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美华的孤独

2017-07-24盛慧

红岩 2017年4期
关键词:美华小芳俊杰

盛慧

美华的孤独

盛慧

美华结婚两周年那天,发现房产证上面的名字居然是俊杰的母亲冯桂珍。为此,他和俊杰大吵了一架。当初,她嫁过来的时候,母亲只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要买一套房子,一是要买居民户口,俊杰的母亲都一一答应了,没想到俊杰一直在欺骗她。

吵架归吵架,晚饭总还是要吃的,菜是中午剩下的半条鱼,饭是泡饭,有一些饭是焦的,看起来黑乎乎的,吃起来是苦的。两人都不说话,也不抬头,像是两个不认识的人,进了一家餐馆,因为没有位置,只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俊杰吃了半碗泡饭,起身往卧室走去。今天几号?在他即将消失的一瞬间,美华故意问。你没长眼睛吗?不会去看日历吗?冰冷的话语,砸到美华身上,她只觉得身体往下一沉,就像电梯出了事故,迅速地往下坠。美华看着手上的结婚戒指,上面的钻石正闪闪发光,这时,一滴眼泪掉下,溅碎了。她就这样发着呆,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洗碗。

她走进卧室的时候,俊杰已经睡着了,蒙着被子,打着夸张的呼噜,她知道,那是孩子式的骗人伎俩。她和衣躺下,两人背对着背,像两道坚固的铁墙,而中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悬崖。窗帘没有拉,月光轻泻进来,在梳装台上跳舞。阳台上新晾晒的内衣在风中翻飞,自由自在。她多想他转过身来,轻轻拥她入怀,可是他一动都不动,她多想他用手指轻轻捅自己一下,说一声对不起,可是他还是没有动。他像一具冰雕,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气。她闭上眼睛,听着蓝色座钟咔咔地响着,有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了座钟,发出机械而冰凉的声响。她想着自己十年后的样子,二十年的后样子,甚至三十年后样子,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夜里下起了雨,在楼下的铁皮屋顶上断断续续地跳着踢踏舞。美华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趴在柔软的枕头上,右手无力耷拉在床沿,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后来,她索性睁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时间一久,眼睛又硬又疼,感觉就像两颗玻璃珠子。

一直等到窗户外面现出微微的白光,楼下传来环卫工人沙沙的扫地声,疲惫至极的美华才真正睡去。她的睡眠又松又软,像一只成熟的柿子。可是,睡了不到半个小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屋子里回响。

美华不想起床,等着俊杰起来,可俊杰的耳朵好像聋了,一动也没动,她闭着眼睛,用胳臂肘推了推了俊杰,俊杰还是一动不动。他们两个就这样僵持着,敲门声越来越响,从手指变成了手掌,再不去开的话,可能就要用脚踢了。美华披了一件衣服去开门。

门一打开,就感觉一阵飓风吹了进来,她不禁往后倒退了几步,把衣服领子拢了拢。站在美华面前的,是一个老太太,五十来岁,长得非常壮实,脸上的线条硬梆梆的,像是用花岗岩凿出来的。她穿得花枝招展,像一个上门讨租的地主婆(每次进城,她都会穿上最鲜艳、最花俏的衣服)。她的身后,躲着一个枯瘦的老头,佝偻的小身子裹在皱巴巴的旧西装里,像发黄的报纸包着一只干海马。他脚上穿着套鞋,让人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上面全是黄泥,身上背着一个蛇皮袋,活像地主婆带来的长工——他们是美华的公公婆婆。

美华强作欢颜打了个招呼,可婆婆当她是隐形人一样,看都没看一眼,就像穿山甲一样钻进了屋。公公没有进门,美华拿了双拖鞋给他,又接过他的蛇皮袋,他笑了笑。美华每次见到公公,都觉得纳闷,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发财?怎么会成了村里的首富?有一段时间,美华觉得好奇,四处打听,可是一说到这件事,大家都闪烁其词,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好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一样。俊杰一直说他父亲在外面跑供销,挣了很多钱,那些钱后来发了霉,还要拿出来晒太阳呢。

婆婆背着手在屋里巡视了一圈,往沙发上一坐,跷着二郎腿。俊杰终于起了床,他穿着黑色的秋衣秋裤,腿瘦得像两根甘蔗,边走边把手伸到背上抓痒,露出半边肋骨,像钢琴的一排琴键。婆婆看了,心疼不已,撇了撇嘴说,你怎么越来越瘦,跟个抽大烟的人似的,人家结了婚,有老婆伺候着,会像馒头一样发开来,你却瘦得皮包骨头,扔在路边,连狗都不会啃一下。说完,锯齿般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美华。美华好像听到了母狮子的吼声,她摆弄着自己的衣角,不敢抬头。很快,她发现自己站错了位置,婆婆在中间,公公和俊杰在两边,像两个打手,而她一个人面对着他们,像是接受审讯的犯人一样。俊杰的眼神是顺服的,美华向他求助时,他立刻把目光移走了。

美华无端地想起俊杰以前说过的一件小事,那是十二岁那年,俊杰偷了家里十元钱,被他母亲发现后,母亲没有抽他的耳光,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了缝衣针。俊杰以为,母亲看到他的上衣掉了纽扣,要给他缝上,谁知道,她却让他伸出手,在他的手指上做起刺绣来,每刺一针,就冒出一滴血,就像一朵小小的红蘑菇,他号啕大哭,但不敢收回自己的手。每次俊杰说起这件事时,美华的心里就一阵阵地痛,好像那些针,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样,她对他充满了怜惜。她觉得,那件事对他的影响太大,以至于他的心理年龄一直停留在了十二岁。

婆婆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始发表演讲了。她阴阳怪气地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知道吗?俊杰说,我又不用上班,管它是什么日子。婆婆吼道,两周年,两周年了,你们结婚两周年了,你们想让我断子绝孙吗?听到“两周年”这三个字,美华的心突然往下一沉,眼泪不争气地盈满了眼眶,这么重要的日子,俊杰竟然忘记得一干二净,而清楚记得这个日子的,竟然是她的婆婆。俊杰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不值得大惊小怪。这时,公公看了婆婆一眼,示意自己要发言,婆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公公说,昨天你妈跟人吵架,本来那人不是你妈的对手,可是骂着骂着,那人突然指着你妈的鼻子骂她断子绝孙,你妈差点气晕过去了,回家后,一晚上没睡着。俊杰说,谁把你气到了,你跟她去算账,干嘛要伤及无辜?俊杰还要往下说,婆婆大手一挥,说道,我不跟你们闲扯,这次来,我要住一段时间。她顿了顿,看了看美华,一直要住到你们给我生孙子为止。

婆婆忽然想起什么说,你们是怎么搞的?我们大老远赶来,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进了屋,你们没一个笑脸就算了,连杯热茶都没有吗?美华嘀咕了一句,不是刚起床,还没来得及烧吗?婆婆听了,大吃一惊,她以为自己的话像红缨枪,一下子能把人顶到了墙上,但没想到,一个低她一等的人竟然会突然甩出一个暗器。她气急败坏,猛地一拍茶几,果盘里,一只橘子受了惊吓,滚到了地上。空气像干木屑,只要一点火星,就会马上点燃。俊杰吓得脸色煞白,一把拉过美华,声音颤抖地说,你怎么跟妈说话呢?快给妈说对不起。美华的嘴紧闭着,像一个铁夹子。婆婆站起来,叉起了腰,骂道,好啊,好啊,你们能干了,你们吃老娘的,住老娘的,用老娘的,还要给老娘脸色看,老娘今天把话撂在这里,一星期之内,如果还不怀上,老娘就把房子收回来,你们就去睡大马路吧。俊杰轻声嘀咕道,妈,一星期?你以为是捏泥人呢?公公也附和着道,是啊,一个星期是少了一点。婆婆说,那好,就多宽限你们几天,最多半个月时间,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

俊杰要出去买早餐,美华也跟着去。她刚想换鞋,婆婆又不高兴了,双手往胸前一叉说,不就是买几块烧饼吗,他一个人拎不动吗?还要你跟着一起去扛?美华装作没有听见,鞋跟都没拔,飞快地从屋子里溜出来。

吃完早餐,俊杰从鞋柜上取了钥匙去店里,美华也跟着一起溜出去了。她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她的髋部一阵酥麻,手机上有一条短信,是俊杰发来的,上面写道:“老婆,今天晚上洗衣服吧。” “洗衣服”是他们之间的暗号。美华觉得这个男人真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好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更觉得自己可怜,不过是他买的一个玩具而已,她写了好几条狠话,最后都删掉了,只是回了一句:“不好意思,洗衣机坏了,你自己手洗吧。”

