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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访晚年周予同

2017-07-24郭志坤

世纪 2017年4期
关键词:周老文汇报老师

郭志坤

三访晚年周予同

郭志坤

周予同是我国著名的经学史专家、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也是我的老师。上世纪80年代,周先生主编的大学文科教材《中国历史文选》要重新修订出版,他研究中国经学史五十年的论著选集也即将出版,引起了国内外学者对周先生晚年状况的关注。

《文汇报》为“还债”去采访周予同,让其弟子朱维铮协同记者采访

正想带着读者的心意访问周老之时,《文汇报》副总编辑陆灏获悉了,他找我到他办公室,以沉重的口吻说:“1966年1月7日《文汇报》刊发了《海瑞罢官》座谈纪要,自后周老以及一大批学者遭了殃。十五年过去了,《文汇报》欠的债要还啊!”要我把这篇通讯写好。他还特地交代,采写前可先去采访周老的弟子朱维铮。我说,我有此打算,因为朱维铮是周予同教授带教的得意门生,对周先生的学术造诣乃至性格脾气较为了解,同时朱先生曾是我大学一年级的学习指导员,对我也熟悉,我到《文汇报》担任编辑记者后,来往密切。我想请他出面联系介绍,容易把采访周老的任务完成好。

当我去朱先生家报告采访周老的打算后,他一口答应带我去周老的住所。他要我列出提纲让他看看。我当即把事先准备好的采访提纲让他过目。见我列了十二道问题,他说太繁杂了,周老身体不好,没有精力回答那么多问题,应该突出重点,于是当场作了减缩,就周先生参与组织过“火烧赵家楼”的斗争、对孔子像行了鞠躬礼、为吴晗同志鸣不平以及新近的著述情况进行采访。朱先生认为前几项可以从周先生那儿掏出具体的细节,有关“新近的著述情况”,朱先生了解,正是他在操作中,可以不在现场采访,表示可由他来介绍。

1981年1月7日,我同朱先生准备下午前往采访,约定下午3点在徐汇区游泳池(复兴中路) 大门口等候,不见不散。我想不能让老师候我,我2点半就在门口等候,当天的气温临近零度,冻得我“嗖嗖”发抖。我不断踩腿,以运动来提高热量。3点钟朱先生来了,我赞他准点,他说,这是职业之守,上课怎能迟到。我们敲开周先生家的房门。接待我们的是他的儿子周光邠先生。此时,周老熟睡中,保姆巫阿姨说,昨夜没有睡好,刚刚入睡。见状,我们不忍吵醒他,便在卧室外静候,朱老师和周光邠向我介绍了周老病前的生活起居和教学特点,说周老衣着打扮非常讲究,有“三光” 之誉称,即头光(头发梳得光亮),脚光(皮鞋擦得亮) ,肤光(肤色白皙) 。在学术上更是要求严格,也有“三亮” 之说,即周老板书写得非常漂亮,讲课的声音很响亮,学术观点清晰明亮。为了吸引同学们听课的兴趣和注意力,他常常会说些俏皮话,把古人的生活与当今的生活做类比,引得同学哄堂大笑。

周予同因向孔子行了“鞠躬礼”而遭殃,被揪到曲阜“十万人批孔大会” 上批斗

我听过周老的课,深有感触,便会意笑了。周光邠叹了一口气说:“哎!向孔夫子一个鞠躬礼,就落得这样的后果。”我们的采访便从鞠躬礼谈起,那是十几年前的事。

1962年11月6日至12日,在山东济南市召开了山东省第二次孔子讨论会,国内著名学者吕振羽、冯友兰、于省吾、赵纪彬、杨荣国、吴泽、蔡尚思、束世澂、唐兰、刘节、金景芳、高亨等人相继发言或在论文中各抒己见,百家争鸣,周予同也参加这次会议并作了发言。这完全是一次学术讨论会。讨论会结束后,长期埋首于学问的学者要求去曲阜参观。当时去的有十余位,在参观孔庙、孔府时,性格开朗的周予同诙谐地说:“幸亏有讨论会这个机会,我能到曲阜来,幸亏有孔夫子才有这个机会,今天我来曲阜,真的要谢谢他老人家。”就是这么一句开玩笑的话,引来了“周予同带头下跪,向孔子墓磕头”的传言,其实这是好事者摇唇鼓舌的话语,周予同在多个场合解释说:“我只是带头向孔子像行个鞠躬礼,没有下跪,更没有磕头。”

