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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边墙(之一)

2017-07-19岳占东

黄河 2017年2期
关键词:边墙老牛皇帝

编者按:《黄河边墙》是山西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岳占东的签约作品。从2005年开始,作者就先后深入明长城所在的北京、内蒙、河北、陕西、山西等地的十几个县(旗),考察走访了多处明长城遗址,了解和掌握了明長城野外第一手原始资料。又对大量有关的图书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在此基础上,重点以山西偏关县老牛湾到河曲县石梯子全长140里的黄河边墙为线索,对明朝276年修筑长城的历史和形成的边塞文化做了考察和细化,构建了由“营堡”写长城,由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凸显历史背景,由作者感受抒写边塞文化的创作框架。经过两年多的创作,《黄河边墙》得以完成,本刊从这期开始选载,以飨读者。

A:触摸边墙

三十年前的一个夏日,一位扎着牛角辫的小姑娘,穿过一段断垣残壁的高墙去邻村的姥姥家。这是黄河岸畔的晌午时分,白花花的日头晒得人头皮发麻,等她走到这处高墙下已经满头大汗了,于是这处高墙下的阴凉成了她躲避日头的最好去处。她静静地坐在墙下的土坡上,闻着青草的芬芳,听着蚂蚱的鸣叫,不时扬起头看看高墙上长出的酸枣拨子。那酸枣枝头上已经有了绿绿的如小拇指大小的果实。她终于忍不住果实的诱惑,攀爬断壁的墙垣去摘酸枣。墙垣厚实的土块像石头一样坚硬,她弱小的身体攀援在结实的高墙上,突然有一种被悬空托起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猛地向她袭来,她觉得天地之间自己是这么的渺小和柔弱……

十几年以后的某个夏天,当这个小姑娘成为我的妻子后,我们再次穿过那段残垣断壁的高墙去她的姥姥家。走到这处高墙之下,她将十年前的那次摘酸枣的经历讲给我听。我也试着攀援了那处高墙,我虽然没有她十年前那种恐惧的感觉,但站在高墙上,天地之间豁然变得空旷起来,大河顺着高墙蜿蜒而行,白云在河对岸辽阔的鄂尔多斯高原上空悠悠飘荡,天地之间人仿佛是一粒微尘,好像随时都可能淹没在高墙和大河之中。

那以后,我知道这段高墙叫边墙。它沿着黄河晋陕峡谷的东岸穿梭在山梁之上,从偏关的老牛湾一直延伸到河曲的石梯子,足足有百十里长。边墙是长城的另一种表述,自从司马迁在《史记》中提到“长城”这个称谓后,到一千多年后的明朝,长城就不叫长城了,就叫“边墙”。据说这是出于明朝对“长城”二字的忌讳。一种忌讳大概是与“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民间故事有关。秦始皇修筑长城的残暴行径因这个故事广为传播,提到“长城”二字就会让百姓产生厌恶,所以明朝皇帝要修筑长城阻挡北方的敌人,自然要忌讳“长城”的提法,已昭示自己与秦始皇的不同。另一个原因是秦长城的旧址在明朝统治线的北边,明长城的“九边重镇”,无论最早设立的延绥、大同、宣府、辽东四镇,还是后来设立的宁夏、甘肃、蓟州三镇都在秦长城的南边,所以严格地讲,“长城”一词已经专属秦朝,明朝人修筑类似秦人的长城,自然无法比拟,所以也就避开了这个叫法。

大明皇帝忌讳长城的提法,而这个被称为边墙的建筑却伴随一个王朝风风雨雨走过了二百七十六年的历程。边墙因一个帝国的诞生而诞生,因一个帝国的消亡而訇然倒塌,但在近三百年的风雨沧桑中,一个帝国的政府、一代代帝国的皇帝、一群生生不息守卫边墙的士卒和百姓,他们的身影早已融入那段历史,当我伸手触摸这段残破的边墙时,仿佛仍旧能感受到那堵墙曾经有过的温度。

关于边墙的修筑,《中国军事史·明朝部分》在广为整理明代的各类史料的基础上,勾勒出其大致的历史轮廓。据记载,明朝边墙西起嘉峪关,东到鸭绿江畔,全长14000多公里,修筑年代几乎与明代相始终。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派徐达率军占领元大都北京以后,元朝灭亡。但元朝的残余势力并没有完全消灭,也没有完全臣服。元顺帝率领后妃及其太子与一帮蒙古大臣退往漠北,依然指挥部将继续对明作战。为了解除这种威胁,从洪武年间开始,历经永乐、宣德各朝,明廷一方面北征,以武力消灭元朝残余势力;另一方面在北部边关修建关塞墩堡烽堠和边墙,加强北方防御。洪武二年(1369年)朱元璋命徐达修筑居庸城,垒石为关。洪武五年(1372年)大将军冯胜下河西,修筑嘉峪关城。洪武十四年(1381年),又命徐达修建了山海关。朱棣即位后,迁宁王朱权于江西,徙大宁都司于保定,继续加强防御,从宣府(河北定化)迤西至山西,皆修边墙,挖深沟,建立相互连接的烽堠,修筑高厚的烟墩。永乐十年(1412年),又命令边将修筑壕垣,其中从河北的宣化东北长安岭一直修到河北万全西部,全部为石垣和深堑。这一时期修筑的的“垣”和关塞烽台,虽然简陋,但基本形成了明朝北部边墙的大致轮廓,是明代边墙修筑的开始。

为了加强防御,明廷又在边墙之下陆续设立了“九边重镇”,专门修筑营城驻扎兵马,派驻总兵官统领,形成边墙上戍边的军事力量。山西镇是“九边重镇”之一,又称太原镇或三关镇。与其它边镇相比,山西镇靠近内地,凭借大同镇为藩篱,内恃三关为屏障,素少边患。宣德四年(1429年),蒙古部落在西北活动日益频繁,又常有小股骑兵往来边境骚扰,山西镇开始加强防御,改副总兵官为总兵官镇守。治所初设于偏关,嘉靖时移于宁武。所辖边墙西起山西河曲黄河岸边,经偏关、雁门关、平型关、固关而达黄榆岭(山西和顺东),全长1600 余里。其中由偏关丫角山向东南延伸的边墙,在大同、宣府两镇边墙之内,历史上称其为“内长城”;而由丫角山向西延伸,到黄河东岸的老牛湾,再由老牛湾沿黄河东岸到河曲的石梯子,这段边墙连接黄河西岸延绥镇的边墙,故为“外长城”,历史上称其为“黄河边墙”或“河边”。山西镇统辖的“内长城”和“黄河边墙”极为坚固,一些地方的石块重达20 余吨。万历三年,添砖包空心楼15 座,实心楼15 座,土筑敌台216 座,并加筑了边墙。山西镇边墙沿线城堡、墩台、隘口、空心敌台到万历年间已经增筑到3711 座,原额兵马25000 余,已增至55000 余人。

