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吧!代达罗斯
2017-07-24叶原
叶原
飞翔吧!代达罗斯
叶原
一、考前往事
2005年4月底,我即将从大学毕业。从2月份起,在知道考上研究生后,我便开始琢磨怎么把大学最后一个学期的时间打发好。那段时间,我还住在考研时在学校旁边租的公寓里,但常去宿舍找人玩牌。起初,玩的人挺多,但从4月份开始,人变得越来越少,大家都忙着找工作或者干其他什么事儿,最后我往往只能找到老杨一个人。我去宿舍找老杨,他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高低床上,胡子拉碴,赤裸着上身,一只手臂搭在床沿,手指正好指着下面写字桌上的泡面盒子,盒子里泛着些昨晚吃剩下的,看起来颜色可疑,闻起来气味令人作呕的汤汁。由于老杨盖着半截被子,他底下是不是裸着的,暂时无从得知。
他向我讨了一根烟。我问他,玩牌吗?他说,玩啊,怎么不玩。但他只是抽着烟,没有想起来的意思。我如果就这么站在床下面给他洗牌、发牌,那我的牌就会被他看得精光,这显然不划算。我只能爬到他对面床上,屁股贴在床沿,用力前倾身体,好把牌发到他搭着半截被子的肚子上,那样子远看有点像在做blow job。
我们玩的是扎金花,这种牌要很多人玩才有意思,两个人玩显得没劲儿,当然,这是句废话,所有牌类游戏两个人玩都没意思。于是,我们就开始有的没的聊一些宿舍的近况,聊了一会儿就说到找工作的问题。
我问老杨,他们工作找的怎么样了?最近在宿舍老不见他们,打牌都找不到人。
“土匪和那个谁大概有门,正在哪个中学试用,帮着上课挣表现什么的”,老杨抽了口烟,顺势一弹,一坨烟灰准确掉落在底下的泡面盒子里:“其他人好像没什么好消息。”他缓缓把烟吐出,正好喷在我凑过去的脸上。
“你找得怎么样啊?”我拿牌把烟扇开,问道。
“跟他们一样”老杨说道:“反正都是瞎晃,碰运气呗。”接着他又进一步解释,他最近投出去很多简历,其中有几份对方有反馈,应该有戏,有进一步接洽的希望云云。但我觉得这些都是废话。这是明摆着的,事情真像他说的那么好,他也不会在这里不死不活地躺着,像个怨妇一样独守空房。我甚至后悔刚才不该那么问。我现在考研成功,隔几个月就成研究生,可以继续在大学里人模狗样地呆下去,招摇撞骗,而他工作尚未着落,几个月后还不知道在哪个狗屁地方混,我说这种没用的废话除了显摆之外,找不出任何实际意义,连关心宽慰都算不上。玩了几把后,我输了不少钱出去,觉得索然无味,加之一直用屁股贴着床沿,以疑似做blow job的姿势打牌颇费体力,实在不舒服,便找了由头离开。他虽然一直在赢钱,但似乎也没有挽留我继续玩下去的兴趣,又倒头睡回去。“嗨,王遥”,老杨在背后喊我名字:“待会要再过来,记得帮我带包泡面。”听到这话时我已经走出门,我懒得理他。
从宿舍出来后,我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罐啤酒,顺势坐在小卖部前的台阶上,边喝边看对面的街景。对面是同年级的女生宿舍,我现在盯着对面的女生宿舍看,这不是因为我对某一位或者几位女生有变态兴趣,试图偷窥,而是因为我实在无事可干。何况和男生宿舍一样,在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对面的大多数女生白天也都在外面忙找工作的事儿。除了几个过路的低年级小女生外,也没什么像样的女孩可供我观赏,包括几年前把我踹掉的漂亮女朋友。就跟饥肠辘辘的野狗不得不在垃圾堆里刨食一样,在记忆中翻找某些自以为是的感情片段是人在无聊之际打发时间最本能的方式,无论这些片段给你的是刻骨铭心,还是丧心病狂。
是的,如你所愿,我就要想起我的前女友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她住的宿舍正斜对着我,那里门窗紧闭,看不出和旁边同样门窗紧闭的其他宿舍有什么区别,我甚至怀疑由于时间过得太久,我可能已经忘记她究竟住在哪里。她现在在外面找工作吗?还是挣外快或者搞其他什么名堂?有关她的一切信息在三年前自动停止更新,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现在考上了研究生。她会后悔吗?后悔没有和一个研究生在一起?哎,除了我,又有谁会吃饱了撑了关心这些玩意儿啊!哎,其实我想说的是她总共就和我处了三个月不到,除了让我拉拉手,逛逛街外,什么便宜都没让我捞着,最后连张照片都没给我留下就掰了,除了漂亮外我都快记不清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方是扁,具体长什么模样?我想说的是,既然个中道理如此简单通透,那我为什么还他妈坐在这儿?我究竟是在伤哪门子感呢?我有这资格,有这必要吗我?要不然,我纯粹就是感到歪腻透了,以致于不得不以一种拙劣的触景生情的方式,从记忆的阴沟中打捞出些陈年糊状物,再强行调味上色,否则我就是捏着鼻子,那也吃不下去啊?这一连串突然蹦出的疑问显然是不要想找出答案的,我畅饮了一口啤酒,也没管里面是否还有剩,用力把罐子扔向对面,啤酒罐子划过空旷无人的街道(要是街上人多我也不敢扔),沉闷地跌落在女生宿舍前的草坪中消失不见,它并没发出预想中“呯”的一声。
在4月末阳光炙烤着的下午,当你把从阴沟中打捞出的,捣得跟浆糊一样烂的过期记忆装进啤酒罐子里扔出去后,似乎就没理由再伤感下去,就应该拍屁股走人。你可以到其他地方找乐子,或者接着做另一件更加无聊的事儿。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一瓶接一瓶地买,再一瓶接一瓶地喝,又一瓶接一瓶地扔出去,最后指望这些盛满糊状物的破罐子都跟天马流星拳一样刺破空气,掷地有声。这想法初听起来颇具悲壮感,有点像独自冲向风车巨人的唐·吉诃德,或者更像往山顶周而复始滚石头的西西弗斯,但也跟西西弗斯一样,周而复始地傻逼。它除了让小卖部老板高兴外,并不能讨好任何人。我又买了一罐啤酒,这当然不是为了扔,现在,我决定收拾心情,不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陈年破事儿上。我是说,我准备去找认识的一个女研究生。女研究生读书的大学在我们学校隔壁,离这儿不远,那是一所全国有名的重点大学,不是我们这种二流师范。其实,我应该先打个电话给她,但我昨天才给她打过,她说她还在外地。所以,我就不想打,因为这显得我很事儿,而且我也不想让她觉得我很在乎她。当然,我的确有那么点在乎她,但并不想让她知道,你懂的。
身为一个大学生,正常情况下我的生活圈子跟研究生不会有交集,就跟大学生不会和中学生,中学生不会和小学生,小学生不会和幼儿园小朋友有交集一样,这里面有代际差异。但我现在考上研究生了,这就是说我之前有过准备考研的阶段,而我高考英语连一半的分都没拿到,以这样的水平去考研只能当炮灰,所以我妈就给我找了女研究生补习英语。有关我妈的情况这里顺便交代一下,她本身也是从事教育工作的,跟这边大学里的不少人都熟络。换言之,有她在,我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在大学里应该做哪些事儿,不应该做哪些事儿,就可以赢在起跑线上。比如,我才进去时,我妈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在这所学校里谈恋爱纯粹是浪费时间,因为早晚得分。再比如,当我大二时,她对我说,我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就这么混完剩下的两年,然后拿到这所二流师范大学不值钱的文凭。依她在本地的关系人脉,她可以把我塞到家附近的某个三流中学教书;另一条则是,乘着时间还够,我应该立刻准备考研,“你如果有了更高的文凭,家里就可以把你送到更好的单位去”。没错,我妈说的是“送”不是“塞”,尽管我不知道要被“送”到什么单位去,但那显然和我准备被“塞”进去的三流中学有云泥之别,这意味着我不再是一个包袱或累赘。
我妈后来说,如果我早听她的话,我会少吃很多苦头;但她又说,我在关键时刻总算有点眼力劲儿,还没有彻底无可救药。前一句说的是,我进大学不久就把她的话忘得精光,找了个女朋友,接着顺理成章被女朋友踹掉,印证她所言不谬;后一句说的是,在考研这件事上我总算没让她失望。我没有让她失望,这主要不是因为我性格乖巧,对她言听计从,否则我也不会吃前面的亏,而是因为她对我未来下的判决真的把我吓住了。我不想今后每天早上6点不到就被闹钟从床上轰起来,早饭都吃不囫囵就屁颠屁颠跑去教室守着一帮荷尔蒙过剩的青春期小屁孩上早自习。然后拿着一本万年不变的破教材冲他们念各种狗屁不通的课文,以及模凌两可、自相矛盾,估计连原作者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还有在办公室里一边批改乱七八糟,永远改不完的作业,一边和邻桌小声嘀咕学校的各种八卦、阴谋、小道消息。哦,对了,如果当了班主任的话,我还必须抽空找早恋、旷课、打群架、拿片儿砍给人放血的问题学生谈心。众所周知,三流中学到处都充斥着这样的问题学生。可是,处在这种环境,我他妈首先就需要找个人给自己谈心。直到晚上10点过后,我才能身心俱疲,回家睡觉,一觉醒来后再把上述流程完整重复一遍。没错,我不想过这种站在今天就能把往后三十年望到尽头的生活。从我高中班主任那个头发稀松,长的像被胡乱刨过皮的土豆的脑袋上,我能清楚地看到那种生活对人身心健康的摧残,那个土豆脑袋除了让观看者感觉突兀和荒诞,进而发自内心地流露出厌恶情绪外,不能予人任何积极的启示。
我妈给我找来女研究生,她在电话里和我说女研究生是她托熟人费了很大力才找到的,“她的英语水平很好,你尽快联系她”。随后,她发给我女研究生的电话、电邮,又补充道:“我请她花了不少钱,你要用心学。”我妈说这话时语调低沉,有不怒自威之态,“不少钱”和“用心学”就这样被她生生用一种莫名其妙又毋庸置疑的公式给连接起来。几天后我见到了这个英语水平很好,花了不少钱请到的女研究生。我当时比她早到,好像站在学校食堂门口等她,穿着嘻哈风格,正面印着竖中指图案的廉价T恤衫,背着个脏兮兮看着很潮,里面空空如也的单肩挎包。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个女孩儿朝我迎面走来,问:“王遥,是吧”。我说:“对,是我。”我们就算认识了,她对我那天杀马特式的装扮并未显示出格外的兴趣。我想多说一句的是,该女研究生皮肤白皙,面容皎好,凹凸有致,三围达标,可称得上sexy,与我对研究生的固有印象严重不符。最重要的是,我妈压根儿没和我说过这些!我嘞个去。
接下来的事情倒是比我预想的简单,她每周给我辅导两次英语,有时在我租的公寓——我妈为了考研的事儿也是下了本的,有时在她宿舍。无论在我这儿,还是在她那儿,我们差不多都是肩并肩地坐一起,这让我想起了同桌的你。在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做各种习题,她在我旁边帮我掐时间或者看教材,偶尔把手机掏出来玩。我闻着她身上的气味,一种夹着喔喔佳佳奶糖的香水味,这不免让我蠢蠢欲动,我是说我可能勃起了。哎,想一想,那是如何不堪的一个场景,我表面上想着五个“W”一个“H”,底下却开始不自觉地支帐篷。一方面,我的上半身还得作泰然自若,岿然不动状,另一方面,我不得不小心扭动下半身使双腿紧闭,最后干脆跷个二郎腿聊以掩饰。她把我做好的阅读理解拿过去看,夸我做的不错,有很大进步云云。中间我们会按她说的“have a break”,如果是在她那儿,她会给我泡杯咖啡。顺便说一句,她宿舍里有一套咖啡机,用这机器冲出来的咖啡着实不赖。当然,我其实没怎么喝过咖啡,所以我的话并不能当真。如果是在我那儿就比较吃亏,我那儿只有啤酒和烟。由此可见我租房的目的并不完全像给我妈汇报的那样,仅仅用来学习备考,它其实还兼带打牌之用,这自然需要备好烟酒来招待朋友,但用来招待她就不合适了。
