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灯
2017-07-19万华伟
万华伟
志文在茫茫无边的金黄色里穿行。广袤的阳光覆盖着一片片怒放的油菜花儿,连空中也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春天的气息和色彩让这十五岁的孩子迷醉,他一味地笑着,感到一种莫名的欢愉,不会想到这金色田野竟是他看见的最后的风景。
一只蜜蜂嗡嗡地从眼前飞过。
志文觉得眉宇间一阵刺痛,眼睛火辣辣的疼。直觉告诉他,这小家伙竟蜇了他!
回到家中,志文的眼睛红肿起来。乡下人被蜜蜂蜇一下是寻常小事,用土方子治治就好了。母亲找人挤了些奶水,抹在被蜂蜇的地方。第二天,红肿就消了。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天后,他却发现眼睛看不清东西了。母亲的心缩紧了:眼睛看不清可是一个大事儿!家里五口人中,父亲患了眼疾,两个姐姐眼睛高度近视,日子已经很艰难了。要再搭上这个孩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心急如焚的母亲立即带他去医院,这一看可不得了,他患的是青光眼。医生说,这个眼病不好治;要治,也要花上很多的钱。
可家里确实是穷啊!平日里,一家人吃油吃盐的钱都困难,日子紧巴巴的,到哪儿弄这一大笔钱呢?
那个贫穷的年代,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求告无门的母亲,无奈之中甚至求神拜佛,想用虔诚之心打动上天。上天却没有垂怜这个孩子。
志文瞎了!
那漫天漫地疯长的金黄油菜花儿呢?只能在梦里梦见了。
志文垮了。
他呆呆地蜷曲在屋子的一隅,不吃不喝。他不让人碰,不让人靠近,尖利得像一只刺猬。
母亲最能明白他的痛,抹干了泪做了一碗平日里他最想吃又吃不着的荷包蛋,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荷包蛋诱人的香气立刻包裹了他,这个几天来粒米未沾的少年,心念摇曳,无声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急急落下。母亲忍住老泪,柔声地说,儿啊,眼睛看不见了,你还有手,你还有脚,日子还得往下过呀。别怕,娘就是你的眼睛!
母亲的话,起了很大作用。他开始吃饭,也接受弟妹们的照顾,仿佛木偶一般,机械地活着。只是,他对生活有一种强烈的恐惧,再也不敢出门,也不能单独做什么,哪怕是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他把自己幽闭在那个黑暗的壳里,敏感而又自卑。
日子就这样枯燥地往前走着,在这样的苦闷中,夏天如期而至。空气里流淌着莲的清香,蛙声和蝉鸣撩拨着这寂寞少年的心。以往的夏日,他何曾这样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是河里捕虾就是塘里捉鱼,每天都是泥一身水一身……
细心的母亲看出了他的心事,牵着他到了池塘边。这是他眼睛失明后第一次走出家门。他坐在池塘边,慢慢把脚伸到水里。立刻,熟悉的清凉的感觉温柔地包裹了他。情不自禁,他的泪就下来了:曾经,我是个多么棒的游泳好手,可现在……我还能游泳么?
母亲见他哭,心里难过。儿子眼睛瞎了,游泳的本领没废。他要是还能再游水,会不会重拾生活的信心呢?母亲看看旁边的晒场,有好几个男人在那儿晒谷,她的心中就有了数。
轻轻站到儿子旁边,母亲捋了捋额前的乱发,狠下心来,一掌就把他推进了水塘中。这个还沉浸在悲思中的少年,来不及挣扎就沉入水里。他呛了几口水,意识出奇地清醒:他累了,不想动;他的世界是黑的;他就想这样沉下去,沉下去……
四周那么安静,隐约之中,他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大喝:“儿子,咱家没出过孬种!你要是个男子汉,就给我在塘中游几圈,再用你的手摸着岸爬上来!”他一激灵,本能地扎了一个猛子,身子向上一跃,头就浮出了水面。这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又看到了那片金灿灿的田野,那无边的迷人的春色。他密不透风的心里,仿佛洒进了一丝清辉。他突然意识到:没有了眼睛,自己不也照样可以游泳吗?他索性把自己放逐在水里,任性地游,直到精疲力竭,才摸着塘岸爬了上来。他想明白了,母亲说得对。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他还有手,还有脚,还有一个灵活的头脑,照样可以好好生活。
有时候,生活的悟性看似艰深,只要你能自己转身,就能悟出一点点。这一点点就是对生活的期望啊!
