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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支烟

2017-07-19常龙云

四川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蝶

常龙云

刚落座,手机就唱歌。这悦耳的歌聲,自从接手工业区拆迁工作后,就不再动听了,越来越令我厌烦。各种人的声音,从手机里窜出来,像无形的绳索,连系我,捆绑我,牵扯我,蹦来跳去,身不由己,如演木偶戏。有时候,我真想按下关机键,与这个世界隔绝,安宁片刻。可是,老大在会上多次强调,不许关机,保持二十四小时手机畅通。

一桌佳肴,满堂人语,香味和嘈声搅和一起,犹如一锅沸沸扬扬的热汤。我不情愿地扫了一眼来电人姓名,赶紧竖起一根手指头,长嘘了一声。

“我老大!”我说。

闹哄哄的饭局顿时安静下来,大家照顾我讲电话。

“我马上就过来。”说完最后一句,我合上手机,起身欲走。

“又有事?”小蝶仰脸问。

灯光下,她嫩生生的脸蛋,似水洗过的白萝卜,白里透红,晶莹剔透。

我脚像被钉子钉住,迈不开步。她明眸善睐,一闪一闪,仿佛在跟我说话,又好像是无形的手,牵我的衣。我点了点头,目光不情愿地从她脸上挪开。

“要去赶会,”我抱拳一揖,“不好意思,扫大家的兴了。”

“吃了再去。”秦博达说,“酒足饭饱,开会精神好。”

他是我师兄,长得人高马大,大学高我一个年级。我们同期下派到嘉州市挂职锻炼,他在平桥区任区委常委。此刻,他一只肥厚的大手,被朱玲紧攥住,纤纤白玉指不停挠他手心。他怕痒,似笑非笑,表情怪异。

“老大召集开紧急会,不敢耽误。”

“你老大毬戳戳的,吃饭时候,开啥鸡巴会嘛。”他大暴粗口。

“端了人家的碗,就要服人家管。”我无奈地耸耸肩。

“喝三杯就放行。”张庄抓起桌上的五粮液,摇晃着,“服务员,给这位帅哥斟酒。”

张庄长得瘦筋筋的,酒量却大得吓人。他是市人行副行长,去年从省城下派挂职。

小蝶说:“饶了简哥吧,他不行。”

“老简不行,不可能吧?如狼似虎的年龄,吃肉不吐骨头,咋会不行呢?”张庄斜乜着小蝶说。“当然啰,你最有发言权。”

众人大笑。

小蝶又羞又气,脸儿忽红忽青,拿筷子作势打他。

张庄躲来闪去,五妹起身护着他,故作生气:“我的老公,咋随便你打呢?”

众人笑翻。

我忍住笑:“尊重张兄意见,我敬大家三杯,表示歉意。”

“空肚子喝酒伤胃呢。”小蝶瞅了我一眼,低声说,打人的筷子挟了几样菜,放进我面前的碟子里,“先吃点,垫垫底。”

小蝶就是这样一位善会体贴人的女子。我顺从她的话,挟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大快朵颐。我从服务员手里要过酒瓶,用小杯量了三杯酒,倒进高脚杯里,一仰脖子吞下。

“好!”大家一片声叫。

“这才是爷们。”张庄说。

小蝶不顾众人笑闹,将一夹菜直接喂进我嘴里。

服务员拉开包间门,退到一旁。

小蝶跟出来送我。楼道里,我们的胳膊碰在一起。我乘着酒兴,一只胳膊伸到她面前。她瞅了我一眼,莞尔一笑,挽起我的胳膊。

出酒店大门,城市的喧嚣裹挟着热浪,迎面扑来。大街上,拥塞的车辆堵成长龙,司机们的情绪和天气一样燥热,不时按响喇叭,表达不满。我闻到从自己嘴鼻中喷出的酒气。夕阳的最后一抹桔黄色余辉,从远处的天边退去。黑夜从四面八方赶来,加紧包围城市。

上了出租车,我探出头来说:“吃完饭你就回家吧,空了我们再联系。”

我不愿她和那帮人一会儿去歌舞厅疯狂,被别的男人面对面搂抱着,舞来舞去。

小蝶顺从地点点头。街灯下,她恋恋不舍的样子,楚楚动人。

小蝶不是我妻子。我曾经有妻子,叫陆雯。她撇下我远渡重洋,去了澳大利亚。我现在没有妻子。小蝶也不是我情人。我没有情人。和陆雯分手后,我一直心灰意冷,再没有女人让我的激情死灰复燃。小蝶,怎么说呢,她是春水大酒店的服务员,不久前,我们在饭桌上认识的。

记得是下派挂职的第一个周末,秦博达打电话,邀我赴“101师”饭局。这是一个类似老乡会的团体,我耳有所闻,听起来像地下组织,有点神秘。每逢周末,从省城下派挂职的,都要在春水大酒店聚餐娱乐,交流联谊。这是“空降部队”的秘密,一般外人不得而知。所谓“空降部队”,是地方上送给从省城下派挂职干部的称号。为了避嫌,他们别有寓意地改称“101师”。“101师”是二战时期美军的一支空降部队,名声赫赫,荣耀无限。大家抛妻别子,离开省城舒适的大机关,下到基层来挂职锻炼,个个都心雄万丈,希望“101师”荣耀的光芒,也照亮仕途。

