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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里的香火

2017-07-24胡增官

福建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番薯

胡增官

1

若干年后,家叔弥留之际,番薯岭村人都忘了村里有过书贞这个女人。书贞,是我即将死去的家叔的老婆,我叫她家嬸。家婶已死去多年,尸体早化作白骨,在地下安息了。

我能记得家婶当年活着的时候,双手握一大把香出现在马路上。天暗了下来。夜色下没有月光,一大把香像一捧鲜花,星星点点燃烧,映亮家婶隐约的狂喜的脸面。而她的诅咒,却是这个夜晚最狠毒的喧嚣。马路下,往日哗哗奔流的小溪,也让毒誓一剑封喉消了音。

家婶声音高亢嘹亮,捎带老旦唱腔的尖厉节律,在番薯岭村制造恐怖到瘆人的人间地狱。那一晚,家婶伶牙俐齿叼着樊玲一家老小,统统扔进地狱。

樊玲是我同桌,小圆脸上一双圆溜溜亮眼,后脑勺抓两把山羊辫,跑起来辫子一蹦一跳,活脱脱一只快活小羊羔。下午第一节课伊始,老师报生字听写:口……口字……写了没有?

写了,下面应。

老师继续报听写。

我写完了。趁老师歇气儿,我削着铅笔。

哎哟!一声尖叫,穿破老师报的生字“手”。

我吓一跳,愕然找寻谁发出尖叫。他们眼睛齐刷刷瞟向我,打出一个个问号,仿佛我是误打误撞撞进教室的一头猴子。

我纳闷一张张扭向我的脸。这时,痛感从掌心导入大脑,低头看到自己手掌心淌出活泼的细细血流。摊开手,我求助地望向同桌。同桌樊玲惨白脸面僵硬着惶恐,一手悬空举着铅笔刀,刀片已锈,像摆放多时的模具。她手上铅笔刀是我的。蓦地记起方才写下老师报的生字,笔秃了,我乘隙拿出铅笔刀削笔尖,是樊玲忽然拔走我握在手上的铅笔刀,刀口顺势在掌心划拉下一道口子。口子如发达的泉眼,血珠源源冒出,沿掌纹徐徐奔走,淌落在斑驳的课桌上。我吓哭了,泪水哗哗流下,滴在课桌上,渗入血水,浅浅淡淡地蠕动。

老师见状,慌了神,课本“啪啦”一扔,从身后木门背后抓一撮积尘,跑到我跟前,托住我淌血的掌心,敷在寸长的刀口上,说别动,过一会儿就好了。

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樊玲知道惹祸,脸色青白,可怜兮兮地说。

樊玲很文静,不是爱恶作剧的女孩,写字压断笔尖,一时着急,冷不丁抢走我手上使唤的铅笔刀,刀刃划破了我的手掌心。

老师瞟她一眼,默默回到讲台前。

积尘一敷,血立马止住,泪水也止住了。于是,继续我的听写。樊玲却愣着,脸上悲戚而忧伤。我狠狠自责,不就是掌心划破一道血口子吗?朝她示好地莞尔一笑。樊玲怯怯地问我疼不。我说不疼。她又问了两次疼不,影响我听写分心,我狠劲剜了她一眼。她沉默下来,一节课心不在焉。

下课钟声一响,我站起来,樊玲扯住我袖子。她抿着嘴,眼里难过还在。她说,要不这样,我请你吃冰棒。

我说,你不要想太多,我不吃冰棒。

樊玲家在家婶厝屋隔壁,是紧邻的邻居。邻居是非多,吵吵闹闹不和谐,两家人好久不说话了,这也影响了我和樊玲的友谊。家婶看到我和樊玲走在一块是要责骂的。可不知为何,樊玲一高兴,时常忘了我和她有仇。不是亲近关系,她哪能抢我小刀!

晚上一家子围住八仙桌吃饭。家婶坐在我侧对面,捧碗窸窸窣窣扒拉稀饭,觑见我一只手耷在桌子下,顿时搁下碗,瞪眼说,草本,吃饭手扶碗,我讲过多少遍了。

我一哆嗦,嘴里含住饭,傻傻地盯着家婶看。

看我干吗?手扶碗啊!她大声说。别的孩子也停下筷子,害怕惹火烧身似的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我握拳怯生生抬起左手,拳头顶住碗沿,作势扶碗。我是左撇子,家婶强迫我改右手抓筷子。她说左撇子吃饭,筷子跟人打架,不礼貌,必须改。我留村里读书,寄养在她家,凡事百依百顺,轻易不惹家婶生气。她一发话,我立马改到右手抓筷子,改过来没多少日子,使唤筷子的手笨拙如猫爪。

手摊开,扶住碗,家婶命令,声音硬邦邦的,唬得堂兄弟们斜眼瞟我。

我摊开拳头,手扶住碗的当口,家婶眼睛逮住了我手上破绽,厉声说,草本,你怎么回事?