志文开始跟南山的一个师傅学算命了。学了没几日,他就明白了师傅所谓算命的一些奥妙——原来这玩艺儿就是些蒙人的东西。明白了这一点,他的心思也就不在这学算命上了。他想着师傅的二胡拉得好,就把心思都放在学二胡上。或许,冥冥之中,老天是公平的。一个人身体的某个部分功能缺失,他另外的某些部分的功能会变得特别敏锐灵性,这在生理学上,称为代偿功能。失明之后,他那双神奇的耳朵和双手就异于常人。不到两个月,他就掌握了拉二胡的指法。師傅感到自己再无可教,让他出师了。好在村头有个广播,志文回到村里,就天天到那儿去听歌。也怪,志文的听力也特别灵敏,记忆力出奇地好,只要听过的歌,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然后自己再在家中边哼边唱,不一会儿,他就会用二胡拉出优美的旋律来,人们啧啧称奇。
其实,传奇并不止他指间流泻出的优美的旋律,还在于他居然学会了一手十分漂亮的篾匠活儿。这个眼盲心亮的小伙子,能把竹子剖得柔和匀称,把篾器编得精致美丽。你要他编什么东西,只要他能想象得到,他就会给你编织出来。从此,他可以靠自己那双手养活自己了。
有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本领,他再也在家呆不下去了,开始外出闯荡。靠着那把二胡,还有后来学会的渔鼓,他可以独自一人跑县城了,甚至还到了荆州。这年冬天,靠着卖艺和给人做篾匠活,他给家里捎信说,要在外面过年。母亲开心地想,这小子有能耐。
来年的春天,油菜花儿开得正盛,这个外出的游子回来了。他缓缓地在油菜花海中穿行,甜蜜的芬芳萦绕在空气里,令人沉醉。他的身后是一轮金色的太阳,将他映照得澄澈清亮。他给母亲带了一条羊毛围巾作为礼物,这也是母亲平生第一次收到的礼物。他摸索着把围巾系在母亲脖子上,喃喃地说,“娘,多亏了你那一掌!不然,我还是一个废人啊!”这个聪明人把生活的磨难踩在脚下,他拥有了开阔的人生。
心开阔了,生活也就亮堂了。志文结婚了!妻子叫秀秀,秀秀也是盲人,很难想象,一对盲人夫妇怎么生活。这位盲人兄弟却很轻松地说:“别人怎么生活,我就怎么生活。别人拥有的,我也拥有。”的确,他将婚后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有些明眼人都比不上。
当他的妻子生了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后,这位新晋的父亲,再一次刷新传奇,走出了一个夜行的神话。那天,他从护士手中接过刚出生的孩子时,忍不住落泪了。这小小的生命,给了他更多的惊喜和希望。他们的日子,更加有了盼头!妻子从产房里推出,他给她喂过鸡汤后,就把妻儿交给母亲照看,独自一人上路了。他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要回到家中取些日常用物;再就是根据当地的习俗,到妻子的娘家去报喜。妻叫他不要晚上走路,第二天天亮再去。他笑笑说,白天走和晚上走,对于我这样的盲人来说,有什么区别?
这一趟,几乎要绕一个六十多华里的大圈。
他的心中洋溢着无比的温情和喜悦,他想把这好消息快递给亲人。所以,他手中的竹棍儿疾风骤雨一般敲击着路面。探路的竹竿儿敲得有多快,他的步子就有多快。他走得那样沉稳自如,又是那样的兴高采烈。一弯新月从树梢探出头来,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匆匆的夜行者。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微微的夜风伴着他,偶然,远处传来一阵犬吠或者蛙鸣。他突然想那个曾站在油菜花田里青涩少年,想起那个游泳的夏天……
他情不自禁地抿着嘴乐了:人没有了眼睛,只要心里有亮,照样能活得有滋有味。照样能编出精美的篾器,拉出动听的音乐。照样可以下水游泳,照样可以到河沟里摸鱼……对了,等媳妇儿出了院,咱得好好地摸些鲫鱼什么的,给她补身子,给她催奶水,把咱的儿子养得白白胖胖的,过咱的甜甜蜜蜜,快快乐乐的小日子……
该拐弯了吧?他停了下来,站立着,仰首望天,侧耳静听。哦,前面再走不远,也顶多不过300步就要向左拐弯了。今天的路啊,格外顺溜,都是左拐弯的。
五更天了,那疲惫而又兴奋的竹竿儿终于敲到医院旁。
病房里亮着灯,可他与妻子什么也看不见。而那个初诞的婴儿,却像有感应似的,突然在睡梦中醒来,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母亲欣喜地大叫起来:“儿啊,你看你儿子的眼睛睁得又大又亮呢!”
志文哭了。他的世界在这一瞬间熠熠闪光,是那不灭的心灯给他照耀出永恒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