秦博达在电话里说,自备红颜知己。

我当是玩笑话,乐呵呵随口应承。

朋友圈、老乡圈、同学圈、战友圈……说白了,就是人脉圈。人是需要人脉圈的。人脉圈就是人际关系网。“101师”这个圈分量不轻,都是省直机关的中层干部,各自手握实权,为公,审批项目、争取资金,从私,小孩入学、升迁晋级,诸如此类,没准,哪天就会求到某人门前。人熟好办事,人不熟,烧香庙门都找不到。

下班后,司机送我到春水大酒店。司机问我等不等。我说不等,让他回家休息、陪家人。

这是个豪华套间,在酒店顶层,外间是休闲茶厅,带一间棋牌娱乐室,里间是餐厅,当中一张雕花红木大圆桌,足足可坐二十多人。秦博达向他一一介绍来宾,虽然高矮肥瘦美丑不同,但个个气宇不凡,都不是凡俗之辈。

“大笔杆子,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大块文章。”秦博达如此向大家介绍我,“现在是会仙区副区长。”

《人民日报》发表文章不假,那已是陈年旧事了,一篇针砭时弊的豆腐干文章,跟大块无关。这些年来,我懒得动笔了,都是编辑别人的文章,修改润色,增辉添彩,为他人作嫁衣裳。

大家谦让入座。棋牌室门大开,涌出来一群衣着打扮时尚的女子,莺声燕语,穿花蝴蝶般入席来,场面顿时热闹起来。唯有我的身边,空着一个座位。

“老简,你的红颜知己呢?”秦博达问。

“我混得孬,哪有红颜知己。”我说。

“你小子装啥纯洁!”秦博达撇撇嘴,不满的样子。

“我来做媒,给简区长介绍一位。”张庄起身,不由分说,一把拽过门边的服务员,按坐在空座位上。

服务员急得小脸忽红忽白:“张哥,我在上班,要为各位帅哥服务呢。”

“小蝶,你今天的任务,就是陪简区长,也是上班。”张庄说,“我打电话,叫你们经理另外安排一位服务员。”

我侧身看小蝶。她皮肤白晳,脸庞清秀,穿一套酒红色职业装,短袖衬衫和齐膝短裙,把玲珑的身段包裹得凹凸有致。一条浅色碎花手绢将乌发束在脑后,显出颀长的脖子、饱满的额头,星眸间或转动,若有清水荡漾。她看似并不情愿,却又十分无奈,一会儿看打电话的张庄,一会儿偷觑我,局促不安地捏弄着手指。

“你们俩还不快赶谢媒?”秦博达说。

大家跟着起哄。

“别急,日后再说。”张庄说。

一桌男女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从那以后,再去春水大酒店,小蝶就主动来陪我。酒店老总、大堂经理都默许,甚至怂恿她。大家心照不宣。我作主的饭局,都去春水大酒店,打电话让小蝶预订房间。我是她的顾客,我的消费都归她的业绩。酒店老总、大堂经理闻讯我到,会来敬一杯酒,或寒暄几句,说些多谢关照之类的话;一再嘱咐小蝶,要把领导陪好、陪舒服。

我有些飘飘然。

谁都难免飘飘然!

我赶到会议室,椭圆形会议桌边坐了不少人,还有人陆续赶来。有人玩手机,有人交谈。交谈的声音低低的,因为书记陈志力在场,硕大的头悬在会议桌上方,在笔记本上写什么。我选了个适当的位置坐下,掏出笔记本和钢笔,放到桌上,又拿出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

政府办的工作人员给大家泡茶。她是位少妇,身材和模样都不错。有人和她开玩笑,她偶尔回应一句,更多的时候只是吃吃地笑。

一位戴眼镜的秘书进来,将公文包和茶杯放在陈志力旁边桌上,然后离去。区长王奇观进来,挨陈志力坐下。二人说了几句什么。陈志力抬头扫了扫大家,宣布开会。

“我知道,大家肚子都在唱空城计。我也一样,刚从市里开完会回来。”陈志力说,“之所以把大家紧急召来开会,是因为二甲醚项目开工剪彩时间提前了,定在本月十五号。”

会场一片嗡嗡声。有人在手机上查日历,有人掰指头算天数,有人表示惊讶,还有六天。

“对,只有六天,时不我待。我们原来的工作计划和安排,都得相应提前。市委杨书记很着急,因为十五号那天,省上的主要领导要到场剪彩。所以,召集我去开会,紧急布置落实。”

大家都振作精神,会场气氛有些紧张。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核心任务是,要不遗余力地排除一切困难、阻力和干扰,确保二甲醚项目如期顺利开工,确保剪彩仪式万无一失。天天都说讲政治,这就是我们当前最大的政治,压倒一切的政治。必要性、重要性、紧迫性什么的,我就不啰嗦了。下面,我们落实几项具体的工作。拆迁、平场、会场布置,这几项工作进展如何,哪位先说?”