我一哆嗦,哆嗦出想好的谎话,脱口说,樊玲割的。

就是隔壁家的樊玲,其国家的樊玲?家婶质问。

是谁回了一句:是隔壁其国家的小女儿樊玲。

家婶呼地站起来,脸面板结,跟打了霜一样,一拍胸脯,气呼呼地大声说,短命鬼欺负到老娘身上来了。她快步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手一伸,拉住我手腕。

走,找他们家算账去。

不……不要,我嗫嚅着说,反弓身体,煞住马步不让她拽走。家婶哪肯依,使了点力,没拽动我。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被人欺负了不敢作声。家婶大声数落,手上一使劲,我一个趔趄,被拽到门槛边。

家婶说,跟我走,不能便宜了他们家。

我心里害怕,像送我上断头台。家婶却意外甩掉我的手。我身子一偏,努力站直。

家婶气鼓鼓,脸涨得通红,胸脯急剧起伏。她中等个头,体型苗条,柳叶眉,高颧骨,凤目瓜子脸。一生气,她个头会猛然蹿高,五官移位,柳叶不是柳叶,凤目成鸡目,圆溜溜的好怕人。

她家孩子了解自己的娘易动怒,脾气暴躁。看到她生这么大的气,停住筷子,不敢扒饭。我尤其恐慌,我是他们家唯一的外人。自打我记事起,母亲就不存在,仿佛缥缈的云烟,只是一个疼痛的概念。她去世后,父亲拉着我走出环山皆顽石巉岩的村境,加入村里自发组织的土建队,开始盖屋起厝弄泥水生涯。那时我少不记事,随他多地辗转,后来渐渐长大,大到了该读书的年龄。父亲显然没意识孩子大了要读书识字,死心塌地领着我,养着我。我也习惯了待在土建队的孤独,仿佛这就是我命定的状态,没什么不妥,只待过年的时候,随“转年”送归的东风卡车,回到阔别一年的番薯岭村。这儿有我们的老宅——鹅卵石垒就的两间老房,斑驳的门,锈蚀的挂锁,布满蛛网的昏暗厝室。一年里,唯有过年十来天待在这冰冷厝屋里。十来天何其短促?角角落落、犊角旮旯却填满父亲浊重沉闷的叹息,“唉”仿佛不是叹词,而是沉重的拟声词,天然地从他嘴里出来,锤击我稚嫩内心一下下钝疼。他和母亲勒断裤腰带构筑下这两间厝房,没换来温暖的窝,却换来母亲饿食成疾的顽疾和死亡。父亲心冷如水,滋生冷冰冰的长吁短叹。年过后,父亲又牵我出远门,年复一年,年年如是。

今年过了年,我跟父亲上路。父亲背上背着叮叮当当的吃饭家伙。

家婶斜刺里冲了出来,拦住我们去路。她手指间捏一块丝瓜瓤洗碗布。洗碗布滴沥水珠,像刚从水池捞出的一只淡棕色死老鼠。家婶脸上一股硬气,说草本不小了,人家孩子早就上学读书了。

父亲低头看我,很为难。

家婶说,草本寄我厝里读书。

父亲踌躇,好像谁逼他做不乐意做的事,逼他做出父子生离死别的抉择。

家婶作色道,寄在我厝,有这么多孩子做伴,你放宽心就是,我们不会伤草本一根毫毛,也不会让外人欺负草本。

父亲的的确确不放心我。母亲命殁后,父亲带我背井离乡,骨肉在身边,他放心。我就像他身后长的尾巴,不可分离。可我孤独,而且荒凉。大人白天上工地砌砖勾缝,造屋起厝,我独个儿待工棚里,长年累月。现在家婶留我下来,我眼里的热望,大概也像身陷险境的饿狗,眼馋近在嘴边的死老鼠。尽管番薯岭村人我都陌生,一年十几天的接触,生不出感情,但我不在乎,留下来读书是一回事,有玩伴又是一回事,两回事合在一块,就是乡村过年一样的大事。大事我没有决断权,望住父亲眼角角质化的眼睛,巴望他放行。

父親看看我,又看看家婶,来回看了几遍,眼眺远山,叹口气说,那,好吧!

