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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政治的深刻隐喻
——评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

2017-07-25枣庄学院文学院山东枣庄277160

名作欣赏 2017年36期
关键词:埃里性爱母亲

⊙顾 玮[枣庄学院文学院, 山东 枣庄 277160]

性政治的深刻隐喻

——评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

⊙顾 玮[枣庄学院文学院, 山东 枣庄 277160]

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展示了一场控制与反控制的性爱厮杀,作家揭示了“性即暴力”这一现象,进而隐喻了人类社会的整个图景:极权政治即暴力政治,暴君把正常人变成暴民,暴民在反抗暴君时的自伤使他们陷入无底的痛苦深渊。这种以女权主义为底色的创作最终超越了性别的局限,对人性进行了深刻的洞察,并对其本质进行了挖掘。

耶利内克 《钢琴教师》 性政治

奥地利女作家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Elfriede Jelinek,1946—)是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说《钢琴教师》“以独特的语言激情揭露出社会庸常中的荒谬与强权”。有论者认为,作家“通过身体而思考”的叙事策略,揭开了女性“非理性”世界的一角,因而称耶利内克是身体写作的代表人物。在这个价值多元的年代,自然还有人质疑作家对强权政治的反叛是否为一种姿态,而“变态的情欲”描写是否只是为了夺人耳目而使作品沦为一般的色情小说。

通过语言这把古老的钥匙,笔者发现小说展示了女性在社会压力和性别压力中心灵扭曲、变态的真实图景。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中,女儿被母亲剥夺了最美妙的性爱,扭曲了享受正常性爱的能力,在庸俗道德、极权统治的禁锢中,性爱欲望变成了病态的幻想和致命的折磨。不仅如此,小说揭示了一幕人类权力生活的寓言场景,进而隐喻了人类社会的整个图景,对人性本质在极权暴力、强权政治下的变形进行了深刻的洞察和毫不留情的批判。

一、母爱神话和男性价值体系的崩溃

《钢琴教师》首先解构了传统的“母亲”角色,颠覆了母爱神话。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埃里卡·科胡特与母亲的矛盾,从表面看,是亲情间不可避免的摩擦,属于家庭教育问题。但是,如果透过文本的字面意义进入作品的隐喻层,就会发现在女儿、情人与母亲这简单的关系之间,发生了一场你死我活、惊心动魄的社会权力战争。

社会关系中暴力与强权的阴暗面在家庭中的表现,使本该充满温馨的小环境成了母女殊死搏斗的场所;庇护儿女的保护伞,在这里成为强权统治的工具;爱恨交织的亲情,变成了一剂致命的毒药。在《钢琴教师》中,“埃里卡登场,父亲下场”,由于父亲缺席,母亲完成了权力角色的置换,成为“被人一致认为是在国家生活和家庭生活中集中世纪异端裁判所的审讯官和下枪决命令者于一身的人物”。这时的母亲是一个抽掉母性生命内涵的能指,她对子女无微不至的关怀底下隐藏着极大的权力欲望。母亲对埃里卡的爱是这样的:她把女儿当成了自己梳妆盒里的私人物件,“有件东西是任什么别的我也不肯交换的,那名字便叫埃里卡”。她剥夺了埃里卡属于女性的那点可怜的乐趣,禁止女儿穿美丽的衣服,一旦发现,就将她的新衣服撕烂。她规定女儿每天必须分秒不差地回家,并和女儿一起睡在没有任何私密性可言的双人床上,而且“唯恐她给什么坏男人勾引上当”。母亲控制着女儿的肉体和精神,这种畸形的母爱使家成为“一座贞操的庙宇,一座门神严密监护的温暖的庙宇”。在家庭这个内部奴役的核心中,女儿埃里卡唯一的出路就是成为一个暴君的肉体奴隶,即使在“性成熟期”,也必须生活在“固定禁猎期的居留地”里。母亲对她的教育无非是使她能获得一种“美德”——顺从、奴颜婢膝和近乎冷漠的性压抑。埃里卡在浴室切割着自己的私处,回应了母亲的压制,果然以最安全的方式释放着自己的性能量。作家承认,她解构和颠覆作为中产阶级权威象征的母亲形象,本身是对她母亲的报复行动。