家乡这段黄河边墙便是在成化年间开始修筑的。据明末清初地理学家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记载:“《边防考》:大河流入老牛湾,过县(河曲旧县)西南经保德州,中间有娘娘滩、太子滩,皆在县北九十里,套贼渡河处,最为险要。(最早)山西冬防,滨河打冰,以防贼渡,朔气严凝,随打随结,劳而无济。(后来)在沿河最冲,自险崖达阴湾,自阴湾达石门,又二十里,筑墙拒守……”所以自成化年以后沿黄河东岸的边墙和营堡屡次动工修葺,到嘉靖年间就连最为险要的黄河段也修筑了长长的边墙。

明朝初年明廷最早修筑边墙,都是在黄河以北的地区,但自从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以后,朱棣对部分边防下令南移。据《中国军事史》记载,自朱棣驻守北京后,对残元采取了进攻防御的战略,他五次亲征漠北,三次扫荡元廷,巩固了朱元璋時期建立的从辽东开始,经大宁(内蒙宁城)、开平(内蒙正蓝旗)、东胜(内蒙托克托县)比较平直的防线。朱棣曾经对部下说:惟守开平、兴和、大宁、辽东、甘肃、宁夏则边境可永无事矣,但在永乐元年他一反常态,下令将北方防线重要的大宁都司内迁,致使京城所在的燕蓟之地少了一道屏障。当永乐二十年元廷残余部落袭击兴和城(河北张北县)时,大宁内迁致使开平孤助无援,迫使明朝将兴和守御千户所移入宣府(河北省宣化),开平卫内迁到独石堡(河北省赤城北)。这样明朝在北方的防线,就一下子后退三百里。到“土木堡之变”时,明英宗朱祁镇被俘没多久,瓦剌部落以皇帝为要挟轻而易举攻克了东胜卫和开平卫,让京城的西部防卫彻底退到了黄河以南。

明朝因修筑边墙而开始立国,因退守南迁,而又不得不再次在正统(天顺)、景泰、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八代皇帝手中大修边墙,抵御蒙古铁骑。边墙在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帝国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也同时消耗了一个国家的国力和锐气。直到三百年以后一支由努尔哈赤创建的部落真正崛起于白山黑水,边墙上的辽东战事成了彻底压垮一个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自然灾害频发,盗贼四起,朝廷又不得不增加税赋应对内忧外患,明朝经济进入快速崩溃的恶性循环之中。如果说明朝的灭亡是由辽饷猛增,自然灾害频发导致农民起义兴起而灭亡的,还不如说,是一条长长的边墙像一条挣不断的绳索死死地勒住了大明王朝的脖子,让它慢慢窒息而亡,而崇祯皇帝煤山吊死仿佛就成了一个王朝命中注定的谶语。

这条绳索勒死的不仅是一个王朝,而且是当时一个整整的民族。

崇祯皇帝手中上吊的绳索可谓长矣,从朱元璋定都南京时开始编织,历经十六代帝王更迭,最后完结在一座废弃的煤山之上。

大明帝国在不断地修筑自己边界上的高墙,大明皇帝也不断地在自己心中修筑自己的高墙,一道有形的边墙和一道无形的边墙在近三百年的春秋岁月中无时无刻不在搅扰着一个帝国的安宁。

朱元璋内心的那道高墙应该是从他与丞相胡惟庸心生芥蒂时就开始修筑了,内心修筑的那道高墙与北部边疆的边墙一样同样是因为权力与利益之争。筑墙的结果是朱元璋开始猎杀他认为威胁大明帝国皇权的所有人。从胡惟庸案开始,几乎所有的开国功臣都难逃厄运,丞相胡惟庸被杀,户部侍郎郭桓被杀,就连在账簿上早盖了一个印章的掌管钱粮的官员数以万计地被杀,最后连儿女亲家蓝玉都被剥皮。“明初四大案”中,胡惟庸案和蓝玉案被定为谋反,郭桓案和空印案则被定为贪腐案,四个案子两个是为了权力,两个是为了钱粮,被杀害和流放的开国功臣和各级官员不下十万之众。皇帝内心修筑的那道高墙之下,远比北部边疆的那道边墙之下还血雨腥风白骨累累。

猎杀的结果是皇帝终于集大权于一身,宰相制度被废除,所有的官员战战兢兢地为官尽职。但再大的权力总需有官员执行,皇帝身边没有丞相具体分担政务,所有的政务便直接落在六部官员身上。六部官员所拥有的权力,虽然没有一个丞相权力大,但总归需要有人监督。皇帝身边唯一信赖的人就只剩下太监和宫娥了,宫娥自不可用,倚重太监在以往历朝历代并不鲜见,于是太监在明代破天荒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皇帝用太监监视大臣,大臣唯一的办法只能从精神层面上加以对皇帝进行教化和控制。皇帝在内心筑起一道高墙,文武百官和来自大内的太监却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对峙。皇帝的权力从表面上看没有谁能与之抗衡,但当时以内阁大臣为代表的整个文官集团和以皇帝为代表的大内太监集团相互牵制阳奉阴违,让皇帝的权力在无形的对峙中弱化了。

我一直在疑惑大明帝国的皇帝为什么在历史上留下那么多骂名,他们有的被丑化为杀人魔王,有的被贬斥为变态的病人,有的被传为贪财的小人,甚至有的被现代史学家研究认为是大烟鬼,反正明代的皇帝在史学家眼里都颇有争议。现在当重新触摸家乡那道黄河边墙时,我仿佛一下子揭开了那道尘封六百多年的伤疤,朱元璋在内心世界里筑起的高墙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篱笆,死死扎住了子孙们向往飞跃的心灵。那些以内阁为首的文官们拿着圣人治国安邦的经典思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皇帝指手画脚。皇帝让大内的太监随时监视收集所有文武大臣越轨的言行。他们一个用嘴巴,一个用廷杖或者更为残酷的刑罚,在近三百多年的历史长河里较量,全然不顾北边虎视眈眈的敌人随时准备越过边墙逐鹿中原。

