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哚,叮哚,叮叮哚
2017-07-22肖璀辉
肖璀辉
这题目看似有点怪异,然而对于来自农村尤其上了点年纪的人,想必都清楚个中奥秘——这是告糖咯(老家土话,指以糖换物的生意人)用金属敲击的声音,代替用嘴吆喝,不仅省去了口舌之劳,而且声音特别震耳,极具蛊惑力。多年来,我在农村老家不曾听到这个声音,日前反倒在深圳喧嚣的闹市偶遇,既陌生又熟悉、亲切;尽管听着不够地道、有点跑调,它却依旧勾起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
小时候,农村物资比较匮乏,可供孩童解馋的零食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我和小伙伴一听到这种声音,就眼睛发光,嘴里流涎,浑身痒痒,便削尖脑壳到处寻找可用来换糖的东西。
告糖咯挑着货担满村子转悠——货担是两个大箩筐,用来储存以糖换来的东西,箩筐上面分别扣着两个无盖却用纱布盖着的方形木箱,木箱分别放着两大块方方正正的三厘米厚的米糖,米糖周身糊着厚厚一层磨碎并炒熟的荞麦皮和黄豆粉,既可起养护滋润作用,又使米糖好切,不会沾手。同时,他还“叮哚,叮哚,叮叮哚”地吆喝着——敲击出这种声音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长方形铁板和一把形状、大小、长短都酷似烟斗的铁榔头;铁板中间微凸,一头打磨成刃,用以切割米糖。敲击的要领很简单,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扣住铁板无刃的一头,让它悬着,往中间凸起的地方一敲,就是“叮”的声音,如用整个手掌托住铁板,敲出的便是“哚”的声响。敲击的节奏一般是“叮哚,叮哚,叮叮哚”,如此循环往复,不断敲击;倘若久敲无食客响应,就会在“叮叮哚”后面加上“叮哚叮哚”,即“叮哚,叮哚,叮叮哚,叮哚叮哚”,以示强调并引人注目。由于频繁敲击与摩擦的缘故,铁板中间凸起的地方似银子般白灿灿,闪闪发光。
每每此时,我和小伙伴就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纷纷从各个角落循声鱼贯而至,将告糖咯紧紧地围拢,争先恐后用手里的东西换糖。东西有好歹之分,所换的糖自然有多少之分。像鸡胗、鸭胗、脚鱼壳和乌龟壳之类的值点钱,换的糖就多,而鸡毛、鸭毛这样不值钱的东西,换的糖就少。糖一到手,各自便迫不及待地找准合适的位子,或站或坐地大快朵颐。这种用麦芽与糯米熬成的米糖甜而不腻、香而不郁、脆而不碎,不软不硬,经嚼耐舔。有的玩伴性子急,抑或本来换的糖就少,就“吧唧吧唧”几下便把糖吃进肚里,结果只好一面眼闪闪地盯着同伴在一旁慢嚼细品,一面不停地吮吸捏过糖的手指解馋。有的玩伴糖换得多,也不排除有恶作剧的成分,故意吃得很慢,且非常夸张地咂嘴巴,竟吃着吃着又把糖从嘴里拿出来,放在手上捏来捏去,做出十分惬意和享受的表情,甚至摆出一两个阴阳怪气的动作。有的玩伴被逗引得口水直流,馋得实在难过,就嬉皮笑脸地伸手讨要。有的会发点善心施舍一点,有的就是不给,不给就干脆动手争抢,争来抢去自然就打斗起来。有的调皮鬼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兴风作浪”,好“火中取栗”,于是便引发一场混战。这时,告糖咯就会撂下货担拼命劝架,若大人在场也会大声喝住。小伙伴在一起躲躲藏藏、追追打打、闹闹哄哄是家常便饭,因人小、胆子小、力气小,大打出手的情况不曾有,头破血流的事情很少见,但小打小闹、哭鼻子、抹眼泪的现象时有发生。
告糖咯隔三差五来,可用于换糖的东西却有限。我们无法抵御米糖的诱惑,便绞尽脑汁找东西。鸡胗、鸭胗不常见,鸡蛋、鸭蛋却常有。六七十年代的农家视雞鸭蛋为珍品,平时不舍得吃,待积攒到一定数量便卖给商店,再买回油盐之类的生活用品。我和小伙伴都有过次数不等的偷鸡鸭蛋换米糖的经历,也同样有过被大人发现而挨打遭骂的遭遇。我的家境贫寒,大人对鸡鸭蛋看得重、盯得紧,挨打遭骂更甚,因此记忆犹新。鸡鸭蛋不能偷了,有的玩伴又打起了家里银器、铜器的主意。我一个很铁的玩伴,家境比较殷实,先后分三次将一个银项圈、两个银手镯、三个“袁大头”偷来换米糖,每次都换回几大坨,甚至让告糖咯供不应求,倾其所有。这位好伙伴既义气又大方,换了这么多糖,从来不独吞或送回家去,而是平分给每位在场的伙伴,与大家共享同乐。然而,纸终究没有包住火,最后还是露了馅,被大人打得鼻青脸肿。米糖大家共享,惩罚他独自担当,我心里过意不去,为了抚慰他,给他一点补偿,便与另一位玩伴一道,足足陪他玩了一整天,并且午饭也不回家吃,尽在村前屋后及田间地头寻找诸如麻梨、黄瓜之类的瓜果充饥。
用东西换米糖的往事,还使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熬糖的情景。农历十二月,各家各户都要熬糖,以备做过年吃的糖片之用。除了熬米糖,还会熬蔗糖、薯糖和南瓜糖。对孩童来说,无论熬什么糖,他们都喜欢,都能一饱口福。人们一般选择刮风下雨的天气熬糖。一家人早早地吃了早饭,大人们便按熬糖的工序忙活开了。大约要花半天的时间,才能将糖水从包袱里滗到的大锅里。然后搬来干燥的棍子柴,把灶膛烧得旺旺的,让锅里的糖水不停地沸腾翻滚。为防止糖水沸腾溢出锅外,用两根木棍将锅盖搁起。熬到三、四个时辰,就浮起一层淡黄色泡沫似的糖花,这时大人会用勺子舀到碗里置于灶台,供孩童解馋;母亲偶尔也抿一小口,试试糖分含量足不足。我对熬糖最上心,时不时掀开锅盖,看糖水又下去了多少,多么希望快快熬干成糖。要真正熬成糖,一般要到晚上十点以后。家里孩童中唯有我嘴最馋,睡的诱惑无法战胜糖的魔力,故而能精神抖擞地坚持到最后。我喜欢糖,更喜欢糖锅巴。糖锅巴既有糖的香甜,又掺入了锅巴的味道。我终于等到了将糖锅巴铲起锅那激动人心的一刻。那金黄金黄的糖锅巴多么诱人,那沁人心脾的香气多么醉人!我嫌母亲的手脚太慢,恨不得立马将糖锅巴送进嘴里,甜到心里。但我不得独吞,也不敢独吞。每个兄弟姊妹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他们决不会厚此薄彼,都会一碗水端平,好吃好穿的人人都有份。我分到了自己应得的一小坨。就是这样的一小坨,我也非常知足。我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送进嘴里,用力慢慢咀嚼,用心慢慢体会……继而,甜蜜浸润心田,馨香氤氲全身,喜悦挂满脸庞。是夜,我心满意足地脱衣上床,一会儿便沉沉入睡,竟在睡梦中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幸福的笑声。
(深圳市龙岗区职业训练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