天擦黑的时候,她才回家。路上的行人,大多是匆忙的,只有她磨磨蹭蹭,经过路边的时装店,她都要进去转转,随便拿起一件衣服,看看又放下,她希望俊杰比她早回去,有几次,她听到手机响了,以为俊杰催他回家了,拿起来,却发现只是幻听而已。她觉得,现在的家,就像一片冰冷的湖水,跳进去需要鼓起勇气,想到婆婆探照灯一样的目光,她的头发就一阵发麻。

美华和婆婆之间的仇怨是刚结婚的时候就结下的,结婚那会儿,小两口如胶似漆,每天都“洗衣服”,有时候,白天洗了,晚上还要洗,最多一次,一天洗了七次,美华一见到床就会犯晕。有播种就有收获,一个半月后,她就有了身孕。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婆婆像是变了一个人,对她很体贴,说话的时候,总是拉着她的手,说到动情处,就会拍两下,可是,她总觉得喉咙里有根刺,因为,她觉得婆婆的笑,像肥肉一样腻人。没过多久,美华娘家发生了一件事,一天下午,母亲打来电话说,爷爷病危。美华准备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但是她婆婆是个老封建,不准她去,说这会带来晦气,肚里的孩子会变成怪胎。她没有顺从婆婆的旨意,说动了俊杰,和俊杰一起偷偷回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可是,俊杰的嘴不严实,回来第二天,就把这事跟婆婆汇报了。婆婆在电话里对她呵斥了一个多小时,说的话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让美华没想到的是,婆婆的话变成了真的,胎儿两个多月的时候,她上街买菜,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滑了下来。在失重的一瞬间,她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将身体蜷成一个球,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的肚子,天昏地暗的旋转终于停止了,美华的鞋子像红酒杯,里面盛满了血。孩子没了。婆婆知道消息,跑到医院大吵大闹,要美华还她孙子。那一刻,美华就像掉入了冰窖之中,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匹母马,一只母猪,一条母狗。她本想着俊杰能安慰她几句,可是在母亲面前,俊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他的目光,也像冰一样凉。她想哭,她想喊,但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对于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说,谁的痛苦比她更大?可是没有一个人安慰她,所有的人都在指责她。她只能咬自己的手臂,在上面咬出了一枚又一枚红色的贝壳。

婆婆下达最后通牒后的第六天,是美华二十六岁的生日。对这个生日,她并不看重,她知道,俊杰肯定是记不住的。但是,在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一点小小的期待。整整一天,她都显得有些神经质,经常会听到电话响起,但是电话一天都没响。下午四点半,俊杰的表姐邀请公公婆婆去吃晚饭,他们一走,她坐在沙发上,若有所失地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风吹动客厅的水晶吊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小区里的孩子们在楼下做游戏,传来一阵阵的清脆的嬉笑声,渐渐地,屋子里的摆设就像沙画一样,开始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夜色越来越重,她像是潜入了幽暗的水底。俊杰回来得比平时要早一些,手指上勾着一只精致的纸盒子。

他将纸盒子轻轻地放在她面前说,生日快乐。美华的眼角马上就湿了。她打开来,是一个朱古力蛋糕,上面一座小城堡,城堡上方有一颗红樱桃,那一瞬间,美华有些感动了,她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有些懦弱,有些小气,但有时候,还是能让她觉得有一些小小的暖意。她拿了小勺子,自己吃一口,喂俊杰吃一口。吃完蛋糕,她起身去厨房,束上围裙,准备做饭,他一把抢过来说,我来。美华顺从了,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瓜子,厨房里发出的清脆声响,让她觉得格外温暖。她突然很想站起来,从后面抱住他,像抱住瘦弱的弟弟一样。但是她没有。她打开所有的窗,让清新的空气注满了屋子。

晚餐做得很难吃,青菜太咸,牛肉炒得太老,土豆又是生的,但美华却是欣慰的。晚餐之后,俊杰直接将美华抱上了床,她有一百零三斤,而他只有九十八斤,她能感觉到他很吃力。她能感觉到他的热切,嘴唇滚烫。他像往常一样,把灯关了,她又把它扭开,调到最暗,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浪漫情调,接着,她又从抽屉里拿出手机,调出一首轻柔的钢琴曲,她希望他是温柔的,轻缓的,但他却很着急,像是开学前一天晚上要完成暑假作业的小学生一样。外衣一件件剥完,呈现出来的维多利亚的秘密的胸衣,这是她要给他一个惊喜,让他看到她的身体的线条多么地美,但是,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连一句赞美都没有,这让她感到一阵失落,她很快就原谅了他,因为她知道,他就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对他要求太高,只会徒然增加自己的痛苦。她不想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就会出现另一张男人的脸,她觉得这也是一种背叛。但是,她看到他的牙齿,里面居然还卡着一块青菜,顿时觉得恶心无比,床吱吱嘎嘎地响着,但是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她闭着眼睛,尽量不去想那张脸,越是这样,那张脸越是清晰,他充满阳光般迷人的微笑,在她的耳朵边温柔地私语,眼泪不禁从眼角轻轻划落。幻想让她飞了起来,她发出快乐的呻吟,这让俊杰很有成就感,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他们听到外面的锁舌发出清脆的弹跳声,大门开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她的嘴说,小声点,他们回来了,别让他们听见。她故意在床上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弄出吱哩咯啦的响声说,怕什么,他们不是就想听这个声音吗?俊杰几乎变成了哀求,别闹了,我求你了,还不行吗?衣服终于洗完了,“洗衣机”累了,“衣服”也累了。他将头枕在她的手臂上,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

她起身去洗手间,鞋子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于是光着脚起来,开门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她故意放慢了步子,不想见到那两张丑陋的脸。等她出来时,看到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在客厅里一闪而过。一扇门打开,又咔嚓一声关上,客厅里像一口深井,静寂而又黑暗,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听到冰箱发出的嗡嗡声,还有他们在门背后的偷笑声。这个笑声,像从两只巨鼠的口中发出,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育种任务终于完成了,公公婆婆也心满意足地回家了。他们住了大半个月,美华就像在拘留所呆了半个月。这半个月的时间内,家里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了,浅绿色的窗帘上,留下了黑乎乎的手印,浴缸底下,铺着一层泥浆,像一块灰色的踏脚垫,抽油烟机上沾了一层厚厚的油,像黄蜡烛一样,不停地往下滴着……她扫屋子,洗窗帘,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要把他们的气息全部清除掉。从早上起床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半,屋子才算收拾干净,像新装修完的样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心满意足。

美华是突然决定回娘家的,女人一怀孕,总是特别想念自己的母亲。

中巴车晃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一个灰暗的小镇上停住。下车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枚桃核,被吐了出来。

半年没有回来,小镇除了更加破败和灰暗,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她看见那条熟悉的铁路,它像一把生锈的水果刀,废劲地把小镇切成两半,房子年代久远,看上去灰头土脸,无精打采。每当火车到来时,道口会响起急促的铃声,叮铃叮铃叮铃。过了好一会儿,火车终于来了,它好像很疲倦,拖着又笨又长的身体,走得很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小镇上的人对火车早已没有了新鲜感,就像看到一群羊或一群牛,只有一个女疯子,每次都会跟在后面奔跑,跑不动了,就捡起路边的石子,朝火车扔去。

其实,她完全可以坐火车回来,她家离火车站很近,走路也只要五分钟,而去汽车站,不塞车都要半小时。但是,她愿意坐汽车,每次看到火车,都会想起那个人。她永远忘不了初秋灼热的白光,忘不了那列果绿色的火车,他坐在上面,一脸阳光灿烂的微笑,那么明亮,那么清爽,列车缓缓开动,在玻璃窗里,他远去的样子,像一张泛黄的明信片,永远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再也无法抹去。

她记得,火车开动前他抱住了她,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像海水一样,让她无法呼吸。火车开动时,她咬住嘴唇,装出坚强的样子,可是,当火车远去时,她竟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感觉在它的身后,房子开始倾斜,觉得它把整个小镇都拖走了,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茂密的杨树丛中时,小镇还在持续地震颤。她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有一个预感让她害怕——这辈子,她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一刻,她竟然像疯子一样奔跑起来,火车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腿一软,瘫在地上。心就像碎玻璃一样,每吸一口气,都感觉到刺痛。一直到天色灰暗时,她才往回走,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白杨树发出的哗哗声,听起来是那么地忧伤。女疯子朝她一个劲地笑着……这个场景,一晃过去了十几年,有时候回想起来,觉得有些恍惚,好像是梦中的场景一样。后来,她专门去过那座城市,还去了他就读的那所海关学院,但那是他毕业以后的事了。他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美华并没有急着回家,她穿梭在小镇那些昏暗的街道。每经过一个街道的拐角,她心里都有一个小小的期待,期待着,一拐弯就能遇见他。她为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好笑,这些都是韩剧留下的毒素,可是,很多事情,想想也是美好的。如果真的遇到了他,或许也是挺尴尬的吧。