那一场被史学家们称为“靖难”的发起人朱棣也许就是吞下此恶果的第一位皇帝。“靖难”虽然成就了朱棣一代帝王大业,但对于大明帝国而言,从此却将一个王朝放在了火上,任其慢慢地承受炙烤。一场自朱元璋开国以来最大的国内战争,虽然持续时间很短,却让一道高高筑起的边墙形同虚设。几万戍卒都随着朱棣南下争夺皇位去了,留下来的老弱病残士卒,手里除了比普通百姓多了一根烧火棍似的武器外,丝毫不会再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在公元一千三百九十九年以后的三年中,整个中原大地在哭泣,边墙在哭泣,它们在为朱元璋内心筑起的那道高墙而哭泣,在为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所谓圣人的思想而哭泣!哈哈大笑的声音却来自另一个圆月弯刀心胸坦荡的民族,他们的祖先曾经攻克世界上近三分之一的土地,他们丢弃了祖宗创建下的基业,但他们仍旧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在他们的人生哲学里,也许只有一个命题:吃饱了不饿!所以他们纵横驰骋却从不心猿意马,他们守护自己所有的财产包括父辈留下的妻妾却从不轻易许人,他们的铁蹄踏破边墙所有的隘口却从不滞留坚守,他们成了名符其实的草原狼,一群跃马飞奔的流浪者。

大明帝国的皇帝岂是这些人的对手,自正统以后当蒙古铁骑真正卷土重来之时,一代一代大明君主龟缩在紫禁城富丽堂皇的空壳里束手无策。正统皇帝朱祁镇被瓦剌部落俘虏;景泰皇帝朱祁钰弟夺兄位最终天不庇佑;成化皇帝幼年遭受人生的重大变故,自知人心险恶,一心迷恋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万贵妃,几乎断了香火;弘治皇帝朱佑樘和正德皇帝朱厚照,一对父子两样人生,他们一个最符合圣人的道德标准和治国理念,一个嬉戏人生游走偏锋,让一个时代冰火两重天;嘉靖皇帝朱厚熜自称道君,却宫闱混乱,险些让几个宫女勒死。这六位皇帝尽管执政的时间不到百年,但边墙上的战事被记录到正史中的就不下二百余次,尤其是在嘉靖年间,边墙之上噩耗连连,在嘉靖二十一年蒙古部落大肆入侵,抢掠十个卫所三十八个州城,杀死边民十万之众,其惨状可想而知。只有到“隆庆议和”以后,边墙内外互通马市才让蒙古铁蹄稍稍放缓了一点。但大明帝国的江山不会因边墙的安宁而蒸蒸日上,因为皇帝内心的那堵高墙已经根深蒂固地矗立在庙堂之上,万历皇帝朱翊钧、崇祯皇帝朱由检一个宴处深宫废弛朝纲,一个杀戮功臣自毁长城,让大明帝国脖子上的绳索越套越紧,最后直至勒死在煤山之上。

抚叹边墙三百年的沧桑岁月,一个集权的制度虽然出自人性的本能,但万物苍生竟自由,终归无法回避朝代的更迭。六百年前的朱元璋不会想到,一道边墙能暂时挡住蒙古铁骑跨越的速度,但绝然挡不住民族间互相交融的热度;他内心筑起的那道高墙能暂时阻挡皇权的旁落,但绝对挡不住人心思变的欲壑。他内心的高墙维护的是他一家之统治,万里边墙阻隔的却是一种治国安邦的胸怀。

那么边墙内外的百姓呢?

近三百年的时光,边墙之上旌旗林立,边墙之下一片焦土。广袤的塞外原野荒草凄凄,常年无法放牧的几十里边界由于荒草枯败,远远看上去焦黑一片,被人们称为“黑界地”;边墙以南大片的土地由于战祸此起彼伏不能连续耕作,裸露的黄土远远看上去就像那条流淌的大河黄漠漠一片,被人们称为“黄界地”。“黑界地”和“黄界地”就像两条泾渭分明的飘带,从朱元璋建立大明帝国开始就飘扬在北纬三十六度的分界线上。

士卒戍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尤其面对北方近万里的边防线,大明帝国在修筑边墙的同时,也将大批士卒调往边墙营堡和卫所进行守卫。家乡的黄河边墙依河而筑,最需防守的时候是在每年秋冬以后。当河面结冰,蒙古部落的铁骑便会将长长的河道当成他们快速行军的通到,马蹄上绑缚毛毡,悄无声息地一路掩杀过来。所以沿河的营堡星罗棋布,分布在边墙的各个隘口上,从偏头关老牛湾堡起,沿河先后设有十六个营堡,烽堠和台墩又围绕着营堡依据地理山势互为呼应。这种联营式的边墙军事构造,一直绵延百里,到黄河之上的石梯隘口才暂且打住。黄河在石梯隘口形成瀑布式的水流,即使河面結冰,也是百丈冰崖,蒙古铁蹄纵有飞将军的本领也无法跨越这道天险。

大明帝国的北部边疆在以边墙为主要军事构造,以卫所为主要军事营地,以营堡为主要军事掩体,开始了近三百年的守卫与攻伐。

边墙之下的老百姓随着一道高墙的诞生开始了繁衍生息。士卒的最初来源应该是寻常百姓的家园,而高墙下的绝大多数百姓,最初的来源却是大批戍边的士卒。边墙下的人们由百姓而士卒,再由士卒而百姓,在大明帝国皇帝内心的高墙和边墙之间做着本能的挣扎。

在黄河边墙往南百十余里的地方是帝国设立的镇西卫,卫下设立五所,分别是前所、后所、左所、右所、中所五座营所。镇西卫面山而筑,背靠八十里平川,东部是边墙之上的 “外三关”之一的宁武关,西部是扼守黄河峡谷南去的岢岚州。当年元廷宗室“四大王”曾经作为元朝最后的残余,就在镇西卫南边的管涔山中负隅顽抗十多年。八十里平川的柳河上至今保留着一座巨大的山丘,当地人称其为常玉春墓。这处距黄河边墙百十余里的镇西卫便成了边墙之下最近的屯田养兵的地方。朱元璋内心的那堵高墙,不止在政务上废除了宰相制度,巩固了皇权,而且在军事上也建立了养兵的五军都督府,以此牵制兵部调集军队的权力,让天下的兵马大权都集于皇帝一身。

镇西卫的沃土成了边墙之上粮草供应的源头,卫所里屯田的士卒便成了这方土地最早的百姓。他们在自己的田园里生儿育女,一有战事便拿起手中的长矛成为戍边士卒,生下的男儿都在兵部注有兵籍,就这样一代一代生生不息。而最为苦闷的不是这些百十里之外常年屯兵的士卒,那些每年秋冬时节从更远的南方调来巡河守边的士卒,他们远离家乡,在寒冷的冬季苦度岁月才是最为揪心和苦闷的。遇到蒙古铁骑踏破边墙一路掠杀,大批边民和士卒被杀死,这些南来的士卒就被皇帝一道圣旨长期留了下来,以补充屯田士卒的不足,从此遥远的南方便成为他们梦中的故乡。

