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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主义的灭亡之歌

2017-07-22牟英杰

牡丹 2017年17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本性

牟英杰

焦媛实验剧团的话剧《金锁记》的上演引起了极大轰动,剧中焦媛所扮演的曹七巧因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较高的艺术水准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曹七巧由善向恶的异化线条清晰可见,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体现了人本主义的光芒从最初浅现到最后泯灭的全部过程。

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开创了唯物主义人本哲学,他倡导以人为本,用人的视角去认识并处理人与世界、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己之间的关系。同时,费尔巴哈站在唯物主义视域讨论人的本质问题,他认为人是自然的产物,人的自然本性才是人本质问题的核心部分,人的日常生活、行为举止顺应人的自然本性,而人类的罪恶行为、不善之举恰恰违背了人的本性,是人的本质问题异化的结果。因此,费尔巴哈始终是站在性善论的角度来探讨人的本质问题的,在他看来,由于天性使然,所有人都应该是生来为善的,善不是世界运转的规则,却是人的自然本性。而善的对立面——恶,是对人的本性的某种背叛,是对恶的纵容与迫害,于己是人的善良本性的扭曲和背离,于人是违背他人意愿、践踏他人价值、破坏他人生存状态、荼毒他人生存空间的异化行为。

“人的异化”一直是西方戏剧创作的几大母题,也是评论家批评的重点对象。但是,直到进入先锋戏剧时代,东方戏剧才逐渐将“人的异化”纳入选题的范畴。由王安忆担纲编剧的话剧作品《金锁记》交由香港焦媛实验剧团排演后,收获了广泛的好评。任何戏剧作品的成功绝非某个创作者的闭门造车或异军突起,而粤语版话剧《金锁记》的成功也必然离不开原著张爱玲、导演许鞍华、编剧王安忆以及主演焦媛的合力。名家的并肩携手才让粤语版话剧《金锁记》中曹七巧的人物形象精准深刻、入木三分。评论界有观点称,话剧《金锁记》的出现是对中国现代话剧的一种突破,这并非因为其探讨的“异化”母题的深刻性,而是作为综合艺术的戏剧作品,它不同于小说,在考虑观演关系的前提下,它将并不讨喜的角色作为舞台主角,这在实质上是一种极大的尝试与突破。诚然,编剧王安忆删去“姜长白”这条线索使作品饱受非议,也让曹七巧的形象弱了三分,但“人的异化”在戏剧中依然清晰,曹七巧一步一步地唱出人本主义的灭亡之歌,异化成如此阴骘可惧的面孔值得人们深思。

一、翻手繁华——从理性到异化

该剧首先呈现给人们的是一种“欲抑先扬”的视觉冲突,装扮成新郎模样的姜季泽背着新娘曹七巧进入姜府,曹七巧带着一个女子对丈夫的所有想象走进了姜家大院,可现实是另一幅光景——新郎由身高力壮的三爷换成了身患骨痨的二爷,这着实击碎了曹七巧所有的期待。婚庆的锣鼓喧天戛然而止,闺房里又出一种死一般的沉寂,一个女子的悲惨命运就此拉开序幕。她根本无法想象如何跟一个身体残疾甚至性功能障碍的二爷共度余生,她心里一直装着那个亲自把她背进姜府的孔武有力的三爷,在潜意识里,她将姜季泽当作自己的理想丈夫,带着少女梦幻般的执念——“是你把我背进门,我就嫁你”。曹七巧的愿望破灭,文学作品中不乏这样的女性形象,《妻妾成群》中嫁与陈左仟作小五的颂莲,《白鹿原》中有姨娘之名但无名分之实的田小娥……她们身上呈现出一种性与爱的幻灭,一种命运弄人的失落。“食色,性也”作为人最原初的欲望被无情地撕扯,这种命运的被欺骗和被撕扯是曹七巧人性异化的开始。

