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花
2017-07-26于戍贵
于戍贵
牵手是我们当地的一种花,属于枝蔓类攀爬植物,单独一枝生长的时候并没有强盛的攀爬能力,倘若两枝缠绕在一起,就能够翻越三五米高的土墙,让墙对面也遍布自己的枝蔓、花朵和馨香。到了秋后,两棵枝蔓干枯在一起,任你咋样费力,都无法把它们分开了,只能一起投入灶台里,升腾起浓厚的火焰,是非常好的烧火柴。
据表哥说,他送给表嫂的第一个信物就是随手在野地里摘下一朵牵手花,他笨手笨脚斜插在她的鬓发上了。四十多年后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朵花是粉红色的。
表哥跟表嫂的婚事在我们这个小村,在那个年代都可谓是轰动一时的,也有着一段挫折与变数。
我很久以前就想以这个故事为原型写一篇小说,表哥的意思是这件事总有点儿那个,感到难以启齿,怕表嫂面子上挂不住,他说还是先等等再说吧。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三道岗子屯,毕业分配到南方工作,多少年不跟表哥联系了,写这个故事的想法也就随之淡漠了。
前一段时间表哥打电话说,你有时间回来一趟吧,我跟你表嫂合计了,我俩的事情你可以写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清楚。我俩当年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你表嫂说做人就要敢作敢为,没必要计较太多,遮掩太多。
我为表嫂的坦诚而心生赞许,承诺表哥找时间回去一趟,详细听听表哥表嫂的爱情故事。话是这样说下了,可是一天天被工作和家庭缠赘着,好些年也没能回去。
前几天表哥打电话说表嫂去世了,我猛然感觉心头一揪,叮嘱表哥晚两天安葬表嫂,断然抛下手头上的事情,奔回阔别的故乡。
表哥特意雇人雇车在镇上买回来一口四八的寿材,据说是最好的,花一万二千元钱。
村主任来找表哥做工作,说还是把婶子火化吧,要不然我们可就遭罪了。表哥拐杖点地,差一点从轮椅上跳起来,说你告诉上面吧,罚多少钱我都认,要火化除非把我一块儿拉去!
村主任垂头丧气说,那我再跟他们沟通沟通吧。
灵柩下葬的时候,都要把棺材盖跟棺材拿钉子钉死,当地习俗叫煞扣。表哥说啥也不让往棺材盖上钉钉子,乡亲们咋劝也劝不通。我深知表哥的固执,就吩咐人们依了表哥的愿望。掩埋的时候,表哥也不让填太多的泥土,说是以后圆坟的时候再填土。
安置完表嫂的后事,轮椅上满面憔悴的表哥扯着我的手,表情里带着悲伤也带着安然说,你把我跟你表嫂那点事情写出来吧,她走了,我就更不用顾忌什么了。她为了我,也是为了我俩这份感情,付出了常人想象不到的东西。我如实说给你,你如实写出来,也算是纪念她这份付出吧。
望着表哥充满期盼的眼神,我内心也油然生出一丝庄严,郑重地点头应诺。
表哥跟表嫂的故事一点儿也不复杂,都是一个屯子出生的同龄人,都在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初中毕业,一起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的。相互之间很了解,知道底细,脾气秉性也合得来的。也就在劳动过程中逐渐爱慕起来的。体现在行动上的就是,表哥家园子里的两个柿子刚发红,他就赶紧摘下来揣在口袋里,见面塞进表嫂手里。表嫂家蒸了白面馒头,表嫂趁妈妈不注意,慌忙塞在怀里一个,见面时催着表哥吃……
可是他们的爱情受到了表嫂父母的反对,让这桩婚事掺杂了变数,有了离奇的色彩。
表嫂的爸妈干涉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表哥成分不好,中农,不上不下的阶层,好事捞不到,坏事落不下。表哥倒是没有挨过批斗,没有做过检查,没有去过学习班改造。可是他爹就不一样了,文斗武斗都经历过,还去公社学习班改造很长时间。说是学习班,名声好听,实际就是劳动改造,苦累都是超强度的。受家庭连累,表哥淘过厕所,放过牛羊,去水利工地搬过两年多的石头。手掌、肩頭上的血泡一茬接一茬的。