会场一时很安静,人们的目光都在我、副区长陈再兴和宣传部长王春身上溜来转去。我负责拆迁,陈再兴负责平场,王春负责会场布置。陈再兴给我递眼色,我假装没看见,想挨到最后汇报。我初来乍到,资历最浅,咋能抢先呢,这点起码的规矩和礼节,我还是懂的。

“拆迁先行,简副区长,你先说。”陈志力颇不耐烦,直接点将。

我无法再谦让,虽然情况熟悉,但心里还是不踏实。工业区的拆迁工作,原来是另一位副区长负责,他去省委党校脱产学习半年,刚好我下派挂职,就接过了这副担子。政府工作中,拆迁、安全、信访这几项,最令人头痛,谁摊到都没好果子吃。我一百个不情愿。因拆遷惹起的上访、告状、跳楼、自焚、械斗等闹剧,各地不断上演,舆论一边倒,同情支持被拆迁方,认为他们是弱者。工作稍有不慎,就会惹火烧身,轻者挨批评、受处分,重者丢乌纱帽、开除公职,甚至蹲班房的也有。我想推脱,苦无理由,牙痛似地呻吟,我毫无这方面的工作经验,恐怕难以胜任,有负重托……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不就知道了。”王奇观不容我多说。

初来乍到,我也不便多说,只能知难而上。一匹套上鞍辔的马,鞭子在头顶飞舞炸响,能不拼命向前驰骋?

“二甲醚项目总用地八百五十八亩,用地范围内,需拆迁的农房四十五户,建构筑总面积七千四百七十平方米,迁葬坟墓十七座。我们分了四个工作组,一是宣传组,深入田间院坝,宣讲拆迁政策;二是动迁组,分片到人,包干到户,一对一做动迁工作;三是拆迁组,协议签一户及时拆一户,避免回迁;四是维稳组,不稳定的苗头,一旦发现,就地扑灭,绝不容许漫延,上访不过区。四个工作组齐头并进,目前,坟墓有主的迁出,无主的就地深埋,这项工作已全部结束。难推动的是农房拆迁,四十五户,还剩三户,还没达成协议……”

我暂停,喝一口茶水,见有的抽烟,有的看手机短信,还有的交头接耳,很少有人在意我的汇报。

“开工剪彩仪式用的会场场地,腾出来了吗?”陈志力问。

“还没有。”我嗫嚅道,“三户钉子户,就钉在那里,我们三番五次……”

“简方行同志,我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开工剪彩仪式会场的场地!”陈志力瞬间变脸,打断我的话,“场地没腾出来,平场工作如何进行?会场如何布置?到时候开工剪彩如何进行?你说一千,道一万,劳苦功高,即便搬走了喜马拉雅山,场地没腾出来,屁用啊!”

我脑袋嗡地一声大了,犹如爆爆米花。

此刻,会议室肃风雅静,空调运转的咝咝声都清晰可闻。

“不要老谈客观原因,找理由为工作不力开脱。前进路上,都可能遭遇阻力,墨守成规,按部就班,咋能实现跳跃式、跨越式发展呢?要打破常规,多些开拓性,多些创造性……”

整个会场回响着陈志力亢奋的声音。

“同志们啊,二甲醚项目的重要性,我多次讲,还得再次强调。我们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口舌,花了多少心血,才争取到,落户工业区。投资十多个亿啊,不仅对我们工业区上规模、上档次,而且对我们会仙区工业经济投入、GDP增长以及在嘉州市各区、县排名,都将产生决定性影响。不仅区委、区政府高度重视,市上、省上的领导,也都非常关注。我们不给力,对得起上级领导吗?对得起企业吗?几家钉子户,真的那么难对付吗?”

我浑身冒汗,耳朵里一片嗡嗡声,像无数蚊子打架。

陈志力停顿了几秒钟,目光像锥子钉住我,口气减缓,但力道更强:“简方行同志,眼下屁股抵拢墙,再没退路了。我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使什么花招,三天之内,必须拨掉钉子户!到时候,我亲自来验收场地。”

夜晚的大街上,依旧热浪翻滚,喧嚣不减。吃饱喝足的人们,从酒楼饭馆出来,叼着香烟,挺着肚子,打着饱嗝,喷着酒气,怡然自足。

我腹内空空,却不觉得饿,也没心情吃饭;想起下派前的雄心和激情,沮丧得迈不开步。

暮春时节,我在陆雯从澳大利亚寄来的离婚协议上,签下我的名字,提上简单的行李,离开了省城机关,来到这千里外的嘉州市挂职锻炼。新的环境,新的工作,会有助于我走出人生的泥沼。我想重新开始。二个多月来,我努力工作,融入生活,却总感觉似一棵移植的树,根须扎不进土壤,抓不住水分和养料。

我承认,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从山沟里挣扎出来,读了大学,在省城机关工作,娶一位城市女子为妻,一连串的幸运,让我幸福得晕头转向。儿时的伙伴们,许多人智商不比我低,用功不比我差,差的只是运气。如今,他们有的耕田犁地,挥汗如雨,有的漂泊四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打工。一想到他们,我就感慨唏嘘不已。

人一旦有了安乐生活,就会滋生慵懒。陆雯是个女强人,对我每天家和办公室二点一线的生活极不满,时有抱怨,甚至冷嘲热讽。她喜欢不断折腾,似乎只有在折腾中,才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婚后,我一直希望生养个孩子,她坚决抵制,说孩子会成为拖累,三十五岁后再说。她读研后读博,读博后出国留学,远度重洋,留在了澳大利亚,最终撇下我。我始终不明白,那个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岛国,人类文明史不过数百年,英国人曾经流放囚犯的地方,与我堂堂大中华相比,有什么优越可言。

幸福生活没了,好运抛弃了我。我暗自发誓,要混出人模狗样来给陆雯瞧。正巧,单位安排中层干部下派挂职锻炼,符合条件的大有人在,但没人愿去,我主动申请下派。

机关报社总编曾凡顺,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高高瘦瘦,头发半白的老好人,开车穿过大半个城市,送我到火车站。也许,正是看中了我胸无大志,安静做事的优点,二年前,他提拔我作他助理,算是对我的赏识。临别,他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在机关你无权无钱,又没有政治背景,永远只是一条虫。走出机关,下到基层,你可能就是一条龙。好自为之吧!”