我喝着她冲的咖啡,说:“这很好喝,但我上次喝了回去睡不着。”
她说,喝咖啡本来就是为了防止睡觉,她有熬夜的习惯,所以晚上必须喝咖啡,“因为有许多事要做,等你考上研究生就明白了”。
我说,“我费力巴劲儿好不容易考上个研究生结果还这么多事儿,要这样,那我宁愿现在就不考”。接着,我就把我高中班主任那个可恶的土豆脑袋给我的恶劣感官,连带该土豆脑袋暗示出的我可能的悲惨未来与我考研动机间的因果关系向她分析了一遍。
她听了后安慰我说,其实当研究生也没那么糟糕,又说,“你今后会是一个不错的研究生,所以,你现在要努力”。
好吧,如她所说,我必须得努力,为了未来还算没那么糟糕的研究生生活。我不知道这是她对自身状态的真实看法,抑或仅仅是给我一个鼓励以对得起我妈付给她的那份钱。尽管如此,我还是劝她不要熬夜,因为脸上会起皱纹,像她这样的漂亮女孩儿特别容易,皱纹专爱找她们。她没接我的话茬儿,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装作充耳不闻。
和她熟了后,我发现她这人除了外表sexy外,性格也算和善开朗,没有矫情的毛病,可以容忍我在她面前抱怨甚至粗口,尽管在我面前总有点自作聪明,好为人师。我开始约她出来,不是动机不纯的那种。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坐着,我指着边上的一架钢琴说:“我会弹,你想听吗?”我没有乱说,我小时候曾被我妈摁在钢琴前极不情愿地学过半年,大概到了会弹《字母歌》的程度,我妈也摁不住了。之后我就对弹钢琴一直有畏难情绪,另一个副产品就是,我开始养成按时剪手指甲的习惯,这个习惯一度让我在跟其他小朋友打架时颇为被动。这次为了在她面前显摆,我特意找了家琴行练了几天,花了不少钱。这说明,我约她出来其实暗藏套路,并没有我嘴上说的那么单纯。
她说,好啊。我就走到钢琴前,这时我发现手开始有节奏的上下颤抖,我毕竟没有正儿八经地弹过。好在我弹的是《always with me》这种既简单,又装逼或者用通俗易懂的话说比较小清新的民谣,关键还是3/4拍,刚好跟我手抖动的节奏一致,这倒可以掩饰我的紧张。我弹了一小节,紧张感略有缓解,自觉有点弹钢琴的范儿了。这时,我左手边一个面容浮肿,像是喝了酒的胖子朝我起哄,要我弹什么《黄河大合唱》。这逼货缺乏基本音乐常识,他不知道既然是《合唱》,用钢琴怎么够?起码得找一票人来吧。我打算不理这胖子,但他显然来劲儿了,越嚷越离谱,最后竟要求我给他弹《国歌》。我操,庄严神圣的《国歌》是你这种死胖子想让弹就弹的吗?这一刻,我知道完了,我精心准备的一切全让这个胖子毁了。好不容易弹完,整个过程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丝毫不为过,我心有余悸地回到座位上。
“弹得不错嘛”她向我表示祝贺:“我小时候也想学来着,可惜家里没条件啊,会弹钢琴真好。”
“本来应该弹得更好点,但旁边的死胖子一直朝我嚷,我他妈都快烦死了”,我说。
“知道吗?”我朝那胖子嘟嘟嘴,他这会儿大概酒劲儿过了,没再闹腾,在那儿安静坐着,乖得跟午睡中的猫咪一样,“这种死胖子其实也不是一无是处。从用进废退的角度讲,这种死胖子能够充分向你展示生活中恶劣的一面,从而激发你追求真善美的欲望,促你学习,催你上进。就像但丁一样,你知道他吧,意大利著名诗人(我看到她冲我点头)。在上天堂见他情人前,但丁得先到炼狱走一遭,有了比较,他才能倍加珍惜当前来之不易的爱情成果。”
她听了这话后在那儿呵呵地笑,这表明我的段子既真实又生动。但她马上又不笑了,开始板脸教育我说话不能那么尖酸、刻薄,要学会尊重人,“王遥,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说老人家” 。嗨!她就是这样阴晴不定,变幻莫测,但她生气的样子着实楚楚可怜,意味深长。小脸儿一翻,刚才被肆意嘲讽的死胖子立马变成受人尊敬的“老人家”,尽管我目测这死胖子没到六十岁的法定退休年龄。
那段时间,除了备考复习,我常找她玩,连带着我去宿舍打牌的时间也减少了。老杨、土匪他们在宿舍里挂念我,问,为什么老不见我去,我不来他们玩着都没劲儿,又劝我学习不要太辛苦,得劳逸结合。我说,谢谢众兄弟关心,但我现在的生活很有规律,按时吃饭,早睡早起。然后,他们就开始追问,是不是找到妞了,情场得意牌场失意嘛,所以就不来,本质上还是怕输钱给他们。我说,没有的事儿,我还在备考呐,时间、精力尽皆有限,最近来的次数少,对不住云云。我觉得我并没有向他们撒谎,我的确在备考,而且乐在其中,不能自拔,我甚至幻想考试那天永远别来,每一天就这样过下去,日出日落,循环往复。这种本末倒置的想法自然要不得,何况时间的更迭并不以人的白日做梦或想入非非而滞缓、延迟。
在研究生考试即将到来前的某天,女研究生给我补习完最后一次英语后,我送她回宿舍。我们走在覆有薄雪的小路上,冷风吹得我浑身发抖,也使我有理由向她贴得更近,我一度怀疑以我们之间的身体距离,我如果去牵她手的话,她应该会觉得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然而,除了在行走中无意摸到过几次她的手指外,我与她之间并没有什么像样的身体接触。我们沿着校外围墙的街道走,她对我说,在正常情况下,我现在的英语水平应该够用了,关键是要放松心态。
我说,她这种说法可能会让我适得其反。
她说,不用紧张,她相信我,“祝你考试成功,王遥”。
这其实是句惠而不费的套话,人们在很多场合,对着各种相干或不相干的人都爱说类似的话。比如,在春节里,人们的手机会发送或接受数不清的“在新的一年里,祝您阖家幸福,万事如意”之类短信,尽管无论是发送者还是接受者,他们都无法预料对方或本人在接下来的一年中究竟是幸福如意,还是倒霉透顶。比如,我就知道每年都有大把的人在辞旧迎新的档口挂在酒桌或牌桌上,在接到新春祝福的同时再没机会看到新春的太阳。即便如此,这句套话现在从她口中说出来,我仍然觉得欢欣鼓舞,非常受用。
“就送到门口吧。早点回去休息,这几天记得抽空背背单词表,但也别太辛苦。记住我刚才说的,你要尽量放松心态”,我把她送到宿舍门口,她再次叮嘱我考前注意事项。
“好的,Roger”,我回答。
“你说什么?”
“就是收到,遵命的意思”,我说:“前段时间在看《Robotech》,就是《太空堡垒》,顺便学习一下英语,就像你刚才说的,寓教于乐,放松心态嘛。那里面的飞行员都这么说”。可见,她虽然在教我英语,但也有不知道的地方。
“打开看看吧”,在分别时我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给她。那是一个音乐盒,她打开后,盒子里开始演奏《always with me》,我那天在咖啡馆就弹的这曲子,“但这可比我弹的好多了。必须承认,我水平真的很烂,不能怪旁边的死胖子,哦,不,我是说老人家”。
“谢谢,很棒的礼物。在晚上熬夜累了的时候,可以用它听音乐舒缓心情”。
我对她说:“夜深人静的时候,音乐加上咖啡的感觉会让人感到惬意。不过正如你告诫我,考试前要放松心态一样,我也要郑重告诫你,熬夜真的不好,会生皱纹,尤其是对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孩。”她说她会考虑,这个最初见面时提过的建议总算有了积极的回应。
接着,我向她解释,尽管从我住的地儿出来到现在她一直给我强调放松心态的重要性,我也知道现在不该没事儿找事儿,胡思乱想,但我仍然放松不下来,因为在见到她之前,促使我备考的只有我高中班主任那个可恶的土豆脑袋有关我悲惨未来的暗示,但在见到她之后,事情就变得复杂,我必须把她算上。“我不知道事情是变得简单点好,还是复杂点儿好,但我知道现在你希望我考上,所以呢,我就不该让你失望”,我记得这是我那天最后对她说过的话。当我隔着宿舍大门看到她消失在二楼阶梯拐角时,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个神奇的想法,那就是我如果不能在几天后的考试中交上令人满意的答卷,她就会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被永远关在这里。这个念头一方面让我感到有些难过,因为,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另一方面,又让我感到有些兴奋,因为,我终于有机会像古代的骑士一样,为了解救她奔赴战场,高喊着她的名字与恶龙浴血搏斗。几天后,我就揣着这种神奇或者说神经的想法进入考场,幸运的是,我总算没把事办糟。
4月底,我在朝街对面的女生宿舍扔出一听装着浆糊状过期记忆的啤酒罐后,不打算像西西弗斯那样永无止境地扔下去。我深感无聊,起身去隔壁大学找女研究生。我没有给她打电话,而她昨天还在外地,所以我理所当然没在宿舍找到她。我不得不掏出手机,稍稍估摸了一下,最后还是拨了她的电话。电话响了一阵,没人接听,我挂掉电话,隔几分钟后又拨过去,如此折腾了几次后,电话对面仍然无人应答,只能挂机。我就像一个想大力射门,却踢空了球的蹩脚球员一样,失去平衡,踉跄倒地,在倒地的刹那,我有幸仰望头顶的太阳,然而,阳光扎眼,除了眼球附近闪耀着的光晕,我什么也看不见。一分钟后,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急忙按键接听,对面的声音却不是她。
二、两个“catch”
关于黄瓜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是从小要好的朋友,小学、初中都是同学。不同的是,他成绩优秀,我成绩稀烂。所以,高中的时候他从重点初中升到重点高中,而我却从重点初中被踢到一所烂高中,接下来他去了C市一所重点大学,而我呆在现在这所二流师范,我们两人的成长轨迹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马太效应。相同的是,在大学最后一个学期,他早早办妥了出国读硕士的事儿,此刻正跟我一样无所事事,被漫长的时间折磨得发疯,急需找点乐子消耗过剩的欲望。电话就是他打过来的。
“王遥,你他妈赶紧过来玩啊,都快闷死了”。他知道我考研成功,有大把的时间,在电话里直切主题,绝不兜圈子废话。
“操,你现在才想起我来。你找的那妞呢?怎么不成天黏在你屁股后面”,我问。
“掰了呗!大四嘛,你懂得。青春梦想破灭,即将步入残酷的成人世界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全他妈分崩离析啰,也不差我这一个”,黄瓜继续说道:“喂,说真的。来吗?我们都挺想你的。”
“来,怎么不来”,我说。我之前去过他那儿,他们那帮人都挺好玩的。但后来各忙各的,我们之间的联系也就淡下来,现在他打电话过来也算瞌睡碰着枕头。
