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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遇而安话平安

2017-07-19崔巍

黄河 2017年2期
关键词:上善若水书法

崔巍

引言:逸园一瞥

站在大门口,乍一看,和别的农舍别无二致,两扇朱漆大门,一棵挺拔的国槐,门楣上有题字,门两侧有对联,门内不时有狗警觉的低吠声。墙头探出的果木枝梢,葳蕤生色,俨然一个家境富裕、人丁旺盛、日子红火的致富农家。

但是,你若驻足细察,立刻会悟到有别于农家的气象来。门楣上有书家题写的“逸园”二字,门两侧的对联则是同一书家挥洒的一副寓意深长、广采博撷、荟萃而成的妙句:玉润金和风清宝树,礼耕德种露浥书田。步入门内,扑面而来的是一尊虎踞般巨石,花纹斑驳的石面上篆刻着如许名言佳句,桂馥兰馨,贻谋燕翼。若能受邀登堂入室,立即就有才高八斗的曹植名篇《洛神赋》巨幅四扇屏撞入眼帘。从入门到入院再到入室,这浓烈书香味,能把人醉倒。这时你会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坐落于农舍群中的另类——一个文化人的归隐处。

此公是谁?题字撰联者“曹平安”即主人也。

有知情者或许会问,此公不是供职于省作家协会吗?他咋要在东涧河村建座逸园,作为退休归隐之地呢。

说来话长……

一 无奈离家

1955年秋天。金风萧瑟,黄叶满地。十五岁的曹平安跋涉在去太原的路途中。事出无奈。他虽学业优秀,可惜录取名额有限,择优只能淘汰他这个富农子弟,为了赓继学业,只好到太原去投奔娘舅。娘舅的经历有点沧桑,青年时代,先是和高小同学、后来成了名作家的西戎一道投奔抗日决死纵队,却不幸负伤归家了。伤好后复又投军,则投到了同样抗日的国军行列,从事无线电发报工作。朝代更迭后,他因是技术人员,无甚“罪大恶极”可言,被留用在太原二完小(后改为五一路小学)从教。他曾投书二舅,二舅赞他有志,答应了帮他。于是,他便先在家乡打工赚钱,积攒盘缠。曾给当地的花纱布公司修建工地打工挑土,担子沉重,他身小力弱,硬是汗流浃背,灰头土脸,磨破肩膀,苦熬苦受了月余,赚足了路费,然后扛上被卷行李,抄近道步行两天来到临汾汾河岸边。河风浩荡,河水冰凉彻骨,更糟的是去河心坐船要经过河滩上的百米泥淖。落脚龇牙,拔脚困难,不时滑个仰面朝天,或跌个屁股墩儿。到达临汾乘火车时,已成了个泥人儿。亏是有好心人指点,才买票登上去太原的火车。这段投奔史刻骨铭心,晚年忆及犹不寒而栗。

去时,怀里揣着舅舅家“文庙巷11号”地址的信皮。路过五一广场时,城垣颓废一片空旷,但见一堆堆土丘,还有一棵棵已经落叶的大树。坐三轮车到舅家,左弯右绕,同样艰难。好在找见舅舅也就找见了希望。先是做了该校的工友,负责烧茶炉,摇铃打扫等各类杂活儿,到了冬天,则还得负责给每个冰冷的教室生火取暖。这项工作最为头痛,煤糕火易灭,入夜,用煤泥封火更是个技术活儿。几乎每天都难免有的教室灭了火,得重新生火。常常是,烟雾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咳嗽得快把肠子咳出来,还难免遭埋怨看白眼。他的心性在这时受到相当大的考验。为求生存,为求学,他都得忍著挨着,忍不了,挨不住,就只好回到家乡,再在富农子弟阴影下度日。