镇上的居民,还像她小时候那样生活,听着同样的戏,开着同样的玩笑,只是一不小心,她成了一个局外人,打量着这一切时,竟然像看一场电影。

天光正在一点点稀薄,暮色正从河面上缓慢地爬上来。两只鸭子,从河里爬上来,抖着身上的水珠,摇摇晃晃地回家了。她加快脚步,往家里走去,走着走着,她突然想起什么都没买,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不太好,便准备给母亲买几罐最爱吃的糖水。经过一家小超市时,她拐了进去,看店的是一个小女孩,戴着线帽,正在用手机聊QQ,她进去的时候,女孩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天色已暗,但超市里还没有开灯。她找到了卖罐头的货柜,取了一罐橘子,一罐黄桃,吹掉上面厚厚的灰尘。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穿着蓝衣裳的女人,拿了一包盐,不假思索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又拿了一包红糖,放进了自己的另一个口袋。她刚想喊,那个人正好转过脸来,她吓了一跳。那人朝店外走去,美华的心怦怦直跳,她没有急着出门,而是来到收银台前,递上一包纸巾,看店的女孩说五角钱,那人给了十块钱,女孩埋下头打开抽屉找钱,那人的手像风一样从收银台边掠过,等风吹过后,三根棒棒糖不见了。那个人接过钱,一张张地看着,其中一张有点旧,那人看了看说,这么旧,就像从狗屁股里踩出来的一样,换一张。女孩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在她低头的一瞬间,又一阵风吹过,棒棒糖又少了三根,但是这一次,那人的手没有夹好,有一根棒棒糖掉在了地上。这一瞬间,美华紧张极了,几乎不能呼吸。那人却一点也不紧张,微笑着,弯腰,捡起来,吹了吹灰尘,递给女孩,女孩说了一声谢谢。美华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等那个人的身影像巧克力一样在夜色中融化掉,她才去买单。

那人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美华一路跟随着那人,那人加快步子,她也加快步子,那人放慢步子,她也放慢步子,她心里很矛盾,本想一路跟着她回家,但在走到永昌理发店门口时,还是改变了主意,追上前去。

美华追上那人,很不情愿地喊了一声——妈。母亲正想着其它事,被美华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朝她身后看了看,问道,怎么一个人回来?她觉得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轻轻嗯了一声。母亲问,跟俊杰吵架了?美华摇了摇头。母亲双手一拍说,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老妖精又欺负你了?美华摇了摇头。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她们就这样,沿着小路往前走着,幸好天色已经晦暗,母亲看不到她脸上的厌恶表情,幸好路上没有碰到熟人,她不需要跟她们寒暄,幸好路上铺了煤渣,清脆的摩擦声不停地从脚下传来。她从来没有觉得回家的路这样漫长。

回到家,母亲就拴上了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尘土味,还有食物发馊的味道,在美华看来,这是清冷、孤独的味道,她的鼻子突然一酸。她在门背后摸到了灯绳,灯打开的一刹那,她发现母亲正盯着她看,好像不认识一样,母亲虽然没笑,但可以感觉到她的心在笑,那笑像一块糖,融化到了温水中,鼻尖、眉梢都洋溢着笑意。看着母亲的目光,她却感觉不自在了,把脸别在一边。

接下来的时间,是变魔术的时间,母亲从左边的口袋里拿出一袋盐,又从右边的口袋里拿出一把牙刷,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三根棒棒糖,又从右边的裤兜里掏出两根棒棒糖。美华以为没有其他东西,谁知道,她又从怀里取出三袋薯片。一堆东西,放在桌子上,美华看得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收获,母亲一脸的成就感说,这些东西都不用钱。母亲拿了个棒棒糖给美华,美华没有接,她就自己塞进了嘴。美华以前跟母亲说话一直很随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是这一会儿,她却不知道怎么说了,想了半晌,小心翼翼地说,妈,是不是我们给的钱不够用?如果不够,你就跟我说。不是钱的问题,母亲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就是手痒,看到东西就想拿,偷东西就像偷人一样,有了第一次,就再也停不下来了。美华说,要是让人抓到了多不好意思啊?母亲笑了笑说,你妈还没失过手呢!美华说,我是说万一。母亲没接美华的话,她说,你一定饿坏了吧,我给你下面条去。

母亲在面条里放了猪油渣,这本是美华最喜欢吃的东西,但她看着却一阵阵感到恶心,挑了几筷子面,就再也吃不下了。晚上,美华跟母亲睡一张床,那是美华的床,床头柜上放着她高中的毕业照和小猪的储蓄罐。断了一条床腿,用铁丝绑着,一翻声,床吱扭吱扭地响着,像是在撒娇一样。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风景画,有一个女孩坐在礁石上,看着大海,一脸的忧伤。墙壁走线了,裂开的缝隙,像一件衣服拉开了拉链。

美华的父母的房间在隔壁,床是老式的架子床,上面画着牡丹和鸳鸯,自从美华的父亲走后,母亲她就不敢睡那张床了,美华隔着蒙尘的玻璃往里面看了一眼,就像一只黑漆漆的棺椁,有一种惊悚的感觉。

床不是很大,两个人睡起来有点挤。母亲习惯性地摸了摸美华的脚,她吃了一惊,怎么像冰箱里的冻猪蹄?说完,赶紧将它们紧紧捂在怀里。这个举动,让美华心头一暖,她看着母亲,想象着自己以后老了的样子,她轻声说,妈,我怀上了。母亲很是意外,愣了一下,眼睛就像被点燃的干柴,高兴得像个孩子,忙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太好了?你可要管好自己的嘴,前三个月是不能跟人讲的,小宝宝很小气的。是儿子还是女儿?美华说,才半个月,怎么会知道?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像青蛙一样从床上跳下来,打开衣橱,捧出一叠小衣服说,你看看,这都是我给小宝宝准备的。她拿到床上,一件件地慢慢摊开,一件件地展示给美华看,看着这些可爱的小衣裳,她好像看到小孩的样子,嘴角含着笑,像一弯新月。美华却一点兴致都没有,有些不耐烦地说,偷来的我可不要!话一出口,母亲的脸色马上变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丢了你的脸?如果不要,我明天一把火烧掉。美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是怕别人在背后说闲话。母亲一听,冷笑了一声,说闲话?老娘才不怕,老娘的背早就被人捅成马蜂窝了。你们要面子,面子算什么?如果现在有人给老娘一万块钱,老娘可以马上去死。美华说,你都死了,还要那钱干什么?母亲说,老娘就是死,也要抱着那些钱。

听了母亲的话,美华心头一酸,突然就想起了父亲。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发一笔横财,他有一个表兄在东北一家钢厂当厂长,几乎每年夏天,他都会去一趟,希望能做成一单生意。那一年夏天,父亲又跑去了东北,生意还是没做成,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回到家,放下行李,匆匆吃了晚饭,就开始打麻将。说来也怪,那一次,运气很好,一直在赢,就这样,一打就是三天三夜,饿的时候,也舍不得下桌,一只手吃馒头,一只手抓牌,到最后,连抓麻将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身子就软了,他想去解手,刚一站起来,两眼一黑,就钻到了麻将桌底下,再也没有爬起来。父亲的死,母亲觉得天塌了下来,她大病了一场。

美华的婚事和父亲的死有着直接的关系。做完五七,母亲就开始张罗美华的婚事,因为,按照规矩如果当年不结,就要三年之后,这意味要在家里白吃三年的饭,母亲到处去找媒人,要给唯一的女儿找个好人家,挑来挑去最后挑到了吴俊杰。母亲只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要房子,一是要居民户口。美华死活都不肯,母亲就要去跳井。美华心一软,也就同意了。婚礼是很气派的,可美华却很伤心,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件商品,是被母亲卖掉的,一套房子、一个居民户口,换取的就是她的一生。

结婚那天,婚车竟然迷了路,兜兜转转,来到了他家的门口。那幢白色的房子是她的伤心地,她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她有从车上冲下来的冲动,但是很快,车子就掠过了那间白房子,她的眼泪刷得一下就流下来,哭得稀里哗啦。俊杰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劝慰她,索性别过脸,咬着自己的大拇指,看着窗外。等回到婚房时,她脸上的妆全花掉了,就像一幅抽象画。