事不宜迟,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去C市的火车,准备到黄瓜那儿去寻点乐子。我在电话里对他说:“我来了,你赶快抓紧时间想想怎么好吃好喝伺候我。”这话听着不免让人觉得我需求肤浅,沉溺于物欲享受。我承认,在为考研忙活了一年多时间后,我是急需一些乐子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但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想借此机会去找赵晶晶叙叙旧,她同样在C市读大学,我跟她关系不错,同样也是很久没见。至于黄瓜,他虽然认识赵晶晶,因为我们仨初中在一个班上,但却未必跟她熟,而且我猜黄瓜也未必知道我跟赵晶晶熟。事实上,我并不想让黄瓜知道后一点,否则他一定说我是傻逼。因为黄瓜很看不上赵晶晶,总觉得她揣着老大一个架子,拽得不行,而她并没有与上述品性相匹配的姿色外貌,长一柴火妞的身材也就罢了,脸上还总戴一副硕大的圆圈眼镜。我觉得这只是黄瓜个人的偏见,但这话你无法向黄瓜解释。毕竟,人与人之间的经历不同,所以同样一个人在不同人心中就占据着不一样的位置,当你对一个人的固定印象形成后,这个印象在往后的日子里就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越发地难以扭转。这就是为什么我大学班上出去找工作那些人在面试结束后总不愿走,总想找机会在面试官跟前干点收拾桌子椅子、打水之类的小事儿。当然,上述人士并不包括在宿舍床上不死不活躺着的老杨,他只会不厌其烦地向外面寄内容雷同的简历,几乎干不出什么人事儿来。
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们常唱一首改编的儿歌,我们是如此喜欢它,以至于我现在已经忘记原版是怎么唱的了,这首被改编儿歌中间有几句是这样唱的:“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一拉线儿我就跑, 轰隆一声学校上天了!”坐在开往C市的火车上,我觉得现在的处境跟儿歌中的小朋友有几分相似,我们都隐藏了此行的真实目的。黄瓜以为我来C市是找他,其实他不知道我心里还惦记着赵晶晶;老师也以为小朋友是来学校接受他的关怀教育,其实他不知道小朋友准备背着炸药包过来拉线儿。所幸,我找赵晶晶对黄瓜的人身安全不构成威胁,即使这事儿被他知道,也只是显得我自己掉价,我毕竟没背着炸药包过来。
从我这儿到C市大概有十几个小时,我半晚上车,睡一觉就能到站。临睡前我还是决定先给赵晶晶打电话过去,电话通了,对面有个女声问找谁?我说:“是我,王遥。赵晶晶。”
她说:“不好意思,最近换手机,忘记重新存你电话了。很久没联系了,这么晚有什么事儿吗?”
“我在火车上,明天早上就到C市”,我说:“有空吗?想见见你。”
“很少见啊!”她语气中略带惊讶,因为这几年我们的确很少联系:“让我想想。嗯~,明天中午如何?”
“那就这样定了”,明天中午再电话联系。我挂掉电话,又把手机通讯记录调出来仔细翻看了一遍,从昨天下午我打电话没找着人开始,女研究生一直都没回我电话,至于本人就更没见着。“她会在哪里呢?”带着这个疑问,我迅速入睡。
早上6点半,我下了火车。本来我可以先去找黄瓜碰头,把他从床上掀起来,但我没这样做,而是径直打车去了赵晶晶的学校。此时,离中午尚早,我只能在这学校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这学校不大,跟我就读的大学,以及其他所有世纪末扩招后兴建的大学园区一样,布局方正,几条主街横竖交叉,贯穿其中,奠定了基本格局。沿街依次排布颜色与形状极其统一的建筑与植被,走在其间活像是走入了某个正在作业的工厂流水线。传说刘邦当了皇帝后,把他沛县老家的乡亲都接到长安,又特地按照沛县老家的格局,在长安附近仿造了一座新城给乡亲们住,聊以慰藉他们的思乡之情。这座新城的仿真度是如此之高,以至于乡亲们带来的狗都能准确找到自己的窝。当我身处这所与我就读大学几乎别无二致,但相隔千里的C市某大学时,我也不免遐想,如果将两所大学的师生交换,他们是否也能够像沛县老乡的狗找到窝一样准确找到各自的宿舍、教室?不到半小时,我就把此地逛完。我背着一个装满换洗衣物的双肩包觉得有些累了,此时才发现打从早上开始,除了喝了几口火车锅炉里的凉水外,好像什么都还没吃。我看到某个大楼下面有一间貌似咖啡馆的店铺。我推门进去,除了服务员,里面并没有什么顾客,今天不是周末或者假期,这个时间段学生都还在上课。
我点了些饮料、食物,找了个角落坐下,现在是早上9点半,我还需要在这儿坐上几个小时才见得到赵晶晶,我拿出两本随身带的书,准备随便翻几页打发时间。我有出远门带书的习惯,尽管很多时候,它们最终沦为装逼的摆设。这次我带的是两本之前断断续续看过的美国小说,按专业的说法它们应该都属于现代派。有意思的是这两本小说名字中碰巧都带“catch”(这当然是书商为了促销,装逼在封面上写的,以我磕磕巴巴的英语水平怎么可能读懂原版)。但里面讲的意思两本可就差得远了,说是截然相反也不为过。一本讲的是某个妄想症患者总觉得他的同事、上司,以及几乎周围所有人都想“catch”他,这让他成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后,他趁着精神尚未崩溃,跑路了事。另一本讲的是某个怀有救世主情结,自以为出淤泥而不染的自大狂,该自大狂总以为除了他之外周围的人要么是杂碎,要么即将变成杂碎,所以总想去“catch”那些还没变成杂碎的人,免得这个世界上的杂碎越来越多。如果只看了前一本,你不免会情绪低落,认为除了“be caught”外,无路可逃;如果只看了后一本,你不免会洋洋得意,认为自己有资格“be a catcher”。而像我这样碰巧把两本都看了的,就不免会陷入一种类似于哈姆雷特碰到的“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死亡)的迷茫处境,不知道自己是会被人“catch”,还是去“catch”别人,或者兼而有之,一会儿被人“catch”,一会儿又去“catch”别人,这种处境不免使人陷入焦虑,有人格分裂的嫌疑。尽管没有哈姆雷特的处境那么伟大,但我也希望搞清楚我现在究竟是“to be caught or to be a catcher”(被人抓还是抓别人)。
在见赵晶晶之前,我坐在C市某大学小咖啡馆的角落,把两本名字中带“catch”的美国小说胡乱翻了一遍。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这样做纯粹是自乱阵脚,没事儿找抽,并不利于接下来事情的顺利展开。但好小说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即使你明知道它不能带给你一毛钱的好处,你仍然忍不住看下去,就跟潘多拉盒子一样,有关它的种种警告、禁忌都是为了诱使你最终打开它。上午11点半的时候,咖啡馆里的人开始多起来,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合适了,便给赵晶晶拨电话过去。我说,我到你学校了。她问我具体在哪儿。我就把咖啡馆的名字,周边地形地貌报了一遍。她说,她就在附近,马上过来。大约十分钟后,我看到赵晶晶到了门口,站在那儿探头探脑,她显然没有瞧见我坐的角落。我站起身来招了招手,朝她嚷了一嗓子,她侧身穿过咖啡馆里的人流,来到我面前。
“你来得挺突然的,怎么想起我来了?”她在我对面坐下后,说:“对了,你现在已经是研究生了吧。”
“因为寂寞、空虚加无聊。虽然我现在是一名研究生了,但我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一种莫名的忧伤,对生活丧失掉信心,所以只能找你,寻求帮助。天涯陌路,一言难尽。你愿意帮助我吗?”我看着她,很久没见,她的长相并没有进化,依然是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包裹着线条平直没有发育良好的身体,脸上顶着从初中时代传承下来的大圆圈古董眼镜,更凸显桀骜不驯的气质,也难怪黄瓜不喜欢她。
“王遥。我发现很久没见,你说话仍然不够坦诚,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显然,她并不满意我说话的态度,她问我道:“说说吧?”
“说什么?”我反问。
“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以我对你的一贯了解,你大概只有在没什么好事儿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来”,她双手叉拢托着下巴,两眼隔着古董大圆圈眼镜直视着我,目光如炬,闪耀逼人,仿佛我是一个知道组织内部重要线索,可以戴罪立功的嫌犯。
“你这问题够重大严肃,但是我们就不能先吃饭?到时候,我有问必答,绝不隐瞒”,我看看时间,差不多12点半了,看小说颇费脑力,之前吃的那些鸟松饼、果汁什么的现在已经消耗殆尽。
“也对,我们去别处吃吧。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挺不错”,她说。
我们出门打车前往她口中挺不错的地方。那是个西餐厅,里面贩卖些薯条、汉堡、意面、牛排,和我刚才吃的鸟松饼其实是一路货色。
在吃了些意面、牛排后,我们之间的谈话不再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我不知道这是否可以归结为物质上的满足感能够有效减少对外界的敌意、抱怨,反之,如果你长期处于物质匮乏状态,你周遭的人就只能跟着倒霉受牵连。与其他许多久别重逢的人并无什么不同,现状与往事是我们吃饭时谈的最多的话题。谈前者是想知道当你从她的生活中撤离后,她的生活有什么新的变化,当你不在场的时候她的生活究竟是变得好还是坏。假如得知在和你分别后,她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好,心情变得糟糕恶劣,那么,你可能一边会由衷地为她感伤流泪,一边却又暗自高兴。谈后者是因为,无论她发生或者遭遇怎样的新变化、新环境,无论你的不在场对她究竟是有利或者不利,无论你是为她感伤流泪还是暗自高兴,我们总觉得通过追忆往事,缅怀那些我们共同的经历,现实施加在我们身上的隔阂感、陌生感、惘然若失感可以藉此消弭,消失的昨日似乎又可以重现。
赵晶晶对我说,她已经签了一家著名的培训机构,对方非常欣赏她,给出的薪酬极高,她现在就在那儿上班。“因为我需要钱”,她说。这个理由切中有害,无可挑剔,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平易近人,更浑然天成的理由。是的,她需要钱,我也需要钱,躺在宿舍床上不死不活的老杨尤其需要钱,来这儿之前我才输了不少钱给他,足够他继续躺床上白吃白活几天。显而易见,钱是我们每个在这世上活着的人努力奋斗的目标。但是,我不用不远万里过来找她,就为听她这句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吧?我想。
“那很好,你的未来阳光明媚,春暖花开,一片坦途,真是可喜可贺”,她谈到现在的工作时是如此兴奋,我当然不想扫她的兴。
“那么你呢?你可想过当了研究生后该怎么过?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规划?比如,你可以接着考博士。我想,你有这个能力。”她说。
我说,承蒙她看得起,觉得我是一块读书的材料,但我真没想过当了研究生后该怎么过。实际上,连明天怎么过,我都没认真想过,连今天我来见你都是我昨晚在火车上临时起的意,“不过,你为什么老是喜欢谈论这些严肃重大的话题。从我们见面开始,你不是要探究我来找你的真实动机,就是要替我规划未来。你看,我们就不能躲避一下崇高,享受一下当下?”
