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伪装到真我
2017-07-22施丽英
施丽英
《赎罪》是伊恩·麦克尤恩的一部场景宏阔的历史小说,虽然《赎罪》未能在布克奖上折桂,但它是一部特别纠结、具有反讽意味并深深触及人性的作品,同时又是一部多层次的小说。本文以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精神分析心理学为依据,借助“人格面具”原型理论,以《赎罪》中最富特色的女主人公——布里奥妮的心理成长轨迹作为着眼点,探寻其从善于伪装到回归真我、忏悔赎罪的历程。
伊恩·麦克尤恩是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作为他的第9部小说,《赎罪》是20世纪70年代到21世纪之初的30年里,英国文学界历史小说创作热潮中的一部经典之作。麦克尤恩像拜厄特、斯威夫特、曼特尔、班布里奇一样,在作品中认真地探讨了如何利用语言忠实地表达史实真相的严肃话题。在这部作品中,主人公布里奥妮的赎罪体现了荣格原型批评中“人格面具”的多重运用,在此意义上,这部成长小说揭示了荣格面具人格理论的发展贯穿人类心理发展始终,并具有流动性的特质。因此,本文将立足于这一理论框架作文本分析,体察主人公的心理变化,并将探讨该文本是如何扣合“赎罪”这一西方文学经典主题的。
一、年幼时期:面具膨胀后的自恋人格
“人格”一词来源于拉丁文Persona,原指演员在戏剧舞台上戴的面具,代表着戏中角色的特定身份,后来被借用为心理学术语。荣格认为,人格面具是在个体与社会中,一个人应该以何种面目出现的折中产物。人格面具的作用是避免自己受伤害,起到防御功能。如果面具使用不当,就会形成人格障碍,造成人的痛苦以及人外在表现的失常。
而“赎罪”是西方文学史上的经典主题。在里程碑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托尔斯泰的《复活》面前,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的《赎罪》与这些经典作品又有何区别呢?
在《赎罪》这篇小说中,布里奥妮趁着罗比教她游泳的机会向大她十岁的罗比表白,但遭到拒绝。罗比认为,布里奥妮“肯定把这种感情埋在了心底,通过幻想使之越发强烈,或者在她的小说中对其进行加工润色。她是那种生活在幻想里的女孩。河边发生的一幕足以让她一直念念不忘”。
布里奥妮与《圣经》中的犹大别无二致。管家的儿子罗比是她唯一动过心的人,罗比却与其姐姐塞西莉亚相爱了。一次无意中,布里奥妮看见了罗比与塞西莉亚在图书室里的亲密行为,内心受到极大触动,又难过又愤怒,由此认为罗比是好色之人。于是,在一次朋友被侵犯的事件中,她一口咬定侵犯好友的人就是罗比,并向侦查此事的法官作假证,使得罗比入狱。姐姐塞西莉亚也因此搬出庄园,独自一人过着孤寂的生活。随着布里奥妮年龄的增长,她对事实看得愈发清晰,自己也愈发自责,使得余生都在忏悔中度过。这一点跟犹大相像,她对自己做错的事情同样无法释然,使得内心饱受煎熬。
她写的作品都有一个主角,“这个主角是读者兴趣的中心,作家试图用一切可能的表现手法来使该主角赢得我们的同情”。可见,布里奥妮对自我的美好幻想就是一张面具,这张面具融合了对爱情、写作、个人成长、人际关系等的种种期待:布里奥妮是一个太过早熟和有自我意识的孩子,在她心目中,所有人应当围绕自己生活,而她就是舞台上受人瞩目的公主;如若谁打破这种平衡,不屑于她的骄傲成绩,布里奥妮便会产生一种畸形的自卑感,从而通过各种方式达到打击或报复此人的目的。显然,在面对心上人罗比时,她的理想蓝图应当是与他一同过上幸福的生活,而不是看到罗比与姐姐塞西莉亚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因此,她不断膨胀的人格面具占了上风,凭借无端猜测,毁了姐姐和罗比的大好前程。
由于没有受到家庭成员的过多关怀,布里奥妮从小就渴望有人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因此形成了自恋情结。在这张自恋的面具之下,她掩藏着对亲情、爱情甚至个体认知的失落和自卑,用写作和美满爱情作为盾牌,以掩盖其胆怯和懦弱,伪装成为一个极度自负、骄傲的形象。在她屡屡得到家人的关注之后,这样一副面具开始膨胀,演变成了一种不易破坏的道德场——但凡打破了主人公内心期待的事情,将会受到她的道德惩罚。因此,她假借道德审判的力量污蔑罗比,实则是尽力维护自己的自恋面具不被破坏。使用过度、不断膨胀的面具,使布里奥妮沉迷于自己意淫的角色里,以至于开始矫枉过正。通过面具,布里奥妮表面上展现出一种不符合同龄少女的极度自律的成熟,实际上人格阴影重重,對爱情的占有欲使她妒火中烧,对亲情的占有欲使她对姐姐刻薄无情,对大家不配合出演的剧本和无法掌控的人生又充分暴露了其自卑的阴影。
二、青年时期:面具退后的人格冲突
