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边缘的记忆
2017-07-19聂力翔
聂力翔
城市是一个符号,并富有极其强烈的个性色彩,它不但带给人惊喜,也带给人失落。城市既有梦想的光辉,也有真实的陷阱。既有幻灭的渴望,也有意外的收获。城市被称之为现代文明的风暴中心,我们置身其中但不由自主。一座城市的魅力,在于身处其中时,我们厌倦它的喧闹与污染,讨厌它的华丽与虚浮,厌恶它的欺骗与冰冷,但又离不开它,很多时候,又被那种灯红酒绿所诱惑,一旦真的离开,还会去想它、思念它。
在经济快速发展的今天,我们已经被城市包裹了严严实实的外装,尽管我们渴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怡然景色,也向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惬意,但我们无法真正回到乡村。因为,我们已经被城市以及它的各种诱惑浸染了灵魂,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尽管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经历很多事情,但最终留在生命中的只有几个人和一座城市。而且,这座城市会伴随他走向生命的终结。一座城市,甚至它的某一个角落,都承载着历史并记录着一些人的生命壮大还渗透着朴素的风情。所以我始终坚信,一个人与一座城市的融合与岁月密切相关。一位名人曾經这样说:“一个人在50岁以前与他赖以生存的城市是同步的,但50岁以后尽管他还与这座城市朝夕相处寸步不离,但会感到陌生与疏远。因为50年来的城市形象已经牢牢地盘踞在他的脑海里,融化着他的情感塑造着他的生命。”其实,城市无论大小无论新旧,其活力更多的是被年轻人所带动着,这是因为,生活的元素总是被年轻人激活。中年以后,人与城市渐渐疏离——每一个人都渐渐成为城市的历史坐标。但是这种疏离感,为审视和解读城市制造了一种深刻的内涵。
今天,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城市的灵魂。他们以自己的经历和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点亮了座城市的路灯,然而又在塑造城市居住者的灵魂。这种共通的灵魂肝胆相照有情有义。也成为每一位年迈者铸造城市历史的特有方式。换句话说,每个人的记忆中,都与他生活的地方相关,记忆的流淌,使一座城市的颜容、色彩、体型以及性格不断得以扩充与延伸。
我相信每个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怀旧,往事不断涌上心头,在眼前不停地晃动。所谓怀旧,就是缅怀过去,远去的岁月和消失的时光,以及那些只在记忆中存在的旧物和故人。故乡的老屋、黄昏下的泥墙和院子中间那棵爬满故事的老槐树,以及那一张张在岁月中被剥蚀的脸。所有这一切,都是记忆中时常涌现的人和物。怀旧是一种情绪,是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必须趟过的一条河。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可以成为一种哲学,也可以成为时间隧道中的一盏灯。今天,它已经成为一种当下的流行文化被广泛使用,甚至变得时尚而成为一种品牌。怀旧迅速成为一种当下的时髦。
与父辈人相比,我们是有幸的。因为,我们这一代人比父辈们多念过一些书,多少有一点知识和文化,也有能力把不断涌上心头的往事以不同的方式记录下来,让家人和朋友们分享我们那个特殊年代的人生经历、困惑、迷茫以及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因为我相信,时间虽然无法改变我的故事内容,但可以改变我的叙述方式。
我的老家在山西北部的原平县,1950年,我的父亲在他20岁时,离开故乡原平来到太原铁厂(太钢前身)谋职。1952年,19岁的母亲也来到太原,我出生在太原市北城区一个叫程家村的地方。改革开放之前,它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自然村,盛产水稻和蔬菜,算是一个比较富裕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再往后,程家村的土地不断被扩建中的太钢占用,村里的劳动力大部分走进太钢,成为名副其实的钢铁工人。传统的农村和村里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今天的程家村,早已被快速发展的经济所包围,高楼林立,商业繁华,不知道还有几人面朝黄土终年耕种。或许,那些土地早已被开发商征用,成为名副其实的城中村。