她连忙道歉说,才见面就谈这个可能是不太合适。又向我解释,她现在在给人搞培训,可能不自觉地把工作思维带入个人生活中。换言之,她不该把我当培训对象。“不过,里面的培训内容确实可以让你学到许多有用的东西”,她补充道。可见,我虽然现在缺乏当培训对象的资质,但早晚还是应该去她那儿上课,接受再教育。
吃完饭后,我们去附近一所大学闲逛。跟我和她就读的那种世纪末扩招后兴建的大学不同,这是一所历史悠久、颇具名望的大学。校园由许多绿荫小道串联起来,道旁栽有桉树、法国梧桐、银杏,不一而足,而不是像我们学校那样,尽是些统一栽种,却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还有错落相间分布的,上世纪50、60年代修建的苏式建筑。在4月底的阳光下,这些低矮建筑的表面被爬山虎完全覆盖,使它们在远处与周遭葱郁的植被融为一体,不易辨认。只有走近后,门口裸露着的铅灰色廊柱才显出它们的本质,隔着廊柱间斑驳古旧的木门,可以清楚听见建筑幽深处的地板被人有节奏地踩得咿呀作响的回声。在这儿逛着,你总算觉得自己是在一所大学,而不是工厂流水线上。
我们在这大学里走了一阵,最后来到一座体育馆前,体育馆背后是围墙隔着的校外马路,马路上车辆往来交织,喧嚣尘上。我想,我们可能把学校走了个对穿。
“你还记得吗?上次见面时,我们从另一条路过来,进去过”,赵晶晶说。
“你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了。上次我来找你,我们在一起呆了很久,最后,我们在一座里面有滑冰场的体育馆分手。那差不多快三年了吧”。我又补充道:“我之所以对这些细节还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上次我来时也是这个季节,可能比现在还热,而这里面寒气渗人。我穿个短袖T恤衫就这么呆在里面,着实吃不住。”
“你回去没感冒吗?”她问。
“还好没有。不过,现在想起来,里面的温度倒和我那时候的心情匹配——跌到冰点以下,而且以为再无处可跌。”
“好在你现在长大了,所以,我想你应该不会为那些事儿伤心了吧?”她安慰道。
“希望是吧。但有些事儿的麻烦之处就在于,你既不确定你是否真正为它伤心过,也不知道为它伤心究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我说:“这并不关乎成长。”
“你应该从积极的方面去理解”。
“好的。比如,无论我现在以及今后能不能确定当时是否真的伤心,但我因此想起了你。我来找你,我们一起依在滑冰场的栏杆上喝着啤酒,聊一些注定忘记的内容,以及无法忘怀的情绪。这个场景很美,它应当被永远记住,这已经足够了。”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无语凝噎,我觉得我此刻倒映在她眼眸中的样子应该是严肃的。我们站在体育馆前,巨大的阴影将我们裹挟,隔绝掉外面炙烤的阳光,仿若一片孤岛。在体育馆的顶端,彩旗飘逸,白云流动,一片祥和。
“喂,既然来了,进去看看如何?”我问她。
我们进入到体育馆,三年前摆在中间的滑冰场已经消失不见,被改造成一个室内足球场什么的。显然,管理体育场的人也觉得不应该弄这么一个不伦不类,冰冷渗人的玩意儿在里面,它不仅不能吸引到人来玩,还会把来玩的人都冷得不想待在这儿。室内足球场里有两拨人在踢球,我和赵晶晶依着球场外的栏杆闲看,就如同三年前我们依着滑冰场的栏杆往里看一样。虽然这里不再寒气渗人,但看了一会,我们还是觉得看两拨与自己不相干的臭脚在那儿踢来踢去非常没意思,遂起身离开。我们绕着室内足球场走了一圈,到了体育馆的出口处,那儿摆着个灰尘扑扑,看上去没人管的钢琴。我斗胆凑上去弹了几下,结果只按出些乱糟糟,前后错乱的杂音,里面的琴弦显然很久没调试校正,连个别琴键弹上去都是松的,软踏踏的。
“快别弹了,真难听”,赵晶晶挥手示意,要我停下。这破钢琴发出的杂音跟我们小时候在家门口常听见的磨菜刀、剪刀的声音是一个路数,听着让人心里瘆得慌,的确难以容忍。
“本来想给你献曲来着,但这破钢琴音不准,这可绝对不是我真实水平的反映”。
“行了,在我面前你显摆什么啊?你还是找那些小女孩吧,没准你能靠这个蒙上一个”,赵晶晶说:“不过以你刚才的表现,估计够呛,多半适得其反,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这话可真不中听,我之前也给别人弹来着,人家可说我弹得不错,那可是美女”
“人家那是恭维你,怕你面子上抹不过去。你还当真了,幼稚!另外,是不是美女可不能光凭你嘴上说啊?有照片吗?合影的?别拿不知道什么来路的糊弄我”,赵晶晶问我道。
我不得不告诉赵晶晶,我没有与她,也就是女研究生合影的照片。实际上,我连她单张的照片都没有。如果此时非要证明什么,那我只能打电话对她说:“哎,我是王遥,不好意思打扰了,但我现在必须让你和我一朋友通电话,好让她知道你的确是真人真事,不是我乱扯出来唬她的。”先别提女研究生听了这话会不会觉得我脑子烧掉了或是赵晶晶会不会陪我一起把脑子烧掉,关键是我现在不是还没联系上她吗?即使是这最简单,最扯淡的所谓证明方式,我现在要做到也丝毫不具备半点儿可能性。必须承认,我无法向赵晶晶,以及其他别的任何人证明她的存在,我只能缄默,无言以对。
“所以,根本没有你说的这个人。同理可证,也没有你说的给她弹钢琴的事儿。所以,结论就是,那都是你的吹嘘,赤裸裸地自我吹嘘,这是你自我膨胀的典型表现”。
“照你这么说,如果反过来,我先向你证明我钢琴弹得好,那无论是我给她弹过钢琴的事儿,还是她人本身都应该是真的啰?”,我问。
“从逻辑上讲,你这个推理是成立的”,赵晶晶表示认可:“看来你没傻啊。王遥”。
“得,兹事体大,我今天要是不给自己的钢琴水平正名是不能走了。要不我现在马上找一质量过硬的。您老人家指定曲目,我即兴演奏,指物作诗立就,以纠正你对我钢琴水平的错误认识”,我拉着她准备作进一步申诉,但她压根儿不理我,自顾自地朝前走。我跟在她身旁忽左忽右,东拉西扯,直到走出体育馆。
“好了,打住!你说这么多,又是弹钢琴,又是美女,你想玩哪一出啊?你到底想给我证明什么?”,从体育馆出来后,赵晶晶突然打断我发言,看样子有点火了。我有些吓着了,我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是啊,我到底想向她证明什么呢?我会弹钢琴?还是女研究生确有其人,非我吹嘘胡扯?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该如何答复,她那边倒是察觉到刚才说话太冲,低声向我道歉:“哎,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不该为这种破事儿争来争去。还有,现在时候不早,我想我必须去公司了,王遥。”
“这就要走了?不陪我多玩一会儿”,我问。这变化有点突然,刚才我们还在谈笑风生,虽暗藏机锋,但大体称得上和谐,有如春天般温暖,这会儿她立马就要拍屁股走人,剩我一人在原地独立寒秋,我一时跟不上她的节奏,猜不透她的心思。
“真该走了。要知道,我现在在某种意义上算正式员工,必须遵守工作纪律,不比你,还在当学生,可以自由安排时间,随心所欲。此外,还可以自我膨胀,浮想联翩”,她卑微的态度就只持续了一小会,说这话时已然故态复萌,正眯着左眼,用右眼透过竖起作手枪状的手指斜瞄着我,那姿势仿佛要扣动扳机,而我则是在远处等着挨枪子儿的猎物。
“也罢,世事沧桑如流水,毕竟真情留不住。那你赶快去吧,可别去晚了,给公司抹黑,被领导扣工资,埋葬了来之不易的大好前程”,我只能作临别前的关怀。
《龙泉晨雾》水彩 54X39cm 1981年 作者:邓成用
“把脸儿伸过来”,她说。
“干嘛?想亲我?”
“我去,流氓!尽瞎想,我想扇你两巴掌”,她又作扬手欲拍状,但最终只停在我鼻尖儿前虚晃了几下:“没办法,只能先这么着。等我做完事儿,晚点再给你打电话,也许,我们还可以去哪儿玩玩。”
“不用了,就此别过吧。知道我来的不是时候。你现在很忙”,我长叹了口气,道:“因为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喂,我说,你就不能说点人话”,这次她真的一拳捣过来,却被我侧身躲开。
三、会饮
下午4点钟时,我在一家网吧里找到了黄瓜,他正在和一帮朋友玩CS。
“你怎么才到啊?”黄瓜问我:“得,别磨蹭了,一起坐下玩吧。”
我答应了一声,然后开始找空位坐下,这一片坐着的都是他们宿舍里的人,大多数人手里夹着烟,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脑,正在砰砰地打。也有个别人神情不那么专注,不时晃头晃脑观察四周,我不动声色地靠近,斜眼扫过去,发现果然是在看毛片儿。
我找了个通风条件较好,不那么乌烟瘴气的地方坐下,进入游戏房间。里面早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各种枪声、伴随着“fire in the hole”的炸弹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你不得不迅速切断前一分钟在现实世界中的感官经验,在自己没被杀死前,操起枪向每一个扑过来的人倾泻子弹,直到一局结束。玩了十多局后,我对循环往复地杀人与被杀的游戏感到厌倦,它除了发泄你过剩的情绪与欲望外,并无半点用处,也没为你留存半点可以回味的细节,这和我在宿舍通常玩的扎金花截然不同,后者让你充分品味到过程的美妙。当然,作为体验美妙过程的代价,我也输了不少钱出去。我对黄瓜说,我坐了十几小时车,鞍马劳顿,需要出去抽口烟,透透气,“我就在外面等你们”。他随口呀了一声,我不确定他是否听清了没。
我再次轻手轻脚地从看毛片儿的兄弟背后经过,生怕惊动他。这一次,他的警惕性已经有了极大提高,在我接近时,迅速把毛片儿缩小到电脑桌面底下,我连半个女人屁股都没看见。我走出网吧,站在门口掏出烟来抽。此时应该是下班时间,我面对的这条小巷甚是热闹,各色上班族和学生不断从小巷左右两端涌进来,他们彼此礼让,或是推搡,像是列好阵势,正在攻垒交战的敌我双方,却只为了按时回家这么一个共同目的。在对冲的两拨人中间还夹杂着私家小车、面包车、电动三轮车,它们狂躁地朝周围的人按着喇叭,希望对方能够识趣让道或是加快速度,但换回来的只是人们鄙视的眼神或是更为凶狠的回骂。与此同时,卖小菜的、卖烧烤的、卖小面的,以及卖一切你可能想到的什么玩意儿的商贩们陆续把摊位摆在马路牙子上。他们向过往人流高声吆喝,不时有人被他们吸引,停下来和他们交易、讨价还价,或是等待某些正在烹制的食品,这不免进一步加剧了拥堵的情况,也导致更多的人加入到咒骂这该死交通状况的队伍。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我看着跟前这幕风生水起,活色生香,极具生活气息的场景,开始有点挂念赵晶晶了,尽管我们分开才几个小时。我想着她,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嘛?不知道她是否已经从她公司出来,是否已经做完那些我不甚清楚,但非常来钱的事儿,就在我刚才沉溺于游戏中打打杀杀的时候。
“走,我们去吃饭”,黄瓜走过来拍我肩膀。他的身后跟着一帮神情萎靡的兄弟,正摇头晃脑,伸腰踢腿,努力把身心从游戏或是毛片儿中调整回现实状态。
我们去了一家像模像样的餐馆,酒菜上齐之后,黄瓜首先发话,今天的主题是为我接风洗尘,这算是定下今天喝酒的基调。接下来,这帮人以各种名目朝我轮流敬酒,彼此套近乎。黄瓜不时在旁边插话,反复播报我们从小一起干过的糗事,以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如何好。他说,一般人不知道,但他知道,王遥其实挺老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流氓,因为,他会脸红害羞。
我说,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脸红害羞过,特别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越发厚颜无耻。
但黄瓜表示异议,他认为是时间太过久远,导致我可以有选择性地删去、隐藏某些记忆,“在初中时候,有一次”他开始描述细节:“王遥去找一女的搭讪。结果他凑过去,还没憋几句话出来,自个儿先脸红跑了。”
“这是不可能的,我那阵根本就不跟女的玩,一心扑在学习上。要么是时间,要么是人物,总有一样你记错了。”我反驳道。
“绝不可能,因为你当时的样子太他妈糗了,我当时还以为你找的是什么漂亮主儿呢?但其实就一很普通的型号。”黄瓜一口咬定,态度不容置疑:“再说,你当时那烂成绩,还一心扑在学习上,你唬谁呢?我问你,王遥。你最后还不是被踢到那破高中了吗?”