事隔四年之后,到了1966年10月红卫兵到上海把周予同揪到曲阜,押到曲阜师院北操场,在谭厚兰主持的“十万人批孔大会”上和被打烂的孔子头像一起批斗,斗完之后押到一个小屋,给了他两个地瓜面窝窝头、一杯水,屋里没有床铺,也没有桌凳,光光的冰冷的水泥地散乱着一些传单和大字报,那时的天气变冷了,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的气候,但没有办法,年近古稀的老教授只好在水泥地上铺盖着几张传单和大字报,整整煎熬了一夜。由于受冻,腿脚僵硬了,行动不便,被批斗之后掉进一条沟里爬不起来,没人上前去拉他一把。最后还是一同挨批的严北溟教授把他从沟里扶起来。自那时起,周老得了风湿性的病。

周老儿子说,父亲缠绵病榻已长达十二年,双目也失明了。

我们在思索着这十二个春秋对周老意味着什么。十二年,中国习惯上叫作一纪,人生能有几纪啊!正当我们沉思着的时候,突然,周先生叫起来:“绝对不许烧书……绝对不许!”啊,原来周老在睡梦中还梦绕着祖国文化遗产的命运。此时,我们兴奋地谈了起来,似乎获得了话题。朱维铮老师是个敏感人,他马上意识到,周老梦中所言“绝对不许烧书” 就是新闻眼,有思想深度,应该抓住这句话深入采写。朱老师正要问周老问题时,周老又呼呼入睡了。我们于心不忍把他叫醒,保姆也劝我们改期。

周老在座谈会上说“吴晗是好人,是‘清官’,”痛斥姚文元文章“乱箭射人”“乱打一通”

于是,次日(1月8日)上午10点,我第二次前去采访。见面时,一听我是《文汇报》的记者,周老以平静又带有疑惑的口气问了一句:是否又要“引蛇出洞”。我马上回答说:绝对不是。周老儿子也在旁边解释说:“今天《文汇报》记者是为您鸣冤而来的,准备把您的遭遇大白于天下。”经此解释,周老放心了,隨即讲了围剿吴晗《海瑞罢官》的事。他要儿子把1966年1月7日的《文汇报》翻出来让我看,其实我手头上有这天报纸的复印件。周老又说:“我的学生朱维铮对我的情况了解,你可以叫他介绍。”我说:“朱维铮老师也是我的老师。”周老幽默地说:“那我是你这位记者大人的太师。”我说:“是的。昨天朱老师带我一起来拜见您,您在睡梦中。”周老惊讶地问:“我说梦话了,说什么?梦话是正常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不过,白天做梦就不正常了。”性格开朗的周老说话诙谐有趣。提及《文汇报》社召开的那次座谈会,周老说,1966年1月7日《文汇报》这张报纸刊登了1965年12月31日《文汇报》举行座谈会的发言纪要,周老对会议的参加者记得很清楚,他一下子就把应邀参加的史学界、文艺界部分代表名单背了出来,他说,有我周予同、周谷城、蒋星煜、谭其骧、刘大杰、李俊民、束世澂、杨宽、魏建猷、张家驹、徐德麟、陈向平、陈守实、李平心、朱金城等。参加会议的众专家都先后发了言。会议之初有点沉默,冷场了片刻,周老说,我是个炮筒子,首当其冲,抢先发言。主持人把周老的身份定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所长” 而不是“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讲了什么呢?尽管十五年过去了,可他还是当着我们的面背了出来:

“学生中存在着贪官比清官好的问题。现在中学生也提出这个问题,中学教历史的教师苦在不知如何教法。”

“对封建社会的人物要作具体分析。全盘否定封建社会的历史,那将要把世界上优秀的一部分文化淹没了。现在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历史文化遗产倒不大注意了,敌人美帝国主义拼命在研究明史,日本也很注意中国史的研究,甚至在组织会社研究唐玄奘。将来要研究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只好取材外国资料了。”

“吴晗的自我批评文章,我看了。吴晗我是熟的,他很爽直,文如其人,有错就认了,他的认错不是假的。但是文中有些奇怪,反右倾怎么会联想到海瑞上面去的?他的政治敏感性到哪里去了?”

