如炬的山狸子,蹦蹦跳跳的野兔,散发恶臭的臭鼬,拖着巨大尾巴的黄鼠狼,甚至是只出现于传说中的皮毛泛着红光的红毛狼。接着天空中飞来许多长着荧光翅膀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

动物们围绕着埋她的坟冢转圈儿,转了许久,她都有些头晕了。然后它们开始嚎叫,互相撕咬着对方身上的毛皮,又将带血的毛皮堆放在她的坟前。它们遍体鳞伤地静默着,仿佛在完成某种超度仪式。天上没有月亮,她忽然看到天空的启明星缓慢地坠落,像一颗平常的流星一样,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白色的直线,然后黯淡下去,消失不见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她拖着乏力的身躯不顾阻拦地跑出屋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煳味儿,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吃力地爬到院墙上,朝着远远的西方望过去,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便彻底凉下去了。

那个小小的窝棚此刻早已面目全非,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瓦砾横陈的废墟,它们在素白的大地上像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窟窿,窟窿里藏着无数的孤魂野鬼。废墟周围的雪地被火焰熏得如晕染开的水墨画一样,由黑到黄,由浓到淡;低矮而整齐的篱笆墙被悉数践踏,烂泥一般摊在地上,周围的白雪上落满了脚印,像是刚刚结束一场盛大的狂欢。她记得当初,徐六子门前只有一条很窄的小路,那是他一个人来来回回走了几十年踩出来的。

不等她跑出院门的时候,父亲就把她拉回屋子锁上了门。

她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她猜测着或许是徐六子搬走了,他的窝棚太影响镇容了,所以被舅舅他们烧毁了吧。终于她还是看向自己的父亲。

“我们打了他一顿也就散了,想来他是畏罪自杀了。”父亲有些局促,尽管他身上散发着从未有过的浓重的柴油味儿。

母亲将父亲拉到一边,掩着嘴轻声对父亲说:“我昨天晚上检查了,没什么事儿。”

“那他也该死!”父亲眉头紧蹙,恨恨地回应了一句。

小柠坐在炕上看着窗外,天又阴了,或许根本就没有晴过,那猎户座也只是她想象的吧。

第二天一早,龙凤镇的人们像是都患上了健忘症,他们看到徐六子那已成废墟的窝棚,不约而同地感到惊诧而唏嘘。他们奔走相告,说徐六子天天生火天天生火,终于把自己给烧死了。不是的,不是的,有的人会反驳说,他明明是祸害了别人家的孩子,没脸活了,自尽了。

眨眼间,正月十五便过去了,父母还没有启程,他们在县城开回了一辆小货车,此后,再也没有提起过南方的美景。父亲在镇上找了几个人,合伙成立了个装修队,开着小货车继续走街串巷的生活。

小柠背着书包重新走进学校的时候,冬天便又过去了,她挖开花坛上第二棵丁香树下的泥土,泥土刚刚化开,仍然冒着凉气。她将自己的百宝盒埋下去,连同那些像梦境一样虚幻的记忆。她抬头看看老太太一样的丁香树,它开始抽芽了。

每年的假期,她也还会和从前的伙伴聚聚,虽然他们仍然对她保持着合理的同情而疏离的态度。她也从未向他们提起有关于那些被传得面目全非的故事背后的真相。

她喝了一口啤酒,问起大院儿失火的事情。

“是他回来了!”楠楠说,“我妈最近神经过敏得很,一直在念叨他。”

小柠看着她,她的脸看上去有些狰狞。

“这次他烧的是大院儿,下次没准儿就要燒我家了,”楠楠紧张兮兮地捧着酒杯,“我妈妈说当时她还冲着他的窝棚吐了好几口唾沫呢。”

十年过去了,这是小柠第一次在别人的口中听到了那一晚的情形。

父亲在她被带走之后,又审问了徐六子许久,男人们将他的手脚捆住,他挣扎就打,一直打到他皮开肉绽,无力挣扎。小黑拼命地咬着屯长的裤脚,被他用脚活活地踢死了,死的时候没有流一滴血,就是眼睛睁着,眼里像是闪烁着疑惑和恐惧。