每一次蒙古部落的铁骑冲破边墙劫杀内地,都犹入无人之境。他们所到之处首先劫杀所有士卒和百姓,再抢劫财物,以防止返回途中遭受士卒和百姓拦截,所抢得的财物都由一队人马送回边墙以外的营地,然后一路南下继续劫杀。营城里的将军看到烽台上狼烟四起后集结军队进行围攻堵截,可惜这时边墙之下的村寨大都血流成河了。翻开史籍看一看大明帝国近三百年北部边疆有记载的战争,仅发生在大同、偏关一带边墙之上的战事就有二百多次,最大的一次杀戮男女十万人之多。尤其在“土木堡之变”后,鞑靼部落攻克河套地区,北部防线已经退守到黄河以南,黄河边墙对岸的鄂尔多斯高原上鞑靼部落已经旌旗猎猎毡房如云。如前所述,嘉靖二十一年,即公元一千五百四十二年六月,俺答纠集鞑靼部落大举侵掠山西,由左云入掠朔州,经山阴县南直抵太原城下,攻城不克,转掠祁县、清徐,又折回攻入太原城,掠杀十日,屠戮居民四万之众。后由太原南下,入太谷、祁县。这时朝廷才派出大将堵截,可惜蒙古铁骑士气高涨,势如破竹,副总兵张进忠在那一次战役中战死。鞑靼部落又转入攻击汾阳、平遥、介休,直抵霍州韩信岭;又攻入沁县、襄垣、长子等地。后来从忻州、崞县、代县攻出,由雁门关古道返回边墙以北。短短两个月时间,就掠杀十卫三十八州县,杀戮男女十万余口,造成边墙沿线山西境内第一场浩劫。隆庆元年秋,即公元一千五百六十七年,俺答再次率众分三路攻入平鲁、朔州、偏关老营各处,朝廷派遣大将围攻堵截,却不能敌,任其长驱直入五寨、岢岚、汾阳、离石等地,进而大掠太原以南的孝义、介休、平遥、文水、交城、太谷等州城,杀死男女数万之众,为山西边墙沿线的第二次浩劫。仅嘉靖十年到四十五年,三十多年的时间里,蒙古部落攻入边墙的战争有史可查的就达五十余次。

这是公元一千五百五十四年的夏日,镇西卫八十里平川的庄稼地一片郁郁葱葱,丰沛充足的雨水和肥沃平整的土地让这里与百十余里外“十年九旱”的黄河边墙判若两地。北纬三十六度线已将中国北方的气候武断地划为两个不同的区域,纬线以南年平均降雨量都在360毫米以上,因而这里大多是风调雨顺的年份,最适宜屯田耕种,而沿边墙以北三十六度的地区,则年降雨量大都不足360毫米,因而干旱少雨十年九旱。大明帝国之所以在这里设立卫所,看重的也许正是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站在镇西卫西北的山梁上,看南面管涔山上云起云落,听老榆树上麻雀的啁啾,山庄上挥汗劳作的百姓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一支铁骑正悄无声息地向他们袭来。百姓们称呼那群纵马飞奔杀人如麻的蒙古兵叫“黄毛反鞑子”,在他们心中,世界上没有比“黄毛反鞑子”更令人恐怖的,他们不止抢劫粮食和牲畜,而且见人就杀,无论妇孺病弱遇到他们都在劫难逃。那天下午,这群“黄毛反鞑子”由东向西一路劫杀过来,先是将一个叫燕家庄的村庄洗劫一空,杀尽村内十几户的人家,接着扑向通往岢岚州的官道,一个叫韩岭庄的村庄一个下午便又成了一片火海,一个有着二十多户人家的村庄顷刻间变成一片焦土。庄内百姓家中都有在兵部注册兵籍的士卒,但“黄毛反鞑子”来势迅猛,仅凭几个士卒岂能对付了一群嗜血成性的入侵者。而且这样的悲剧绝非发生一次两次,几乎每一次蒙古铁骑来袭,都有被彻底毁灭的村庄。而此刻大明帝国的皇帝却呆在九重大内里,洗耳恭听一位方士传授炼丹之术。他传谕各地征集三百童女入宫,用童女初潮的经血炼制一种叫“元性纯红丹”的丹药。他沉浸在自己长生不老的幻想之中,全然顾不得边墙之下老百姓的死活。

大明皇帝对长生不老的痴心妄想与边墙之下生灵涂炭形成一个帝国最为强烈的反差。朱元璋在内心筑起的那道高墙,传承给了他之下的十五位帝王,他们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灭杀了朝野上下所有人篡权夺位的野心,却放纵了另一个民族的野性。但皇帝的安逸总归有边墙守着,有墙之下的百姓和士卒用生命守着。从最遥远的北方横跨东西的大边、次边、三边,到环绕京都修筑的内边,甚至再到家乡黄河岸畔修筑黄河边墙。边墙破了可以修补,边民死了可以重新移民,难怪至今人们都记着大明帝国的两句话:明修长城清修庙;问我祖籍在何方,洪洞县前大槐树!

这么多边墙守护一个帝国的核心利益,可谓绰绰有余;这么多帝王坚守自己内心的高墙,可谓坚不可摧。但他们守不住的是一个民族的野性跟血性,抚慰不平的是一个民族在边墙之下永远的伤痛。

B:边墙之道

一头老牛拉着犁铧,慢腾腾地游走在苍宇之间。

一群民夫高举石夯,一夯一夯让一道边墙延伸于崇山峻岭之中。

站在老牛湾的古堡上,看大河的汤汤之水顺着岸畔两边的石崖从遥远的天际中款款而来,你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能圈住一壕天上之水的大峡谷,竟会与拉犁的老牛有关!再看山崖之上沿河修筑的已经残破的高墙和依旧岿然不倒的烽火台,你无论如何会惊叹这危崖之上的百尺高墙,竟然也是一群民夫硬是靠着手中的石夯一夯一夯筑起来的!

这的确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老牛湾作为黄河流向中原大地九曲十八弯的第一道大弯,从它诞生那日起,就成了孕育黄河文明的一个摇篮,成了大自然鬼斧神工和人类创造力完美结合的一个见证。

鬼斧神工的便是这道美丽的大弯。站在河畔的石崖上,总是有无端的感慨油然而生,一个问题总是不经意间从心底冒出,这条陡崖峭壁的大峡谷和这汤汤之水究竟谁先谁后?是一河汤汤大水冲开了一道峡谷,还是一道峡谷裂开后才让这汤汤之水有了归海的去路?如果说先有这汤汤大水,那么这柔弱的水如何能冲刷出百尺石崖的大峡谷来?如果说先有这峡谷,那么这汤汤大水又如何翻过重重阻力一下子扑入这百尺峡谷之内?