曾老总是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大笔杆子,才华横溢,负责一份行业小报,真是屈才了。我们常为他抱不平,他总是呵呵一笑,看似超脱淡然,其实不然。陆雯去澳大利亚后,我重返单身汉行列。下班后,他常拉我去机关附近,一家名叫回家小吃的馆子,陪他喝酒。他好饮,酒量却不济,浅饮则醉,每次都是我扶他回家。

我对他心存感激,临别赠言更是铭记在心。

可是,想要混得人模狗样,谈何容易!

走在灯红酒绿的热闹大街,我无处可去。迎面过来一对中年夫妻,争吵着什么,毫不顾忌路人旁观。我停下,他们根本没在意我,女的大声嚷嚷,男的并不相让。我目送他们经过,忽然觉得,夫妻吵架也幸福啊。

我懒得开灯,像条受伤的狗,瘫在沙发里。

出租屋是区政府办公室为我租的,二室二厅,小户型,家具家电一应俱全。办公室主任嫌小,说了不少歉意话。对我来说,一个单身汉,足够大了,每次下班回来,都感觉空旷,尤其是夜晚,空旷感像毒蛇,啃噬着我的心。

手机唱歌,小蝶打来的。她温和的声音,有如安抚剂,慰藉我孤孑难受的心,又像一株绵软的青蔓,在我心头攀爬、缠绕,感觉舒爽。

“会开结束了?”

“唔。”

“你好像……不开心?”

“没啥。”

“你,吃晚饭没有?”

我这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没吱声。不回答就是默认,她懂了。

“我给你弄点吃的来,好啵?”

自从陆雯离开我后,就再没人关心我开不开心、吃没吃饭了。我通常泡一碗方便面,或是面包就着茶水吞,有一顿无一顿,饱一顿饿一顿。突然出现的关怀,让人倍感亲切和温暖。

我难以拒绝。

小蝶敲开门,手里捧着食盒。她穿一条碎花浅色连衣裙,乌发高挽脑后。估计她走得急,娇喘微微。她將食盒放在茶几上说:“吃吧,趁热。”

“小蝶……”我情塞难语,直想倚靠着她哭一场。

她额头布满细密汗珠,我从抽纸盒里拉出纸,为她擦拭。她没有回避,气息若兰,吹拂在我脸上。一种久违了的脉脉温情,瞬间将我融化。

我拉起她的手,感觉她手在颤抖。她温柔地看着我,如水的目光里,涌动着母性的怜爱。我拥她入怀,她像受惊吓的小鹿,恐慌不安。我紧抱住她,想要和她融为一体。她力不从心地挣扎着。

“简哥……”她说,粉红小嘴被我嘴唇热辣辣地堵住,想说的话都被堵回去。

她扭过头去,片刻又扭回来,若迷失的羔羊,找到回家的路。我身心仿佛都在燃烧。我要同她一同燃烧,直到化为灰烬。我抱起她,扑倒在沙发上,手忙脚乱。她蛇一般扭动,想要挣脱逃开,呻吟如歌。

“不要……”

我粗暴地闯进她身体。

天地动荡,山呼海啸,热浪席卷……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好似一眨眼般短暂。我们安静下来,听到夜晚的各种声音,从窗口进入。风吹动窗帘,如舞如蹈。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就像一场遭遇战。怎么会这样呢?场合、环境、形式、方法等等,都不对,全都不对……我望着天花板,心里莫名地迷茫。

她起身整理头发和裙裾。连衣裙领口的一颗纽扣掉了,她埋头寻找,我也跟着寻找,各处找遍,都没找到。

“算了,不找了。”她说。

“对不起。”我说,像做了错事的冒失孩子。

“以后……别那么粗鲁。”她嗔怪道。

以后……以后……我默默念叨,心里的阴云一扫而光。我兴奋地搓着手,想为她做点什么。我绞来湿毛巾,给她擦脸。我想起空调,找来遥控板开启。我拉开冰箱,端出西瓜。看得出来,她喜欢我殷勤表现,很乐意我为她服务。

后来,我拉开电视柜抽屉,翻出一张购物卡,交给她:“卡里钱不多,只有二千块,拿去买一件新裙子吧。”

她摇摇头,把卡放到茶几上。

“就当我赔你的裙子。”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有些生气,还有些伤心,走到窗口,背对着我,不理我。

我不知所措,在她身后不安地走来走去。

好在她的情绪很快调整过来,冲我一笑,指指桌上的饭盒:“吃吧,饭菜都凉了。”

