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的镜子
2020-05-25
午夜场的电影散了,街上冷冷清清的。
小蝶倚着我,斜睨的双眸里带着一丝狡黠,“我还不想回家,怎么办?晚上一个人……我怕。”“已经很晚了,明天还上班呢,乖!我送你回去。”半个小时后,我硬着头皮第N次问她是否住这儿,小蝶羞赧地冲我报以一笑。那是一栋破旧不堪的楼,孤零零地矗立在黑暗里。小蝶调皮地戳我的鼻子,“记住了!不许再忘了哦!”她踮起脚吻我一下,便跑开了。夜里唯一一点鲜艳的颜色褪去了,夜色浸上来,带着透骨的冷。
翌日,老妈一边催促我起床,一边唠唠叨叨“媳妇儿要挑个规整点儿的”。老妈哪里晓得小蝶的好,我美滋滋地傻笑着去洗漱,幸福的男人大抵都这样吧……
我埋头冲掉脸上的泡沫,在抬头的瞬间,觑见镜子里晃着一个人影。一张完全陌生的男人的面孔,脸部表情极度扭曲。男人惨白的脸和惊恐的表情透过镜子传递给我,恐惧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咽喉。刮胡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咋了?”老妈在厨房里问。我定定神,镜子里的确有一个男人,不是别人,而是我。那么,刚刚看到的是谁呢?也许是错觉。
上班的路上想起小蝶的抱怨——她嫌我总记不牢她家的住址——觉得惭愧,啥破脑子嘛?今天一定找小蝶问问,或者干脆用纸记下来,以后就不必无头苍蝇似的瞎撞了。
整个上午在公司的状态都不佳,头隐隐作疼,居然把一个报表填错了。挨了老总批评不说,还得加班。手头工作做完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我看看窗外,天色黯然,雪簌簌飘落。出了公司大门,只见路灯安寂地在雪地上投下一个橘黄的圆锥,路灯下站着一个单薄的女子,雪白的羽绒大衣、红围巾、凌乱的长发,对比鲜明。
是小蝶!“小蝶?”我心想,“这个小傻瓜!小可怜!”
“唐竹,我……怕,就跑出来了。家里的下水道堵了,还呻吟……”她断断续续地说,一脸的委屈,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
“是声音,不是呻吟,没事的。”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路上没什么人了。我打电话回家,没人接。我扭头看小蝶,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踩在雪上。
“还没到?”我有些不耐烦了。
“……”
“小蝶?”我追問一句。
“就在这儿。”小蝶停下来,用手指指上边:“十一楼,110号。”
楼道里也不见人影——这儿的人睡得可真早,奇怪!小蝶打开房门,我跟进去。我不曾来过小蝶家,之前的猜测都与眼前的布置构成了天壤之别。屋内摆满了雕塑,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天呐,我简直惊呆了。我疑惑地瞅小蝶,她倚门诡异地笑着。
“丰富的收藏,不是吗?”
“小蝶,你究竟……”
“你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小蝶丢下我下楼去了。打量着房间的布置,我的疑惑接踵而至。小蝶有什么事瞒着我?客厅左边,一间屋子虚掩着门,竟是个工作室。中央摆着一个雕塑的石膏粗胚,虽然是个粗胚,却已能看出一点灵韵来了。镐、刻刀、磨砂纸一类工具零散地丢了一地,我随手拿起一个速写本,翻开,吃惊不浅:一张张浏览,竟然全是小蝶,躺的站的姿势,脸的胸的局部,还有全裸的,惟妙惟肖,我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我的女友,小蝶,小职员,宽绰的房子,价格不菲的塑像,裸体素描……我的脑袋简直爆了,但不得不等小蝶跟我解释一切。
倏地,一种声音传来“咯吱……骨碌……轰隆隆……”声音巨大,整个房间都被震得摇摇欲坠,声音的发源,正是卫生间。我差点忘了今天来的目的。我找了一根铁丝,弯了弯,走到卫生间去。卫生间的灯光昏暗,其中一面墙贴了镜子,把墙壁遮得严严实实。奇怪的声音是从卫生间的便池发出的,让人毛骨悚然。我打开便池的冲水开关,水呼啸着冲下去,糟糕的是水又迅速漫上来了,好像堵了。我绾起袖子,拿了铁丝捞,一股腥臭冲出来,令人作呕。先是一些腐烂的布条,接着更古怪:皮鞋的碎片,女人的丝袜,裙子的花边,扯碎的内衣……不可思议。突然,墙壁上的镜子里闪过一个人影,“小蝶?”我高声问,不见回答。我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便池开始自动往外溢东西,咕嘟咕嘟的,像血浆,我傻了眼,失控地尖叫:“啊……”我完全被吓呆了,脚仿佛钉住了似的。随着“砰”的一声,堵在便池的东西被喷了出来,滚到我脚边:足球大的模糊一团,一块布包裹着。布是用来盖雕塑的那种,我认得。我小心翼翼地把布挑开,接着我的眼珠便盯在包裹里的东西挪不开了——那是我见过的最恐怖的东西,那是一张面目狰狞的脸,而且那是一张属于小蝶的脸,额头上一个洞,血污斑斑,一条条蛆虫攀附着……这时,从镜子里传出了声音,“喀嚓、喀嚓、喀嚓”,我僵硬地抬起头,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男人的面孔,脸部表情被极度扭曲了。男人惨白的脸和惊恐的表情透过镜子传达给我,我头皮一阵发麻,昏厥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我悬浮在空中,像一阵风,地点在十一楼110号房。房间内十分整洁,一个30多岁的男人正在给模特写生。男人扎着辫子,专心致志,对面的女模特却显得羞涩,赤裸着身体,黑头发波浪似的洒了一肩。一切都美不胜收,只是画家笔下的画缺了生气。他揉皱了画,重新开始,如此反复几次。