最早走入这片土地的先人们面对这条蜿蜒曲折的大河有着无限的遐想,他们看到大河之内的汤汤之水顺着石崖在峡谷内盘绕,最初是由西向东流淌,突然间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向西流去,然后又掉头重新向东而来,两岸的巨石被生生地劈为犬齿相错的石崖,远远看去就像太极八卦图中的两极。太极八卦原本是道家的图腾,在道家的典籍里记载着龙马出河的故事,而在大河流向中原大地的拐点之处一个太极八卦的图案却分外逼真地呈现在天地之间,于是这里的先人们便认定这天地之间必定是先有了这汤汤之水,后才有这蜿蜒曲折的大峡谷,而这峡谷便是由太上老君赶着青牛拉着犁铧犁出来的。

这绝对是一个气度不凡的传说。天地混沌之时,洪水漫漫,上天便派遣太上老君驱青牛下凡犁河,青牛拉着犁铧一路由西向东犁出长长的河道,引导洪水归海。犁到老牛湾的地界时,天色昏暗,一道灯光突然从东边的天宇间射来,青牛一惊,便拉着犁铧掉头向西狂奔,慌乱间嘴和鼻子撞到了对面的石崖上,青牛旋即掉头向东而来。受惊的青牛在漠漠苍穹之中不经意间犁出一个代表道家最基础的宇宙观来,冥冥之中仿佛是上苍专门为道家天造地设的一个大大的精神符号。

老牛湾关于青牛犁河的传说或多或少有点附会道家的主张,而这个鬼斧神工的大弯却昭昭然于天地之间,仿佛是大自然在不经意中在大河南北的分界线上留下的一个诡异的烙印。

研究中国古代历史走势时不难发现,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称为中国的中原农业帝国无时不为北方的游牧部落所侵扰。商周时期的猃狁,秦汉时期的匈奴,两晋时期的鲜卑,隋唐时期的突厥,南北宋時的契丹,明代的鞑靼瓦剌。而且这种侵扰发展到一定时期,便取而代之。自唐宋以来中原的农业帝国基本上是间隔着由中原的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交替统治,魏晋以后中原帝国是鲜卑人的天下,唐宋以后是蒙古人的天下,明代以后是满人的天下。这种游牧文明和农业文明的博弈,便从黄河中上游的南北区域开始。老牛湾是黄河上游流向中原大地的拐点,被当地人称为“乾坤湾”的太极八卦图的南北两极,西北部分正好为内蒙古鄂尔多斯高原的余脉,东南部分为通向中原大地的关隘。在黄河一衣带水的南北两极就像太极八卦图中的阴阳二极,按照古人对山势阴阳的划分,山北为阴,山南为阳,这样北端的山崖则为阴极,南端的山崖则为阳极,两极正好背负着游牧和农耕两个文明。按照道家的理论,太极八卦中的两极从无极到太极,一直处于相依相斥物极必反的的状态,而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亘古千年的较量,不也正是在相依相斥相互融合相互征伐的状态之下演绎的吗?

道法自然,自然而然。老牛湾的大河之道,“道”亦有道,两个文明按照各自的“道”在大河两岸碰撞交融,繁衍生存,生生不息。如果单从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看待古代的中国,其实在大河上下居住的民族不外乎是游牧和农耕两大民族。由于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不尽相同,致使他们生产生活的方式也有着极大差异。而这种自然环境最大的不同就是,北方干旱少雨,南部雨水充沛。干旱少雨的地区植被稀少,土地极易沙化,对于古代靠天吃饭的原始自然生产条件来说,干旱地区农作物种植不足以维持生计,因此养畜游牧成了北方民族最主要的生产方式。而恰恰相反的是,南部地区雨水充沛,即使山川纵横,土地没有北方草原广袤,但其植被丰盛,风调雨顺,极易农作物生长,因此一直是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农耕民族的天堂。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南北水土的差异,造就了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两个不同的文明群体。农耕民族以土地自养,过着男耕女织安居乐业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而游牧民族一直以“马背”为摇篮,逐草游牧,漂泊不定,居无定所。两个民族在历史的长河里就像道家太极八卦图中的阴阳两极,在游牧和农耕两个“道”上结伴前行。他们一个与狼为邻,与马为伴,养成了自由奔放乐观豁达的天性;一个幽幽南山,采菊东篱,养成了内敛封闭悠然自得的性格。地域的差异和生产方式的不同让他们一个贫穷,一个富庶;一个丰衣足食自给自足,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文明的交流因此成为必然。农耕民族手拄锄头懦弱儒雅;游牧民族弯弓射雕纵马驰骋,所以文明的交流方式总是在和平与非和平两种方式之下进行。和平的方式是开市、纳贡、封赏,非和平的方式是侵扰、攻伐、占领。

两千多年来,两个民族的文明在老牛湾的黄河拐点附近碰撞交融耳鬓厮磨。从赵武灵王胡服射骑,到王昭君塞外和亲;从拓跋氏迁都洛阳,到寇准澶渊盟约;从朱佑樘隆庆议和,到吴三桂引清入关。游牧民族的铁骑温柔地踩踏着中原大地的禾苗,化干戈为玉帛成了两个民族文明交流的主要方式。赵武灵王脱下长袍,换上短衣,扔掉锄头,拿起长弓,用游牧民族的强悍,铸就了燕赵大地的盾牌,让一个农耕民族称霸一方;王昭君不再感到塞外的凄凉,她用儿女情长的青丝,连接了大汉和匈奴几代人的和平;拓跋氏更为狡猾,手拿锤凿从大同的云冈一路开凿到洛阳的龙门,用佛家的禅宗联通了两个民族隔阂的心灵;澶渊退辽的寇准,化干戈为玉帛,让黄河两岸的农人们偏隅一方;朱佑樘开边互市,让一个叫三娘子的蒙古女人流芳百世;只有最后一位引清入关的汉人吴三桂与南北朝时期的汉人“儿皇帝”石敬瑭在文明的交流中将自己的家园拱手相让,做了赔本买卖,被永远钉在农耕民族道德的耻辱架上。

物极必反泰极否来,由黄河缠绕并肩牵手的两个民族,宛如太极八卦图中的阴阳两极,在融合中又不断排斥,蒙恬征伐匈奴的四十万大军,卫青霍去病越过阴山的快骑,杨家将金沙滩的挽歌,岳飞满江红的怒发冲冠,文天祥零丁洋里叹零丁的哀声……一幕幕历史的活剧由两个民族你方唱罢我登场,让一道高墙从此与大河蜿蜒并行。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在黄河流入中原拐点之上的老牛湾,与黄河握手的那道高墙在一代代民夫的夯歌声中为两个民族极端的交流方式划出一道血与火的灿烂弧线。

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当我第一次站在老牛湾的古堡之上,极目四望由天际而来的滔滔大河和在苍莽的山梁上游走的边墙,我一直在想,如果老牛湾这个极具道学意义的地貌真有阴阳交替的话,那么除了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在亘古千年的苍宇下博弈外,这条河和山梁上的边墙是不是也各有阴阳的一面呢?