第二天上午,我主持召开拆迁工作会议。

区政府班子成员中,我是临时工,顶多算是任期一年的合同工。我担心个别部门随便派个人来应卯,主要负责人不来,到时候行动不力,于是,去王奇观办公室,请他到会作指示,实际是压阵。他欣然应允,推掉了其它二个会议。他是区长,也是工业区管委会主任,钉子户拨不掉,他也有责任。陈志力冲我发火,他很没面子,脸拉得很长,黑得像锅底。

情况明了,会开得很短。会上形成五条决定:一是工业区管委会牵头,烟霞镇、村、组全力协助,再做最后一次动迁工作,立争达成拆迁协议;二是法制局牵头,工业区管委会、城建局、法院等部门配合,负责强拆的有关申请、批复、公告、通知等法律文书;三是城管局牵头,工业区管委会、建设、国土等部门,按职责分工做好强拆的人力、物力等准备工作;四是维稳办牵头,公安局和烟霞镇配合,做好现场维稳工作;五是烟霞镇政府牵头,公安局、工业经济局配合,做好拆迁过程中意外情况的应急处置。

最后,我请区长作重要指示。王奇观对拆迁工作完成时间、任务、措施和职责,进行了强调,要求督查室对责任单位、责任人,全程进行工作督查,不讲任何条件,各自的娃娃各自抱,困难自己克服,问题自行解决。

回到办公室,我心里七上八下,感觉不踏实,打电话叫来拆迁科科长黄建设。

黄建设矮矮胖胖,当过烟霞镇副镇长,调工业区管委会后,一直负责拆迁工作。他是个急性子人,会议一结束,就风急火燎召集人马,准备再去村里,找三家钉子户谈判。

他进门来,我没招呼他坐,就直奔主题:“你估计,有可能谈成功吗?”

他直摇头:“梁山的军师——吴用(无用)。谈了不下二十次,各种招数都使尽,连哄带吓,软硬兼施……不过,我们还是按照领导的指示,再去做工作。”

我问:“这三户人如此顽固,究竟有啥背景?”

他不出声,我把话讲得更直白:“我的意思是,背后谁在帮他们出谋划策,或大人物暗中撑腰支持?”

他说:“据我所知,三户人都是土生土长的菜农,没任何背景,沾亲带故的大人物,本地没有,外地也没有……”

我心头有了底,感觉踏实多了。

“症结还是政府拆迁补偿标准过低,与他们的要求相差太远,与现在的市场行情相差就更大了……”

“这个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

他顾自继续说着:“市内的商品房单价涨到五千多一平米了,我们却仍在执行市政府十年前制定的拆迁安置条例,房屋每平米补偿才一千二百元,你说这差距多大。而我们又不能擅自提高补偿标准,突破政策界线……”

“好啦,不扯那么远了。”我再次打断他的话,“谈得拢谈不拢,我们尽量做到仁至义尽,再作最后一次努力。”

下午二点钟,黄建设打电话报告,谈判再告失败。他随即赶到我办公室,详细汇报了整个情况。三家农户都坚持,一平方少了五千元,免谈,誓与房屋共存亡。谈判过程中,双方发生激烈争吵,一农妇舀潲水乱泼,赶走工作人员。他只好下令撤退,无功而返。

我在电话上向王奇观汇报后,立即召集有关部门负责人会,启动强拆措施。我任总指挥,建设、国土、城管、公安等相关部门负责人为指挥部成员;黄建设任现场总指挥,以上几家部门分管负责人为现场指挥部成员。各部门按分工,抓紧时间安排布置,第二天发布强拆公告,送达强拆通知,第三天上午实施强拆。

有人对强拆时间提出异议,认为不应该安排在白天,建议安排在晚上,被拆迁户防护松懈,神不知鬼不觉就解决了。

我作了解釋,上午,办事的办事去了,上班的上班去了,留在家里的人少,一般都是老人和学龄前的小孩,容易控制局面。

还有人建议,通知广电局安排电视台记者来,作拆迁典型案例报道宣传,扩大影响,有助于今后工业区的拆迁工作。

我断然否决。

夕阳把最后一抹灿烂,泼洒在远处高楼。一群归巢的鸽子,从窗外掠过。

我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满脑子预演着强拆的情景。感觉就像策划一场战斗,还自封为总指挥。虽然结局早已注定,稳操胜券,但我不得不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周全,确保不出纰漏。与刚下派时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现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能在小溪沟弄翻了船,一年期满,哪里来回哪里去,平安无事就好。

笃笃笃!有人敲门。

推门进来的是小唐,问我晚上有无饭局安排。小唐是我的秘书。虽然明确规定,县处级领导不配秘书,但办公室还是给区长、副区长,每人安排了一名工作人员,美其名曰联系领导工作,实际上还是秘书,平常大家也习惯称他们为秘书。一般来说,领导没下班,秘书和司机都不会擅自离开,再晚也会等。

我说没安排。

小唐说,去吃松菌鸡?