夜深了。乡村的夜晚,一派寂静,外面除了猫叫声,几乎没有任何的声音。她像小时候一样把两条腿挂在母亲的身上,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很香,像棉花糖一样,又轻又甜。她还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她梦到自己像往常一样,在街上走,走着走着,来到一幢房子前,纵身一跳,竟然像一只猫一样跳进了窗户,她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像步枪的枪托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门。她只在门缝里见过房子的内部,那神秘的所在,当它真正呈现在眼前时,她竟然如此地平静。屋子比她想象的宽敞,灯还亮着,光线白得有些忧伤。她屏息聆听,其实,她知道家里并没有人,但她还是不放心,眼睛在四处搜索,万一有人出现,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门把屋子里面和外面隔成了两个世界,门外的每一丝响动,都会让她的心为之一颤,而汗水顷刻沁了出来。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玻璃缸里的金鱼却依然悠然自得地游动,它们觉察到她的存在,纷纷靠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她。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家人都已经搬走了,但他的气息依然在空气中倘佯,就像在回忆里一样鲜活。她看到洗手间里有半盆衣服,肥皂粉把污渍都泡了出来,水的颜色呈现了青蓝色,便坐下来开始洗衣服,又把桌子擦得锃亮。做完这一切,她来到他的房间,在他的床上躺下来……

在娘家,日子似乎是停滞的,不知不觉,美华就住了二十多天。这些天,她跟母亲聊了很久,也说到了婆婆欺负她的事,听到女儿被人这样欺负,母亲气得直发抖,恨不得马上找吴家人拼命。不过,她很快改变了主意,开始劝美华说,这些事,其实你都不用去想,她说什么,你就当是放屁,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自己的身子,保住自己的孩子,反正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将来的家产还不全都是你们的?她现在对你不好,等她老了的时候,你就双倍地报复她。末了,她又加了一句,她现在越是抠门,你们到时候得到的就越多。她骂你一句,你就说一千块,她骂你十句,你就说一万块。这样,心里就舒服了。母亲对自己的这番开导很满意,一脸美滋滋的表情。美华很想把房子的事情告诉她,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反正,孩子已经怀上了,过户也是早晚的事吧。

俊杰来接美华,母亲对这个宝贝女婿全然没有了以往的热情。走的时候,母亲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两包老鼠药。美华一看,一脸不解地问,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家没老鼠啊。母亲说,不是给老鼠吃的,是给人吃的。下次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把它吃了。俊杰吓得腿都软了,忙说,妈,你别开这种玩笑。母亲说,心疼了是吧,我看是心疼肚子里的孩子。俊杰的耳根都红了,他说,我妈去了我家,说要专门照顾美华呢。母亲说,你回去告诉那个老妖精,她要是再敢欺负我女儿,我一定会拿菜刀跟她说话。这时,美华嗔怪道,妈——你就少说几句吧。母亲与她对视一笑,收了声。

回城的路上,美华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慌张,就像是一条小鱼,要从一片小池塘游到大海里,那里有惊涛骇浪,还有凶恶的鲨鱼,它尖利的牙齿,像一把刀子。但是,肚子里一阵小小的悸动,却给了她力量,让她觉得不再孤单。

《宁河盐厂》水彩 54X39cm 1982年 作者:邓成用

肚子一天天隆起,美华也变得忙碌起来。她买了一堆书回来,变着花式给肚子里的宝宝补充营养。阳光温暖的下午,她就坐在阳台上,跟宝宝说话,讲故事。宝宝好像听得很认真,故事讲到一半,美华停下来喝口水,宝宝的小脚丫就会在她肚皮上乱踹,像打鼓一样。她赶紧掀开衣服,想要抓住他的小脚丫,可宝宝听到外面的一丁点响动,马上就不再乱踢了。

俊杰似乎对她顺从了许多,变得大方起来,美华要买什么东西,他一句话也不多说,跑着去刷卡了。有一回,美华要买一套孕妇装,他竟然又主动帮她多挑了一件。到了晚上,俊杰会贴在她的肚皮上,听里面的声响。

美华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好,虽然她也知道,等孩子一出生,这种待遇马上就没有了,但她不去想那么多,她享受着这一切。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时间比她想象得来的更早。

正是梅雨季节,到处都湿乎乎的,嘀嘀答答的音乐,从早响到晚上,世界就像个大澡堂。早上起来,路灯还亮着,灯光流淌在地上,就像是散了蛋黄的鸡蛋。天花板也挂着水珠,房子变成了水帘洞。一开窗,雾气从脸上拂过,用潮湿的大舌头舔着你的脸,不一会儿,头发全湿了,水从额头上滴下来,滴到唇角,带来一阵轻微的凉意。这样的日子,美华实在不想出门,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潮得厉害,里面的人模模糊糊,就像一张掉在水中的画,五分钟后,才渐渐地清晰起来。

怀孕刚满四个月那天俊杰就迫不及待地带美华去了医院。她开始以为只是做例行的产检,谁知道是去做性别鉴定。他们去的是郊区的一家小医院,医生是俊杰的远房亲戚,俊杰叫她表姨。美华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竭力配合。检查的过程中,俊杰一直盯着医生的脸看,好像上面写着答案似的,检查完毕后,表姨说,恭喜啊,是个千金。俊杰一听,脸上立刻乌云密布。他说,明明肚子是尖的,应该是儿子才对啊,你有没有看清楚?表姨有些不高兴了,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再去大医院看看。俊杰双腿发软,瘫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一仰,像一摊稀泥。这时,婆婆的电话来了。美华坐在他对面,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婆婆的态度。打完电话,俊杰倏地一下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医院。美华看着他走出医院的大门,走进门口浓郁的树阴,像走进了一条黑暗的隧道,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她感觉浑身冷得发抖,含着泪说,宝宝,你爸爸不要我们了。那天晚上,俊杰不知道去了哪里,很晚才回来,满身的酒气。那时,美华抱着枕头已经睡熟了,俊杰从她手里拿走了枕头,她醒了一下,但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美华正在厨房削苹果,俊杰进来了,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用脸轻轻蹭着她的脸,一种柔软的感觉从心底涌起。俊杰说,老婆,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他的声音很轻,像一只小虫子钻进了她的耳朵。美华一听,心里就不舒服了,因为,每次他说话客气的时候,都会提出非分的要求。她心怦怦直跳。俊杰接着说,我们……,能不能把孩子拿掉。最后两个字,像一支箭,射穿了美华的心,手里的苹果滚在了地上。她要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的手臂,却像两条蟒蛇一样越抱越紧,她低下头,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俊杰尖叫了一声,但脸上还是洋溢着汉奸式的微笑说,老婆,你别生气,我不是跟你商量吗?美华冷冷地看着他说,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妈的主意?俊杰说,这个你不用管。美华说,肯定是那个老妖精的主意。俊杰说,你别激动,我们这都是为你好。美华捂着自己的胸口,感觉心在滴血。她却放声大笑起来,为我好,为我好,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俊杰说,你就当是不小心……流掉的。美华说,吴俊杰,你不是人,连畜牲也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你连畜牲都不如。俊杰还嬉皮笑脸地说,你不会算账吗?做一个人流几百块就行了,最多再花一百块被补身子,如果到时候超生一个孩子,要花好几万的。这么简单的账,连傻子都会算,你怎么不会算呢?他看到旁边有一只茶杯,上面沾了一片茶叶,他从中间取出茶叶说,喏,就这么简单。那一刻,美华绝望了,她咬着嘴唇说,孩子我可以拿掉,但有一个前提……俊杰以为她同意了,忙说,什么前提?美华把嘴唇咬出了血说,悲痛欲绝地说,除非……我死了。

从那天开始,美华经常会做噩梦,经常会吓出一身冷汗。有一次,她梦到宝宝掉进了河里,她想去救,可是脚怎么也跑不动,她想呼救,可是怎么喊都没有声音。宝宝在喊,妈妈,救我。她看到了胖乎乎的小手伸出了水面,可是,很快,他沉到了水底,河面上一片平静,飘着的头发,像一簇水草……美华对俊杰充满了警惕,她总觉得,他就像一个受人指使的杀人犯,每次想到他说那句话时的眼神,她就心惊胆颤。每一次出门的时候,她都走在他后面,生怕他从后面推她一把。说来也怪,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她反倒变得坚强起来了,因为,对肚子里的孩子来说,她是唯一的依靠。

当然,这美华想得太多了,她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没有发生。宝宝顺利出生了,比预产期早了一个多星期。孩子长得很漂亮,很可爱,跟美华一个样子,就像是从复印机里长出来的一样。俊杰给孩子取个名字吴春芳,美华觉得有些土,但想不出更好的,也就作罢了。月子是美华的母亲来照顾的,婆婆只来过一次,美华以为母亲和婆婆会吵起来,没想到母亲没有一点骨气,对婆婆一个劲地赔笑脸。婆婆住了一晚上,就回去了,但美华注意到一点,自始至终,她没有抱小芳一下。小芳很有性格,对俊杰一点好感都没有,一天到晚粘着美华,俊杰要去抱,她就转过脸去,小手紧紧抓住美华的衣服,俊杰觉得没面子,硬去抢,她就哭了起来,哭得眉毛都红了。这个时候,美华就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活该。有些时候,美华发现俊杰会盯着小芳看,眼神专注而挑剔,好像是专家在鉴定一件文物的真伪。