程家村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曾伴随我成长。长大后,我也走进了太钢,成为一名真正的钢铁工人。随着时代的步伐和社会不断进步,我的工作和生活也发生着变迁。后来,我们家从程家村搬到太钢的生活中心尖草坪区,生活环境和居住条件有所改善,而且一住就是几十年。重要的是,我们从以及习惯了的物质匮乏和平淡的生活中,亲历了中国的改革开放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包括我们眼前日新月异的景象,我们亲眼看到中国、看到山西、看到太钢所发生的变化。尖草坪作为太钢职工的一个庞大的生活区,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以说,我是这种变化的亲历者和见证者。直到退休,我一直在尖草坪居住,从早年的萧瑟荒凉、野狗出没、杂草丛生、空旷无人、到处是坟墓,风沙席卷着厚厚的黄土,昏天暗地的野地,到今天的繁华和拥挤,怎不让人感慨万千呢?所以说,我为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尖草坪人”而感到骄傲,感到自豪。
太钢地处太原北部,是中国重要的能源和原材料工业基地。早在1912年9月,孙中山到山西太原视察期间,发现山西是“有天赋之煤铁之源,前途不可限量”。孙中山的这一见解对山西民族工业的发展和壮大产生了最直接的影响。1932年元月,阎锡山开始在太原筹建西北实业公司,同年6月,西北实业公司炼钢筹备委员会成立,并且初步决定建设一个中小型钢铁联合企业。1934年8月,占地300亩的西北炼钢厂在当时的太原市城西北的古城村正式开工建设。在20世纪的三四十年代,西北炼钢厂在血与火的锤炼中的传奇故事,正是中国近代民族工业在屈辱中顽强崛起的缩影。1949年4月24日太原解放,西北炼钢厂更名为西北钢铁公司。1952年9月,太钢成功冶炼出新中国第一炉不锈钢,开创了中国钢铁工业崭新的篇章。新中国的成立,经过一系列的扩建,太钢生产规模不断扩大,焕发出勃勃生机。2000年9月,太钢50万吨不锈钢系统改造工程全面开工。该项目的建设投产,标志形成了年产100万吨不锈钢的能力,已经进入全球不锈钢“十强”行列。2016年7月,太钢以129.64亿元的品牌价值再次跻身中国品牌500强,成为上榜钢铁企业中排名第五的钢铁企业。
尖草坪地处太原市北部,早年是城市的边缘地带,归太原市北城区管辖,现为独立的市属行政区。半个多世纪以来,尖草坪始终和太钢紧紧联系在一起,成为太钢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早年的“十里钢城”美称,显现出它是太原市的一个重要景观,城市与乡村由这座现代化的钢铁联合企业而划分开来。
1960年,我刚刚五岁,记得太钢进行了一次罕见的大搬家。就是按照职工所属的单位而调整居住地,父亲所在的太钢第一炼钢厂的职工家属全部调整在条件比较好的21宿舍。那是一个夏季的傍晚,父亲下班后带着两个徒弟,开着一辆桔黄色的黄河大卡车来到我们居住的24宿舍帮助搬家。那时候,家里东西不多,家家如此。只一车就将家里所有的东西搬到21宿舍。可谁知单位分配的房子却出现了失误,被别人住进去了。因为是深夜,领导只好安排我们临时挤在21宿舍一钢厂工会主席孙某家,东西暂放在他家门口,结果遇上了大雨,幸好有塑料布遮挡,第二天我们搬进了平房,后来,我们家在这里竟然居住了近40年。
我们居住的21宿舍大门隔一条马路的南侧是一个菜市场和太钢体育场,那时候全国十大钢厂的体育活动很多,有摔跤、武术等,尤其是篮球比赛更是吸引人们的眼球。父亲是个篮球迷,每到晚上总要前去观看,而且还喜欢带着我去,我看着看着就睡在父亲的怀里,比赛结束散场时,我也随着流动的人群醒来。距离体育场不远的东北面就是太钢俱乐部,后來改成舞厅,现在是太钢老年大学和市民活动广场。经常放映电影,还经常邀请省市剧团来演出。在我的记忆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化活动还是比较丰富的。各类体育比赛和各种文艺演出,在物质匮乏的时代给人们带来许多欢乐。大概是上世纪90年代初,尖草坪建起了立交桥,我们居住的21宿舍的马路上也建了一个弧形横跨桥,取名为“钢虹桥”,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现代化景象。