阴者自然是这条河了。一条大河阴柔而富有母性,游牧民族饮马大河,甩鞭牧羊,血色残阳间,羊欢马嘶;农耕民族逐水而居,放歌田园,桃红柳绿处,鸡犬相闻。两个民族同依一条大河繁衍生息,大河以母性的情怀延续了两岸生生不息的血脉。

那么这道边墙呢?在老牛湾的拐点处自秦汉以来,一道高高的墙就出没在大河的上下,像一条游走的巨龙时隐时现在河岸的山岭丛中。秦始皇走马修边墙,秦长城在老牛湾北部三十公里的地方;魏晋南北朝修长城,长城已经回归到老牛湾的南面;辽金时期关城林立,著名的杨家将戍边守关,关城的大致方位在雁门、宁武、偏头三个关隘之处;最让人触手可及的是明代边墙,在老牛湾的河岸上与黄河直接交汇。边墙像一道挺拔的脊梁从柔弱的大河里升起,泾渭分明地让两个民族在历史的进程中有了各自的担当。

站在老牛湾的古堡上环顾四周山脉,这里简直就是古代长城的“百老汇”。黄河边墙自北向南从老牛湾出发,一路随着河岸逶迤而行;稱为万里长城的“次边”横跨老牛湾,残破的烽堠昂首仰望东去的群山;拱卫京畿的三边、四边以及内长城都依托老牛湾天险一字排开,有如一道道迷宫中的门槛,愈发让纵横交错的群山迷雾重重。在六百年前大明王朝的版图上,老牛湾和它所在的偏头关成了九边重镇最为重要的边关要塞之一,而错综复杂的边墙永远像一位血性的汉子让两个民族最坚韧的毅力从他隆起的脊梁上迸发出来。

如果说边墙的阳刚之气,首先要说那些手拿石夯吭哧吭哧分外卖力修筑边墙的人,而在史书的记载中我们能找到他们坚挺的背影的却是一个叫王玺的总兵。

王玺是成化初年山西镇的总兵。对于成化年间的历史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成化皇帝沉迷于年长他十九岁的万贵妃的故事,时经五百多年,只要谈到万贵妃,人们大都会怀疑成化皇帝朱见深对万贵妃的恋情带有某种神经质的病态。一个年长皇帝十九岁的女人,还专宠于皇帝,还不择手段地祸害皇帝的骨肉,险些让皇帝断了血脉,这样歹毒的女人咋还会得到皇帝如此疯狂的恋情呢?甚至在万贵妃去世后,皇帝咋还会悲痛地说出“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的凄婉之言呢?一位皇帝用毕生的情感来宠幸一位年老色衰的嫔妃,在中国古代五百多位历代帝王中,成化皇帝朱见深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一个。而恰恰是朱见深这种有别于一般皇帝的心态,让我们看到了大明皇帝内心中最为孤独和柔弱的一面,也看到在这道边墙之下演绎的历史事件对大明皇帝人格的形成,影响是何其深远。

从老牛湾北去四百多公里的边墙之上有一个残破的城垣,这里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之变”的发生地张家口市怀来县土木村,成化皇帝朱见深的父亲明英宗朱祁镇就是在这里被瓦剌部落首领也先俘虏。随着叔父朱祁钰登基政权的转换,原本是太子的朱见深一下子沦落为一个被人侧目的郡王。后世的史学家揣测,大概朱见深对万贵妃的依恋便是源于那一段急转而下灰暗的人生经历。年长的万贵妃在那段特殊的岁月里用自己母爱般的柔情抚慰了朱见深战战兢兢幼弱的心灵,让原本孤独无助的皇子在冰冷的深宫大院里得到了一丝人间温情。

王玺修筑黄河边墙便是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之下开始的。应该能想象出,后来夺门复辟的明英宗朱祁镇面对那一段耻辱的历史,对修筑边墙的重视程度一定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种大悲大喜之后的情绪,让这位两次登上宝座的皇帝对亲者愈亲仇者更仇,不仅诛杀和罢黜了所有对他不忠的大臣,而且对边疆防御有了彻底清醒的认识,这种情绪直至影响了几十年以后的成化皇帝朱见深。

王玺原本是太原左卫的将领。洪武二年,即公元一千三百六十九年大明帝国在山西西北部设立太原五卫,偏关属镇西卫统辖。在以后近百年的时间里,随着蒙古部落频繁入侵,偏关北部营堡逐渐增多,偏关由镇西卫治下的一个所更改为守备,专门把守关口。到宣德四年偏关更置山西镇总兵官,王玺在成化初年被擢升为都指挥佥事,专门守御黄河七堡,一个三品武将一跃成为镇守三关的总兵官,足见朝廷对他的器重。王玺也没有辜负朝廷的重托,都指挥佥事的职责是协助都指挥使分管屯田、操练、验军、抚恤等事务,所以他对于屯田操练的士卒具有绝对的管理权,这让升为总兵官的他萌生一个念头。在他看来瓦剌也先部落的铁蹄仅仅依靠几个独立存在的营堡再也无法阻挡了,要不亲帅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的英宗皇帝也不会轻而易举成为也先的俘虏。他认为山西镇的当务之急就是重新修筑边墙,替代北部六十里之外的那道破败不堪的大边。他的条陈很快得到朝廷的许可,于是他亲自督促修筑了从老营丫角墩到黄河老牛湾全长一百二十里的边墙,形成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万里长城最为壮观的山西段长城。为了防止瓦剌部落横渡黄河入侵,从老牛湾开始,沿着黄河东岸又修筑了一百二十里的黄河边墙。可以说王玺在任山西镇总兵期间修筑的边墙,基本奠定了明代外长城在山西的大致形态,从军事建筑的角度彻底加强了大明王朝北方军事防御的能力,王玺因此得到满朝文武的赞誉。