时间一晃过了三个月,窗外飘着雪。女模特面容憔悴,腹部微微隆起,他们吵得很凶。女模特哭了,然后冲到卫生间的便池呕吐起来,十分可怜。画家点了烟,吧嗒吧嗒地抽。画家走到女模特身后,轻轻地抚摩她,和她讲话。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会儿女模特停止了哭泣,男人递给了她一杯水,她慢慢地喝下去了,然后就倒在了男人的怀里。他低头观察着这个“睡美人”,许久许久。天擦黑了,他把女模特拖到一张桌子上,开始往上面糊石膏……
时间又过了一个月。这一段日子,小蝶先后来过几次,做做他的模特或者趁画家不在四处搜寻着什么,也偶尔若有所思一阵,之后就哭鼻子。这一天,小蝶趁画家不在又来了,对着栩栩如生的雕塑自言自语。大概累了,小蝶站起身,不小心把雕塑的手指部位碰掉了一块儿,露出一点芝麻大的黑色。小蝶蹲下去查看,霎时她就明白了,小蝶捂着鼻子,瘫软在地,她没察觉身后的一切。
画家紧紧勒住手中的紅围巾,利落地打了个结,结的正中是小蝶漂亮的脸蛋:脸蛋变成了酱紫色,舌头也伸了出来。画家松了手,小蝶软软地躺了下去。画家抹抹头上的汗,拿起镐,怒气未消地朝小蝶的额头凿去……最后,他把小蝶拖进了卫生间,拆了个乱七八糟。第二天,画家买来水泥石灰,在被肢解的尸体上筑了个台子,卫生间的地成了小蝶的水泥棺材。
我哭了,不忍目睹。扭头却发现身后悬浮着一个灵魂——小蝶。小蝶哭了,泪水砸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响。“小蝶……”我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她,只觉得心被揪得生疼。“小蝶……”我实在说不下去了,号啕大哭。过了许久,我已经哭得没了知觉,只是咧着嘴,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我抬头看小蝶,泪水已经洗净了她沾满血污的脸颊,她正闭眼啜泣,样子楚楚动人。“唐竹,”小蝶说,“你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吧,然后……我们就分别了。”
我无语。
“那个模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和那个画家,有过一段情。后来她怀孕了,她告诉我,满脸幸福地说,他们要结婚了。然而她却忽然失踪了。我报了警,可警方不予理睬,因为她没父母,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我不信她会无声无息就走了,直觉告诉我,她出了事。于是,我千方百计地接近那个画家,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后来,当我明白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成了一个孤魂。冤魂的灵力十分强大,我花了一年才运用自如,然后我的报复就开始了。我每晚都闯进他的梦里去纠缠他,最终把他的灵魂钉在了镜子内,永世不得超生。我成功了……”说着,小蝶欣慰地笑了,如释重负。
“因为我用了鬼打墙,所以你总记不住这个地方,实际上这里早就没人住了。”小蝶深情地望着我,“唐竹,你是个好人,假如当初你经不住引诱侵犯了我,那么你的魂魄也会被钉在镜子内。请你原谅,我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如果你的感情是虚假的,我的灵魂就得不到救赎。本来我对人世已无牵挂了,可现在……谢谢你,唐竹,你弥补了我的遗憾,让我省悟了,不至于不可挽回……”小蝶叹息了一声,说:“我的时间到了。唐竹,原谅我!”
小蝶化成了袅袅的轻烟,消散开来,声音也逐渐淡下去。我打了个冷战,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废弃的工地,一摸脸上,全是泪。
我招手拦下一辆计程车。司机的话蛮多,他说:“昨天有个废弃的工地爆破了一栋楼,你猜怎么着?净是被肢解的残骸,那个惨呀……”我的心又一次被揪疼了,可怜的小蝶。
“到了!是这吧?三十六块六,大冷的天……”司机师傅说。
进了门,爸妈正在抹眼泪,见我突然回来,他们惊喜异常,老妈扑上来又揉又捏,说:“儿啊!你去哪儿了?失踪了整整三天呐,可把妈急坏啦!”我答不上话,只觉得心力交悴。老妈赶忙放了洗澡水,然后跑去铺床褥,我进了浴缸,雾气里瞥见墙上的镜子里,好像闪过一张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