进一步地,耶利内克对母亲信奉的中产阶级价值观(男性价值体系)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和辛辣的嘲讽。中产阶级们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优雅的外表下掩藏着他们死守中庸的惰性:向往着天堂一般的能给他们带来体面和尊严的物质生活,并靠着良好的文化素养使这些梦想得以实现。文学艺术变成了官爵和地位的“奴仆”,音乐成为迈入“天堂”的阶梯,文学艺术的灵魂早就死掉了,只剩下低声下气乞讨世俗利益的技能和姿态。飘荡在整个社会上空的功利主义之风,将埃里卡和她母亲吹到了实用至上的悬崖边缘。埃里卡从小被迫接受了严格的音乐训练,在母亲的禁锢下,她不能恋爱、结婚,过着修女般的生活,因为她唯一的出路是成为大众仰慕的天才钢琴家。但是她没有成功,只在穷途末路般的学习中获得了一种谋生的手段,这显然不能令母亲满意。母亲的脑海里浮现最多的是成就、名望、效能、获得等词语,她在安排、把握女儿的事业前途和人生道路时,永远以世俗的功利主义价值观为标尺。钢琴教师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与衣食无忧、情趣高雅的成功人士相比,还有着很远的距离。埃里卡需要不断工作,以维持自己仅有的体面,同时承受着失去个人发展前途的痛苦打击。

埃里卡生活在对女性挤压的环境里,在男性价值体系及行为规范的制约下,她只有被动地接受与臣服,注定没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只会成为一个平庸的钢琴教师,成为男性世界价值观的牺牲品。但自视优雅的中产阶级作风使埃里卡有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傲慢地逼视着那些散发着难闻气息的“大众”,把自我看得高于一切,追求品味、教养、舒适的生活,但骨子里却摆脱不了俗气和平庸。更为可悲的是,在男权社会里,她的工作只不过弱化了自己的色情功用,终究难以改变被男性文化歧视、消费的命运。

二、控制与反控制的性爱厮杀

耶利内克一面无情地批判奥地利文化的虚伪,一面也在吸收世界文化精英们创造的丰富养分。正是多元文化的碰撞与交会,才塑造了独特的“这一个”,使得耶利内克脱颖而出。20世纪西方女权运动的风起云涌,给耶利内克的思想以巨大的冲击,燃起了她心中积郁的对男权文化的叛逆之火。弗洛伊德对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剥离,无疑对作家审视人性的深度有着很大的启发。

埃里卡从小就在母亲为其划好的文化圈子中塑造“自我”,正常的生理需求被生硬地剥夺,“一锅沸腾的激情”被压进潜意识。在多思多情的青春期,埃里卡对异性爱的渴求被母亲残忍地遏制,“自我”压抑着“本我”的冲动,爱的欲望被性的苦闷所代替。在不健康、强制性的文化背景中,人格不能正常发育,性欲不能正常释放,而“力比多”又没能转化为“超我”的营养,使埃里卡的人格结构扭曲,“自我”走向毁灭。

在《钢琴教师》中,全然不见两性间纯美的爱情光芒,只有性变态、性暴力、施虐和受虐等对人性扭曲的极致描写。那些残忍、丑陋的一幕幕场景,没有丝毫的美感,没有尊严与怜悯,没有悲壮与正义,有的是无边无际的阴冷与绝望。作家以对抗主流的架势完成了对爱情诗意的剥离,对“色情”小说的反讽,对社会道德振聋发聩的鞭打。