表哥人老实,活计脏点累点都没有二话,就是踏踏实实干。这就对了,如果不是这样勤劳肯干,当时的形势不能容纳他不说,表嫂也根本不会喜欢上他,并且至死不渝跟随他一辈子。
表嫂给表哥买了一副白手套,说水利工地天天捡石头,抡大锤的,戴上省得磨手。表哥找时间给表嫂买一个花手绢,说天越来越热了,擦擦汗。表嫂给表哥买一个日记本,一支钢笔,说劳动归劳动,别把文化荒废了,天天记点啥,就当练字了。表哥给表嫂买了头巾、头绳、雪花膏、胭脂等,说女孩子该打扮就打扮,不能太亏待自己。
一场恋爱序曲就这样拉开了。
至于都在什么地方相会呀,多长时间见面一次啊,谁主动拥抱了谁,谁主动亲吻了谁,表哥没有说起,我也不便细问。就把这些过程忽略掉吧。表哥说到当年随手在野地里摘下一朵牵手花,笨手笨脚插在表嫂鬓发上这个细节的时候,他的脸上竟然红润起来了,眼神也格外明亮了。看得出来,表哥是为那个瞬间而感到幸福。
表哥说他跟表嫂如此这般交往两年多,基本上没有人知道,想来他们是相当慎重的。要不是后来表嫂家里给她张罗找婆家了,他们的事情也许还能隐蔽下去。
表嫂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跟父母道出了实情。以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爸爸妈妈会理解她的。
表嫂始料不及的是,父母反响会那么激烈,主要原因是成分的差异。表嫂家是贫下中农,爸爸是队委会成员,仓库保管员,属于根正苗红。爸妈认为表嫂必须跟表哥划清界限,断绝交往。不是图大富大贵,也不是嫌弃他人品不行。就是不能没事儿找事,受牵连不说,队委会成员也难以保全了,在屯子里抬不起头来。最可怕的是失去保管员的职位,那可是生产队最清闲、最实惠的差事,不是什么人都能干得上的。在饥寒的岁月里,鞋窠里带上几粒米都可以让一家人充饥啊!
表哥说表嫂当时是做了极大抗争的,除了表明自己非表哥不嫁之外,还喝了耗子药。至于真喝假喝,喝了多少,表哥没有细说。总之,表嫂没有生命危险,平平安安为爱情而活着。
表嫂的举动没有吓住父亲,反而彻底激怒了老人。他面孔扭曲,眼睛发红,歇斯底里训斥表嫂,你有本事就死去,死了我都不让你们合葬,只要你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你嫁给他!
一段日子过后,表嫂妥协了,表示甘愿服从爸妈的决定,不再提跟表哥成亲的事情了,表示嫁给谁由爸妈做主,自己不反对,听天由命。
爸妈当然欢喜得不得了,以为女儿终于懂事了,想明白了,知道爸妈也是为了自己一辈子不受苦,不遭罪。他们积极张罗给表嫂找对象,成家立业过日子。
不久,一个黎明公社金山大队的人相中了表嫂,办了简单的订婚仪式,当媒人提出应该要多少彩礼的时候,表嫂态度坚决地说话了,表嫂说我是想找个人家过日子,不是卖自己,一分钱彩礼也不要。爸妈张口结舌,想劝说闺女两句,一看闺女表情坚定,也怕惹出是非,就忍下了。
男方一家人当然高兴不已,认为这个媳妇通情达理,跟自己家一心一意,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媳妇。当时拍板敲定,秋天收完庄稼,就操办婚事把表嫂迎娶过去。据说表嫂这次成亲,男方只做了被褥,买一身红棉袄红棉裤,婚礼上表嫂穿了。
自打男方确定下来迎娶表嫂的日子,表哥跟表嫂整天都愁眉苦脸。每次偷偷见面,表哥心里苦着也要安慰表嫂,说咱们不是合计好了吗,就按说好的办,准成,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
表嫂说合计好是合计好了,可是我毕竟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了,跟他去入洞房,你就真的会不嫌弃吗?叫个男人谁都会嫌弃啊!