徐六子被打得半死不活,还是绝口否认自己做了下流之事,于是他们便继续打,牧羊人好像又补充了一些“证词”,徐父便更加怒不可遏,最后他挥起手里的棍子,将徐六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气。

他连“没有”都说不出来了,在还有一丝力气的时候便只是拼命摇头,后来便不摇头了,任由他们拷问。于是,不知在谁的建议之下,他们扒了他的裤子,割了他的生殖器,他痛苦的号叫声在深黑色的夜空里回荡了许久,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的声响了。小柠父亲拿着那节黑黢黢的散发着臭气的东西甩在地上,用脚蹍个稀碎。

父亲提着炕桌上那盏煤油灯,将人们带到了门外,他们把带来的柴油绕着窝棚洒了一圈,然后将旧油灯奋力一摔,豆大的灯光瞬间变成一条张牙舞爪的火蛇,蜿蜒着,盘旋着,眨眼间便将小小的窝棚吞噬了。

人们看着瞬间燃起的大火,先是吓了一跳,继而便沉默了。

谁也不知道此刻徐六子的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围观的人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传说。是啊,对于一些人来说,那些故事早已成為传说;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那也只是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他们想起徐六子抱着一大一小两具尸体跑出火场的样子——那时,他还是个热爱劳动的好青年。

今天,他再也没有逃出火场的机会了,他或许已经死了。可能是在小柠父亲打他最后一棒子的时候,可能是在他们割掉他的命根子的时候,可能是在牧羊人踹他最后一脚的时候,也可能就在此时此刻,他正在死去。

但是他们不在意,反正是要死的,结果都一样,谁还在意过程呢?比起猜测徐六子的心意,他们更愿意欣赏这场说不准是终生难遇的好戏。

他们欣赏着火光,就像欣赏一场盛大的焰火表演。

火光直冲向天际,放火的人也没想到,一座小小的茅屋,竟可以制造出这么大的火势。他们远远地看着,火场里寂静无声,他们预想到的挣扎和吼叫,都没有发生。小柠的父亲手里还提着棍子,此刻他的手有一些颤抖。

牧羊人默默站在人群里,无声地笑了,他觉得有些愉快,好像眼前火海里正在死去的人是被他一个人手刃了似的。他想起那个傍晚小孙女彤彤委屈的哭声,想象着徐六子这恶鬼连同那小丫头片子欺负自己孙女时的可恶嘴脸,便觉得做什么都不过分了。他知道,此刻,孩子或许正站在自家的房顶上,看着这场大火,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大火的周围仍然有许多人,尽管一些妇女和老人已经因为场面太过骇人而选择了回避。剩下的人简直将火场包围起来了,更像是在参加一场篝火晚会,有的人嗑着瓜子,有的人嚼着花生,有人干脆啃着猪蹄——年根底下最不愁磨牙的零食。

屯长表舅从口袋里拿出了这个晚上的第三根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三月份又要交材料了,他想,今年的先进,总能评上了吧。新年的救济粮还在自家堆放着,没来得及下发。顶好的名牌豆油和盘锦大米,这是他们自家人平时都舍不得吃的,却偏要送给这样的狗东西,每每想到这,他就相当气急败坏。既然徐六子死了,他又想着,谁也不会来追究这点柴米油盐的吧。他摸索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鲜红的存折,看到上面不小的数额,无声地笑了。

很快地,人们便用从没有过的高效率将龙凤镇上所有关于徐六子的痕迹都抹去了,就像为自家的房子重新刮了层涂料——陈年的烟尘、涂鸦,手印和蚊子血,也就被搁置在另一个世界了。他们心中的石头都落下了。

小柠放下酒杯,孤身一人跑到西大甸子,沿途路过一幢幢骨灰盒般的高楼,路过咯吱作响的吊塔,路过倚在路灯旁伤感的青年,路过正去镇长舅舅家送春联的头发花白的张先生,路过神秘的烂尾楼,路过还在冒着烟的大院儿的废墟……她在苍茫的雪地上生起了一堆火,血红色的火苗在猎猎的北风中歪歪斜斜,太阳正在西沉。她望向西方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不过谁也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