修筑全长二百多里的边墙绝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按照明代卫所的编制,整个镇西卫全部士卒也就五千六百余人,这么浩繁庞大的工程,除了士卒是主要劳力外,征调民夫修筑边墙应该是最主要的力量。而且修筑边墙所用的材料,除了石灰、砖石以外,就连就地取材的泥土都必须在高温的锅里蒸上半天,灭杀泥土里的微生物后,才可用来和生石灰按一定比例混合作为夯土来修筑墙体的。据说这样做的原因是,墙体里没有微生物,边墙才不会产生碱土而被“碱剥”。完成这样繁琐浩大的工程,可以说在成化初年的长城沿线应该是户户出力家家冒烟,一道坚固的边墙硬是在万千边民紫燕衔泥般的劳作中一寸一寸延伸在黄河岸畔的山梁之上。

2014年的夏天,在中国作家协会的支持下我到偏关县定点深入生活,曾亲眼目睹了当地政府为发展旅游业而重新修复一段黄河边墙的工程现场。由于有现代化的机械作业,工地上的工人很少,墙下仅有三个搅拌三合土的工人,而墙上却只有一个工人操作夯土机。是时夕阳西下,夯土机有节奏地发出“咚咚”夯土的声音,打破原本宁静的黄河畔。陪同我一起参观的当地研究长城的老专家秦再珍老师向我介绍说,边墙仍旧是按照过去“一尺三寸”的标准来修复的,就是将一尺厚的虚土夯实为三寸,尽管打夯机代替了过去的石夯,但边墙修复起来还是相当缓慢,而且造价不菲,恢复一米的边墙大约就需要十多万元资金。秦老师的话让我禁不住去想象六百多年以前这里修筑边墙的情景,那时这里一定是万马齐欢人头攒动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士卒们赤膀上阵,和着《打夯歌》的节拍,一起手举石夯,让悠扬的号子声和打墙的石夯声在黄河两岸回旋不绝。

王玺是一介武将,可他更多的却是习韬略谙文事,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儒将。他在长城沿线为将二十余年,为番人所惮,为廷臣称赞,据《明史》记载他于弘治元年病逝,朝廷赐祭葬,赠恤有加。黄河与长城两个亘古千年的文化图腾在老牛湾交融,它们一起组成一个大大的“人”,组成了中华民族不朽的灵魂。那道黄河岸畔的边墙虽然没能彻底阻挡蒙古人的铁骑,但以王玺为代表的万千先辈却用自己坚挺的脊梁和冲天迸发的阳刚之气为这个“人”字写下了大大的一撇。

在定点深入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我曾两次走近老牛湾的古堡。在炎炎烈日下感受这个百年古堡所遗留下来的沧桑与荒凉之美,寻求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在这里交融的痕迹,探寻黄河之上“乾坤湾”和这道边墙中所蕴藏的太极八卦图的秘密。古堡和古堡所在的老牛湾尽管现已成为一处旅游胜地,但由于地理偏僻交通不便,这处幽谷仍旧保持着百年来的苍凉与古朴,仍旧像老庄哲学中的瓠瓜一般在自然的风霜中诉说着一个道法自然的极普遍的道理。

沿老牛湾四周的城堡走上一圈,第一印象是老牛湾到处都是石头,路是石板铺的、房子是石板砌的、院墙是石板垒的,房子内的地是石板铺的,炕也是石板铺的,连茅坑上的茅梁也是石头做的,整个老牛湾就是在一个巨大的青石盘上。老牛湾石头多而土头薄,守着一条河却要靠天吃饭,雨水稍不充足,地里的庄稼就像断奶的孩子一副蔫不拉叽的样子。老牛湾的农业生产条件如此脆弱,却留住了一个村子的村民,与这里作为古代城堡要塞和黄河渡口不无关系。据史料记载,老牛湾作为明清两代的边防要冲,在明代设防守员一名,兵150人,在清代战备废弛后,依旧设把总一名,兵丁76人,而且当南北没有战事后,长城沿线的兵丁准备扔下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卸甲归田时,朝廷却一道圣旨将他们就地转为边民屯垦务农。另一个是老牛湾河水较深而且水流平缓,一直是沟通内蒙和山西的水陆码头,在北同蒲铁路未开以前,黄河水运还是主要的运输方式时,这里一直是黄河之上南来北往的货物集散地之一,商业较为发达,因而就有更多的人来这里扳船或做商业物流的生意。这两个因素让老牛湾成为杂姓较多且一直生生不息的村莊。

在进入堡城的路口上,一些村民摆出当地产的酸枣、红腌菜、蛰萌、杏干等土特产出售,由于天气炎热,更多的是卖刚从冰柜里取出的冰水,一瓶矿泉水卖3元,在这么个苦焦地方价格低得让人咋舌。我借买水之机,和路边的一位姓魏的老大爷聊天。老人告诉我堡子下面有一个魏家大院是他们家的祖屋,几年前老牛湾旅游开发时当地政府以每平方米500元的价格买了去,又整体卖给开发商。当时只给房子做了补偿,而院子的钱却至今没有核算,所以尽管现在是旅游旺季,他们老牛湾的村民却不让开发商卖门票经营,以此逼迫开发商补偿他们余下的钱款。老人的话让我想起中午在郭家小店吃饭时,郭家女主人一再强调,下一次来直接给她打电话,就不需要掏钱买进山的门票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这样。我问老人他们祖上如何来到这里的,老人说不清楚,旁边的老人就说,是洪武二年从大槐树下搬来的。看来明朝移民影响深远,连山野村妇都能说上一二来。