这是我同意你做的,我咋会嫌弃呢!
别说你,我自己都嫌弃……
咱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这样……表哥没能把表嫂劝说开心,自己先哽咽着悲伤起来。表嫂抱住表哥,放声大哭起来,表哥也女人般号啕不止。
表嫂家举办酒席宴请宾客那天,表哥躺在炕上,蒙着被子,一会儿冷浑身打颤,一会儿热汗水淋漓。表哥一天多水米没进肚子。他是后半夜爬起来,跳进表嫂家院子,摸进表嫂屋子的。具体都做了啥,表哥没说。我猜想免不了又是撕心裂肺痛哭一番,又是相互安慰,鼓励,承诺,保证之类,当然是压抑着声音,恐怕隔壁的爸爸妈妈听见。
表哥说表嫂是坐着马车出嫁的。也许是晚上跟表哥在一起有了定心丸吧,表嫂竟然一个眼泪疙瘩也没掉落,只是一脸疲惫,表情麻木,任凭送亲的七大姑八大姨摆布着。
表哥说他偷偷跟着送亲车辆后面走了几十里路,一直跟到表嫂要嫁的那户姓范的人家门口,眼见着表嫂木偶一样结婚典礼入洞房……那天正好下初冬的第一场雪,能见度很低,没人看得见他。可是他那一颗心比漫天风雪还迷乱,冰冷。
那年冬天来得早,一场不大不小的降雪,让天气格外寒冷。
表哥顾不得冷热,风雪,天一放亮就爬上房顶,向北方眺望。
收过庄稼,打过草的原野白皑皑一片,能够望出很远很远,仿佛有只老鼠都能看得见。放牧的牛马羊群游荡在旷野上,斑斑点点。头上偶尔飞过几群麻雀,叽叽喳喳,高空上可以见到的就是几只苍鹰,不紧不慢地展翅盘桓。
表哥是个爱放风筝的人,也爱扎滚笼。每年这个季节,是表哥最开心的季节,表哥会让风筝飘在空中,会把好几个滚笼挂在林子里,每天至少也会收获到十几只各种野鸟。表哥会把野鸟烧熟了,揣在怀里,送到表嫂嘴巴上时,还热乎乎香喷喷的。
今年深秋,表哥再也没心思放风筝,滚野鸟了。
纷纷扬扬的小雪无休无止下个不停,明天就是表嫂三天回门的日子了,也是表哥表嫂约定会面的日子。三天,可能平时它不是很长,就是七十二个小时。可是这三天对于表哥而言,远比三年三十年还要漫长,还要煎熬。表哥知道表嫂的心情跟他会一样煎熬,苦盼。
发生意外似乎是注定的了。
初冬季节天黑得相当早,四点钟前后就黑乎乎了,加上表哥一门心思念着表嫂,想着明天的相见,甚至以后就再也不会分离。两腿冻得麻木了,表哥跺跺脚,想暖和暖和身子,效果不明显,又邁动双腿,沿着房顶走动起来。
大翠,大翠。表哥心里叨念表嫂的名字,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感觉身子暖和了,额头上好像还冒出了细微的汗珠,两条腿暖和了,麻酥酥的,轻飘飘的,身子仿佛飞起来了。
表哥身子落地的沉闷声响,惊动了屋子里的妈妈,老人出门看到儿子瘫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就知道是咋回事儿了。老人恐惧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那时候的医院不是一般农村人能去得起的,别说肢体瘫痪,就是头疼感冒都去不起。打一针块八角钱,就是全家一个月的油盐酱醋啊。
表哥家只有请老爷屯一个叫任大仙的大夫用家传方子治疗。上药、敷药、用红花泡酒揉搓,往腰眼儿上腿肚子上贴膏药,也扎针,小半尺长的银针,正常人看了腿都突突,扎在表哥腰上毫无反应。折折腾腾大半年,表哥还是站不起来。任大夫只好摇头说他尽到力量了。
表哥彻底卧床了。
表嫂真是三天回门的。不同于新媳妇回门的是新郎没有陪着回来,而是由新郎的父亲赶着一辆马车送回来的。还把被褥、脸盆、暖瓶、镜子等生活用品也带回来了。
看得出姓范的人家还算忠厚、讲究,不要媳妇了,把一些日用品也给带回来了,毕竟婚姻一场。新郎的父亲虽然表情麻木,他依然管表嫂爸妈叫亲家,说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我家没有这个福分,这个病我们没法治,也治不起。
表嫂爸爸急头掰脸质问亲家,说我闺女有啥病,在家根本就没病,这结婚三天就有病了?我们自己孩子有病没病我们还能不知道!