“吴晗是好人,是‘清官’,但他的政治敏感性大有问题。”

……

以上不是照着报纸念的,而是凭着周老的记忆背出来的。我赞叹周老的记忆力,周老说,并非脑袋好,主要是一方面发言不长,不过五六百字,另一方面观点鲜明,后来就此遭受折磨,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确实“太深刻了”!不过,周老不愿多谈个人的心酸事,他说:“我是个幸存者,从历史来看,我个人是极为渺小的,短暂的,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可不能被糟踏,被淹没。”

是啊!周老睡梦中都惊叫“绝对不许烧书”,他不容忍祖国的文化遗产被蹂躏。无论来自哪一方面的践踏,他都会站出来表示抗议。1962年,针对康生等人在学术界大打棍子,周先生写了《关于讨论孔子的几点意见》,对于那种在学术研究中把阶级分析方法歪曲成唯成分论,并进而否定一切的做法,公开提出批评。事后,有的同志担心他言出祸随,他苦笑回答:“啊,又‘走火’啦!我这个人就是有话便直说,改不掉了。”到了1965年,事情却陡起变化,“否定一切”的倾向重新抬头。这年除夕,针对文痞姚文元领头围攻吴晗同志而出现的一片“打倒”声,周予同先生在《文汇报》编辑部举行的上海学术界部分人士座谈会上,愤激地说了上面所引述的这些话,他还在大庭广众中痛斥姚文元“乱箭射人”“乱打一通”。那时,周老已听说姚文元的棍子有“来头”,虽然还不知道背后站的就是江青。然而作为一位关心祖国文化遗产命运的正直学者,他认为自己有责任说话,尽管他也没有料到这番话会惹出“首批周予同”那样的横祸。

坚决不喊“坚决打倒反共老手周予同” 的口号,以装聋作哑、不予以理睬的办法对付“造反派”

翻开1966年7月3日《文汇报》在第三版上标题《坚决打倒反共老手周予同》的大批判文章,作者署名为陶增衍、欧阳靖、谭启泰。文章开头这样说:

当前,由党中央和毛主席直接领导的一个史无前例的、群众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复旦大学的革命师生,坚决响应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战斗号召,把一个几十年来一贯站在反革命立场上的牛鬼蛇神周予同揪出来了!

上纲上线,口气好大,一连罗列了三大罪状:其一,疯狂抗拒文化大革命,其二,一个赤裸裸的反共老手,其三,腐蚀青年,争夺下一代。这些空洞无物的罪行还上了标题。这样一来,不是置周老于死地了嘛。这完全是诬告,真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以第二条罪状来说,有什么根据,作者搜索枯肠,捕风捉影,从周老的史学文章找到了四条材料:

一曰:疯狂叫嚣“披逆鳞”,矛头指向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

二曰:竭力鼓吹“异说并存”,妄图打倒毛泽东思想,代之以地主资产阶级思想。

三曰:祭起“博士议政”的黑旗,公然要无产阶级交出政治领导权。

四曰:抛出“托古改制”“夺取政权”的反革命政纲,妄图把红色的中国变为黑色的中国。

当天中午,造反派将批判周予同文章的报纸送到周老跟前,要他自己念自己的罪状,拿过报纸一看大标题“坚决打倒反共老手周予同”,顷时升起满腔怒火,周老也算是硬汉子,牢记孔夫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话,他强忍着,并有自己的领悟:“大忍则大成,小忍则小成,不忍则无成。”造反派叫他呼喊“坚决打倒反共老手周予同” 的口号,他坚决不喊,又叫他念报纸,他坚决不念。周老好声好气,语调柔和地说:“我年老眼花,看不清这蝇头小字。念错了不好。”最后还是造反派自己念,念了一段便问听懂了吗?周老摇摇头,表示没听懂。造反派高声嚷道:“你是在装聋作哑!”周老仍然示意听不懂。造反派提高嗓门念。每念完一条罪状时,便问周老认罪吗?带有逼供性质。周老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地冷笑一声:“唔唔!”对于这四条罪状,周老都以冷笑回报。造反派却在旁边高呼“打倒反共老手周予同” 的口号。周老因站久了,站不住便蹲下来,他说:“你们不打,我也要倒下来了。”此时有人搬上一条凳子让周老坐着。造反派又声嘶力竭地念了最后的一段:

周予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恶活动,有一个系统的、完整的复辟资本主义的反革命纲领。如果让周予同之流的反革命企图得逞,红色的中国就要变成黑色的中国。蒋介石匪帮就会重返大陆,大批地主恶霸还乡团就会出来反攻倒算,我们就会亡党亡国亡头,出现历史的大倒退。周予同的反革命阴谋,十分阴险,十分毒辣!我们必须坚决把周予同这个赤裸裸的反共专家揪出来,彻底揭露,彻底批判,彻底打倒!把他的反革命的复辟计划彻底粉碎!