美华和婆婆的彻底绝裂,发生在一次喜宴上。那是俊杰的表妹结婚,男方很有钱,在全市最高级的酒店摆了六十围,美华本来不想去,但是表妹打来了好几次电话,说女方人少,怕男方看不起,一定要让她带着小芳去。就这样,一家三口就都去了。让美华没想到的是,公公婆婆也去了,他们是长辈,坐在主围。小芳扎了个冲天的小辫子,嘴巴很甜,见人就叫,可是,见到自己的奶奶,却把头别在了一边。奶奶觉得很没有面子,就说,小芳,你怎么不叫我呢?小芳不理她。奶奶掏出钱包说,奶奶有钱,你叫我一声,我就给你一元钱。小芳终于开腔了,谁稀罕你的钱,要我叫你也可以,除非……她仰起头,想了好一会说,除非你跪在我面前。奶奶没听清楚,又问,你说什么?小芳就大声吼道,除非你跪在我面前。她的声音,在厅里回荡,很多人都转过来,看着这一幕。婆婆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悲伤,这个强势的女人,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这样无助,她捂着胸口,歪歪倒倒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俊杰过来扶她,被她一把推开了。她目光呆滞,整场酒席,都没有动一下筷子。

美华的婆婆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她把面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孙女的这句话,就像一台绞肉机绞碎了她的心。回家之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整天黑着脸,嘴里不停地念叨,肯定是她那个杀千刀的妈教的,肯定是她那个杀千刀的妈教的……白天有活干的时候,还可转移一下注意力,到了晚上,脑子里总是浮现起那天的场景,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怎么都不能入睡,那床就像炒锅,而她就像是炒锅里有一颗栗子。持续的失眠,让她的身体垮掉了。终于有一天,上街买菜,她两眼一黑,晕在了路边的水沟里。路人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到了医院抢救,她终于醒了过来,但身体很弱,要在医院里住一段时间。她嫌医药费太贵,几次想偷偷溜走,但最后还是被护士堵了回来。美华一直没去医院,俊杰做了很多说服工作,差点跪下来求她,她都不答应,最后,俊杰搬出了岳母,让她说服美华,美华这才勉强同意去。

美华是跟小芳一起去的,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瓶,里面是两只烤乳鸽。婆婆想着快要出院了,心情挺不错,收拾好了自己的衣物,正和同病房的人聊着天。她们一进来,婆婆的脸上就像刷了一层黑色的油漆,她把脸别在一边。美华没有叫她妈,小芳也没有叫她奶奶,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婆婆冷冷地说,你们来干嘛?美华说,给你做了鸽子,给你补补身子。婆婆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早点死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美华把保温瓶递给小芳,小芳跑过去放在床头柜上,又马上跑到了美华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婆婆打开保温瓶,里面是两只烤得酱色的乳鸽,一股香味就弥漫了整个病房,可是婆婆一看,却更生气了,手猛地一推,保温瓶打倒在了地上,两只鸽子掉到了床底下。美华以为她是不小心弄倒的,上前去捡,刚走到婆婆身边,只听啪的一声,一个耳光抽过来,美华还没回过神,头发就被婆婆一把抓住了,婆婆抓着她的头发,就要往床头柜上撞。美华仰起脖子,极力反抗,两人僵持着,脖子都涨红了。最后,还是美华占了上风,她的手夹住婆婆的腰,用力一扭,把婆婆按在了床上,她一把手卡住了婆婆的脖子,只见婆婆的脸,像是衣服上加了漂白粉一样,瞬间就变得惨白惨白了。病友看了一会戏,看到情况不妙,跑过来劝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拉开。刚拉开,她们又像磁铁一样,吸在了一起,她们在地上打起了滚,柜子上的杯子和苹果,都落了一地。美华毕竟年轻,她骑在婆婆的身上,揪住她的头发,使劲往后扯。婆婆也不罢休,扭动着腰,像一匹烈马,要把骑在背上的人拱下来。病房门口,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小芳则看得哇哇直哭。这时,公公来了,见到美华在打婆婆,对着她腰上就是一脚,美华像一枚松果,滚到了墙角。战斗总算告一段落。婆婆眼角破了皮,血像一条红色的蚯蚓一样流下来。她叉着腰骂开了,你这个臭婊子,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明明知道老娘不能吃烤乳鸽,你还要烤,分明就是想咒老娘早点死。老娘告诉你,就是你死了,老娘还活得好好的。看客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评着理。美华也不申辩,拉着小芳就往外面走,婆婆的叫骂声,一路随行,骂着骂着还觉得不解气,从床上跳起来,要往病房外面冲,被公公死死抱住了。

医院外面,是一片广场,阳光灿烂,照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小芳紧紧拉着她的手,因为害怕,身子还在瑟瑟发抖。她问,小芳,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你会跟谁?小芳仰着头想了一会儿说,能不能不离?她说,不行。小芳嘟起嘴说,我跟你。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到身上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壮。

美华预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非但如此,形势一下子好像发生了陡转,吴家人竟然对她客气起来。以前,每次打电话来的都是婆婆,现在变成了公公,而且指定要和她说上几句。这种感觉,反而让她有些不踏实,隐隐的感觉会有事情发生。她打电话给母亲,说了自己的担心。母亲在电话里显得很激动,她对着电话吼道,阴谋,这里面肯定有阴谋,小心他们下毒,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你一定要写一封遗书,如果有什么事,肯定是谋杀。母亲神经质的声音,听得非常刺耳,她索性按了免提,做自己的事情去了,母亲讲了半个小时,才把电话挂了。母亲的提醒,让美华变得小心起来,吃饭的时候,总是要等俊杰先吃第一口,汤和菜也是如此。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一天早上,俊杰起得很早,在厨房里忙碌起来,传来丁丁当当的碰撞声。等美华起来时,看到桌子放好了早餐,忍不住笑了。原来,俊杰把鸡蛋煎成了KITTY猫的形状。美华忍不住赞叹,太可爱了,这么可爱的蛋,我都不忍心吃了。俊杰在美华脸上亲了一口说,如果你喜欢,我天天给你做。美华有些不好意思说,别让小芳看见了。吃完早餐,俊杰带一家人去游乐园玩。他们手拉着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好像跟其他人家没有区别。玩了整整一天,小芳玩得太累了,在美华的怀里睡着了,俊杰把她抱了过来。晚上,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俊杰说,老婆,我有个事情要和你商量。美华的心头突然一惊,心想,终于到了说那件事的时候了。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坦然一笑说,什么事?俊杰说,我爸我妈想给我们十万块钱。美华说,平白无故,给我们钱干什么?俊杰说,他们还是要有一个孙子。美华终于找到了答案,他们之所以对她这么客气,就是要想一个孙子,他们还是把她当成一头母狗。美华笑了笑说,要生,你自己去生。俊杰点了支烟,深吸了一口说,你好好想想,十万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美华一阵恶心,好像他拿着一根骨头在逗一条狗。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俊杰做了多次工作,都被她打了回去,把俊杰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芳三岁那年上了幼儿园,美华在家里无所事事,出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商场卖家具。这份工作的收入是工资加提成,基本工资很低,但提成很高。

上班一个星期,美华连一张小凳子都没有卖出去。一天下午,店里来了一个男客人,五十岁左右,一见到他,美华的心就怦怦地跳。他跟她心中的那个人长得很像,他们的微笑特别像,淡淡的,让人觉得心安,觉得温暖。美华想,他老了之后,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有一些老练的售货员,上前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却爱理不理,走到她面前,突然停住了,问道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介绍?美华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穿着风衣,皮鞋擦得锃亮,一看就是成功人士。两鬓夹杂着一些白发,但看上去更加精神,更有风度。或许走得急了,出了汗,从裤兜里拿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细亚麻手帕来擦汗。他身边有一个女人,二十来岁,拉着他的手,美华开始以为是他的情人,心里竟然有一丝莫名的醋意。后来,从他们的谈话中,才知道,那是他的女儿,他是在给女儿准备嫁妆。或许是在父亲那里感受到的爱实在太少,美华对他充满了好感,心想,如果有这样一个父亲该有多好。她热情地招呼,细心地介绍,最后,顺利地成交,总价五万多元。美华很开心,这一单,她可以拿到五千块的提成,这让她很有成就感。刷完卡,他递给她一张名片,美华看到上面印着:“四海贸易公司董事长 钟四海”。他看着她说,你能不能留个电话给我?美华本来不想给,但看着他一脸淡淡的笑容,竟然不知道如何拒绝了。