人格的发展其实是个动态的过程,布里奥妮犯下罪行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她的心智还没有成熟,虽然有发展成自恋人格障碍的倾向,但随着心理不断成熟,布里奥妮的自恋倾向能够得到改变。当布里奥妮成长为青年后,她极力摆脱自恋造成的人格障碍,摆脱以自我为中心的面具,让其退后。然而,人格冲突也显现出来,此刻的她尚未完全摆脱少年时期深陷的面具泥淖,仍然时常以为自己才华横溢,定会出人头地,同时,也不断提醒自己这般膨胀的自恋情结注定是虚无的,只会沦为臆想。但是,她并未想到通过赎罪来彻底摆脱自恋面具的影响。性格的成熟让童年的面具人格有所发展,体现了人格的过渡性和发展性。
与人格面具有相似之处的当属弗洛伊德的人格论。当人们戴上人格面具时,使用的是“超我”这张面具,并用“超我”不断约束自身行为,以达到别人的期待和自身的预设。而当人疲于应对超我,试图摘掉面具时,人就会回到自我中,听从内心的召唤。因此,随着年龄增长,这一救赎就愈发坚定,人格中的冲突因素逐渐被追求自性人格所代替。
“犯罪—受难—忏悔—新生”,是传统赎罪主题的三部曲,罪恶最终能够通过主人公的忏悔醒悟而得到救赎。在《赎罪》的前半部分,麦克尤恩也制造了此种假象:13岁的小姑娘布里奥妮无意间犯下大错,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终于悟出当年自己所犯下的罪,并深深忏悔。之后,罗比从战场归来,和塞西莉娅重逢,携手过上平静的生活。已经长大的布里奥妮勇敢地承担责任,说出真相,以自己的名誉换取了罗比的清白。一切似乎风平浪静了,一个传统故事似乎又在环形结构中结束——有情人因“罪人”作恶而经历坎坷,最后终成眷属,而有罪者得以赎罪。
这样一部成长小说体现了荣格的面具人格理论的发展,同时小说用面具人格来分析,具有了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每个人的成长都注定会经历面具的形成、更换、融合、分裂等一系列过程,因此,主人公所经历的一切也是人们在成长过程中极为可能经历的一切。只有运用好面具,发挥人格中最健全的一面,形成一种自性人格,才会达到一种全新平衡。
三、老年时期:摘掉面具后的自性人格
布里奥妮老年时期所走的路正是回归自性之路。当她发现曾经伤害过的人因她而永远分离,并最终死于战争,内心的罪恶感达到了巅峰,于是毅然摘掉了长时间困扰她的自恋面具,并开始用赎罪忏悔这一方式重新走上回归本我的道路。
如何回归自性人格呢?布里奥妮的选择是赎罪,而具体途径是文学创作,并且她在小说中安排美满的故事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在故事的最后一章,布里奥妮作为叙事者出现了,她已经年过七旬,是一位功成名就的女作家。然而,她依然沉浸在无休止的悔恨中无法自拔,她告诉读者,美好的结局只存在于自己的小说中。真相是:羅比在战争中负伤,因败血症死于敦刻尔克撤退的前夜;塞西莉娅则于同年死在伦敦地铁车站爆炸中。
结局是虚无的,赎罪无法达成,但赎罪之路一直继续,人性复归的脚步也没有停下,这本身就是真我的展现。荣格曾说:“个体如果想要化解由于戴人格面具所造成的个体危机必须尝试学习自我疗愈。”荣格认为首先要做到“诚实”,若不诚实,个体将在疗愈中无法感受到真实的自我。当布里奥妮步入老年,她终于可以扪心自问,面对真实的自我,并且在小说的结尾承认自己永恒的罪恶。
荣格提出合理运用面具要注重个人与社会、他人以及自我的关系平衡。面对受害者罗比和姐姐,布里奥妮试图挽回,但二人永远地葬身于战争中。社会对人的残害让主人公无法从个人与社会、他人的角度来实现其自性(赎罪)的过程,因而,只有面对自己时,她才能找寻自我的平衡,在虚伪的面具与真实的自我之间做一个选择。文学创作就是调和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回归自我,使之达到一种平衡的自性化过程。主人公在文学创作中完成了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的统一,实现了人格的整体和谐、内外力量的统一。
在自己的小说与现实中,布里奥妮的人格达成了一种平衡:恢复人的本性,彻底摘掉虚伪的道德和自恋的面具,审视自己的错误,追寻人的真我,这是自性人格的体现。
由此,人们可以看出,作者一方面在解构《圣经》中赎罪这一主题,通过赎罪而不得彰显其虚无性;同时,故事的结构与真相的袒露又透露出作者对基督信仰的深刻解读:那就是不因赎罪无果而停止赎罪,自己做自己的上帝,信仰本身就是实现救赎的工具。这也是《圣经》中所传达出的最深刻和有力量的注解。
四、结语
综观麦克尤恩的创作,人们可以发现布里奥妮的人格面具从过度膨胀到逐渐退后再到全然摘下,经历了漫长的一生。人格中的欲望和阴影与面具是相对的,阴影强烈之时,也是面具最为膨胀之时。这也是主人公人性中最具伪装的时刻。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格逐渐完善成熟,主人公开始摘掉面具,回归真实,走上了赎罪的道路,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成长。
(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