这就是“文革” 的语言,也是“四人帮” 罗织罪状的手法。周老有关经学史的论著统统被斥为“大毒草”。

我们问周老当时如何对待他们的批判?他对我们说,造反派这批娃娃不懂事,是受人唆使的,对他们的批判,只能用不予理睬的办法来对付,装聋作哑是最好的办法。若是顶撞,会遭受皮肉之痛。斗争会上发出“唔唔”的声音都是从鼻子发出的吭气声。周老说,人家是用嘴巴讲话的,可我却用鼻子讲话。“唔”声以示蔑视、瞧不起。周老说,历史就是历史,它记录在史册上、铭记在心坎里,是篡改不了的。他相信这一点,所以周老没有向造反派屈服。当时的批判斗争会一个接着一个,前面所涉,还被勒令到山东曲阜接受批斗,肃清所谓“顶礼膜拜”的流毒,一连串的折磨,使他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就在古稀之年,突然瘫痪,尽管卧床不起,但周老的思想仍在涌动着,仍然考虑经学史的修订。在采访时,周老不愿多谈个人的心酸事,可我从复旦到《文汇报》,特别是在《文汇报》担任编辑记者重点联系学术界后,我关注“两周(即周谷城、周予同)” 的身影,了解了他们的遭遇。

这是第二次的采访,这一天的访谈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大大超过一个小时的约定时间。我主动撤退,回单位将采访笔记整理成文。

周予同在1981年抱病撰写“自述”讲自己经历,强调“受到新思潮的影响而投身于‘五四’运动”

1981年1月20日,我又一次去周老家,这是第三次采访。此次前往带有核实文稿性质。朱维铮老师非常关注我对周老的采访和报道,这固然出于师生之情,同时也因他了解周老的情况,以免报道有差。第一次他陪同我一起前往,第二次他因上课,我独自采访,他要我将采访初稿让他过目。朱老师读后说,有关针对“首批周予同”大批判文章所列罪状加以批驳的内容可一概删去,不要被造反派的诬蔑之词牵着鼻子走,那些罪名不堪一驳。朱老师说,在访问中只要把周老革命经历报道出来就不攻自破了,并把“四人帮”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了。他给我提供了有关“五四”运动期间周老的学术和政治情况。我又翻阅其他有关回忆录,大量材料证明,周老确是一位秉笔直书的史学家。他是一位民主和科学的拥护者。1919年“五四”运动中,他曾经作为北京高师进步学生的领袖之一,参与组织过“火烧赵家楼”的斗争。

朱维铮向我明确提出,这次采访的重点是参加“五四” 运动的表现,我们看到了周老 “自述” 的片断,朱维铮老师认为,此“自述”很重要,准备带走,周光邠没有同意,他表示没有定稿。我便摘了几段,虽然很简略,但参与组织“火烧赵家楼”的斗争已经描述出来了,如:

“我还在北京高等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因为受到科学与民主的新思潮的影响,而对研究社会问题,发生强烈的兴趣。”

“那时上师范大学的,都是穷学生。从我的境遇,再看到绝大多数的穷苦人民没有受教育的希望,使我痛感学校制度极不平等、极不合理,于是便去研究原因。‘五四’运动前夜我在北高师有篇演说稿,现在还保存着,那里面曾说: ‘现在的社会制度是不平等,所以在这种社会上建设的学校制度也跟着不平等。’我就是抱着改造教育必须先改造社会的渴望,投身于‘五四’运动的。 ”

“‘五四’运动本是爱国的表现,可是一班封建官僚,却骂我们是过激派——那时把‘布尔什维克’翻译作‘过激派’。其实他们对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民权思想,完全莫名其妙,只是‘国粹’的旧鬼在头脑里作祟。这就促使我要在学术上驳斥他们。我在一九一九年十月做过一篇《中国古代社会主义的思潮》,就是想证明‘社会主义是一种特别境地时势发生的’,只要有相应的社会条件,这种思想必定要发生,因而谁想把它说成纯粹是西洋的危险思想而加以排斥,不过是迷梦。我的论文,现在看起来是很粗略的,但可说是我社会科学研究生涯的一个起点。”