我说,行啊。

肚子咕咕叫,催我动身。走吧,填饱肚子再说。夜晚那么长,仿佛没有尽头,一个人无聊得抓狂,正好思考强拆的事。

办公大楼人去楼空,安静得像口棺材。我们上了车,司机问去哪儿,小唐说松菌鸡,本田雅阁便缓缓向前滑动,驶出大门。吃松菌鸡的地方并不远,步行只需十几分钟,大可不必坐车。但嘉州市这地方的人,都喜欢显摆,出门必坐车,咫尺距离也不愿动步;而且副驾驶位置留给最尊贵的人坐,他们认为那是最好的位置。我也随乡入俗,慢慢就习惯了。

松菌产于秋天的松树林,特别是雨后最盛产,味道鲜美,价格也不菲。小唐知道我喜欢吃松菌鸡,隔段时间就会安排一顿。小唐不仅联系我的工作,还管我的生活,深谙秘书之道,迟早会修炼成正果,步入领导行列。

忽然想起,下午开会期间,小蝶曾打过电话。我问有事吗?她说没事,就想听听你的声音。我说在开会,忙着呢。她知趣地说不好意思,道声再见,便挂了电话。

何不请小蝶来吃松菌鸡呢。我拿出手机,调出她的号码,手指停在空中,最终没按下去。她在上班,此时正忙着呢。再说,小唐和司机在场,不来最好。

饭后我回到出租屋,冲了个凉水澡,在沙发上坐下来,摊开笔记本,想把强拆的几个补充事项记下来,免得忙时出错,亡羊补牢可就晚了。

我挪过茶几上的杂志和书,找笔,却意外看见一枚纽扣。没错,是小蝶连衣裙领口那枚纽扣,被我粗暴扯掉、遍寻不着的纽扣。纽扣很精致,半球状,表面包裹一层粉红色绒布,中央一朵蓝色小花,背面嵌着金属扣眼。

我捡起蓝花扣,手里把玩着,回味那云雨巫山一幕,止不住又心旌摇动,心情却复杂起来。

我和小蝶的交往,昨晚之前,仅限于饭桌上,最大尺度的亲密接触,也不过牵手、挽臂,纯属逢场作戏,彼此都心知肚明。她在春水大酒店当服务员,我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此。她二十几岁了?有男朋友吗?家住何方?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所有这些,我一概不知。无疑,她是一位美丽、温柔、可爱的女子。我喜欢和她在一起,醉心于她给我挟菜、泡茶、斟酒。是出于职业性的服务行为,还是心有所向特别关照?我分不清楚,也懒得区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美好即可,何必去较真呢。可是,做梦也没想到,万水千山,我一步就迈过了。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未来又会是怎样的结果。期待着,惶惑着,害怕着,心里就这样充满矛盾,无比纠结。有时候又想,了解怎样,不了解又怎样呢?当初和陆雯,不可谓不了解,相恋近五年,才最终走进婚姻的殿堂,满以为从此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执子之手,白头到老,谁料走到半途,却分道揚镳。

爱情是游戏,输了重来,婚姻是赌博,全靠运气。

我收藏起那枚蓝花扣,心里盘算,等这几天忙过了,约小蝶去商场,给她买一条裙子,就当是我赔她的,或者送她的礼物。

登上小山包,初升的朝阳鲜得无法正视。被朝阳唤醒的城市,鲜明而又生动。城市之外,朝阳来不及惠照的背阴山坡,一片片青黛色,凝重得化不开。山坳间,不时传出鸡鸣犬吠,打破清晨的寂静。

新鲜的空气里,饱含草木清香。我深吸一口,目光投向那片房屋。

千米之外,就是今天要强拆的农房。一共三栋,一栋三层,二栋二层,彼此相距数米。阳光像个魔术师,把楼房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大片推出的新土和拆毁的房屋废墟上。警察在楼房周围布置警戒线。不时有人出门看几眼,又回到屋里。斑鸠咕咕叫唤,我弄不清它在什么地方。一切显得如此安静、祥和。

太阳越升越高,楼房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各组负责人陆续赶到我所在的小山包上来。九点钟,大家聚齐,我作了简短讲话,就像电影、电视常见的战前动员,宣布行动开始。大家一窝蜂离去,我跟在后面。

黄建设返身拦住我,哪有总指挥亲临前线的,劝我留在此地,万一拆迁现场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领导不要身陷其中。

他的好心令我感动,但我还是坚持到现场。我是这场行动的总指挥,怎么能够一旁坐视呢?再说,我在现场,大家更会努力向前。

拆迁场面看似混乱,看热闹的村民和闲杂人员,被阻拦在警戒线外。警察不断来往喝斥,驱赶那些越过警戒线的人。

黄建设手提电喇叭,跳到一个土堆上,对着楼房大声喊话:“屋里的人听着,我们是政府行为,依法拆除这几栋房屋,请你们马上出来,配合支持我们的工作。抗拒政府行为,是不理智的,也是违法的。”

屋里的人有的叫,有的骂,有的哭,还有的向外面扔鞭炮。大批城管和警察分别冲进去,把他们一个个强拖硬拽出来,有的挣扎着被抬出来,塞进准备开往安置点的大客车。安置点离此五里地,建有安置房。一男一女揪住一名城管撕打,数名警察冲上去。“铐起来,带走!”公安局局长喝命。那对男女被塞进警车。一名城管捂着血糊糊的胳膊,从屋里跑出来,后面的农妇挥舞菜刀紧追。一旁的警察手中电棍一指,农妇痉挛倒地,二名警察扑上去铐住她,拖进了警车。一中年男子嗷嗷叫唤,抱着煤气罐从屋里冲出来,冲向人群。煤气罐咝咝怪叫,吐出难闻的臭气。现场更加大乱,有人尖叫,有人逃窜,更多的人吓呆了。他掏出打火机,一城管跳过去,将他扑倒,煤气罐骨碌碌滚到一边。几名警察上来将他铐住,也拖进了警车。