我说,你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给人感觉我特别怯场,连一普通型号也拿不下。另外,一码归一码,我初中成绩虽然很烂,最后也不得好死,倒霉被踢到破高中去,但我的学习态度一向是端正的,可歌可泣的,容不得你三言两语就给抹杀掉:“不行,你必须得罚酒。”这时候我已经接连被灌了几茬,正想逮个机会自卫反击一下。
“得,算我酒后失言,不该揭短,清算历史旧账,我自罚一杯”,黄瓜很识趣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立马又给自己掺满,对着我举杯道:“这杯咱们要一起干掉,因为,这事儿确凿无疑,我绝对没记错!”
我俩端起酒杯,在彼此与周围众人的豪言壮语中隆重碰杯,再一次将酒倾倒进胃里。我感觉醉意甚浓,头脑晕沉,又感觉渐入佳境,扶摇直上。我虽然也算没少喝过酒,但这两种感觉能在同一时间集于一身,即使称不上神奇,也可算得上罕见。我看见周围的人都在尽情地捉对儿把酒言欢,有隔空划拳的,有勾肩耳语的,有大概化解开了什么心事,相拥而泣,老泪众横的,有被人搀扶着刚在外面吐完又回桌上继续战斗的,还有直接趴桌上半醉半醒,嚷着“我没醉,还能喝”的。我也不时站起身来,主动向认识或不认识的谁敬酒致意。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已经有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不知道朝着的人究竟是满面红光,春风得意,还是面容惨淡,垂头丧气。或者,按照今早我所读两本美国小说给我的启示,我不知道我和对面的人干掉这杯酒后,我们之中究竟哪一个是在“catch”人,哪一个是在被人“catch”。但管他的,我们不还在喝着吗?我想。又这么喝了几轮,我估摸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我都主动敬了三遍以上的酒,连带着我也把每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及尚未发生的将来都断断续续听了一遍,尽管我只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在诉说时的激愤、遗憾与心有不甘,却根本没听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样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着怎样的开始、发展、升华与结束,以及它们之于故事讲诉者原本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特殊含义。
“走吧,兄弟们,换个场子”,黄瓜适时发话,他总是那么具有领袖气质,能够准确把握活动的走向,这里的战斗显然进入尾声。
“这是要换到哪儿去呢?”,我问旁边一个神志尚算清醒的哥们儿,我们刚互敬了一杯酒,畅怀了一下彼此间的兄弟之情,所以此刻我有资格把胳膊肘摁在他肩上,这可以显著稳定我被酒精压得摇摇欲坠的身体。
“谁知道?大概迪厅、K厅之类的”,对方说。他显然对这套流程颇为熟悉。
我们准备打车去一家迪厅,出门后,绝大多数人出于身心健康、生活习惯,或者仅仅是歪腻等原因和我们分开,这也符合类似活动的一般性规律。总之,最后上车去迪厅的,算上我和黄瓜,只有四五个人,除了我之外,都特别能吃能喝。我和四个人一起,扭曲着手脚,被塞进后座,这种坐姿当然让人感到不舒服。而开车的师傅显然也不打算给我们营造一个舒适的坐乘环境,他一路疾驰,右脚不断在刹车与油门间突然切换,我们在后座也随着他切换的节奏前后颠仆,我胃里的酒精就跟烧杯中的化学试剂一样迅速膨胀、沸腾,马上快荡过喉咙口了。好在迪厅离这儿不远,不到十分钟,车子一个急刹,停了下来。我急忙捂着肚子下车,在马路边迅速找到最近的一根电线杆子,手一扶在杆子上,立马稀里哗啦吐开了。
“没事,没事。吐干净了最好,待会喝着就没障碍了”,黄瓜一边在我背后帮我推拿按摩,一边安慰我道。
“你们等会干脆把我凉旁边得了,我就这么醉眼朦胧,远远看着你们开心地玩耍”,我说。我有点后悔,刚才为什么不随大流走人。不过话说回来,有黄瓜在,我估计也走不了,多半得被他拎回来。
“别啊!刚才都是前戏,现在才是正场,隔一会儿还有高潮吶!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咱兄弟可得一个都不落下啊。”黄瓜明显对我这种消极畏难情绪不满。
“得,我今天也豁出去了。待会进去,我尽量高尚其志,不拖后腿。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是不是该助人为乐,先扶兄弟一把啊?”我算明白今晚在劫难逃,只能任由他宰割。
“对嘛,这个态度才够兄弟。来,咱一起搭把手,一二三”。随后,黄瓜他们把我架起来。我几乎是呈60度夹角被他们拖拽着进入迪厅。
我们进去后,找边上的位置坐下。这里面光线昏暗,音乐震耳欲聋,这进一步削弱了我早已被酒精麻痹了的视听能力。我所坐位置的前面是一个圆形舞池,有一堆人在那儿跳舞,或者仅仅是摇晃身体,再过去点大概是乐队、歌手,还有DJ呆的地方,他们在那儿制造荤素程度不等的话题与段子,用音乐或噪音来营造气氛,总之就是用尽各种手段办法向来这儿的人兜售乐子,哄他们开心。
黄瓜已经叫来一堆乱七八糟的酒,啤酒、鸡尾酒应有尽有,其中还有一瓶Johnnie Walker,我最近看了春上村树的一本小说,里面有个杀猫变态就叫这名字,因为该变态长得温文尔雅、人模人样,很像Johnnie Walker的logo,但我觉得这是在以貌取人(村上春树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的情节)。我给自己的杯里掺了一点儿Johnnie Walker,又倒了多得多的雪碧。我刚才已经把先前吃的都吐干净了,胃里暂时消停。但酒精全部转进到脑子里,大量酒精灌顶,压得我头晕目眩,太阳穴剧烈阵痛,昏昏欲睡却又无法入睡。此刻,我只想安静蜷缩在椅子里。就这样把剩下的时间耗过去。但黄瓜他们显然不想遂了我的意,他先是把我拖到DJ台上,玩什么踢毽子,踢了没两下,我就屁股朝后摔地上。接着,他又把我拉回来,改玩猜骰子喝酒。这种情况下,我就不能再自酌自饮,必须喝由他统一配制的酒。我觉得黄瓜非常赖皮,以我现在的视听与思维能力,除了听个骰子响外什么都做不了,是输是赢完全由他们说了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该喝的酒一滴不落地喝下去。
就这样玩了十几二十局,期间我跑了无数趟厕所,这一方面是为了把喝进去的酒吐出来,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避一避,就这么一杯接一杯不带停地把酒倒肚子里,真的撑不住。终于,当我再一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时,我发现怎么也咽不下去,我嘴里包着酒仰头漱了半天,最后还是把酒全吐地上,连带着又吐了一堆污秽不堪的东西出来。之后发生的事情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记忆发生了扭曲与错位,我是说当时我可能喝断片儿了。我好像暂时得到豁免,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被人扔到旁边的沙发上,与此同时,这种豁免权又好像并不充分,仍然不时有人过来把酒杯塞我手里要和我干一杯。我已经记不得我有没有喝这些酒。当然,在你喝断片儿后,酒的多少已经不再成为一个问题,你需要担心的是你最后会如何收场,如果你的大脑还没被酒精完全淹没,还有余力有心思为自己担心的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被人叫醒,从沙发上拉起来。“怎么样?还好吧”,原来拉我的人是黄瓜:“我说,你现在怎么越来越不能喝了。”
“没办法,要考研究生嘛,前一年多都在备考,一心扑在学习上,久疏战阵”,我解释道。
“你这理由不充分,我之前也在申请硕士,还是国外的。人家看的可是综合素质,不像国内,临时背几本书,做几道题就能上。就这高难度,我也没像你这么怂”,黄瓜不以为然。
“得,你天资聪颖、天赋异禀。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我学习成绩就烂,笨鸟先飞总允许吧”。说实在的,我俩虽然要好,但我最讨厌他拿我作对比,进而获得一种优越感。
“允许!谁说不允许。谁这样说,我就跟他死磕到底”,黄瓜亲热地搂着我的肩大嚷:“好了,我们不在这儿玩了,换一新地方。”这时候,我们已经出来。
“还有地儿去啊?我以为差不多就行了”,我问。
“怎么可能?刚才不是已经给你讲好了的嘛?前戏、正场、高潮,完整的三部曲,步步为营,循序渐进”,黄瓜掰着手指向我解释。