《新约·马太福音》中有一则寓言:“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命运对于曹七巧的撕扯远不止于此。结婚次年,曹七巧刚生下姜长白,月子中,舅爷和舅奶奶上姜家探亲。此时,曹七巧虽不快曹大年将自己推进姜家火坑以图聘礼的行径,但其内心里还是闪烁着人性的光芒,看到舅爷、舅奶奶来了,竟会不由自主地迎上前去,虽然最后想到自己的这一年的痛苦而停住了脚步,但这一霎时的悸动和欢愉溢于言表。她仍怀着期待想见到自己的家人,说一些在这个牢笼般的姜府无法开口说的话。曹七巧呜咽着抱怨不公,这是一场“戏中戏”,曹七巧发自肺腑地哭诉、表演,舅爷和舅奶奶心不在焉地看着,曹七巧不愿意这么草草的收场,虽然她明知是因为自己对娘家还有利用价值,娘家人只不过是上门邀功要钱,但是她愿意把平时攒着的金挖耳、金锞子一人一个留给侄女和侄儿们,甚至还给哥哥专藏了一只珐琅金蟾打簧表。

曹七巧想要抓住最后一根象征着温情的稻草,即便她知道这种渴望会被赤裸裸的现实击败。悲剧就是这样——把有价值的东西无情地撕扯给人看,就在曹七巧嘴硬心软地假意催促舅爷、舅奶奶离开姜家一回身的功夫,舅爷、舅奶奶一声不吭地拿着曹七巧给的金子就溜了。曹七巧转过身来,她还没有从“随便施舍一点就能让小门小户来的人颤抖”的成就感回过神来,便被刚才好像还有那么点儿人气现如今又再次陷入空荡荡的死寂的屋子吓了一跳。这种成就感的代价是巨大的,一方面泯灭了本来就甚是凉薄的骨肉亲情,一方面揭开了人情冷漠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曹七巧本不是这姜家大院里的人,未进门前的她眉目紧俏,活泼可爱,这种美与她身上表现出来的向善性是她的本性。姜家大院像是黄金铸就起来的枷锁,把曹七巧一步步地困囿并吞噬,曹七巧正常的情欲根本无法得到满足,亲情与金钱紧紧捆绑,人性的沦丧让她错愕地认清了自己凄苦的生存状态,金钱泯灭了人情和良心,等待她的是无处话凄凉的困苦和虚伪、欺诈、无所遁逸的人生,这种毫无激情、泛不起丝毫涟漪的生活无情地碾碎她幻想中美丽的泡沫。曹七巧的悲剧来自她自身,也来自外界强加给她的难以承受之痛,话剧《金锁记》有层次地展现了曹七巧人性被践踏、被戕害的过程。在被哥嫂“卖入”大户人家后,因“出身卑微,行为下贱”而备受歧视,孱弱的丈夫、无法满足的性爱欲望,旧式大家庭带来的种种压抑和煎熬扭曲了她正常的人格,自此曹七巧被困在黄金的枷锁中不能自拔,一朵正当时的鲜花变成了带刺的荆棘,曹七巧慢慢异化,变得面目可憎,甚至失去理性。

二、覆手苍凉——从异化到疯狂

姜季泽和曹七巧之间有着暧昧不明的苟且,欲望和利益深深地套牢,姜季泽娶了三奶奶,曹七巧心里有芥蒂,变着法儿挤兑三奶奶。因为宣德炉,姜季泽和曹七巧心知肚明却都不挑明,暗地里持着把柄吃透对方,互相换得所需。姜季泽对曹七巧始终若即若离,不同的是,曹七巧却对其付出了真心,尽管这种真心是得不到的情欲伴生的。姜季泽因为二爷的去世,吓破了偷情的胆,面对如同移动的情欲机器般的曹七巧,他顿下狠心,不招惹家里人,与曹七巧心生嫌隙。直至十年后的分家,在逼仄之下,曹七巧一怒之下捅破了姜季泽盗取宣德炉的事,本以为稳赢一局,却被姜季泽反将一军,心伤之余,两家基本断了往来。若干年后,小雙告知三爷上门找曹七巧,曹七巧立刻一轱辘爬起来坐直了身子,可身体的反应再一次泄露了角色的内心,几年来积累的怨愤一并冲上头脑,大声叫他滚,她并不想再见到他。可当小双欲转身出门传话时,曹七巧的恻隐之心再次发作,心是想见的,嘴上却说着“黄鼠狼给鸡拜年,有什么好事?我怕他吗?请三爷上来。”姜季泽显然有事而来,试图缓解已经干涸的关系。曹七巧看到自己仍然眷恋的人自己送上门而不再躲着也心生感慨,再一次试图引诱、试探姜季泽,以证明自己在衰减却还存在的女性魅力,在她心里,仍然把姜季泽看作是自己的唯一,她“只有他这个家里人,活活的冤家”。可高峰体验过后,曹七巧发现姜季泽根本在逢场作戏,和她的情欲挑逗根本就是为了骗取她的钱财,大为震怒和失措,轰走姜季泽,心里最后一点防线也被冲破。