人员清场,最艰难的工作终于完成。接下来,不到半个小时,楼房里的主要家具家电,被搬家公司的人员搬出来,装上大卡车,驶向安置点。

“拆房!”黄建设一声令下,五台挖掘机、三台推土机,晃动着恐龙般的巨大身躯开过来,长臂伸处,墙倾壁塌,腾起一股股黄色烟尘。

“妈啊——我的妈啊——”警车里的中年男人,一头撞开身边的警察,翻滚出来,“我妈还在屋里……”

楼房里还有人?我心头一紧,身子就瘫软了,像抽了骨头拨了筋。

黄建设跑来跳去,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吼叫停,挖掘机、推土机陆续停止作业。

我不顾一切冲进楼房。弥漫的灰尘,模糊了视线,呛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栋楼房部分墙体被推倒,楼上砖头、水泥块掉落的声音,不断传来,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我顾不了那么多,一间屋一间屋搜索。黄建设和二名城管也跟进来,大声呼叫着四处寻找。

“把我埋了算了……”

我听到有人哭喊,声音微弱得像一阵轻风。我循声过去,推开底楼最里面的一间房门,果真有位行动不便的老太太,半截身子挣下了床,半截身子还匍匐在床上,绝望地拍打着席子:“你们丢下我不管,安心将我这把老骨头埋在这里……”

我松了口气,抱起老太太就住外跑。一块砖头从楼上掉下来,砸在我脚边。我忘记了害怕。几名城管赶过来,从我手中接下老太太,抬到救护车上。

黄建设破口大骂清场的城管,指令他们再仔细清理一次。

要是老太太被埋在里面……我不敢往下想,站在太阳下,喘着粗气,脊背淌汗,心里却阵阵发凉。

“奶奶……我的房子……”

忽然传来女子的尖叫。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尖叫者何人,便见一团人影,一头向我撞来。我差点被撞翻,倒退了几步,才稳住。小蝶!我吃了一惊。她再次撞过来。这次我有了准备,本能地双手架住她。她揪住我,踢我,打我,抓我,完全是拼命的架势。我没想到,平时看似那么温柔的女子,被激怒之后,力量竟如此强大,我几乎难以招架。那张清纯美丽的脸,因愤怒和绝望而完全扭曲,狰狞难看,我根本不认识了。

“小蝶!你听我说……”

啪!我脸上挨了她重重一巴掌。那么温软的小手,打起人来也劲道十足,我被打懵了。

二名警察跑过来拉开她。她还想扑过来,拼命挣扎,扭动的身体,曾经那么令人销魂,此刻却完全失去了动人的美感。

“铐起来,带走!”

我挥手喝道。那一该,我心冷似冰,心硬如铁。

她被铐住双手,架往警车而去。

“你毁了我的家……我没有家了……”她的哭声被拖远,关进了警车。

万万没想到,我拆了小蝶的房屋,毁了小蝶的家。是巧合?还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抑或是宿世的孽缘?我浑身颤抖,难以自控,心仿佛被撕裂,在滴血……

挖掘机、推土机再次开动起来,一片轰隆隆的声音。大地在颤抖,天空在倾斜,阳光在破碎……我有气无力地穿过人群,走到鱼塘边,钻进本田雅阁车里,瘫痪在座椅上。

“有烟么?”我问司机。

“你,不是不抽烟么?”司机说。

“给我一支烟。”

二甲醚项目开工剪彩那天,我没有去现场。

我不想再去那个地方。

省長为这个项目大驾光临,亲自剪第一剪刀。官员们前呼后拥,便衣保安里三层外三层,苍蝇也难飞进去,我去干什么?去了,也只是站在黑压压的群众方阵中凑人数,制造热闹气氛,远远仰望主席台。站在群众方阵中仰望主席台,也是重要工作啊,这构不成我不去的理由。

我不去的理由是,热伤风。谁也不能强迫一位病人做事。

办公室主任打电话嘘寒问暖。小唐提着水果,来出租屋看我。我躺在沙发上,往头上搭一条湿毛巾,好让他回去如实报告。

我盯着茶几上那枚蓝花扣,久久发呆。我想着小蝶的美丽,小蝶的温柔,小蝶的体贴,还有她令我痴迷的胴体……这一切全被击碎了,坍塌了,恰似她那被拆掉的房屋,被毁掉的家园。

秦博达打电话来:“你小子,这回逮着个大好机会,可以亲自接见省长大人了。怎么样,报告一下接见情况。”

“过江之鲫那么多,哪能够轮到我小鱼儿跃龙门。”

“不要坐等苹果掉下砸你的头,要抓住机会,主动出击。”他以师兄的口吻教训我,“机会来了你不抓住,以后会后悔的。”

我不想继续谈论此事,转移了话题:“二甲醚项目是一个民营企业的,省长来助阵,站台吆喝,还带着一帮大大小小的喽啰,师兄见多识广,其中的奥妙,请指点一二。”

“妓女站街,有啥奥妙可言。”他说,“别去深究背后的事,正如你去嫖娼,了解妓女的交易和经历,有意思吗?”