“那还等什么,让我们喊乌拉,享受高潮去吧,我操!”我死命掐着黄瓜的胳膊,仰头大骂,反正到这份上我也没什么不敢做的了。
随后,我们打车去了要享受高潮的地方,路上我少不了又一通乱吐,搞得司机师傅扯着我们要加钱。下车后,我发现那地方他妈的是个挂着硕大霓虹灯的洗浴中心,货真价实享受高潮的地方。杵在这个洗浴中心面前,我不由得不为之肃然,大脑里的酒精浓度随之骤降。这里需要申明一下,我虽然也有追求个性解放的一面,但像我这种清白人家出身的孩子,天然地对洗浴中心这种地方发怵。本来,我估计黄瓜应该和我是一个态度,但我显然低估了他大学这几年追求进步,热爱新生活的决心。不过,我都已经站在门口了,这个档口说什么也不能怯场。另外一个我不太愿说出口的理由是,我现在这模样怎么也得有人照应啊,他们要都进去了,剩我一人在外面,我是有点不敢的。现在虽然是太平年月,但我还是不想没事醉卧街头。
我跟着黄瓜他们进去,他先在柜台那儿跟几个像是负责接待的女的交谈了几句,期间似乎还开了几句玩笑,把那几个女的逗得嗤嗤地笑,随后,就有人领我们往更里面走。看得出,除了我之外,他们都是这儿的熟客,在这儿显得轻松自在,有回到家的感觉。我被领到一个光线昏暗,类似于幼儿园小黑屋的房间,房里摆着一张单人床。从刚才进了洗浴中心的门到现在,就没人搀扶我,我一路都是扶着墙或椅子往前走的。见着床后,我也顾不得到底干不干净,直挺挺地就躺上面了,头一搁床上,我立刻觉得舒缓许多。大概过了几分钟,门被打开了,借着门口的灯光,我看到进来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孩,长什么样我倒没看清楚,或许这正是此类小黑屋设计的初衷。不过我现在并不在乎这些,我只想闭着眼在床上休息会儿。接下来是洗浴中心的标准工作流程,个中细节恕不赘述。总的来说,由于我早已喝断了片儿,基本处于一种浑身无力,使不上劲儿的半迷糊状态,所以只能脸朝上躺着被动接受服务,而无论那女孩怎么弄,我底下都没反应。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是她该尴尬,还是我该尴尬,好在我早已顾不了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洗浴中心的服务人员已经帮我忙活半天了,我底下仍然没有积极的变化,倒是他妈的被弄出想撒尿的感觉。我不得不摆手示意她停下,否则那就不仅仅是尴尬,而将衍变成一个极为污秽难堪的场景。
我扶着墙边,摇摇晃晃到外面走廊尽头的厕所去撒尿。从厕所出来后,我看到旁边大厅处有一沙发大体还算干净,就顺势躺了进去。我不想再回去像个过家家玩的芭比娃娃似得供人摆弄,虽然这么做可能有些不厚道。比如,给我服务的女孩可能因此被扣钱,但更有可能我让她捡了便宜,因为,我听说干这个事儿的都是按钟头算钱,至于在这个钟头里面做什么,怎么做,除了顾客本人也就是我以外,好像没人操心。此刻,我躺在洗浴中心厕所旁的沙发上,这里过往行人众多,很是热闹,不时有路过的人礼貌地请我把伸出去的腿缩回去,以免把他们绊倒。对于这些请求我一一照办,尽管做这个动作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既费力又难受,但我仍然不想挪地方。是的,我知道现在我喝高了,断片儿了,我只想一心一意躺在这里,在这里被人遗忘,然后沉沉睡去,安然入梦。在睡梦中,我要努力和每一个我见到的人握手、拥抱,给他送上赞美与祝福,直至在未来某天被再次唤醒,当我醒来时,月明如皙,万籁俱静……。
当我醒来时,我正躺在黄瓜租住的房间里。本来我还可以睡得更久、更死,但外面商家促销的大喇叭吵醒了我。我那个灌满酒精的大脑并没有梦到什么像样的人,或者说连个像样的梦也没碰到,后面预想的美事儿当然就更是没影儿了。此时接近上午11点,窗外的太阳光正烈,透过廉价窗帘布的缝隙射入,搅得屋内尘埃飞扬。我的精神略有恢复,但仍然感觉太阳穴阵痛,四肢无力。黄瓜给我倒了杯热茶,我喝了几口后,稍微感觉好点。
“昨晚把我扶回来的?”,我问他。
“废话,好不容易在厕所门口找到你,又往你脸上拍了半天才有反应。我和另外两个朋友连拉带拽,费了老大劲儿才把你弄回来。中间坐车的时候你还真是说吐就吐,就不能多憋一会儿,稀里哗啦全吐车上,害我又多出了30块洗车钱”,黄瓜对着我一通抱怨。
“真不好意思,关键是这些我全都不记得了。我来一趟让你如此操办破费,我都有点脸红,羞愧难当”。
我们继续扯了一阵我昨晚喝醉后的状况,其中有些细节我觉得非常失真,绝非我所能为,可惜我完全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情形,我只能默认。尽管如此,我仍然尽力向黄瓜解释,我不在小黑屋里享受宾至如归的服务而跑厕所旁边待着的原因。我说我绝非怯场害怕,畏惧退缩,而是的确早已喝得人事不省,一言以蔽之,“在里面被这么弄着难受”。我没有向他提及我是被尿憋出来的,这既难以启齿,又不合理。其实,我还可以将问题归咎为自己中途良心发作或者对方服务质量太差云云,这两种各自基于主观或客观的理由听起来更具合理性,但也同样在义正言辞中夹杂着道貌岸然。黄瓜对我这说法表述认可,并补充道他昨晚也弄得不舒服,“主要还是酒喝太多,下次得省着点喝”。随后,我们又聊到他出国的事儿,本来,昨天刚见面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说这事儿,可惜我和他都裹在一群人里面玩疯了,并没有单独坐下来,平心静气说话的机会。
“过两个月就出去了,提早出去,提前适应,毕竟是背井离乡,漂泊海外,要考虑的事儿太多”,黄瓜说:“以后咱们见面可没这么容易了,相隔万里的。”
“没事儿,没准儿我一高兴,报个旅行团坐着飞机就过来找你了,顺便还可以找你练练英语。”我继续说道:“你看,为了考研我也练了一年多英语,我还请了一女研究生帮我补习,我好像没和你说起过有关她的事儿,但那女孩儿挺不错,肤白貌美,性格温柔,内外兼修,简直就一三好学生。我是说,她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就差帮我树立积极正面的人生观、价值观。哎,我忘了,考虑到有你这样的朋友在,好像这也不容易。我是说,我现在算是有了点儿英语基础,即使比不上你,但咱俩之间的差距肯定有缩小,我也不想半途而废,得找机会继续巩固、进步……。”
“我要去的是德国,王遥”,黄瓜不耐烦地摆摆手让我停下,他叹了口气道:“在德国是不说英语的,难道你忘了我大学学的是德语?du bist so dumm。”(德语:你真是太笨了)
四、上帝打盹去了
两个小时候后,我坐上了回去的火车。尽管黄瓜还想留我再多玩两天,但折腾一宿,我已然身心俱疲,无心恋战。其实,我倒是想在走前找赵晶晶的,可我又觉得现在这副萎靡不振的屌样,找她太不合适。自然,她也没有如她昨天说的那样,在晚点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不确定她究竟是忘了,还是被我临别前的嘲讽给气着了,我甚至怀疑她还在公司里待着,乐此不疲地做着那些来钱的事儿,而把下午对我的承诺抛诸脑后,正如我昨晚乐此不疲地把酒一杯接一杯地倒进胃里,让酒精在大脑里持续灌顶、发酵、蒸腾,早已不记得下午她给我说要打电话的事儿。事实上,如果昨晚上她真的打电话过来,那么我只能让她听到电话里空洞的待机长音。我想,我并没有资格苛求她。
在即将出发的火车上,我还是决定给赵晶晶打电话,毕竟,不辞而别过于失礼。我拨通赵晶晶的电话,过了几分钟,电话接通:“哎,王遥是吗?”
“你怎么了?在睡觉吗?听你说话的声音,感觉我好像把你吵醒了似的”,我问。
“别提了,昨天去公司,接了一堆急活回来做,忙了一通宵,早上7点才算弄完。现在抓紧时间睡一会,下午估计还得去公司和其他人碰个头商量”,赵晶晶在电话那头说:“哎,本来昨天晚点应该给你打电话的,但手头的活儿太多、太急,还是给忘了。真不好意思。你不会怪我吧?要不今晚上我再联系你?”
“不会,当然不会,你想哪儿去了?就凭我俩的关系”。
“喂,昨晚我没找你,你一个人怎么过的呢?一个人在C市会不会有些无聊?”,她问。
“没有的事儿,一点都不无聊。我去找了在这边读书的一朋友,他也是我们之前学校的,但我估计你不认识。我们在一起吃吃饭,喝喝茶,缅怀一下逝去的青春,再畅谈一下人生理想。到了晚上10点,我就起身告辞,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看看电视什么的,然后安然入睡”,我说:“你看,虽然昨晚你不在,但我还是过得既健康又充实。”
“听着还行,不过就你那张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好啦,我其实是想打电话给你道别的。我现在在火车上,我准备回去了”。
“就不多待几天,多给我点机会好好犒劳一下你,尽尽地主之谊”?
“我想不用了,你这么多活儿要做估计也抽不出时间,我可不想让你为难。再说,我现在已经坐在火车上,你这话也兑现不了啊?”