父亲留下我,走了。他走下拐弯处窄小台阶,沉闷侧影不是释重的轻松,倒好像驮了重物佝偻着。他临走递给家婶几张面值五元的钱币做我伙食费,又给了我三元,说是注册用。

2

番薯岭村像一把马头琴,马路如同琴轴,弯曲地破开村庄,我们家在马头琴底部南面。家婶从自家四扇三厅堂大门出来,握手上的香已经点着。她迈动大跨步,像赶路的夜行人,走过仇家邻居樊玲家四扇三厝门,从水泥铺地的巷子往北一拐,拐上队里通往马路的土疙瘩小路时,开始放逐嘹亮咒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某某家人不得好死啊……她的这句开场白之后,说草本这孩子可怜,从小没娘,靠他爹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做人老实听话,从来不招谁惹谁,没天理的欺负他没娘,狠心拿刀割他的手血淋淋……

我耳尖,三里外来一辆卡车,我能听到引擎声。家婶的数落切入实题后,咒骂的对象还没出口,我身上肌肉一抽一抽,跟欠了樊玲三斗米一样难为情,悔恨千不该万不该那时节在课堂上削铅笔,不然就没眼下这事。家婶的咒言骂语的组合开始灵动丰富起来。这时队里男女老少都耸起耳朵听,辨识被家婶咒骂的倒霉蛋是谁谁,脸上洋溢看好戏的好奇与兴奋,同时搜肠刮肚检讨一天里是否招惹了家婶家的谁谁。确信没有后,他们站到了空坪边缘,像坪坝上一棵棵树,眺望对面马路上一捧玫瑰一样鲜亮的香火。香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游移,借此判断家婶隐没黑夜里的行踪。夜黑无星月,香火就成了他们追踪聚合点,听取声音却不需要聚合,它是发散的,犹如雾一样弥漫开来,进入每一个人耳朵。家婶动用富有诱惑力富含毒素的词汇声嘶力竭地呼号着,步步深入,循循善诱,缓缓导出了咒骂对象:其国。他们“哦”的一声恍悟,原来骂的是她邻居其国。我惊异家婶的智慧,她嘴里居然能即兴派遣如此之多含有毒素的词汇,如急雨射向对方,如霰弹攻击对手,如群蛇烈信猛噬敌人,如虎狼下山扑食冒犯者。

此时,其国家人笃定慌慌张张如临大敌。这就像遭遇突袭,城里人毫无心理准备,却已然兵临城下。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张张脸死沉死沉,好像被暗夜浸没了没醒过来。

樊玲一家原本住在山里,队里人如是介绍,语气捎带优越感。其实,番薯岭村也坐落层层叠叠群山里,这只能说明樊玲原先的家更荒僻,从我们村后山翻过去,还得向上走十来里路,二十来户人家住的山窝,除了人和鸡鸭狗,没别的动物。番薯岭村好歹有一条马路与外头沟通,樊玲那旮旯只有弯弯一条山路,还坑坑洼洼不成样子。樊玲的父亲其国有办法,他在山上烧炭,烧了炭挑到山下番薯岭村卖钱。番薯岭村人不烧炭。烧炭是专项技能,也是脏活累活,不来钱的下贱活,番薯岭村人不屑去做。他们买其国黑炭煨番薯煨芋子,也用来烘干雨水淋湿的番薯米。队长家十天半个月煨一回猪蹄,炭火炉子煨的猪蹄香飘几里路。家婶很瞧不上队长,曾经诅咒他一昼夜,直咒得队长脑顶掉毛秃了一块,露出铜钱大的青皮。就是这个秃子队长,得了其国炭火便宜,给其国批了一块地,地批在家婶拿的地隔壁,他们就做了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前提是近邻是善邻。其国妻初来的时候,四处吹嘘她表弟在市里公安局。市里什么意思?就是跨越县里的高一级公安局。这还了得!甭说搜遍队里,就是番薯岭村,也找不出一个在县里公安局做事的,更不用说市里公安局。更有甚者,其国妻让穿着公安制服的表弟在村里走了一趟。事后其国妻说她表弟让局里吉普车送到村口,为了不扰民,他步行进村。这个番薯岭村人也信,家婶偏不信,说其国妻作死,就算她表弟在市里公安局,我又不犯法,怕他个屁。