……

这里讲得非常清楚。周老从出身和学校教育以及社会环境等方面,讲了自己参与组织“五四”运动的缘由。

周予同说不要因“胆怯”的谦词而否认他参与“五四” 运动,朱维铮对周老参与秘密组织“火烧赵家楼”的细节非常了解

朱维铮对周老参与“五四”运动的表现,也掌握不少细节,这是他作为周老研究生时所采访积累的。采访前,朱老师讲了如下五点:一,匡互生等人同周予同一起秘密组织“火烧赵家楼” 的斗争。二,周予同用力托好友匡互生一把,让匡爬进曹宅。三,周予同也从小窗口进入,左手不慎被铁钉划破出血。四,将曹宅卧室的帐帘拉了下来,作为火烧赵家楼的易燃物。至于划火柴者,周老说他没有带火柴,说他划了第一根火柴,这跟事实不符。五,周予同是跟着匡互生离开现场的。朱老师说,周老是从事历史研究的学者,治学严谨,注重事实,为人忠厚。

朱老师要我作为记者的身份先开腔。我单刀直入询问周老当年火烧赵家楼的情况,周老显得有些不太耐烦地说:“六十多年前的事,还要我回忆这些芝麻小事,你们要给我摆功劳簿,我看没有必要了。我已古稀之年,无所谓了,即使我说了,有些人还要去考证。明明是我好友匡互生取出预先携带的火柴并划了火柴,还要去考证;明明先将屋内易燃的帐子先点燃,还要去考证;明明是我用力托匡互生一把进入曹宅,还要去考证。我是当事人,还是记得清楚的。”那次采访,周老对我们说了一段他的经历:

5月4日那天下午,游行队伍在天安门受阻。在游行过程中,呼喊“打倒孔家店”,这无疑是正确的口号,但也有“烧掉古书”“把线装书丢到茅厕里去”的叫喊,此话就失于偏颇了,我认为《四书》《五经》之类的经书有许多做人的格言,对后世有教益,如“满招损,谦受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我和匡互生等当即商定“不宜焚书”,制止了这种偏激的行动。队伍到了赵家楼,发现有约一个连的警察在守卫。就在这时,我的好友、这次运动的策划者之一匡互生,发现曹宅有个窗户可以进入,他就想从这里爬进去,目视之后又觉得窗口太小,难以进入。这个细节,我是在场者,历历在目。当时许多同学将写着“卖国贼”字样的白旗,从隔墙纷纷抛进去。扰攘了好长时间,匡互生在曹宅窗户下徘徊稍许,左顾右盼,显得犹豫又得意的神情,忽然间把曹宅大门右侧一个小窗的木门,一拳打开,随即往窗口内爬,我就在下面,用力托他一把,他就从这仅容一人通过的小窗口,很困难地爬进曹宅。紧接着又有四五个同学爬了进去。随后我也紧跟爬了进去,自己不小心,左手被木窗的钉子划破,鲜血淋漓,并非有人传是“砸车窗被玻璃割破”的。匡互生见我手流血,顾不上给我包扎,连忙把我推开,此时,匡互生取出火柴,准备放火,我同匡互生等人一起将卧室的帐帘拉了下来,加上纸张,划火柴点燃。这是他预先谋划好的。我没有带火柴,说我划了第一根火柴,这跟事实不符,说我同匡互生一起火烧赵家楼,这是准确的。匡互生拔开大门杠,大门一开,外边同学就在警察的刺刀下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这就是我的亲身经历。着火后,我们跟着匡互生离开现场。当时冲击赵家楼是有所预谋的,并非像有人说的示威学生一时冲动的结果,只不过这一预谋是小团体的秘密活动,同时,大多数学生是没料到会演出火烧赵家楼曹汝霖住宅和殴伤章宗祥等暴动事件的。

有人对我是否参加,存有争议。我参加“火烧赵家楼” 的斗争,是匡互生等同我密谋的,这是客观存在的事,有什么好争议的?不过,也怪我自己没有把话讲透。早在1 9 3 3年我的好友匡互生去世时,在悼文中赞其果断和勇敢,相比之下显得自己的“胆怯”,这是我的谦词,于是有人抓住“胆怯” 两个字,说我“中途退出” 了,其实我是同匡互生一起离开现场的。我不想在这事件中争什么英雄,若是英雄那是我的好友匡互生。

1981年4月27日《文汇报》刊发的《礼有何罪?》影印件

当年我参加了刘有镕、匡互生所发起的“同言社” ,后扩大为“健社” ,5月3日又由“健社” 改组为“工学会” ,5月4日,参加了“五四”游行,我是高师代表之一。5月5日,《贫民学校开学演说辞》发表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周刊》,对那些倜傥自喜、举止造作而对社会无深切关怀的人提出了批评,后人有人猜测是针对胡适的。时为22岁,正是血气方刚之年,言辞尖锐,也许得罪某些人。这就是我在“五四”运动的表现。