曹七巧心里最后的那一点人本主义的光芒被姜季泽这个黑洞残忍地吞噬了,从这一刻起,曹七巧没有了任何一点温暖的光泽,反而化身为更大的黑洞,开始了无尽的吞噬。随着个人私欲的破灭,对这种不伦爱情的最后一丝期待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根基,长期的压抑已经压扁了她的人型。此刻,她的人格已经完全扭曲,个人的异化已经不可挽回,陷入了疯狂的境地。

很难想象,曹七巧会想要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裹小脚,姜长安此时已经沦为曹七巧泄欲泄愤的工具。曹七巧没有把自己的女儿当成活生生的人看待,妄图把姜长安紧紧锁住,就像姜家大院锁住她一般,姜长安的一切都别想脱离自己的掌控,个人感情缺失的空白被对子女极强的控制欲所填补。为了牢牢地控制住女儿的脉门,曹七巧甚至动用了鸦片让姜长安成瘾,变相让女儿离不开自己。在这种压抑的家庭里长大,姜长安的性格怎么会不受影响——她怯懦敏感、扭捏不安,面对爱情忐忑惶恐,缺乏对自己正确的认知,总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更好的一切——这全然是因为母亲。姜长安鼓起勇气和童先生相恋,甚至想要脱离母亲的控制,想要戒大烟。曹七巧对男性的不信任和怨恨已经深入到骨子里,名义上是护着女儿说不能糊里糊涂地断送她的终身,实际上压根儿不想让女儿出阁,这本就是打算好了的。姜长安累积多年的痛苦终于爆发,可宣泄之后却被曹七巧轻易镇压,曹七巧甚至怨毒地诅咒姜长安天生就是孤寡的命,姜长安最终心如死灰地屈服于母亲曹七巧,打算掐断和童先生的往来。若不是童先生借着朋友的名义主动献吻,大概也没有姜长安的订婚,如果没有这场订婚,这首人本主义的灭亡之歌也不会迎来这声最强的破灭之音。曹七巧当庭向童世舫捅破姜长安抽大烟的事实,亲手毁了女儿这段得来不易的姻缘,却被人揭开了自己和姜季泽的苟且之事,与姜家所有人撕破了脸面,她恶毒地咒骂死去的二爷,咒骂整个姜家,咒骂不公,咒骂命运,咒骂一切。曹七巧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撕裂了本就单薄的表面和平并毁灭了任何转机的可能。

事已至此,曹七巧的异化不仅停留在个人层面,她残酷地把所有人卷进旋涡,生冷地违背他人本真意愿,残忍地践踏他人存在的价值,她见不得别人好,恶意去破坏他人向善的生存状态,毫不留情地剥夺他人幸福的可能性,让人无力动弹、不得反抗。最令人吊诡的是,曹七巧她不单单只是一个受害者,她更是一个施害者,受害的对象不是别人,竟是她的一双儿女!她一面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女儿,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男人是碰不得的,一面又费尽心机亲手毁了女儿的一生,女儿正常的人性被她一点点地消耗殆尽,她身上的人本主义之光已经彻底泯灭。

三、结语

这个曾经也会高高挽起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的女人,最终却异化成为一朵生命能量逸出、扭曲变形、绽放过又枯萎了的惡之花,让人喟叹万分。一个女人在孤独中困杀自己,近乎妖魔般在不安里劈杀他人,曹七巧离最初的善良本性已经相去甚远,戏的结尾童稚的朗朗读书声传来,反衬出这场盛大的异化悲剧的无尽荒凉。这首灭亡之歌说不上动听,却一直萦绕在头上三尺,久久挥散不去。

(国立华侨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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