话传到其国妻耳朵,据说其国妻重重哼了一声。

其国和家叔同时起厝盖楼,一样大的地块,隔邻。番薯岭村人造厝盖楼隔邻都共墙,共墙省一堵墙的地块和成本,他们两家当然也得共墙,用膝盖想明白的事,其国夫妻不干。

其国妻说,我们不共墙,你们做你们的墙,我们做我们的墙。

噗……家婶喝嘴里一口白开水呛了出来。她和家叔找上其国临时租房商量共墙分摊钱的事。很简单很明了的问题,家婶让其国妻一句话给呛了,抹着呛出的眼泪看家叔表情。

家叔眨巴眼睛在抽烟,一口一口闷,脸上烟笼雾绕。家婶笑吟吟说,你讲笑话吧,起厝邻居都共墙……

其国妻抢过话头,不是笑话,是真的不和你们共墙。她顿了顿,除非……

除非什么?家叔杵着烟,定神望住其国妻额上一块大黑斑。

除非你们全出共墙的钱,或者……

家婶屁股离凳跳起来吼,什么道理,盘古开天地到现在,没听说两家共墙由一家出钱。

本来家婶不想主动找上门商量共墙的事,等着其国上门。其国外来户没势力根基,姿态理应放低,尽管其国妻广泛吹嘘表弟在市公安局,可又咋地?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吧!家婶左等右等,快等到雨季了还不见人影,其国那边已开始动土挖基。家叔等不住了,说,书贞,等他们上门,太阳得从西边出来。他好说歹说,说动家婶。家婶点头,唇角“嘁”一下。她也等急了,没想到这家外来户还挺牛挺犟,不就是共墙这等芝麻大的事,还死要面子,听依祥的,大人大量一回,看看他们葫芦里卖啥药。

所以说我们不共墙,是你们自己找我们,其国闷声说。

家婶站着,心里堵得慌,听家叔在说,天下一理,哪有邻居不共墙?家叔弹掉烟头上蹿高的烟灰,说共墙就得共同出钱。

我们不干,听说书贞嫂子很难相处,共墙麻烦多,不如撇清了,你走你的水,我走我的巷。

其国妻语气硬如砖头,意思明了如沟里流水,摆明的贬损、挑衅与不友好。家叔烟头猛一掷,啐一口烟痰,指着其国妻骂道,什么东西,你们不共墙,我厝照盖,我们走!家叔右手一挥,气鼓鼓跨出其国租屋。家婶脸色青紫,走路打战,相跟着出了门后,从家里摸出一大把香,点着了,由路口咒起,编排的咒语如滔滔江河绵延不绝。其国妻哪吃过这样的亏?气势汹汹出门迎战,伶牙俐齿恶毒还击。听她们俩面对面比画手脚对骂,不细听不像骂架,更像吊嗓子对山歌,激活番薯岭村人寡趣日子,调和寡淡内心。

骂架声音大小体现了气势强弱,二人旗鼓相当,难分伯仲。骂出智慧则是水平问题,致对方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这一点家婶占了上风。可最终比拼的是耐力韧性,不到一个时辰,其国妻声音渐渐低弱,音质里杂拌敲打粪池板的嘶嘶啦啦,大概声音韧带出了故障。局面出現家婶唱独角戏,清清亮亮唱喏似的好听、生动,杀伤力一如一发发炮弹,其国妻勇气受挫,心智尊严通通败落,通体伤痕累累。她几个半大儿子一拥而上,作势动粗。动粗会出人命,其国妻呼喊着你们别傻了,赶上去制止。节骨眼上,家婶倒在了路上。

家叔担心家婶,始终关注家婶出门后的动静与事态发展,发觉势头不对赶到现场时,家婶已直挺挺躺在马路上,死人样一动不动。事情闹大了,家婶被抬回家里,唬得其国妻筛糠样发抖,喊叫谁动的手,大人吵架要你们多管闲事?谁都没动手,她就倒下了,故意讹诈吧?