“也是。好吧,祝你一路顺风,欢迎下次来玩”
“我会的。也祝你事业蒸蒸日上。关键是,你得赶紧回去睡觉。另外,女孩儿最好别熬夜,容易生皱纹,这不好,真的”,我挂掉了电话,类似的建议我曾向女研究生提过。我无法预料接完电话,继续倒头大睡的赵晶晶是否会采纳,但在说完后不久,我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一彻头彻尾,无关痛痒,毫无诚意的谎话。它只能证明我在接受酒精、迪厅、洗浴中心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轰炸、放纵与透支后,尚有余力假模假式地去展示自己廉价的关心,除此之外,它并无半点屌用。如果有谁敢在我面前玩这一出,我除了啐他一脸唾沫外,怕是找不出更直接,更贴切地表达心中忿恨的方式。可是,我显然不可能把唾沫啐自己脸上。
火车一路向北疾驰,反复在隧洞中钻进钻出,车厢里的光线也随之忽明忽暗,扑朔迷离,我阖眼躺在卧铺上,争取着快点入睡。与此同时,我祈祷赵晶晶在一觉醒来后能忘掉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谎话,因为我不敢奢望她能原谅我的虚伪与愚蠢。
不得不说C市之行严重地损害了我的健康,我回来后第二天就开始发烧,额头烫得可以烧水,只能去校医院挂点滴。我在校医院里差不多躺了一周。那一周正好是五一节,正二八经的医生、护士都放假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得不值班的倒霉蛋儿,所以,你自然不能指望她们在给你扎针、换药时能有什么好脸色或体贴的服务。有那么几次,我都有点儿搞不清楚她们究竟是想给我打点滴还是放血,好在在我的手背变得血迹斑斑前,她们总是能成功把针头插进血管里。总之,五一节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医院病床上绝对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在开始的几天,我有点心绪难安,甚至怀疑我是不是那天喝得断片儿后在洗浴中心染上了什么难言之隐。所幸,在度过最初几天后,我开始接受倒霉的现状。我还学会了靠数对面墙上的挂钟指针打发时间,这有点像电影里表演的用怀表催眠的手法。当你的眼睛盯着挂钟指针并随之转动时,你会感到时间过得飞快,或者说你已经置身时间的流逝之外。干这种事儿并不需要过人的技巧,只需要坚持不懈的决心以及足够无聊透顶。
盯着挂钟看太久后,我会闭目养神,这时候我也会想起我的女研究生,幻想不知道身处何方的她能知道我的处境,幻想她能够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奔赴而来,当我睁开眼时,突然降临在我身前。我们默默对视,彼此心照不宣。我要告诉她有关我的故事,那些阴郁、厌倦、空洞,以及这些天我对她越发强烈,几乎要破茧而出的思念。是的,我要告诉她,竭尽全力地告诉她,孜孜不倦,不漏一字地告诉她,我怕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当我诉说完毕后,我也许会像一位为理想献身的英雄那样倒下,我不需要芳草与挽歌,我只想躺在她怀里静静休憩,还有她滴淌在我脸上的眼泪。然而,她并未如愿而至,仍杳无音信,唯有前面墙上的挂钟按照一以贯之的节奏转动,窗外日影西沉,过一会儿差不多就可以看床前明月光了。
躺在空荡无人的病房里,我开始对她的真实性产生动摇,诚如那天赵晶晶所言,我并不能向除我之外的其他人证明有关她其人其事的存在。倘若她真的只是我自我膨胀或吹嘘后的臆想,那只能说明我过高估计了自己堕落的无耻程度,即使我习惯,并开始享受被无尽的黑暗包围、吞噬,但我仍保留有对光明最低限度的需求,我仍希望在无尽黑暗的远方有光射入,为我照见自己的影子,使我免于孤独与虚无。
当我在医院里躺到第三天的时候,老杨、土匪一干人等终于过来看我。因为五一节放假,他们都从外面回到学校,找工作的事儿不得不暂时搁下,顺便也想起还在医院挂水的我来。有人来探望自然是好事,否则我担心我会一直躺下去直至腐烂发臭。可惜,这狗屁医院既不能抽烟,又不能玩牌,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会招来路过护士的抗议,而在之前我一人躺床上时,经常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在这种环境里他们怎么可能待得下去,聊了一会天后,他们就自觉没趣都走了。在闲聊中,我得知老杨还是老样子,找工作的事儿一筹莫展,毫无起色。土匪已经签了本地一所重点中学,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一向以为我们这种二流师范毕业的学生只能等而下之去教三流中学。
我在医院差不多呆了一周才出来,这时候五一长假还差几天结束,找工作的人都还没离开学校,我终于可以在宿舍里找到足够多的人玩牌。玩了几天后,我的情绪有所振奋,开始摆脱躺医院病床上那种凄凄惨惨戚戚的色调,甚至有点朝忘乎所以发展的苗头。可惜好景不长,五一节刚结束,土匪就给我打电话,叫我赶紧给指导我们毕业论文的老师联系,因为我们组就差我一个人没交论文给他,而论文答辩在即,这让他很火大。有关写毕业论文的事儿大致是这样的,在开学时,我们被要求写一篇8千还是1万字的论文,具体多少我早就忘了。我和土匪被分到一组,这一组的人都是写明清小说的。土匪要写的是有关《三国演义》的什么玩意儿,我写的是《红楼梦》里面的什么东西。现在看来,我当时有些傻,我要是也写《三国演义》,现在就可以拿土匪写的当现成的参考,可以省不少事儿。总之,我当时就选了这么一个华而不实的题目,然后,在开学头两周写了两三千字后,因为经常性地跑宿舍玩牌,就顺理成章把这事儿给忘了。至于那个指导老师,我自然是一次都没联系过,也难怪他火大。
我给指导老师打电话,电话接通,自报家门后,能够明显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不爽。按照预先构思且排练过几篇的台词,我先严厉地把自己彻底贬损了一道,又语调诚恳地把各种致歉的车轱辘话翻来覆去说上好几篇,以让对方觉得错虽在我,但我本性善良,仍然还是可以教育挽回的。搞了这么一出后,对方的不爽情绪有显著缓解,我开始趁热打铁,直奔主题,我问:“老师,您看,我现在这种情况还有救吗?”对方马上安慰我说,也不用太着急,有太多焦虑情绪,事情也没我想得那么糟糕云云。最关键的是,我只要在5天内把论文交给他,这事儿就算搞定。5天后的下午,我如约带着急就的论文登门拜访。我的指导老师穿着汗衫、红色小裤衩在他家门口接见了我。他接过我的论文后,就开始站在门口看起来,显然没有请我进去坐而论道的意思。我开始担心,要是有人路过,这场面未免有些滑稽。但我的担心纯属多余,我的指导老师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翻完论文最后一页。接着,他既没有说我论文写得好或不好,也没让我回去做什么修改,而是直截了当告诉我:“就这样吧,你赶快交到教学秘书那儿。”话一说完门应声关上,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我写论文的事儿就此告一段落,其实,我本来还想给他道个谢,但他给我的时间太过短暂,让我猝不及防。两天后,无论我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想法,我和土匪等一干人将接受最终的答辩考核,我只求届时风平浪静,花好月圆,别再节外生枝,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当我坐在教室里等待被叫上去答辩时,我开始意识到我那个穿红色裤衩的指导老师多少有点给我上眼药的意思。因为答辩席上坐着的三人看起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被叫上去的人无一不被他们仨以各种从鸡蛋里挑骨头的方式诘问得哑口无言,批驳得体无完肤。我觉得这些人写的都比我认真,至少他们在被问到时,还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而我压根儿就不记得前几天我到底在捣鼓什么东西。不过,我和土匪都排在后面,离被叫上去还早得很。所以,我现在也不算太着急。再说,论文都交上去了,现在着急也屁用没有,兴许这仨真的就三板斧,等会儿身心一倦怠,精神一松懈,答辩的事儿就大而化之,从宽对待了。
由于还要等一阵,我和土匪就跑到教室门口抽烟,这时我看到墙边上站着一个看着还行的女的正对着土匪挤眉弄眼。我问土匪,那边那个好像是你熟人。他朝我笑笑说是的。然后我就跟着他过去搭讪。那女的是隔壁班上的,我不太认识,她正在我们旁边教室答辩,那里面坐的都是写“新时期文学”的。我不知道“新时期”具体是指什么时期,但听着感觉比我们这屋里的容易,至少让人觉得亲切,苟日新,日日新嘛。土匪问她们那边的情况,她回答说,反正都是迎头痛批呗。我说,我们这边也一样。然后,她就笑着给我们解释说这是正常的:“要不把你批一顿,那不是显得你比老师水平都高了,那要你来答辩干嘛?”
我听了她这话觉得有门,又接着问:“照这个说法,批你是在帮助你,本质上是为了更好地让你通过啰?”
“那当然。所以,待会你上去后,老师要说你有什么问题啊,错误啊,你都要主动承认,尽量显示出坦诚的态度。这样老师把你批痛快了,心情舒畅了,自然就会让你论文通过了。总之,理解万岁。切记,千万别顶着说,显得你自以为是,这样搞你就准备等死吧”
得,明白了,这不跟以前虚心接受群众批斗帮你过关是一回事嘛,这种事儿总是换汤不换药,几十年如一日。待会上去后,这仨怎么批我就怎么顺着应,总之就是作一出气筒,这种忍一时、利一世的账我还是算得清的。我们又和她聊了一会儿,就各回各的教室,没多久,土匪就被叫上去,下一个就该轮到我。总体来说,土匪的表现中规中矩,但同时又不乏出彩之处,先是一顿批。批完后时间也快到了,这仨中的一人开始出来打圆场,说个别地方还是写得很认真的,其他两人跟着附和几句,就算结束。
土匪下来后换我上去,我现在只盼望着把他刚才走的流程重复一遍即可。在这仨面前坐下后,按规矩,我先把论文内容大致陈述了一遍。这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环节,因为根本就没人在听。有关我论文的判决书早就写好了,我的发言并不能帮我争取到什么。接下来就是这仨的表演时间,如我所料,我的噩梦来了。这仨里坐中间,好像是主席的那位首先发话说,你这写的根本就不是论文。这就算给我的论文定了性。随后,边上的两位开始围绕主席的结论,就我这篇不是论文的论文,从结构、格式、行文,乃至于错别字,以及你能想到的任何方面,任何细微之处作详细而充分地论证。在我看来,我那篇论文有多烂简直是一望即知的事实,根本就不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当然,如果这么猛批一顿,能够有助于我面前的这仨心情愉悦,活血化瘀,肠胃畅通,能够提高他们的身心健康,睡眠以及性生活质量,那我觉得这未尝不是好事儿一桩,毕竟,助人乃快乐之本。所以,在他们说话停顿的间隙,我还得见缝插针点头应允,这一方面表示自己虚心接受批评的态度,另一方面,他们说了那么多,我不做点回应未免太不够意思,总得有人在台下默默付出,助兴喝彩,推波助澜吧。二十分钟的规定时间很快折腾完,我的答辩环节算是告一段落,但这仨还意犹未尽,想再说些什么,我开始觉得自己在配合他们表演的火候上未免有点拿捏不当,他们显然玩high了。
“没事儿,最惨的阶段已经过了,冬去春来,换了人间”,我下来后,土匪安慰我。
“承你吉言,我现在就指望这一顿批能够物有所值,别作了无谓的牺牲”,我说。不过,反正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自己造化了。
又上去了两三人后,整个答辩环节算是结束。接着,我们被叫出教室,等着这仨在里面磋商,公布最终结果。十分钟后,结果揭晓,大多数人都得了“良”,这让我不免怀疑这仨刚才是不是批错了。我和另外一女生是例外,按这仨的说法,那女生的论文写得特别出众,完全可以和研究生论文媲美,所以得了“优”。我则是另一个极端,得了个全场最差的“中”,其实按这仨的本义我是应该回炉重造的,奈何学校的政策是以人为本,尽量创造条件让大多数人通过,他们只能违心放我一马。虽然顶着个全场最差的名号,但我已经很满意这个结果,它与“不及格”还差着两层,有它在我就可以安全毕业,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读我的研究生,尽管我的论文比那个得了“优”的女生写得差远了,但真正要去读研究生的是我,而不是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究竟选哪一些人读研究生,同时不让另外更多的人去读,我们的大学自有一套游戏规则。这套游戏规则显然不看你论文写的怎么样,尽管我听说读研究生后,学校什么都不教,专教你怎么写论文。愿那个论文可以媲美研究生的女生好运吧,那篇论文可能是她这一生中写的最后一次,两个月后她可能被踢到某所三流中学,从此过上早6点起床,晚10点下班,与旷课、早恋、打群架、拿片儿砍给人放血的小屁孩朝昔相伴的生活,面对这种生活,她可以媲美研究生的论文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和土匪从教室出来,在外面碰到老杨还有其他一些经常在一块玩的人。我们彼此询问了一下情况,不出意外,他们全都通过了而且得的等级都比我高。我提议,今晚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可惜应者寥寥,他们都提不起劲来。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我忘了他们大多数人找工作的事儿还没着落。那些被打上优良中不等的论文成绩仅仅意味着学校承认我们具备了毕业的资格,至于你能否凭借这个资格找到与之相应的工作那就不关学校的事儿了。是的,我不该提议什么庆祝,我太不识相,因为除了我会为那个可能在全年级垫底的论文成绩沾沾自喜外,这里的大多数人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儿。从走出教室的一刻起,他们就不得不为找到一份在三流中学教书的工作继续奔波、忙碌,不得不费尽心力,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用尽各种上流的或是下流的手段。亚里士多德曾告诉我们,“诗比生活更真实”,但我现在发现他这话错了,生活的戏剧、反转,以及残酷远非诗歌的想象所能企及,庆幸的是,我仅仅是在旁观而未置身其中。战争是惨烈的,但观看战争却是美妙的,我忘了谁这么说过,但听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儿。
我终于见到女研究生了!就在我对她的存在差不多要丧失信心的时候。那是在论文答辩完后的几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回来了,于是我去找她。我们一起在她宿舍附近闲逛。寒暄了几句后,我直奔主题问她,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最近怎么样?在忙些什么?
