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理孕异梦,秀句镌春心”
2017-07-19田刚
田刚
每每到了重要的历史关头,人们都会想起鲁迅———这个对中国历史和命运有着真知灼见的思想先驱。2016年10月19日,是被毛泽东树立为“中国新文化旗手”的鲁迅逝世80周年祭日。著名鲁迅研究学者张梦阳先生的皇皇大著———《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出版,则是为鲁迅逝世80周年纪念的献礼。
《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全书100万字,作者选取了鲁迅一生中最为刻骨铭心的三个人生时段和生命体验———“会稽耻”“野草梦”和“怀霜夜”结构全书。第一部《会稽耻》,以绍兴鲁迅青少年时代从小康到没落的坎坷经历为主线,展现晚清中国社会的腐朽、没落与樟寿的精神成长;第二部《野草梦》,以北京鲁迅中年写作《野草》《彷徨》时期与女师大学潮、三一八惨案、许广平爱情的纠葛为主线,展现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社会与文人心态;第三部《怀霜夜》,以上海鲁迅晚年与瞿秋白的友情为主线,展现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历史画面和各色人物的社会众生相,以及当时革命者复杂的内心世界。三部曲之间既相互联系,又各自独立成书,形象而生动地呈现出20世纪中国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精神界之战士”———鲁迅的生命轨迹和灵魂的探求。而这“三部曲”中的第二部———“野草梦”则是最难叙写、作者处理却最为适当、描写也更精彩的一部。
为什么说《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第二部《野草梦》最难叙写呢?这是因为,鲁迅曾明白地告诉过他的青年朋友章衣萍,他的哲学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面。《野草梦》,就是以《野草》创作过程、背景为主线结构全书,试图集中全力通过《野草》体现鲁迅的生命哲学。《野草梦》以《秋夜》开篇,写出了鲁迅创作《秋夜》的背景和环境———北京古城西三条的小院、院后的枣树、鲁迅的书房兼卧室“老虎尾巴”以及院中同住的母亲鲁瑞、原配朱安,并写了鲁迅决心创作散文诗《野草》的心理动因。从《过客》开始,《野草梦》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使鲁迅逐步陷入“友与仇、人与兽、爱与不爱者”的人生“大苦闷”和“大欢喜”的藩篱之中。最后一部分,鲁迅以《淡淡的血痕》作结,“纪念几个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从而“一觉”,收获了爱情,与爱人一同携手南下。一部《野草梦》,以“《秋夜》”入题,“《过客》”后沉入一系列的噩梦之中,然后“一觉”,“看见很长的梦”。鲁迅苦闷、挣扎、追求,最后新生的心路历程,昭然可见。
但也必须看到,《野草》是鲁迅写于1924年至1926年的散文诗集,虽曰“散文诗”,但其中除了《秋夜》《雪》《风筝》《一觉》等几篇较为好懂外,其余各篇的文字表达隐晦曲折,甚至是晦涩难懂的。而且,即使是那几篇“较为好懂”的篇章,真要理解透彻,也还是要颇费琢磨的。鲁迅说,《野草》是他的“苦闷的象征”,是自己生命之“地狱边缘的小花”,他试图通过这些艰深的文字,逼视自己灵魂深处的“鬼气和毒气”,就是苦难的生命体验。也就是说,鲁迅要表达自己灵魂深处的暧昧难明的生命体验,明白晓畅的文字表述显然是胜任不了的。但张梦阳的《野草梦》却是采用一些小说笔法的文学传记,写传记就要有完整和有序的历史事实和生命轨迹,小说笔法则须有合理的想象和生动的描写。《野草梦》这部文学传记,就是要把鲁迅写作《野草》时暧昧难明的生命体验和文字表达进行现实的“对应”或“还原”,“转化”为生动切实的人物故事和明白晓畅的文字表述。
那么,《野草梦》的作者是如何处理这一现实的“对应”或“还原”工作的呢?作者抓住了“魂”———人物。历史人物生命的展开或日常的交往,是通过与各色人物的交往而实现的。《野草梦》以鲁迅周围的人物———许广平、周作人、周建人、鲁瑞、朱安、许羡苏、刘和珍、俞芬三姐妹和许寿裳、陈师曾、陈寅恪、孙伏园、许钦文、高长虹、尚钺、韦素园、台静农等,甚至段祺瑞、章士钊、杨荫榆、陈西滢等多个人物———为群柱,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投影聚焦处于核心位置的鲁迅的各方面,从而塑造出一个多侧面、多棱角的悖论性人格的鲁迅形象。这些人物与鲁迅之间互相呼应、衬托,形成了《野草梦》互相呼应、衬托,球形的烘云托月式的立体结构,可谓是“众星拱北”“百川归河”式的立体结构形态。