黑灯瞎火,谁能证明你们没动手?第二天一早,村治保主任上门调解。他早听说这家外来户很嚣张,大有反客为主独自做大的野心。番薯岭村相对封闭,邻里乡亲都是世居嫡传,彼此沾亲带故,虽说不和谐不团结,但渊源在,其国一个外来户如此猖狂,太过分了。治保主任趁机收拾他们,反正人躺倒地上是事实,认就认,不认也得认,如不从,收回造厝的耕地。治保主任的撒手锏好生致命,其国夫妻蔫头耷脑认赔家婶医疗费八十块。八十块是当年钳工两个月薪水,其国得烧三个月黑炭,够垒半堵二十四厘米厚的共墙。其国妻输钱不输理,赔了钱还嘴硬,到处宣称她表弟迟早会收拾依祥老婆。

其国与家叔的共墙没做成,其国妻表弟的踪影也迟迟不见。其国造厝那年樊玲才出世,现在她和我同桌共读。原本相安无事,樊玲却割了我手掌心,没事找事地摊上了事儿。我埋怨樊玲,也暗暗怨怪家婶多事。

家婶拖着我去樊玲家讨说法。我煞马步赖着不走,家婶使劲拽我手臂,像拽犁地偷懒的耕牛,拽到门边时忽然甩了手,折转身,抄起门后粗长门闩。想想,又放下,进里屋掂上一把铁铲出门。出了门,走上十来步到樊玲厝门前,家婶又踅回头,“哐啷”扔下铁铲,盯住站门边发傻的我,攥紧我手臂又猛地一拽。我像离地飞翔的一块毯子飞出门外,风一样卷到樊玲厝门前。家婶放开我,两手叉腰一站,像一尊门神,堵了双合开的大门。樊玲一家子围坐前厅八仙桌前吃晚饭,看到家婶叉腰站在门当中,脸面抹炭灰似的难看,都放下饭碗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尔后不约而同站起来,八双眼睛像八对探照灯刷刷刷射向家婶。不等家婶发话,一声嘤咛,樊玲发出恐惧的啜泣。我躲家婶身后偷觑,樊玲一哭,我慌神拔腿跑回家里。后面的事我不懂,家婶回到家里,气势汹汹训了我一顿。

都是我惹下的祸,我战战兢兢憋出一句哀求,家婶,算了吧!

家婶像看怪物一样审视我,一跺脚,硬生生抛下两个字,窝囊!她蹿入里屋,出来时手上捧一大把香,像捧一把头黑尾红的火炬,足以点燃夜色。她点燃烛台上的残烛,捧香旋转手腕,就着烛火引着香火,香火如满天星星逶迤出一条光的流线,消失在门外。门外晦明天空,被烫伤似的突然黑下来,仿如天地大幕闭合的末日征兆。幕帷前头无边的黑暗里,映现一捧流动的殷红大花,花端香烟如狼烟冒突,直呛家婶。家婶从家门咳起,咳到路口才收住,取代咳嗽的咒骂随之訇然而起。

家婶从里屋捧香出来那一刻起,我就被自己张开的大网笼罩,恍惚着,樊玲哪吒似的站在我面前,义正词严谴责我无事生非,把芝麻当绿豆,狐假虎威。她挥出一把阴阳剑,我突感身首异处,瘫倒在地。家婶的咒骂不会因为我的瘫倒而终止,她捧香一步步走向家门对面的马路。香火映射,家婶颜容模糊闪烁,俨如张贴在夜色里的薄透剪纸,薄透剪纸的爆发力却震撼夜色。后来历事多了,我悟出人间事多吊诡奸诈,没有智慧的处世策略无以安身立命,安然存活,也就理解了家婶处置邻里动辄燃香诅咒他人的极端行为,她不是,抑或,不仅仅对其国一户人家,而是面对一个个势力圈。强大的势力圈,盘根错节的势力圈,家婶防御势力圈,手无阴阳剑,脚无风火轮,唯心弈以对。

家婶上了路,骂声穿云霄,贯耳目。其国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当儿,其国妻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提拎起跑到床上躺着装肚子疼直哼哼的樊玲。樊玲哇哇大哭,她没有挣扎,像点燃引线的人形炸药包,被其国妻提拎着哇哇哇一路从巷子冲上马路,撞向香火的亮光。玫瑰状香火则如节日烟花星散,灼灼地飘散,冉冉降落,瞬间凋零。漆黑夜色无限放大樊玲哭声。那哭,不是哇哇节奏匀称的哭,是咆哮般惨绝人寰的号哭。

我身旁位子空着,樊玲住院了,住到好远的省城医院。我父亲专程赶到省城医院送上一笔钱。当时,其国妻以坚强毅力提拎樊玲来到家婶身边的时候,家婶沉醉在诅咒樊玲一家的快活之中,不意的冲撞,撞断家婶清绝的声音,一炷星降的香火灼伤家婶咒人时略微抬起的脸。家婶猝不及防,哇啦哇啦大叫,凄绝声音伴奏樊玲哭吼,在静夜里蔓延、放大。村人分辨出家婶的凄绝悲声,不明就里,却隐秘地莫名兴奋。但很快,只剩下更为嘹亮的痛苦童声。樊玲杀猪样号叫,如闪电撕裂夜色,劈入人心。