“好吧,不谈这个。”我说,“我现在想喝酒,过来陪我。或者,我带酒到你那里来。”

“你小子疯了,现在是上班时候。”

第二天下午,办公室主任打电话通知我,晚上,四套班子的领导在机关食堂开庆功宴,不得缺席;还特别问候我,身体好些没有。

机关食堂分大厅和包间二部分,一般工作人员在大厅用餐,四套班子的领导在包间用餐。在一个大包间里,三桌酒席一字儿排开,头头脑脑们聚一起。席间,有人夸我奋不顾身救老太太的英勇行为,也有人笑我被美女扇耳光的窘相,于是,一个个都向我敬酒。我一反常态,无论善意还是恶搞,来者不拒,表现豪爽,一副袍哥人家的架势,赢得了同仁们的高度赞赏。

陈志力从另一桌走过来,向大家集体敬酒。完毕,他单独敬我一杯,为那天会上的粗暴态度道歉。我故作糊涂,口是心非地说,早就忘了。

我喝醉了,在月光和灯光辉映的大街上,一步三摇地走。我感觉累,想憩息一会儿,但脚不听使唤,停不下来,仿佛那不是我的脚,又好像有人拉着我前行。我不停地招手喊叫,想叫一辆的士,回出租屋睡觉,但他们不愿拉一个醉鬼,假装没看见、没听着。我只好偏偏倒倒不停地走。晚风吹来阵阵凉意,我心里倒海翻江,酒劲直往上涌,想呕吐。我不能吐在大街上,得找个垃圾桶。我看见有人蹲在一棵行道树下,正吐得昏天黑地。哦,这个灯红酒绿的夜晚,醉酒的人不止我一个。

此时,我希望有人扶着我。身心疲惫的时候,有一只手搀扶着你,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我掏出手机,翻电话号码。小蝶的名字跳出来,我按下绿色拨打键。电话通了,没人接听,直到最后,响起语音提示:你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我揉揉太阳穴,好歹清醒了些,这才想起,小蝶还关押在拘留所里,罪名是妨碍公务。

这条新建的街道,还没有进行绿化。七月午后的太阳像火球,把水泥地烤得发白。我站在光秃秃的街上,任凭阳光热辣辣地烘烤。我感觉汗水快流尽了,身体正逐渐变成一具干尸。

街对面,是拘留所,巨大的铁门紧闭。铁门外,有二棵小葉榕,树不大,枝繁叶茂,足可以蔽日遮阴。我没有过去,只想站在这里。那道铁门打开,小蝶出来,第一眼就会看见我。

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样做值得吗?就不怕飞短流长?我一遍又一遍自问。我不知道。我想来,就来了。

我右手插进裤兜,汗湿的手心里,躺着那枚蓝花扣。

我想象她从街对面铁门里出来的样子,想象她迈出铁门看见我那一刻的情景。她会是什么表情?有什么行为?她会跑过来,再次冲向我,像一头愤怒的母狮,骂我、抓我、踢我、打我,向我脸上吐口水?我希望她会那样,真的希望她会那样。那一巴掌,于她,代价够沉重的;于我,却铸就了难得的功绩。至少,她应该再给我一巴掌。我会心甘情愿地伸出我的脸,左脸,右脸,都行。唉,堂堂副区长,咋这么贱!或许,她只是对着我哭,泪水长流,泪满香腮。天啊,我该怎么办?

我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三点钟了,心里莫名焦躁。如果有人注意我,见我长久站在太阳下暴晒,一个多小时了,一定觉得我是个怪人,脑子有问题,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终于听到街对面铁门响,我顿时紧张起来,想见她却又怕再见到她。铁门上的一道小门打开,出来一位老警察。他朝我扫了一眼,躲到树荫下,掏出烟和打火机,抽烟。显然,他不认识我,更不可能想到,站在街对面太阳底下的人,是这个区的副区长。

突然,小蝶从小铁门出来了。她看上去瘦了些,勾着头,身穿白色短袖T恤、黑色长裤和半高跟凉鞋,长发披肩,有些零乱。她抬头的一瞬间,怔住了,脸上迷茫如雾。她抬起一只胳膊,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透过炽烈的阳光,我能看清她眼里的幽怨。是的,幽怨,全是幽怨,像我所经历过的一个个不眠夜晚。

我目不转睛,渴望发生点什么事,迫切期待着。我已做好充分准备,接纳、承受和担当。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阳光暴烈,空气灼热,划根火柴就能点燃。我能闻到水泥地被阳光烤炙的气味。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垂下眼睑,顺着墙根走开。脚下似被绊了一下,她身子趔趄,差点摔倒。我心里抖了一下,见她定了定神,又继续前行。我盯着她的背影,心想,她会停下来,一定会停下来,至少,回头望一眼。然而,她始终没有停步,越去越远,身影越来越小,在街道拐角处,倏忽消失了,仿佛化作了一缕空气。

小铁门里又出来一位年轻警察,走到小叶榕树下。老警察递给他一支烟,用打火机为他点燃。他们抽烟,说话,不时望一眼空空荡荡的街道,望一眼蓝得令人伤心的天空。

我又想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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