美华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情,可是有一天中午,她竟然接到了钟四海的电话。他说他刚巧经过,在楼下,想请她一起去吃海鲜。这是婚后第一次有男人约美华单独吃饭,让她有些受宠若惊。她的心怦怦直跳,很想答应他,但又有些犹豫,沉默了好一会,终究还是婉转地回绝了。他爽朗地笑着说,没关系,下次再找时间吧。挂完电话,美华发现手心竟然湿答答的,脸红得发烫,她竟然有些后悔。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沉湎在虚妄的幻想之中。

又过了一段时间,美华收到一份神秘的快递,快递单上面没写寄件人的名字。她拆开来一看,几乎不能呼吸了,那是一条低胸背扣式性感睡衣裙,牌子是维多利亚的秘密。美华喜欢得不得了。虽然没有留名字,但美华却知道这肯定是钟四海寄来的。她想了很久,终于发了条短消息给他:“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谁知道他回了一句:“我觉得维多利亚的秘密最适合你的气质,我希望能成为你的秘密。”美华一遍遍地看着这句话,心里甜滋滋的。

那天晚上,俊杰见到她穿这件睡衣,质问她,你怎么又乱买东西?还买这么贵的东西?她淡淡地说,这是冒牌货,是在夜市买的,只要六十块。俊杰信以为真,还在她额头亲了一下。美华心里却一阵酸涩。这是她跟俊杰第一次说谎,但她第一次觉得,说谎是一件刺激的事情。

都说,老男人追女人,就像用文火炖汤,极有耐心。钟四海没有再约过她,但是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给她寄维多利亚的秘密。在那些漫长、空洞、寂寞的下午,她喜欢打开衣柜,检阅着这些心爱之物,随手挑一件穿上,在镜中欣赏自己的身体。镜中的她,迷人而陌生,长发像溪水一样,缓缓地流下,发夹粉红,像一瓣娇嫩的桃花,溪水流过光滑、雪白的肩胛,分成两边,绕过浑圆、骄傲的乳房,最后倾泻而下,注入两只修长的细白瓷瓶里……窗户未闭,风轻轻吹过,像一双轻柔的手,从身后轻轻将她抱住。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有那么一会,她甚至听到他在耳畔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颤栗。可当她缓缓地回过头来,总会发出一阵细微的叹息,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透过百叶窗的阳光在驼色地毯上留下斑马一样的纹路。

转眼,到了年底,按照往常的惯例,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都要回俊杰家吃团圆饭,住上两天,年初二一早再回美华家。自从美华上次和婆婆打完架后,她就暗暗决定以后再不踏进婆婆家的门。可这一年大年初一,有点不同,正好是公公做六十大寿,亲戚朋友都要来,如果媳妇和孙女不在家,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婆婆想在亲戚朋友面前挽回一点面子,便叫俊杰来做美华的工作。美华说,我不去。俊杰就说,我总不能一个人回吧。美华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可以到街上租一个老婆,一个女儿。俊杰求美华,差点要给她跪下来了。美华随口说,要我们去也可以,给出场费。俊杰一听傻眼了。小芳在一边画画,也跟着说,对,出场费。俊杰硬着头皮说,多少?美华一咬牙说,起码也要十万吧。小芳也在旁边附和道,对,十万,一分也不能少。俊杰还真的向他妈做了汇报。让美华感到意外的是,一向以小气出名的婆婆竟然满口答应了。美华没想到信口胡言也能成真,觉得吴家人真是傻到了极点,这样的好事,当然谁都不会拒绝,美华不是傻子,她已经想着拿到钱后,给母亲修一幢新房子了,那房子年久失修,歪歪扭扭,打个喷嚏都会倒掉。

大年三十下午,下了一层薄雪,天空阴郁,雪覆盖了田畴,让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距离,变得格外遥远。远处的山,比往日更加清晰,她静静地卧着,神态安然,像一头花白的奶牛。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烟囱里悠闲地吐着烟。小芳的手像冰块一样凉,美华不停地给她呵气。到了俊杰家门口,门紧闭着,对联贴好了,门口挂着风鸡和腊鱼。空气里尽是吉祥的味道。美华一进屋,就感觉到眼前有一股湿气。公公和婆婆在厨房准备团圆饭。美华曾经多次想象着和婆婆见面的场景,想着会是怎样的尴尬,但是事实出乎意料,那件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婆婆显现出一种特别的热情,她拉着美华的手说,来,来,过来烤火。老头子,你快点让位。公公从灶堂里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美华和小芳在灶堂里烧火。家里弥漫的是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连美华都觉得一切好像完全发生了改变,有些时候,她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回到了娘家。

寿宴是在大年初一晚上摆的,但是下午,客人就来了,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吃瓜子,打扑克,叽叽喳喳,好像是茶馆一样。小芳跟村上的孩子一起堆雪人,鼻子冻得通红。美华显得很孤单,好像跟谁都没有话题可以聊,大家也不叫她,当她不存在。天色有点灰的时候,开始准备晚饭。实在找不到事,她就到村子口闲逛,一直逛到天黑。酒席很丰盛,一共上了四十八道菜,每个客人,都收到了一个红包。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开开心心地散了。

俊杰喝得有点多,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早早就睡下了。美华跟婆婆说,我明天一早就回娘家了。婆婆嗯了一声。美华又说,我们早上一起床就走。美华的言下之意是,那十万块钱,是不是应该给了?婆婆愣了一下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对对,戏演完了,出场费还没给你呢?你跟我来一下。婆婆带着她来到房间,打开抽屉,抽屉没有锁,打开来,里面像个杂货店,什么东西都有,有鞋垫、线圈、老花镜、还有各种各样的纽扣。她背着身子,在里面翻了翻,边翻边说,我答应你十万块是吧,这里是十个亿,不用找了。美华一看,肺都气炸了,婆婆拿出来的竟然是冥币。这个时候,她笑了,笑的是自己的傻,自己的天真,自己的贪婪,她从婆婆手上抽过来,然后,往婆婆脸上砸去。她说,留着给你自己买药去吧!

当天晚上,美华就带着小芳回到了娘家,哗哗的西北风,让她冷得发抖,好像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了下来。俊杰还在昏睡,不知道他的婚姻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第二天,他醒来时,头痛欲裂,躺在床上说,美华,给我倒杯水。这时,他母亲走进来说,这个女人,我们不要了。俊杰想反驳,但他抬头看到了母亲的目光,知道一切无力挽回了。

美华把小芳放到娘家,第二天,一个人回到了城里。家她是不想回的,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她觉得恶心。但是又能去哪里呢?她有满肚子的话想要找人倾诉,她发现这么多年,她在城里竟然一个朋友都没有,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钟四海。

她犹豫再三,拨通了电话。他问,你在哪里?她说,车站。彼时的车站,冷冷清清,寒风彻骨。他开着车来了,一见到她,就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给她穿上。她感受到他的体温与气息,还有烟草的味道。两人找了一个茶馆坐下来,开始聊天,她像个说书人,把自己的故事全倒了出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听着,偶尔摇一摇头。到了凌晨两点,她终于说累了,身子倒在了他的肩膀,就像一个吹胀的气球,放完了气,完全软了下来。她在淡淡的烟草与古龙香水混合的味道中沉沉睡去。

他带她去了宾馆,他们终于有了第一次。维多利亚的秘密在柔情四溢的手指下,慢慢褪去,又在掌心揉成小小的一团,像一朵非洲菊凋零在地。他就像一台老式的列车,缓慢而有力,一丝不苟。美华觉得这是个奇妙的感受,他似乎比她还熟悉自己的身体,似乎比他还要了解自己的感受。她在忍不住暗暗感叹,做女人真好。完事之后,他还抱着她,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很快。她躺在他的手臂上,他抽了支烟,美华帮她点上,然后问,你喜欢我吗?他说,当然。美华说,那你喜欢我什么?他说,忧伤。她笑着说,太高深了,我听不懂。他将她的长发绕在手指上说,需要男人疼爱,却又没人疼爱的忧伤。这句话,像一条蛇,迅速从美华心上游过。她把头埋进了他的怀抱,像小袋鼠钻进了温暖的育儿袋。

离婚是婚姻这趟列车的终点站,从坐上车的第一天起,美华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让她没想到是,这趟车走走停停,兜兜转转,竟然行驶了七年半的时间。这七年半,美华就像穿越了一片沙漠,回头一看,是满目的荒凉、满心的疲惫,没有半点的眷恋。

俊杰约了她在上岛咖啡馆见面,这是他们第一次进咖啡馆,以前,每次美华提出喝咖啡,俊杰总是反对,总说,那东西又苦又涩,跟中药似的,有什么好喝?他不知道,上岛咖啡馆在美华的生命中,有着特别的纪念意义。

俊杰穿着银灰色的羽绒服,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眼睛很肿,好像连续熬了几个通宵一样。他好像来了很久,烟灰缸已经满了。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这七年半来,她竟然和这个男人一起度过,这简直像是一出荒唐剧。