家婶哇哇叫过,才感觉痛,懵懂不明根由地愣怔,以为近在眼前的樊玲哭吼是自己过度亢奋的幻觉。其国妻“天啦,天啦”的叫喊提醒家婶自己的处境。她的担心让随后赶到的两家人升华,众声喧哗嘈杂,谁也听不清这一团人群的动议,如果不是随后赶到的村人用手电筒光柱分离出彼此,扰攘还将继续。手电光下,家婶看到眼皮下一张哭紫红的脸上一片灼伤,从脖颈到腮帮,细密黑点蜂窝状排列出地图局部模样。

家婶忘了自己脸上的疼痛,闭上眼睛,恐惧到了极点。她的担心没有出现,村人扯掰开两家人,听从急吼吼赶来的治保主任发落。治保主任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别吵了,赶快送人去医疗所,后面的事再说。

治保主任说话靠吼,声若洪钟,果然奏效,其国扛上哀哭不止的樊玲摸黑奔向村中医疗所。奇的是,人群嘈杂了一阵,没事人一样寂然走散,走进越发浓厚的夜色里,归于一夜死静。

樊玲颈部脸部严重灼伤,责任对半开。其国妻明知故犯,好好儿提拎炸药包一样拎着樊玲,临了横抱起来当脸撞向灼热的香火,烫伤了樊玲。书贞没事起风波,好好儿烧香咒人家,制造烫伤樊玲的因由,各打五十大板。家婶自作自受烫伤活该,责任自负。这是治保主任处理两家邻里纠纷的原话,时为第二天早晨,家叔和其国等一干人在场。家婶不在场,她坐早班车去了县立医院看伤。村主任在医疗所动员其国妻送女儿去县里看,樊玲伤情远远超出村医疗条件和村医水平。村医如实说,村主任跟着说。其国妻和家人急匆匆护送哭不出声的樊玲去了县立医院,接着转到省里皮肤康复医院。家婶在县立医院住了一个晚上,被医院打发回来——她无大碍。

父亲听说我惹大祸,赶回村里。父亲没有责骂我,淡淡地说,孩子,我们不念了,跟我去工地。

家婶脸上圈着白色绷带,如刚下火线的战士,翻脸说,谁说不念了?你要相信有我们在,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们草本。她仰起头,悠悠地说,谁敢叫草本不念书,我跟谁急!

父亲说的负气话,既然家婶愿留我,他顺水推舟,分摊给家婶的樊玲医疗费,父亲死活全认。家婶难为情地勉强依了他。父亲拿上存折去村储蓄所——会计兼出纳家里——取几百块钱赶往省城,几番周折找到省皮肤康复医院住院部,钱给了其国妻后没了下文。后来其国妻在村里当街叫嚣让市公安局的表弟来处理,她表弟没再踏进番薯岭村一步,当然也没了下文。

父亲赶往省城的时候,我坐在教室里,很是不适,大脑乱成一锅粥,与初来乍到班级时一样。那时我胆怯、谨慎,惧怕与人相处,好长时间没能走进同学圈子。最靠近的就是同桌樊玲,一双大如田螺的眼睛,一排一闪一闪粗长睫毛,扇得出风,也扇得出雨水和晨露,眼里却流露寒冬水潭的冷硬。那时男女同学守着封建,从不搭话,只待我肘部越过课桌隐形三八线,她冷不丁敲一下我肘部。我一激灵,缩回胳膊,脸红如朱丹。她眼瞅黑板,一副啥事没发生的淡然模样。这会儿位子却空着,内疚与自责捆缚我喘不过气。一个星期后,樊玲回到班上,班主任帮我座位调后两排,恰好看得见樊玲烫伤的左脸。樊玲左脸上一块面饼大的疤痕像法院判刑通告,触目惊心。若干年后,我大学毕业几年,屡费周折娶下脸面一块面饼大疤痕的樊玲。樊玲粮校毕业后分配到一个荒僻乡镇的粮站上班。结婚两年后,我们离了婚。这也是后话,按下不表。