她说,也没什么,“只是接了一个帮人短期培训英语的差事”。
“现在挺流行这个啊,我认识的人里面,但凡有点本事的都在帮人搞培训。前几天我去C市看了一朋友,她也在忙这个,她说她很需要钱。不过,我是搞不了这个的,因为我既没本事,在钱方面暂时也没过多的需求”。
她说,她接这差事也不完全是为了挣钱,更多地还是为了积累点工作经验,这对于干她们这一行的来说很重要。“另外”她补充道:“你不应该这样妄自菲薄,我相信你以后会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因为你有自己的思考、想法。”
好吧,她又一次相信了我。可是,我却不敢像考试前一样,对她说,因为你相信我,所以我不能让你失望。我并不缺乏卫护誓言的勇气,但我必须先确定某些事儿。我又问她:“在你去外地的时候,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但都没人接,不知道你有看到我的来电显示吗?”
“是吗?你之前打来的电话我都接上了,我这几天并没有看到你有电话打进来”
“可是,我的确给你打过好几次,而且我确定电话都是通的。要不,你再仔细看看手机?”
“真没有。在外地的时候,因为白天要培训,没空接手机,所以,晚上我都会特意查看通话记录,但真没有看到你打进来的”
“真的?”
“真的!你这话听起来像是在怀疑我”,她明显恼了。这人是有些道德洁癖的,我刚才的疑问句式好像触到她这块上了,这可不是好玩的。我想她的确没看到我打过去的电话,我也想不出她有什么骗我的必要。
“好啦,我并没怀疑过你。只是这事儿太过诡异,所以我多问了几句,其实我就那么一说,你可千万别往深处想”,在脚还没真正踢到铁板上前,我赶紧服软,息事宁人。我又说:“那么,让我们把刚从说的拼接起来。在你去外地的时候,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每一次我都确定电话是通的,可无人接听。与此同时,你每晚都会查看通话记录,但从未看到我打进来的电话。所以,这件事只能作如下解释。”
“嗯,说说看,该怎样解释?”,她看上去比我还急着想了解。
“哎~~,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它只能解释为上帝打盹去了”,我继续说道:“爱因斯坦坚信,上帝从来都不掷骰子。好吧,假设有这么一位从来不掷骰子的上帝在兢兢业业地替我们管理这个世界,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但从创世纪到现在,一路这么多年下来,他总有累的时候,瞌睡的时候,烦心歪腻的时候。我们总得让他休息一下,缓冲一下,调剂一下,就最低限度而言,我们至少得允许他偶尔打个盹吧。所以,非常不凑巧的是,在我每一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他老人家都打盹去了。”
“sounds good,(听起来不错)如果你的解释是合理的,那真是非常非常不凑巧。可是?上帝为什么非得针对你一个人呢?”
“我并不认为上帝是在针对我。毕竟,他是上帝。他有那么多重要的事儿要去管,不可能总成天围着我那些小破事儿转。再说,他仅仅是去打个盹,而不是撂摊子不干,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听你这样说,你不仅不该抱怨,反倒应该向他致谢”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我恍然大悟:“我应该感谢上帝,感谢他仅仅是打了个盹,而不是撂摊子不干。种种迹象表明,如果他真打算那样做,那么这段时间以来,甚至这么多年来,以我的操性,我可能已经在无数的场合、事件上挂点扑街死翘翘。我怕我是没有现在的好心情在你面前活蹦乱跳,谈笑风生,甚至我根本就没有这么好命来见你。”必须承认,我是遭遇到一些闹心的破事儿,也体验到一些惊悚、失落,乃至绝望,但最后都有惊无险,逢凶化吉。与此同时,我目睹身边有很多人直接就被上帝掀了摊子,他们要么混混噩噩,在浑然不知中深陷沉沦,要么苦苦挣扎,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向上攀爬。可你猜怎么着?爬一半的时候,那根脆弱的救命稻草终于不堪重负,咔嚓两段,丫就在空中大喊一声,然后眼巴巴地盯着手里的半截稻草急速下坠,跟这个世界说拜拜了。与他们的处境相比,我遭遇的那点破事儿丝毫不值一提,何况我最终还是见到了她。
“既然上帝仅仅是去打了个盹,而他显然已经回来,你的心情也拨开阴霾,见到阳光。那么,可否和我说说,这段时间你都遭遇了那些闹心的事儿呢?”
“当然,我早就想对你讲了,可我不是才见到你吗?不仅是这些破事儿,所有的事儿,有关我的一切,我全都想讲出来,那可能会讲上很久很久。实际上,当我前一阵躺在医院病床上时,我就在盘算该如何讲给你听,尽管从上帝的立场看,它们可能无足轻重,了无新意。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前几天躺医院病床上的事儿吧,那不过是我最近经历的诸多破事儿中的一件,有那么些时候,当我在病床上睁开眼时,真希望看到你就坐在边上……。”
“放心吧,要没去外地,我肯定会天天来看你”她妩媚一笑,接着又叹气道;“哎,可怜的王遥。”
这个表情与措辞让我十分暖心,不过在我向她开讲之前,我还得做一件必须做的事。我对她说:“不好意思,插播另外一件事儿,我想和你拍张合影,你看成吗?我知道这要求可能有些突兀,有些冒昧,甚至有些傻,咱们又不是在观光旅游,你家门口也不是什么青山绿水,良辰美景。但是,你看,我还从来没有与你的合影,而我现在很需要,可以说迫切地需要它。”
“随时都可以,只要你想。真奇怪,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着急干嘛?我说,你现在就要拍吗?”
“对,现在就拍,立刻,马上”。事不宜迟,我很快拉来个过路的同学,把手机塞给他,让他帮忙为我们拍照。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就位,过路同学已经迅速按下快门。在那张以现在的技术标准看,分辨率低得令人发指的照片上,我垂手站立,头略微向左倾斜,姿势僵硬,表情欠揍。女研究生站在我的左边,在镜头外,阳光从左向右倾泻在她脸上,使她本来就受低分率影响而难以辨识的面孔变得越发斑斓模糊,背景则是某座毫无个性,在大学中随处可见的学生宿舍。尽管这张合影拍得毫无意境可言,可以说要多拙劣有多拙劣,但无论如何,当我一个人时,这张合影足以提醒我,她并非我白日做梦的臆想,并非我为对抗孤独与虚无精心设计出的镜像,我可以拿它出来大声告诉每一个人,她一直就在那儿,在那儿静静地注视着我,审问着我。
五、飞翔吧!代达罗斯
我是从初二开始才真正认识赵晶晶的,起初我被她的作文所吸引,那里面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的神话,比如埋在废墟里,一个脸朝着过去,一个脸朝着未来,就是不知道盯着眼皮子底下那档子事儿的双面神雅努斯;比如因为盗火被宙斯绑高加索山上,每天没事儿拿自个儿肝脏喂鹰,颇显大无畏精神的普罗米修斯。更妙的是,在鹰吃完后,他那个肝脏必须得重新长出来,要不第二天鹰来了就没得吃,而普罗米修斯也因此有了继续被绑在原地的理由,这个故事现在看来充满了SM向趣味;以及最令我着迷的,用蜡把羽毛黏成翅膀,妄图飞回家,却不小心飞太高,让太阳把翅膀烤化,自个掉海里的代达罗斯。这个故事充分说明细节决定成败,以及我们应当选择正确的出行方式。那些作文当中,有些会被老师当作范文当堂朗读、表扬,有些会被打上大大的问号,默默发回来,这就是说,老师也搞不懂她在写哪一出。紧接着,我就和比作文更光怪陆离的赵晶晶本人熟起来,甚至与她称得上关系亲密。与此同时,我不得不在其他人面前尽量回避我与赵晶晶间的关系。因为在他们,比如说我的好朋友黄瓜看来,如果你试图接近一个女孩,那么,对方必然存在一些固定的得分项,比如盘儿亮,条儿顺之类,但赵晶晶显然与这些都不沾边。无可否认,上述得分项当然是你接近一个女孩的重要理由,但我认为在这些必考科目之外,还应该存在另外一些加试科目。可惜,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持这种想法,所以无可避免地,他们要是知道,我仅仅因为赵晶晶能写出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就觉得她不错,那么他们肯定觉得我脑子坏掉了。
我的初中时代结束了,跟悬挂在驴子嘴前,用来挑逗它的胡萝卜一样,还来不及凑上去咬一口,就被迅速勾走,离我远去。我独自一人被踢到一所三流高中,而赵晶晶和其他人则继续留在本校。接下来的几年里,我们几乎没怎么联系,最多偶尔打打电话,写写信什么的。在高三第一学期快结束时,我收到赵晶晶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她在信里说,她正努力备考某全国知名大学,不会再有时间和我联系。与信一同寄到的还有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画着被太阳光炙烤得快要化掉的热带风景,背面草草写着“祝王遥新年快乐,努力学习,赵晶晶共勉”。此时,教室外面大雪弥漫,气候恶劣,我开始意识到我不得不独自度过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半年后,我们都考进了差不多档次的二流大学,不同的是,我是从三流升到二流,她是从一流跌入二流。暑假里,我去找她,发现她情绪明显不佳。我一方面为她的壮志未酬感到惋惜悲伤,另一方面,我又为我们之间地位被重新拉近暗自高兴,这种矛盾的心理使我想出言安慰,说出来的话却老是口不对心,不着四六。不久后,我们各自离家去不同的大学读书。
大一快结束时,我第一次去C市看赵晶晶。此时,我刚被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女朋友干净利落地一脚踹掉,精神萎靡,一蹶不振。在和赵晶晶呆一块的几天里,我向她倾倒了大量颠来覆去连轴转的废话,试图缓解内心的失落与怨恨。我早已忘记这些话的具体所指,唯一能确定的是,它们并没有我当初预想的那么独特、神圣、不可一世,那不过是每一个处于青春期末尾的小屁孩惯常经历的人事与情感波动。
我还记得,在即将离开C市的最后一天,我问赵晶晶,她以前作文里写的代达罗斯为什么那么倒霉,如果他多注意点,比如提早树立一停二看三通过的安全意识,他是不是就不会掉海里。赵晶晶回答说,那不会有用,无论代达罗斯做什么,只要他还惦记着回家,就注定会掉海里,这种机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碰到,它就跟中彩票一样稀缺。最重要的是,“即使你意识到它注定发生,但除了一往无前外,你已别无选择”。赵晶晶说这话时,我们正依在体育馆滑冰场边的栏杆上,我感觉到从滑冰场的中心有大股寒气劈头而来,将我层层包裹,密不透风的让人窒息。我对女研究生说,也许,我真的该停下来,休息休息了。
责任编辑 刘鲁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