俊杰又点了支烟,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烟呛得他直咳嗽。美华坐下来,脱掉了蕾丝手套。他就迫不及待地说,说吧,有什么条件?美华看着他,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一样。服务员递上来一杯柠檬水。她说,给我一杯卡布其诺。俊杰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房子,可那是我的婚前财产,你连一个厕所都分不到的。他以为美华会勃然大怒,不料,美华却冷笑了一下说,我只要小芳,其他什么都不要。俊杰一听,心中一阵窃喜,眉头马上像一把折扇缓缓打开了。美华接着说,你每个月给800块生活费。俊杰砸了咂嘴说,这,这也太贵了,500行不行?美华说,这个钱是给你女儿的,你还要讨价还价?俊杰轻声嘀咕道,谁知道是不是我女儿?美华不想跟他理论,只是白了他一眼说,协议在哪里?我马上签字。俊杰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你先看看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递过来。美华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家庭流水账”几个大字,大字下面写着几个小字“勤俭持家”。美华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俊杰说,你看看,看了你就知道了。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说,这是我妈叫我做的,我妈说,从你进门的那一天,她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美华接过来,随手翻开一页,忍不住读了起来:“5月1日 看美华妈妈,水果25元、路费30元、红包100元、电话费2元,小计157元(美华)。”“5月12日看电影,电影票40元、瓜子3元、汽水2元,车费2元,小计47元。(美华、俊杰各23.5元)”“5月25日美华丢失50元。”美华又随便翻开了一页。“12月8日 维多利亚的秘密 799元(疯狂的举动!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切记!切记!。)”“12月25日 美华的表弟来家里吃饭,买菜60元,啤酒两支6元。(美华44元,俊杰22元)”……美华再也读不下去,轻轻合上账本,挤出一丝笑容说,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细心的一个人。俊杰说,其实我的优点还是很多的。美华说,你想怎么样?俊杰说,我给你算了一笔总账,这些年花在你身上,包括你妈身上的钱一共是19.623万,如果你要离婚,你要先交了这笔债,当然,利息我就不收了,另外,我还可以给打个折,把零头抹掉,就要19万。那一刻,美华再也笑不出来,她浑身冷凉。她把账本扔向俊杰,骂道,吴俊杰,我操你妈!操你祖宗十八代!你们一家都是人渣!

出了咖啡馆,美华一片茫然,她不知道何去何从,脑子一片混乱。有一刻,她觉得可笑,这样的事情,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怎么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有一刻,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妓女,被别人睡了,到了最后还要交一笔钱赎身。可是转念一想,她比妓女还不如,别人的妓女睡一觉,还要钱收,她却在倒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家,自己怎么又偏偏遇到了这样的人家。真是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走着走着,她的心,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无论如何要逃离这个火坑,不能让自己的一生埋葬在这里。有了这个想法,她找到了一个电话,犹豫了一下,拨了出去。

她以为自己很坚强,可电话一通,却控制不住,哭了起来。他一遍遍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他的声音很温暖,像父亲关心自己的女儿一样。听到他的声音,她哭得更加厉害。过了好一会儿,她哭哭啼啼地说,你在哪里?……我想见你。他说,你别动,我马上来。二十分钟后,他找到了她,她站在冷风中,双手抱在胸前,正在瑟瑟发抖。他什么话也没说,一把抱住了她,那种有力的拥抱,如此地熟悉,又如此地遥远。他买了两杯热乎乎的奶茶,让她上了车。她只是苦闷,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并没有太大的奢望。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毫不保留地倒了出来。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好像在看电视剧之前已经看过了剧情预告一样。他拍拍她的手,轻轻说了一句,这不是什么大事,我给你……赎身。美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为什么对我好?他笑了笑说,我是上帝派来救你的。

第二天一早,美华就来到俊杰的影碟店,小店狭小与幽暗,空气里弥漫着方便面的味道,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她觉得呼吸困难。俊杰正在电脑面前打游戏,嘴上叼着一支烟,脸色发青,眼圈很黑。美华把一只黑色塑料袋放在他面前。他瞟了一眼说,什么东西?美华说,我赎身的钱。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美华家穷,绝对不可能拿出这笔钱的。打开一看,是一堆红砖一样的钞票,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哪来,那么…….那么多钱?说着,赶紧起身去关店门。美华说,这是二十万,你不用找了,我不想占你的便宜。俊杰赶紧拿出点钞机,开始点钱,美华听着点钞的声音,像是一下下在打她的耳光。她闭上眼睛,泪光闪闪。俊杰点了三遍,把钱锁进抽屉,拿出准备好的离婚协议。美华签完字,深深地吐了口气,一脸平静地说,谢谢你。他看着她,一脸窘迫。她说,真的谢谢你,让我知道,一个人可以有多卑鄙多无耻,谢谢你,让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还有那个老妖精。俊杰说,你的话说得太难听。美华反问,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好听的话?要不要找个记者来采访一下?俊杰说,你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回来找我?美华没有理他。俊杰厚颜无耻地说,二手的房子还可以卖,别人吃过的大白菜,还会有人要吗?美华冷笑了一下,回道,就算是大白菜,也是被猪啃过的大白菜。

从小店走出来,就像从监狱里走出一样,美华感觉到阳光格外灿烂,就像脱了一层皮。她做了一次深呼吸,重获自由的快乐,充盈着她的心间,让她的脚步格外轻快。她见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温存的,充满希望的。有一个穿高跟鞋的女孩走在她的后面,步子和她保持一样的节奏,她感觉就像是骑在一匹美丽的马上,马蹄声清脆悦耳。钟四海的短消息如期而至:“晚上在蓝房子吃饭。”她会心一笑。回道:“为什么?”钟四海说:“庆贺女王凯旋归来”。

离婚之后,美华去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和母亲聊天的时候,美华忍不住谈起了钟四海,觉得对不住他的妻子。母亲就笑了,傻姑娘,你知道我嫁过几个男人吗?美华迷糊了,问道,你不是就嫁给我父亲一个人吗?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算过,一共十一个。美华一脸惊愕。母亲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强迫嫁给俊杰吗?美华说,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钱。母亲摇了摇头说,因为他不知道我家的底细,不会看不起我。美华说,我们不就是穷一点吗?母亲又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你和杜泽在一起吗?杜泽这两个字,多年没有人提起,母亲再提起来时,仍然会有化学反应,她心跳得很快。母亲说,我们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看不起我们,你跟了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美华沉默不语。母亲接着说,这怨不得别人,都是我做的孽,我这辈子做了太多丢人的事。她顿了顿说,你父亲这辈子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赌。经常欠一屁股的债,为了还债,我只好假装去和别人结婚,等到弄到了钱,我就又偷偷跑回来。美华说,那别人不会追你吗?母亲说,这其中出了两次事。一次是在隔壁县,我找了一个老光棍结婚,其实,当时结婚很简单,发几颗糖就算了,可是老光棍要显摆一下,结婚当天摆了几桌酒席,请了很多亲戚来。他带着我一桌一桌地去敬酒,当时喝喜酒的人,好像是他的表侄子,是我们镇上的,认识我,端起酒杯,觉得我眼熟,就问我是不是谁谁谁的老婆,我就跟他装傻,说他认错人了,当时,这件事就算混过去了。当天晚上,趁老光棍睡着了,我就跑掉了。另外一件事,是由于我自己的疏忽,当时,我跟了一个老钳工,老钳工家里条件不错,对我也好,经常给我买肉吃,还给我做了好几件新衣服。我跟他生活了好几个月,后来,趁他去上班的时候,跑回来了。那个老钳工真是个好人,别看他是个大老粗,对我却很温柔,可我就是闻不了他身上的铁腥味,夹着汗酸味,像一条咸鱼。美华说,那后来呢?母亲说,当时他硬要拉着我去拍结婚照,我没有多想,就去了。我跑了之后,他把我的照片剪下来,放大了。他从我口音中,猜到了我是哪里人,便在县里找了个旅馆住下来,然后写了一封感谢信,贴在汽车站门口,信中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希望找到我,要给我五十块的酬谢金。要知道,当时的五十元,可是一笔很大的钱。说来也巧,这个感谢信正好被我的一个表弟看到了,就按照上面的地址找到他,两个人好吃好喝,打得一片火热,表弟把我的地址给了他,他给了我表弟十块钱。那天上午,他找到我们村。我当时刚从河边洗完菜回来,正走到门口,见到是他,拔腿就跑,谁知道,他跑得比我还快,一把抓住了我。他也不生气,只是说让我离了婚,跟他回去,他什么都不计较。美华一边听一边咂舌惊奇,她从来没有想过,母亲身上有那么多的故事。母亲的语气却很平淡,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美华说,那后来呢?母亲说,后来就到公安局去处理了,警察让我把钱退还给他。我说钱花了,他也没办法,就在我们家坐着。美华说,父亲没跟他打架吗?母亲摇了摇头说,没有,他还在我们家吃饭,像客人一样。后来,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再和我睡一晚。我看着你父亲,他一直低着头抽烟,最后,他出去了,关上了门。老钳工很伤心地说,你瞎了狗眼了,怎么找这种窝囊废。我说,我愿意,你管不着。他很生气,看到桌子上有一把剪刀,就把我头发剪得乱七八糟,一甩门,走了。母亲的讲述,让美华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着母亲说,你恨父亲吗?母亲不假思索地说,不。她闭了一下眼睛,接着说,说实话,这些男人,个个都比你父亲强,比你父亲对我好,可我就是贱,就喜欢跟着你父亲过苦日子。美华深有同感地说,我明白,一个女人的心,其实很小,只能住一个男人,挤不下两个男人。母亲不以为然,大道理我不懂,我就知道我的命贱。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睛红了,她揉了揉眼睛说,说这些干嘛,不说了。你不会看不起你妈吧?美华没说什么,把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