3

家婶得了一种低血糖的毛病。她病倒那天,日头很大,暖暖地照着前庭后院。恰是进入插番薯秧的季节,家叔从县城买回一千三百棵番薯秧苗,打算日头稍小些的午后去地里插苗。家叔引进第一批苗,等于拉开一季农忙序幕,家里气氛亢奋又紧张,插番薯秧时期短,仅限十天半个月。耽误掉季节,误掉生长和结果的良机,终将误掉收成。所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那时吃午饭,家叔家婶搭话憧憬着秋后番薯收成。番薯是番薯岭村人家的主食。贫瘠土地,顽固生长顽石与沙砾,土薄水乏,多山少田。田是梯田、山垄田,水冷土瘠墒情差,种出的水稻分蘖少,稻穗干瘪瘪,恁好年景也是丧气的歉收,打回的粮食不够祭牙一个季度。番薯的地位,几乎就是番薯岭村人的衣食父母,番薯岭村人的救命粮。家婶的主意,拿出一丘靠近家门的地种菜。家叔满口应承,男主外,女主内。家叔负责在外头赚钱,家里一应事务统统由家婶做主。她征求家叔意见出于尊重,就像班子会议上过会事项,走个过场,最终还是一把手说了算。

这当儿,“当啷”一声脆响,家婶端手上的饭碗落地,摔作八瓣,饭食撒了一地,招引两只觅食母鸡疯狂抢食。与此同时,家婶脑袋伏倒八仙桌角上。家叔眼疾手快,扔下饭碗,狂呼,书贞你咋啦?抱住家婶上身。我们慌作一团,七手八脚围住家婶,企图探出究竟。

看到家婶眼睛微闭,虚弱地说我没事,只是头晕,家叔焦急喊道,赶快叫医生。

村医一番望闻问切,诊断家婶低血糖,挂了几天葡萄糖点滴,不见好转,反而出现打摆子。村医说我看不了,往县城送。

这一送,家婶得重病消息长脚似的疯跑,队里流传家婶得怪病要死了。人心如此,好在家婶眼不见心不烦,不然没病也会活活气死。

家婶住院,家里乱套,母鸡的蛋生到别人家,藤架上丰盈修长的丝瓜不翼而飞,院前柴火少了一垛,三餐饭食不准时,还吃不饱,等等。代理主持家计的堂嫂乱了分寸。家叔半个月后回家,拿上几件家婶衣服,没情没绪待了一袋烟工夫就走了,一门心思牵挂家婶病情,没精力留意孩子们一张张菜色脸和瘦掉的面孔。家叔也令人心酸,胡子拉碴,腮帮凹陷,丰隆国字脸瘦成干巴三角脸。他忧傷地告诉我们,家婶的病源没找出来,唉,现在的医生水平。他摇摇头,沮丧地推着脚踏车上路。我和堂兄弟跟着堂嫂翻山越岭步行两个来钟头找进病房,家婶坐在病榻上,笑盈盈,看来状况有好转。家叔说,比前几天好多了。我看她瘦多了,几乎皮包骨,精神状态却好,声音也清亮,稍稍放心。

家婶身体是虚弱的,一会儿靠在家叔身上睡去。堂婶领我们走出病房时,家婶已平躺在病床上睡。我以为家婶无碍,几个月后家婶却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送家婶上山那天,下了点雨,阴霾沉沉。我父亲流泪了,这个沉默寡言只会叹气的男人,我头一次看到他掉眼泪。他后来说,其实你家婶是个大好人,只因为大家穷,穷到人心狭隘斤斤计较,逼迫你家婶动不动烧香诅咒人。她这是自我防卫,也是帮我们撑场面……那时关于家婶死于恶疾罪有应得的流言在村里四处流传,我路过都得塞紧耳朵,让流言随风而过。流言终究是流言,若干年后,邻居念叨起家婶,语气平缓了,她们说家婶其实为人蛮好,就是脾气坏,刀子嘴豆腐心。

家叔弥留之际,躺在祖屋前厅西南角木板床上。蜡染缠枝莲老式棉被下,是他行将就木的瘦小体躯,它曾经很健壮很强大,可此时他无能为力,气若游丝不能语,接受满堂儿孙悲情瞩望。头顶斜上方族龛里,排满列祖列宗牌位。他们在幽暗光影里列队迎候家叔,就像他们祖宗当年迎候他们一样稀松平常。祖厅幽暗老旧,一股难舍的亲情和亲人即将离去的哀伤,弥漫在祖厅里每个晚辈脸上,把行将寿终正寝的家叔喜丧守望作悲丧。