老牛湾堡已经变得残破,沿西岸顺着石板路缓步绕城堡走一圈,可见城墙断垣残壁,夯土打实的土墙里裸露出层层叠叠的石板,这是老牛湾城墙与其他地方的区别之一。边墙作为古代的防御工事,横跨中国大陆东西,因而建筑材料也是因地取材。最为常见的材料是泥土和青砖,也有石块和沙粒。夯土筑城是非常普遍的建筑手法,老牛湾有土有石板,当年筑城的将士便将石板一并打入夯土,不仅节省泥土和筑城的时间,还使墙体更加坚固。据《山西通志》记载,明成化三年(1467年),偏头关总兵王玺在此修筑边墙,明崇祯九年(1636年)偏头关兵使卢友竹又在此建造老牛堡。堡前的“老牛湾堡”石碑上也记载了堡子的修筑事宜:右边竖行分别是“西路管粮太原府同知崔从教”,“钦差整□□风兵备山西按察司副使卢友竹”,“按□□□□□□题地书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左边竖行分别是“钦差分守西路偏头关地方副总兵都指挥官抚民”,“草垛山守备冯三有”,“崇祯九年岁次丙子寄秋吉旦”,“镇西卫千户黄二□”,“立”。碑文久经风霜字迹模糊,但从中我们仍旧能看出,老牛湾堡在边墙之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当年在偏关驻扎的“西路管粮太原府同知”、“山西按察司副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偏头关副总兵”、“草垛山守备”、“镇西卫千户”等军政要员都为老牛湾堡的修筑倾注了大量心血。翻阅史料才发现,这六位明代官员的官阶都在正五品以上。碑文中官阶的大小排列顺序,是以“老牛湾堡”几个大字为中心,由里向外排列的。首先是大字右边的部分为上位,依次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某,其次是兵备山西按察司副使卢友竹。都察院是明清两代最高的监察机关,左副都御史是都察院的副职,为正三品官员,主要职责是对外督抚。按察司与布政司、指挥使统称“三司”衙门,分别管理一省的司法、民政、军事等事务,相当于现在的省级公检法部门。偏关在成化元年(1465年)设立兵备道,专门整饬兵备,“三关”之中雁门关和偏关共设一个兵备道。兵备道道员一般由按察使和按察佥事充任。按察司副使是按察司的副职,为正四品官员。第三是太原府同知崔从教。明代山西设五府,其中晋西北属太原府管辖,同知协助知府分管具体事务,是府衙副职,为正五品官员。“老牛湾堡”大字左边部分的碑文为下位,由里向外依次是偏头关副总兵都指挥官抚民,草垛的守备冯三有,镇西卫千户黄某。总兵官和副总兵官一职原本在明代属于战时职务,没有固定官阶,关镇总兵虽然属于常设职务,但一般也由将官所在的具体衙门的职级来确定品级。偏头关为山西镇最早的治所,于宣德四年(1429年)设立总兵官,弘治十三年(1500年),由于鞑靼进入河套地区,东胜卫、开平卫已经丢失,偏头关成为要冲,设置副总兵官守卫。嘉靖二十年(1541年)改偏关副总兵官为总兵官移驻宁武关。总兵官和副总兵官都是由山西都司卫所的将领出任,五军都督府的后军都督府在山西设立都司衙门,“都指挥使”是都司衙门的最高军事指挥,为正二品官员。草垛山守备冯三友是老牛湾堡以东草垛山营堡的守备,因草垛山在边墙之上的特殊重要性,便专门配驻守备值守,为正四品官员。镇西卫千户黄某为正五品官员, 成化二年(1466年)偏关设立御守千户所,统领士卒1120名,专门守御偏关防线。之所以长篇累牍介绍修筑老牛湾堡的六位官员,是因为从中我们能够看到即使到了明代后期,鞑靼瓦剌已经不是大明帝国主要的威胁,但老牛湾和它所在的偏关仍旧是边墙之上的重要防线而备受朝廷重视,可见这种由边墙而生的民族分离之道已经走向极致。

进入堡内可见瓮城的两个残破门洞,堡内现存关帝庙、真武庙和观音庙。关帝庙门口立有两通石碑,一通为重修关帝庙碑记,为清雍正年间四月所立。另一通碑为建关夫子庙碑记,虽然碑文斑驳,无法识得立碑准确时间,但文中有一行上部单刻有一个“旨”字,左边一行刻有“康□□□岁在重光大……”的字眼,其行文形式与清代官文相像,由此可初步断定该碑为康熙年间所立。明清两代有“明修长城,清修庙”一说,老牛湾堡尽管在清代仍旧是屯兵驻军的要塞,但在堡内修筑关帝庙,应该也属常理。

站在庙门口,可一览黄河以东的峡谷,对面河岸上的一举一动尽在目击范围之内。从地理地貌上看,老牛湾两岸的河岸都是犹如刀割斧砍过的悬崖,在冷兵器时代,蒙古部落的战马再剽悍也难以跨越这万丈天险。在这里修筑屯兵的堡城主要是用来防守黄河以东内蒙与山西相连的地段,在老牛湾的东北部有一条黄河的支流“杨家川”,外长城横跨黄河从川底一直向东延绵。

在老牛湾堡的北部有老牛湾墩,墩身保存完好,为青砖包裹的空心台墩,上下没有台阶,据说守望的士兵全凭绳索或梯子上下。悬空入口处的上方有匾额,刻有“老牛湾墩”四字,署款为“万历岁丁丑夏”,即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站在古堡后面民房顶上,极目眺望黄河北岸的内蒙古高原,云淡风轻,山脉纵横,于是总在疑惑古代将士不管瓦剌还是明军,看着这苍穹之下迤逦的风光,咋会大开杀戒呢?总在怀疑这些古堡边墙是不是就是一个遥远的童话呢?在古堡的后面立著一块“公主千岁千千岁”的石碑。碑石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这仿佛才是一个老牛湾现实的版本。和硕四公主请求康熙皇帝解禁开边,让汉人到塞外开垦,开启了历史上有名的“走西口”,河民感念和硕四公主的功德便在老牛湾立碑纪念,这种祥和的局面才与大河两岸天高地远的风光相匹配,反而战争的对峙仿佛成了一种传说,在喋喋不休地诉说人性的贪婪。

“明修长城,清修庙”。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真正大融合的时代应该就是从古堡内三座小庙飘起袅袅青烟的时候开始的。那通和硕四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的碑,仿佛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阿里巴巴的咒语一般,为一段民族大融合的历史打开一道尘封已久的石门。据清道光版《河曲县志》中《移驻县治碑记》记载:“自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圣祖仁皇帝特允鄂尔多斯之请,以故河保营得与蒙古交易,又准‘河民垦蒙古地,岁与租籽。”游牧民族在坐稳中原大地的花花江山以后,一改过去的“穷兵黩武”的政策,认为民族交融才是国家长治久安之本,所以昔日长城内外的“黑界地”“黄界地”的禁锢终于被新的开边放禁修生养息政策所替代,边墙之下戍边屯田士卒的后人终于开始了踏踏实实的自由生活。于是历时三百年多年的走西口,从此形成中国近代史上与下南洋、闯关东并驾齐驭的移民大潮。而和硕四公主便是康熙大帝远嫁蒙古和亲的女儿,皇帝的旨意多一半就是由这位公主建议的,而且边墙之下的“河民”在蒙古后套租地垦田多得益于这位和硕公主的关照,因而一块感恩的石碑便在两省之间的老牛湾悄然耸立。

在边墙与黄河牵手并行的地方,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在千年的进程中,交融媾和已成为昭昭大道,大自然的造化和人类不断的自我否定让历史的天空愈来愈呈现出灿烂夺目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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