新郎的父亲说,亲家你也别把话说太满,这个病真是得结婚了才能够知道的,有病没病你们还是自己问问闺女吧。
表嫂没说自己有病还是没病。表嫂脸上没有表情,起码没有悲伤痛苦或者病痛的样子。
表嫂只说爸妈你们别问了,赶紧做点饭,让范大叔吃口热乎饭好赶路。
新郎的父亲连连摆手,依旧面无表情却赞许地说,看看多懂事的孩子啊。你们别麻烦了,我也吃不下,也真不饿,我就赶路回去了,好几十里路呢。
表嫂一听说表哥从房上跌下来摔伤了,就不顾一切奔过来看望表哥。
表嫂抱着表哥哭得昏天黑地。表嫂说这都是命啊,我认了。只要你有这口气就行了。表哥说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命,我再也不能连累你了。
表嫂说你这是胡话还是虎话,我都这样了,是为了你。你也这样了,是为了我。咱们谁也别说别的,别想别的了。就不信老天爷会饿死瞎家雀儿,你瘫了,不是还有我呢吗!
也不知道表嫂是咋跟爸爸妈妈说的,表哥身子健全的时候他们死活不同意他俩好,表哥身子瘫痪了,他们反倒不再过问了。
婆家送回来的物品,表嫂都拿过来,没有任何仪式,表嫂就住进表哥家里了。她白天去生产队干活儿挣工分,起早贪黑围着表哥身边转,洗洗涮涮,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擦洗身子,按摩腰部、腿部,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五十多年就这样熬过去了。
表哥泪眼迷离地说,要是没有自己的牵累,表嫂肯定不会死这么早的啊!
表哥后来还是跟我说出了表嫂婚后三天被遣送回来的因由——因为表嫂是石女(先天性阴道畸形,不能过性生活,更不能生育后代)。新婚之夜的新郎自然是吃惊,继而上火,闹心,惆怅,憋屈,窝囊,发怒,甚至狂暴,狠狠地抽了表嫂几个耳光,破口大骂你个浑犊子,你个大骗子,你把我坑害苦了!然后是抽自己耳光,抓自己胳膊,差一点咬断自己一根手指,不住地撕扯枕头、被褥、衣服,扬言一把火烧了新房。是表嫂跪下来,苦苦哀求失去理智、甚至失去人性的丈夫。他终于号啕起来,满腔的怒火与仇恨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表嫂也跟着哭诉,说我真的没想坑害你,我是不同意出嫁的,我有难言之隐,是我爸逼着我嫁给你。我就是不嫁给你也得嫁给别人,要不然我只能去死了。我真是没办法了。我没要你一分彩礼,就是不想坑你骗你。你把我送回去吧,你可以再娶一个好姑娘的……
谈及表嫂的石女问题,表哥豁牙漏风的嘴巴展现了一丝笑意,虽然马上又收拢回去了,但是我还是觉察到了他的那份自鸣得意。
那个办法是被逼迫出来的,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就想到了选一个大小合适的土豆,在恰当的时候放置到恰当的位置……就是苦了你表嫂了。当时打离婚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不仅离婚了,还是个石女,你想想她爸妈还会反对我们的婚事吗?就是你表嫂名声败裂了,背着这样一个黑锅,又让我拖累了一辈子……我一再张罗要她生个孩子,起码能够给她恢复不是石女的名声呀。
有一次你表嫂真的有了身孕。我欢天喜地的,她却唉声叹气,满脸愁云。
我责怪她怀了孩子,应该高兴点儿,对孩子大人都有好处。再说你生了孩子就证明你是个正常的好女人,好媳妇了。冲这个你也应该高兴啊!