这时是午后时光,祖厅大门忽然暗了一下,就像一群蝙蝠扑进大门,我听到槖槖槖高跟鞋踩地声响,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一下子赶跑幽暗,照亮厅堂。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们的视线从瞩望家叔,转向盯望这个冒失闯入者。她有一张光滑丰腴的鹅蛋脸,披一袭呢子大红风衣,脖颈上系一条豹纹围巾,巾摆直垂,遮蔽下部黑色皮质短靴裤。这身衣装质地上乘,映衬她本人不凡的气质。她这样装束,陌生地出现在家叔弥留之际的现场,非但唐突,简直格格不入,我们一时没了主张,面面相觑地迷惑。

她说,是我碰巧,不是故意的。她脸上分明写着难为情,继而眼泪扑簌簌而下,模糊了眼影。我们莫名其妙地恓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这时候她做什么都不合时宜,但没有谁制止她,仿佛是家叔弥留之际必行的尘俗。

她说,对不起,你们听我说完,我是特地找来的。

三十年前安徽闹饥荒,我和我奶奶从老家亳州一路乞讨到这儿已是冬天,天寒地冻,天断黑,我和奶奶又冷又饿,看到村口路边一个小草寮,就进去借宿一个晚上,等第二天进村讨饭。草寮里有一堆草木灰,我和奶奶坐在草木灰上,我靠住奶奶睡着了。等我醒过来,天已经亮了,肚子里咕噜咕噜叫得欢,但我看到奶奶闭着眼,纸一样白的脸不停抽搐,满脸泪痕,下身一大块血斑。我吓死了,问奶奶怎么了。奶奶睁开眼,看到是我,滚了两滴泪下来,虚弱地说,我想死,又舍不得扔下你。我大哭着喊,奶奶你不能死不能死。我父母早死了,奶奶是我唯一依靠,奶奶要是死了,我活得下去吗?可她痛成这样,唯一办法是出去找人求助。我说奶奶你别动,我去去就来。我疯跑到斜对面离这儿最近的一栋房子里,看到人就跪下。被我跪的妇人,她了解了事情原委,叫出房子里两个阿婆,一起背着我奶奶安顿到屋里。我们住了几天,她们拿饭给我们吃,拿草药给奶奶敷,嘴里念叨造孽造孽。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摸黑到草寮边上茅厕,让打着手电筒走进来的老男人强暴了,老男人拿稻草堵住她的嘴,末了顺手抓了一截木棍捅进奶奶阴道……

她啜泣着,哽咽不能语,拍了几下胸口接着说,我们住了几天,看到两层楼房门口刻着三个字,那时只认得一字,后来我反复回想那三个字,好像叫一明堂。要走那天,隔三岔五跑来一明堂的妇人也在场,她塞给我奶奶几块钱和一小袋地瓜米,给了我们两身旧衣服换上,交代我奶奶说你要想开些,就当被猪狗咬了一回,好好把孙女带大,日子就有盼头了。我们回去后第二年,国家政策变好了,我们日子也慢慢好起来。几年后奶奶去世,我已成人,跟人出外打工。几十年一门子心思打拼,没顾上过来致谢,我来迟了。那妇人就是你们的妈妈呀!

她“噗”地单膝跪倒在家叔床前。

家叔弥留之际,忽然出现这一出,我们都呆傻地听她诉说,好像开着电视看,没有谁阻止,没有谁觉得不妥。

我迷糊的大脑冒出一个想法,就算她说的离奇事全是真的,几十年过去,她怎么找过来,找到这儿来,准确认定那妇人就是我家婶?

她后来说,人在最困难的时候特别长记性,我找到一明堂,一明堂不在了,向周边人家打听,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一明堂里两个阿婆早作古了,我想也是,她们要健在,早就上百歲了。俗话说好人没好寿,你们的妈妈居然也走了那么多年。她叹道,太遗憾太可惜了。我雇了一个人带路,带到你们家,打眼看到厅堂里悬挂的遗像,就认出来,瓜子脸,凤目,高颧骨,烧成灰都认得,只是那时很年轻。所以就找到你们祖厅里,赶上你们父亲这事。

家叔没熬过当晚,他活到七十九,在村里他那代人里,家叔无疾而终算高寿。妇人死活要出资厚葬了家叔。

现在我们和妇人还有联系,就是没有谁愿意去合肥她的公司就业。沿海赚钱机会多,用不着舍近求远。

如果要我认定一个天下最好的女人,我想就是家婶,可番薯岭村的人都快忘了番薯岭村历史上曾经娶进来一个叫书贞的好女人。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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