作为雕刻细节的高手,耶利内克埋伏的细节,每一个都是重磅炸弹。比如,“母亲可以监督她夜里是否把双手放在被子上”,这个母亲,不仅害怕女儿与男性有染,而且连自慰都不允许!这足见她对女儿的掌控已经达到技术层面。在性保守的中世纪,单纯对付来自生命深处的冲动,已经对女性构成折磨,而在性开放、性宽容的当下,社会风尚、媒体、色情业极尽挑逗每一个人的性冲动,这对生活在欧洲大都市的埃里卡又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她去色情场所窥视性表演,去公园看情人的野合,这一违反道德规范的举动极具挑战性与代表性,因为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消费社会中,色情是男性权力游戏中最重要的工具,观淫历来专属于男人的特权,女性无权享有。出现在观淫场所的女性是被看的角色,她们只有被看的义务,没有观看的权利。在这个惊世骇俗的场景里,埃里卡成了唯一不做表演的女性,这意味着作家对“男性”特权行为的蔑视和挑战。在长期的性压抑之后,性能量终于找到一个出口,并且通过不正当的途径演变成乖张的、违背常理的性形式,埃里卡用刀片切割自己的私处,这一举动看似病态,其实是用自虐得到的快感来缓解极度性饥渴的激烈方式。

再如,埃里卡喜欢新衣服,注意打扮自己,这是性觉醒的标志。在潜意识里,她的装扮,是为了吸引异性的注意,但这种正常的欲望释放却被她母亲残忍地剥夺了。在近四十岁时,埃里卡才找到了“力比多”的释放对象,她对年轻、英俊的男学生克雷默尔有了感觉,但是多年的性禁锢,使她丧失了正常的爱的能力。他们之间的性爱从头到尾都是畸形的,充满了令人发指的争斗和暴力,最终导致了埃里卡精神的彻底崩溃。她带着一把刀子去找克雷默尔复仇,但克雷默尔对她施暴之后,居然在一伙青年男女中间照常嬉笑,埃里卡最后无限绝望地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身体。这一结局无比悲凉地揭示了在性别政治的暴君统治下,暴民(女性)全力反抗的结果只能是自伤。埃里卡渴望被人鞭打的心理是文化性的自我虐待,她始终不能抛弃自己的性别,像男性一样获得性主动。

耶利内克说过一句话:性就是暴力。性的终极是一种暴虐,对女性的性暴力就是文明的真实模式。“性行为本身是一种生物和肉体的行为,却是文化所认可的各种态度和价值观的集中表现。”作品用冗长的篇幅细述了埃里卡精心设计的“性虐”计划,埃里卡一反女性在性爱中的被动地位,通过写信对克雷默尔发号施令。表面上看来,这是女主人公“性变态”“性欲倒错”的体现,最后迎来克雷默尔的一顿暴打是她咎由自取;实际上,这是她权力欲望的释放,她在性爱中试图控制男性,公然挑战男性与生俱来的权威,与男性争夺性话语权和性行为主动权。这一点,正是男性最不能容忍的,因而她最终激怒了年轻的学生,遭受了一顿痛打,而且被对方愤怒地强暴。埃里卡不仅没能以女人的身躯颠覆男权话语,却不折不扣地实践了男权话语,这证明了男权性文化的固若金汤。

三、权力对人性的极度摧残

权力(包括性别权力)的争夺隐藏在社会结构和人性深处。事实上,每个人都想推行自己的主张,让别人服从自己,这是人的天性,但如果一个人始终扮演着家长角色,时时处处掌控别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其结果往往是别人离他而去。当这个人拥有一定权力,使得被掌控者逃不出他的领地时,被掌控者不是造反就是窒息。这样的“家长”,自以为有爱心,是对子女负责,事实上是自私;这样的统治者,自封为“救世主”,事实上是残忍的暴君或心胸狭窄的小人。