她劝我算了吧,还是把这个孩子做掉吧。名声不名声的不那么重要,咱们得看自己的情况,靠我一个人在生产队劳动,咋养活孩子啊……只要咱俩在一起,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也是你的孩子啊!说得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狼哇哇地哭……
我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啊,有我这么一个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孩子就够她受累了,再抚养一个孩子,真就是活活要她的命啊!
这些年我跟你表嫂都合计过无数次了,说好了一起死的,没想到她把我扔下了……表哥真像个孩子,说到这里,泪水止不住流淌着。
让我感动的是,表哥竟然还保留着那朵他戴在表嫂鬓发上的牵手花标本,镶在透明的小圆镜里,由塑料袋装着挂在墙上,随时都能看见。
我劝慰表哥别悲伤,人都要有这么个过程的。我还诚心诚意要求把表哥带回南方去,负责照料他的饮食起居。表哥说你表嫂在这里,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说不动表哥,我就多陪伴表哥一些时日。大概不到两周时间,我把自己用的手机留给他,并教会他使用,塞给他两千块钱,就离开三道岗子屯返回南方了。
回到家,我每隔两三天就给表哥打个电话,唠些让他开心的话题。
他的语气还不错,挺乐观的。说村干部张罗要把他送去五保供养中心去,让我不要惦记。嘱咐我把他跟表嫂的事情写出来,打印了寄给他。我表示很快就会写完。他叮嘱我一定把字打印得大一些,他看着省劲、清晰。
大约是一个月以后,我把表哥跟表嫂的故事打印稿寄出去了。
一天清早,表哥打来电话,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带着颤音。他告诉我他看了我写的故事,都是原汁儿原味儿,当年他跟表嫂就是这么相爱的,就是这么走完一辈子的。他告诉我他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可以安心地走了。
我觉察到了什么,连声追问表哥在哪里,是不是病了。
表哥说我让你表嫂等我这些天,一个是等你把我俩的故事写完,我带过去让她也看看。再就是我等着你表嫂的尸首腐烂得差不多了,省得他们再抠出去给火化了。现在这些白眼儿狼阴一套阳一套,什么花招儿都有啊……
表哥没了声音,我喂喂喂连声喊叫了一通,还是没有应答。我急忙翻找电话簿里村主任的电话号,这次回去他跟我很是客气,说我是故乡混得最有出息也是最大的官儿了,特意请我去家里吃了一顿饭,把电话号码也留给我了,说有事尽管打电话吩咐他。
电话通了,我向村主任说明情况,让他赶紧去看看表哥到底出了什么事。老半天村主任才把电话打过来,电话里明显掺杂着风声。他说你表哥喝了一瓶子耗子药,身子都硬了。村主任又补充说,这个倔老头也不知道啥时候爬到老伴坟包来的,衣服裤子都磨破了,两个膝盖都磨得血淋淋的。是他自己拿手把坟上的土扒开了,挪开棺材盖子躺进去了……指甲也都磨没了……陈处长,你看看咋办,我们就地把他掩埋了行不行啊?
我没来得及细想就嘱咐村主任,行行行,你就这样把他俩合葬吧,千万不要火化!需要什么费用你只管说,我给你打过去。
村主任挺诚恳地说,老人是五保户,村里应该负责的,一切后事我都顶着啦,陈处长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接着我又提出一个要求,村主任,可以替我在他俩坟头栽种两棵牵手花吗?
村主任迟疑一下说行,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儿,就是现在这化肥农药搞的,咱这里它都快绝种了呀。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表嫂下葬的时候,表哥不让多填土,不让钉钉子煞扣的做法了,他是早就琢磨好了,自己更有把握扒开坟墓随时随地躺进去啊!
尽管没能看见表哥的遺容,我也能断定他一定会是面目安详。我还能断定他在爬向坟茔的时候,一定呼唤着:大翠,我来了!大翠,我来给你做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