北京高师毕业后,我常常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仅仅停留在口号上,成天呼喊“打倒孔家店”,而不去研究打倒的充分理由,那是不行的。于是写了一篇题为《经今古文学》的文章,很快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自此以后,我倾心于经学史的研究。

我在“五四”时代就已结识毛泽东同志,不过没有深交,但有极好的印象,还听过李大钊同志的演说,得到教益,也访问过鲁迅先生,启迪不少。可我没有去吹嘘,将此当成“资本”。他们实事求是地解决中国面临的各种问题的精神,让我十分钦仰。我深受他们思想的影响,我觉得我们研究学问,也应该走他们开辟的道路,解剖刀才能发挥作用,既不会泥古不化,也不会乱砍一气。

周老说他与匡互生“形影不离,有其之行,亦有我之为”,朱维铮主张简化细节,只写参加过秘密组织“火烧赵家楼”的斗争

我将以上叙述递交周老审阅,因周老双眼失明,便由儿子周光邠念给他听,周老听后说:“匡互生是我同学、好友,那段时间形影不离,有其之行,亦有我之为。老生常谈,大致就是这些。”他儿子复核后将原件退我说,基本符合事实。朱维铮看后,也认为符合周老的口述。但考虑再三之后,朱老师又建议我将以上叙述简化,他当时讲了三条理由:第一,周老是非常低调、谦逊的学者,不希望人家给他评功摆好,周老有时候自嘲“我们这些人又可杀又可辱!”难道真的可杀可辱吗?第二,对其中的细节不要过多地渲染,当时参与者众多,免得因年久失差而引发争论。第三,周老是学者,不是政治活动家,有限的小通讯就集中在周老的学术造诣上。至于对“五四”的回忆,以后专题介绍。我问如何简略,朱老师讲,周老常常对我们学生说:“我在五四时期还是一个小头头呢!”朱引了这句话后改写为“正是如此,五四时期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今北京师范大学) 的学生领袖,参加过秘密组织‘火烧赵家楼’著名斗争的反封建战士”。说周予同“参加过秘密组织火烧赵家楼” 的著名斗争,这是客观事实,正如周老所讲:“匡互生是我同学、好友,那段时间形影不离,有其之行,亦有我之为。”他有过回忆,人家也有回忆,可让专门研究人员去考证。我同意朱老师的意见,把此篇通讯的重点放在学术造诣上。

周先生确是一位秉笔直书的史学家。在半个世纪前,北洋军阀政府不断叫嚷在学校里添设读经课,他深感号召读经是反动行为的预兆,因此,1926年8月,孙传芳又强令东南五省学校添设读经的时候,周先生实在忍不住了,写了一篇题为《僵尸的出祟》文章,对北洋军阀政府提出了抗议:

我正式的宣示我的意见吧。经是可以研究的,但是绝对不可以迷恋的;经是可以让国内最少数的学者去研究,好像医学者检验粪便,化学者化验尿素一样;但是绝对不可以让国内大多数的民众,更其是青年学生去崇拜,好像教徒对于莫名其妙的《圣经》一样。……如果你们顽强的盲目的来提倡读经,我敢作一个预言家,大声的说:经不是神灵,不是拯救苦难的神灵,只是一个僵尸,穿戴着古衣冠的僵尸!

这段满怀愤慨的话,是五十多年前说的,公开发表于1926年,后收入《古史辨》第二册上。在课堂上,周先生曾多次讲过这段话,他并非是要炫耀自己的斗争历史,而是为了重申自己研究经学的目的。

我将修改之后的小样送朱老师审阅,他看后,仍觉不满意。我说,你认为不妥的就砍掉,朱老师便在稿样上修改。我看到改样后,顷时感到不好意思,当了四五年的记者,写出来的通讯还要老师作如此大的修改。后来想想也是正常的。因为朱老师对被采访者的人品、文品熟悉了解,其把握得度,不会有失差之误。隔了三个月之后,于1981年4月27日《文汇报》以题为《礼有何罪?——访经学史专家周予同》刊发。我把朱维铮老师的改稿一直保存着,如今刊发以表对周老和朱维铮老师的纪念。

(作者为上海人民出版社原总编辑,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 沈飞德 章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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