钟四海第一次来娘家看她,在小镇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他的车尾箱装满了东西,邻居们都来看热闹,一脸羡慕地问美华的母亲,你这是要开杂货店了吗?母亲笑而不语。她很懂礼数,像招待新女婿一样,给他煮了甜鸡蛋,还故意带着小芳去走亲戚,给他们两人单独的时间。钟四海也很会做,给了美华的母亲一个沉甸甸的红包。

又过了一段时间,钟四海把美华接到了城里,让小芳跟外婆在乡下住。临走前,母亲叮嘱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想趁热打铁,让他买一套房子给你。到时候,人不在,房子还在,别什么都捞不到。美华有些为难地说,我不好意思开口。母亲说,怕什么,像他这样的老板,买一套房子,跟我们买一件衣服一样简单。要不,我帮你说?美华连忙摆着手说,别别别,还是我自己说吧。

钟四海是个聪明人,他总能知道美华在想什么,还没等她开口,就主动在给她买了一套房子。美华整天无所事事,她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去会所和邻居打麻将。每当感到无聊的时候,她都会找出房产证,看到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就觉得充实了许多。除了没有名份,其他的,钟四海都给她了。

钟四海的生活很有规律,一个月只来两次,他在这方面的需求并不是很强烈,有时候来,也只是和她吃一顿晚饭,两个坐在阳台上,听着涛声,喝着红酒。很多时候,美华觉得他更像一个父亲,一个好父亲。

每天,美华都生活在等待之中。每天早上,她都起得很晚,起床后,她都要洗个澡,洗完澡,边擦着头发边走出来,走到床跟前,叼了支520香烟,香烟细长,过滤嘴上有一颗凹进去的红心。点上烟,一股淡蓝色的火焰,一股焦木的气息,在房间里散开,像那些一闪而过的爱情。她来到窗前,拉开窗帘,柔软的腰肢倚在窗边,脚上趿着一双金黄色的拖鞋,细嫩的脚后跟被阳光照耀,像剥了一半的桔子。

再次见到俊杰已是半年之后,那时的美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灰姑娘变成了时尚女王,那天,她买了几条维多利亚的秘密,又去“只爱你”美甲屋做了指甲,正准备去食通天美食城吃东西。刚到门口,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俊杰身边有一个女人,脸色苍白,布满雀斑,就像一块刚出炉的烧饼,她长得矮矮胖胖,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看到他们,美华竟然有一种隔世的感觉,好像自己已经死去,是灵魂回来了一样。俊杰也见到了她,不过,他马上低下了头,装作没有看见,转进了一条巷子。她操了近道,绕到他们前面。见面时,俊杰很紧张,满脸胀得通红说,啊,真,真巧啊。美华说,半年不见,就装作不认识啦!女人说,这是谁呀?俊杰跟身边的女人介绍说,这,这是小芳的妈妈。美华本来不想惹事,但她发现女人的眼神是敌视的,骄傲的,俨然是一个胜利者。美华便想故意气气她。她笑着对俊杰说,你上次把帽子剩在我那儿了,我什么时候给你送给去?俊杰吓坏了,忙说,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把帽子剩在你那儿了?美华说,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是不是皮带呢?那个女人一听,气坏了,转身就跑,俊杰赶紧跑上去劝她,他拉她的手,却一次次被她打掉。美华又对着她的背影吼,你花钱要小心啊,这个人会记账的,离婚的时候,可是全要你吐出来的。路人听了,纷纷侧目。俊杰拉着妻子仓遑离去,美华却笑不出来了,心一阵阵地疼,她上了车,趴在方向盘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钟四海虽然对美华百依百顺,但是他从来不跟她谈自己的家庭,不跟她谈自己的妻子。每次坐在阳台上,吹着海风,美华总问他,你爱不爱你的太太?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而钟四海都避而不谈,好像生怕泄露了什么天大的机密似的。越是这样,美华越是觉得好奇,以至于有一天,她产生了一个想法,去一下钟四海家,见一见这个神秘的女人。

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但是美华却觉得很好玩,她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或许仅仅是追求刺激而已。一个周末的早上,美华起了个大早,把车直接开到了钟四海的别墅门口。她想直接去按门铃,但最后还是作罢了,手好像没有电池一样,垂了下来。在冷风中,她的脑子似乎清醒了,或许一时的冲动会让她的生活发生彻底的改变,或许她会变得一无所有。

她打了个电话给钟四海,说她在楼下,想上来看看他。她以为他会大吃一惊,会勃然大怒,会严辞拒绝,但是没有,他显得很平静,好像提前约好了一样,笑着说,欢迎欢迎。他亲自来开门,脸上依然是迷人的、淡淡的微笑。她以为他的家人都出去了,内心稍稍平静了一些,但是,穿过鲜花盛开的花园的小径,走进客厅的一瞬间,她的心又猛地跳了起来。毕竟,她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毕竟,她扮演的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客厅很大,很气派,水晶吊灯从三层楼上吊下来,发出叮叮 的碰撞声,摆设很少,一边是餐桌和酒柜,另一边是沙发和茶几,而且,家具的颜色很暗,但用料考究,像老绅士一样。美华小心地问,她不在家吗?钟四海故意问,谁?美华轻声说,你太太。钟四海笑了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美华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花园外,满目的绿色,令人心醉。钟四海去给她去泡茶,她的眼睛四处游走,每一扇紧闭的门后,好像都有响动。突然,门开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有一个女人走进来,她几乎不能呼吸,想到了逃跑。这个时候,跑是跑不掉了,她想着应对的台词。那个女人走到廊下,但没有进来,不一会儿,美华听到了撒水的声音,原来她只是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美华竖起耳朵,听不到房子里有任何响声,终于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钟四海给她泡了一杯红茶,在她身边坐下来。她像贵妇人一样,喝了一小口茶,然后说,你不带着我参观参观?钟四海微笑着说,老房子了,有什么好看的?她开始撒起了娇,人家要看,人家就要看嘛。钟四海没再拒绝,带着她上了楼,推开二楼的大房间,美华就不走了,她知道,这是主卧。她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要在这张床上做一次爱。钟四海竟然也没有拒绝。这一次,时间虽然很短,但是美华却觉得格外刺激。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他,她什么时候回来?钟四海还是保持着招牌的微笑说,一直在家啊。美华一听,惊慌不已,穿好了衣服,拎了包,就想跑。谁知道,钟四海却一点也部紧张,他说,既然来了,还是见一见吧。他说话时,语气虽然轻柔,但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不容美华无法。不过,她提出要先去一次洗手间,解完手之后,她的目光四处搜寻,希望找到一样东西,万一等一下打起来,她可以抵抗几下。可洗手间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最后只找到一根去黑头的小钢针,她放在兜里,跟在钟四海后面,忐忑不安地往楼上走去。

一到三楼,走廊里就有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门一打开,美华就傻眼了,房间里睡着一个女人,脸色惨白,软弱无力的手垂在床沿,像大理石雕。钟四海走上前,轻轻抬起她的手,放到被子里。美华说,她怎么了?钟四海示意她不要出声。他们就这样看着床上的人,而她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

从钟四海家出来,美华像是从一个幽暗的洞穴里逃出来。街道空空荡荡,树丫光秃秃的。风很凉,美华打开车窗,大口大口地吸着,眼角像冰块一样凉。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责任编辑 吴佳骏

猜你喜欢

美华小芳俊杰
Half-metallicity induced by out-of-plane electric field on phosphorene nanoribbons
大鸟
俊杰印象
求婚
美华保险销售有限公司2018年概况
表演大师
我的同桌
安慰
难忘当年工厂的一段故事
我给桌子“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