那么,如何叙写如此众多的人物及其关系呢?《野草梦》采用的是文学传记常用的“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叙写方法,在尊重基本事实并进行真实客观叙述的前提下,在历史史实的“空白处”和具体的细节上,实施了必要的艺术想象和虚构。比如,鲁迅与许广平的爱情,是《野草梦》叙写的主线。他们之间确定爱情关系的确切时间,说法也很多,有人认为是1925年8月许广平在西三条南屋避难的时候,陈漱渝先生认为是1925年10月许广平写《同行者》和《风子是我的爱……》的时候。《野草梦》采纳的是陈说,因为8月在南屋同住的还有许羡苏,鲁迅和许广平怎么能过分亲昵呢?而且这时候有这种行为的话,岂不是乘人之危吗?更重要的是,在鲁迅与许广平的感情發展过程中,鲁迅一直是被动的。这就比较符合历史和感情的史实,严格遵循了文学传记的基本原则———真实。但在具体细节的描述中,尤其是两人感情波动以及心理的描述,则采用了虚构的方法。而这种虚构又是以历史事实为根据的。如《野草梦》第二章“女师大”,写许广平阅读《语丝》肯定是事实,但她怎样得到《语丝》就只能虚构了。写孙伏园等在东安门大街真光电影院门前销售《语丝》第一期时,许广平首次买到了《语丝》,第二期则徒步跑到沙滩北大红楼新潮社《语丝》的发行地去买,并订了全年的。这个虚构的情节,是比较符合许广平的性格特点的:少女时代就曾与小妹同走十余里至城外购取《平民报》,现在已是青年,有的是力气,为买到自己景慕的精神食粮《语丝》,更是在所不辞!纵观整部《野草梦》,“大事不虚”还是做得比较切实的,“小事不拘”则描写得更加飞扬灵动。作者张梦阳先生是鲁迅研究的资深专家,他为了撰著这部《鲁迅全传》,得到扎实的史料,反复苦读了几千万字的资料,亲手打入电脑的文字就有二百万字。这些史料,通过作者在心中烂熟于胸的“焖焐”,最后化合为《野草梦》几乎不见痕迹的精准叙写,足以见出传记作者的史料功底。
“诗意”的创造和描写是《野草梦》在艺术上的最大特长。作者张梦阳先生少年时代曾就读于有“文学家摇篮”之称的北京二中,亲聆散文大家韩少华老师手把手的教诲,受到得天独厚的情思熏陶与辞章锤炼。20世纪70年代张梦阳在著名导演和表演艺术家田成仁先生指导下执笔创作了大型话剧《县委书记》,尽管由于时代原因,最终没有成功,但却因此经历了一场异常严格又极端紧张的“魔鬼训练”,打下了从生活中提炼冲突、设置场景、铸炼对话、塑造人物的基本功。早年文学创作的历练,成就了《野草梦》的艺术。我们知道,《野草梦》是对鲁迅生命哲学的形象阐发,叙写的是鲁迅的情感生活和人事纠葛,缺乏惊天动地的“伟业”和耸人听闻的故事。面对这种偏于“内省”甚至“烦琐”的史迹和材料,作者说,他采用的手段是“炼化”和“造境”两种手段。所谓的“炼化”不是“提炼”,“提炼”是提撷要点,“炼化”乃是长年累月、默默积累、冶炼、升华至一定的“化境”,也就是将鲁迅生平、著作与周围各类人物的史实“炼化”“熔铸”而成为文学诗化的文字。《野草梦》乃至《鲁迅全传》的“苦魂三部曲”,均是作者数十年以至终生“炼化”之物也。诚如作者所说,这部书“不是每事必录、包罗万象的流水账簿,而是以典型事件、典型细节,运用充满诗意的语言,营造诗的情境、美的意象、情韵,反映本质的真实,做到真、善、美的统一”。
“造境”是作者艺术上“炼化”进一步的表现。我在《野草梦》中不时感觉到的,就是这种“造境”所点染的诗情画意。作者说,《野草梦》既然不能在情节上出彩,就应在“情韵”上用力。《野草梦》里最为动人之处就是“受伤的鸽子”的描写。“三一八惨案”前,刘和珍、许广平等四位姑娘在女生宿舍悉心照顾一只“受伤的鸽子”,待它恢复了,她们一起放飞了它,“雄鸽又领着母鸽回来了,朝着四位姑娘盘旋了几圈,鸣响着动听的鸽哨,飞远了”。“三一八惨案”后,刘和珍壮烈而死,在她的祭奠仪式上,“人们听见天空响起了哀鸣的鸽哨,仰首望去,只见天上一只棕褐色羽毛的健壮雄鸽领着一群雌鸽在刘和珍、杨德群的遗体上空盘旋,久久不去。刘半农作词、赵元任谱曲的哀歌随着鸽哨唱遍京城……”。鲁迅和许广平离京在火车上向送行者挥手时,“火车启动了,忽然天空中飞来了一群鸽子,为首的还是那只棕褐色羽毛的健壮雄鸽。前门站,不,似乎整个北京古城,都响起哀鸣的鸽哨。广平搀着鲁迅先生站在车尾向友人们挥着手,仰望着鸽群,心里说着:再见了,北京!再见了,鸽子!禁不住热泪滚滚……”碧蓝的天空,白色的鸽群,悠扬的鸽哨,灰色的房屋,苦难的人间……构成了一幅凄美、忧伤、充满诗意的“画境”,更加重了读者内心的伤痛。这种“小事不拘”的合理虚构,为极为严格的史实骨干渲染了合宜的诗意。
《野草梦》的作者张梦阳先生是鲁迅研究的大家。他从事鲁迅研究40余年,视鲁迅为自己的精神导师,把鲁迅研究当作自己的生命所系。他曾这样为自己“画像”:“我是一个痴迷于鲁迅和文章,以鲁迅纪念日为有生之年的生命刻度,将书和文章视作生命的‘笨人和‘痴人。”2003年3月,《中国鲁迅学通史》成功出版并获得国家图书奖后,张梦阳发愿要撰写这部《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多年以来,他锐意穷搜,搜尽全部资料,反复细读、品味,烂熟于胸。他还曾十下绍兴、四下杭州,到瞿秋白就义地福建长汀,细细品读当地风情。没日没夜码字损害了他的健康,2007年12月底一个夜晚,已经退休在家的他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听说要接受瓣膜置换手术,他拒绝了,“如果我从麻醉中醒来,写作构思全忘了,还不如死了呢!”刘纳女士在《谈唐老师,并谈开去》曾谈及了此事,《随笔》的麦婵主编看到这处时,感动得流下了热泪(见《随笔》2010年第1期)。
清代诗人龚自珍有诗云:“名理孕異梦,秀句镌春心。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张梦阳先生的《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可以当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