“文革”来临时,我上小学四年级,停课近一年,除了在家玩,也经常回老家原平小住。那时尖草坪街改名叫“钢铁新街”,尖草坪是“文革”中派性和武斗比较厉害的地方。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尖草坪也是地痞流氓活动特别猖獗的地方,普通老百姓的正常生活收到干扰。直到1983年严打,情况才有所好转。那时候商品短缺,物质匮乏而供应紧张,吃粮定量供应,成人每月28斤,小孩由每月7斤到20斤不等,细粮(大米、白面)占总量的35%,其余就是高粱面、玉米面和小米,有时侯还卖点红薯,都算是粮食。油、盐、酱、醋、糖、肉、蛋等全部凭票供应,买粮用粮票,买布用布票,后来买大件(自行车、缝纫机等)用券票,但仍然紧张。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在尖草坪21宿舍门口的菜店买菜,早晨一开门人们蜂拥而上,毫无秩序地挤成一团,就是为了抢购刚刚卸下车的南瓜。一个七十来岁的白发老人好不容易挤到前面苦苦哀求:“卖给我点南瓜吧,我孩子多粮不够吃。”可是那个“狠心”的售货员始终置之不理,因为环境太乱,吵闹声遮盖了一切,她也不知道该卖给谁了,但我清楚地看到那位老太太一直在那里苦苦哀求。后来我也无奈地离开了,也不知道老人买上了没有。在当时,为了买供应粮,常常是半夜起来排队,一直等到天亮开门才能按顺序购买。而粮店的墙上,依然还有许多弹孔深深镶嵌其中。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物质匮乏和商品紧张依然没有得以缓解,有人从河北带回点花生大家还很稀奇。但是,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不吃粗粮了,主食每日大米白面。当生活有所改善的时候,我们还觉得过于奢侈和浪费,似乎觉得有些对不住什么。过惯苦日子的人啊,面对每日的大米白面,心里还有那么一丝犯罪感。“文革”十年,人性被严重歪曲。
一个不堪的时代已经结束,上世纪五十年代遍地荒草的尖草坪和六七十年代遍地狼烟的尖草坪已经成为历史,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经济繁荣与腾飞之后崭新的一个地区。今天,这里高楼林立,路桥交织,绿色成荫,面貌焕然一新。新世纪之后,为了发展经济,政府还设立了尖草坪区,为将来的发展与壮大打下良好的基础。
一个人有一种风格,一座城市有一种风景,一段人生有一片风情。其实,我既是在写自己的人生经历,也是在描述一座城市的某个角落被时光与岁月掩埋了的历史。在城市中展开脚步,在城市的历史里延伸回忆,在自己的阅历中刻上城市的年轮,在他们的甘苦中蕴含着城市的变迁。城市的某一个角落与我们的成长,与我们的衣食住行密切相关。
其实,现在的尖草坪每天都有新生的关于自身的东西,同时每天都在消逝着。我只是生长在尖草坪众生中的一员,经历的都是普通事情,过得也是日常生活。每个人对自己生活与成长的地方都是有感情的,内心深处都有要想说的话。其实,尖草坪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它与太原市的其他什么地方没有差别,也没有那么多传奇的历史和故事。都是尖草坪这样一个容纳了中国最具特色的大型钢铁企业,也就有气量容许在它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对它的任何书写。我相信每一位在尖草坪生活,内心对自己和所在的地方依然怀有诚实想法的人,都不难理解我的回忆所流露出的真实情感,以及其中的相同和某种差异。倘若真能如我所愿,我的内心便会更加踏实,我不想辜负故乡的亲人,以及我生活60年的那片土地。
日常生活与个人成长的历史,是整个历史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对于社会发展的承载与反映,提供了动力性的源头。社会的文明与进步都必须通过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的行为实践得到贯彻。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今,尖草坪的变化之快超越了人们的想象,与从前大不同了。我一直在想,如何使这个地方的人们在飞速发展与现代化的多样性面前,既能对传统有所传承,又更加开放地应对未来,需要在对历史的回溯中寻找行动的依据,特别是对大众生活的回望与关照,是必不可缺的。
尖草坪虽然地处城市的边缘,但它不是一部百科全书,它的历史也不是多样化的。但它却存在着精神的历史、文化的历史和发展的历史,同样也存在着个人生活史。也就是说,形形色色的历史与现实构成了尖草坪的存在,从而体现出尖草坪的历史文化与物质精神价值。在我接触的众多的尖草坪人当中,也许在物质上根本没有沿海人或者生意人的富足,但尖草坪一些人的精神里面不缺少“贵”的元素。他们坦率、淳厚、直接、宽容、仗义,更重要的是,他们敢于承担并坚持自己认定的道理。这样的性格,也使尖草坪所拥有的故事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我无意要给尖草坪人的性格特征下一个定义,只是在我个人信任人品和性格中,确有这些高贵的东西存在,而且至今依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