特权带来的种种好处总是诱惑着人们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夺,人类最原始的争夺方式就是比体力,因而暴力(加上后来的精神暴力)内化于每个社会的历史时期。西方文明在其发展进程中实现了文化上的巨大进步,但也难以掩盖权力争夺时血腥、丑陋的反人性的一面。1946年出生的耶利内克虽然没有亲历纳粹大屠杀,但恐怖的阴影给她的心灵烙上了深刻的印记,她说:“这可怕的童年显然在我的心中种下了如此深刻的仇恨,以致在我的一生中它都像一枚火箭一样,贯穿于我的文学创作中。”家庭教育同样是专制的,作家曾说母亲像一个“可怕的图腾柱”,而自己从小就在母亲的严格管教下学习音乐,这种强制性的枯燥生活使她像作品中的埃里卡一样,失去了少女应有的自由和天真。内向忧郁的耶利内克在孤独中历练了一双能透视人生、男权社会的冷眼,深刻认识了性别歧视、剥削带给女性的世代屈辱。作家从纳粹政权在神圣名义下的杀戮,引申到家长以爱的名义对子女的掌控,愤怒却不失理性地撕开了人与人之间虚伪的温情面纱,展示给人们一座神圣外衣下冰冷的人间地狱图景,表达了她对社会的种种剥削和对性暴力决不姑息的信念。

如果一个人所处的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都是专制独裁的,那么这种人的心灵极容易造成大面积的阴暗。耶利内克为埃里卡营造的家庭和社会环境都是令人窒息的,她不仅丧失了爱的能力,而且变成一个十足的暴君。她给克雷默尔写信,让他对自己实施强暴,而且规定了每一个细节,这实质上是一个女暴君对一个男性的奴役。这个细节的深刻之处在于,失去了正常性爱能力的埃里卡,连正常的性想象能力也丧失了,她只知道奴役和被奴役。来自生命深处的性能量,在她那里已经不能转化为正常的性冲动,她连借助性幻想发泄性欲望的能力都没有了。她认为,性行为就是相互征服,相互摧残,就是施虐和受虐。一个人处在不能施虐的弱势地位时,受虐就成了唯一选择。她在选择受虐时,竟然还没有忘记命令施虐者对其实施虐待行为,骨子里的掌控欲强大得令人害怕。

科技的高速发展使人类享受了高度的物质文明,同时给人类制造了许多枷锁,不断膨胀的物质欲望使人类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艺术本来是实现心灵自由的翅膀,却堕落为攀登物欲高峰的垫脚石;原本是“物化”的天敌,却成了设置人生、压抑人性的“罪魁”。现代工业化社会扭曲了人性的健康发展,造就了无数个埃里卡这样的牺牲品。耶利内克在揭示消费社会的文化真相时,不仅有对母爱和性爱的绝望,还有对文学艺术无法拯救心灵,无法使人的精神摆脱空虚的绝望。这种绝望我们曾在卡夫卡那里体味过。在耶利内克的笔下,人物自伤的悲剧结局也意味着生命彻骨的阴冷和巨大的绝望,人的身体被功利社会挤压得变了形,他们的意识被媒体和娱乐产业渗透并控制着,心灵异化扭曲,灵魂孱弱不堪,加上无法得到性爱的滋润,没有身体和精神的自由放飞,只能在无情的世界中绝望而荒诞地生存着。

“性藏于我们一切棘手问题的最深处,除非我们消灭了我们压迫制度中这一最卑劣的形式,除非我们对这一权力和暴力的癫狂进行全面的诊断和彻底的治理,我们所有旨在实现解放的努力,都只会将我们再一次投入这同样的和基本的焦虑中。”这是《钢琴教师》所昭示的性政治内涵,这种以女权主义为底色的创作最终超越了性别的局限,达到了对人类生存图景的隐喻和对人类心灵的终极关怀。

[1] 埃尔夫丽德·耶利内克.钢琴教师[M].宁瑛,郑华汉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2] 凯特·米利特.性的政治[M].钟良明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3] 葛红兵.耶利内克是“身体写作”?[N].解放日报—新闻晚报,2004-12-31.

[4]宁瑛.反叛的艺术家——埃尔弗蕾德·耶利内克[J].外国文学动态,2004(6).

本文系山东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计划“消费文化中的女性身体审美研究”(J16WC15)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顾玮,硕士,山东枣庄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女性文学。

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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