工友生活虽苦,但毕竟是学校,每天可听见琅琅书声。他就利用一切机会聆听那琅琅书声,竭尽心力去汲取那书声中的知识养分。后来,干完活计,每每在晋宪老师代的班上旁听语文、算术,更可喜的是该校还有个藏书不少的图书馆。他像头小牛犊闯进绿荫丰茂的原野,偷偷地尽情啃咬,咀嚼。他的勤学被舅舅和该校的校长老师看在眼里,次年便破例让他参加了升中学考试。原来基础就好,来舅家这段时光,更是自强不息,他竟以优异成绩考进了赫赫有名的太原六中,而且一入学就被定为六中二院办的《红星报》主编。这个身份使他暂时摆脱家庭出身带来的阴影,也激励他更加庄敬自重,要为自己的人生闯出一片天地来。

期间博览群书,使他知道了“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名句。这句话犹如电光石火击中了他的灵魂,想起离家出走的原因,以及来太原的种种际遇,瞻念前途,更觉应以此为圭臬去安身立命,做事做人。

从此,他有了水的性格:随遇而安,适应了在各种艰苦环境下去进取求生。举例来说,求学期间,为了吃饭,不得不在课余时间去拉烧土卖钱。一车烧土从刨到拉运,再到变现,仅可得八毛钱。虽然微薄却欣慰至极。拉烧土的粗活他干,针线细活他也手巧得很,出门在外,凡事都得靠自己的一双手。同学中有富家子弟换下被面弃掉,他便将就着换上,以减轻就学费用。皆因舅舅是旧人员讨生计,薪水微薄;家中虽有富农之谓,早无富可言,穷得叮当响,为继学业,他只能以苦求学。当然,学业不会被耽误,反而成了激励。更为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良师徐崇寿,徐老师盛年时曾是阎锡山的侍从秘书。此公博古通今,满腹经纶,尤长古文,讲课口才不是很出色,但批改作业却是无人可比肩的高人。不仅字、词、义方面的错误难逃他的法眼,徐老师除亲自为他批改古文作业外,还诱导他如何熟读《古文观止》中的名家名篇。一个旁听生能受教于如此良师门下,乃三生有幸也。他一生长于默背暗诵,许多古今中外的名言佳句,就是这样日积月累下的,并且是他晚年的书法作品中信手拈来,一挥而就的内容,成为他书法作品中最叫人称道的亮点。

不觉三年中学光阴度完,并被学校破例留下来当了老师;消息传到家乡,戴富农分子帽子的父亲,脸上绽出欣慰,舅舅舅妈也为能及时收留他就学成才而自豪。最高兴的还是他本人,瞻念前途一片光明,不仅逃脱了家庭成分的阴影,而且在省城立住脚,有了师道尊严的职业,颇有点“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的志得意满。

二 铩羽返乡

但是,欢颜尚存,阴霾已至。“六二压”政策突降城市,一夜之间,他成了“六二压”的对象。更让他痛苦的是,那时他已有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心中的“绿蒂”便是同校同届,同样被留校的满族姑娘关美英。关美英不仅人样俊俏,吸人眼目,性格也柔顺贤淑,走到哪里都有追慕的目光。他们不同班,彼此间也无缘交言,但双双留校后,彼此之间就有了仔细端详互生爱慕的绝佳机缘。平安因学业优异留校让美英怦然心动,而美英则因心灵手巧留在校办工厂,也让平安产生了伉俪可遇不可求的渴望。彼此羞颜难启,但一经美英的班主任点破,也就两情相悦,撕掳不开了。

但是,命运却非要把他们拆开。平安必须返乡务农,校方曾以这样两句话做他的工作:“年轻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啊!”理由堂而皇之,但底蕴却是他系富农子弟。这让平安欲哭无泪,原以为离开故乡,就离开了家庭成分的阴影。命运由不得自己,他想喊声冤枉,说破在家庭成分上的隐情,还原他的真实成分,可一来校方并没有敲明亮响作为被压回乡的理由,二来还原他的真实成分,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审时度势,只好忍了。

分离时,有过泪水盈盈,有过叹息埋怨,但势不可转,也就只好认命。

这时,上善若水,随遇而安的理念,起了镇痛止悲的作用,而且有了进一步的参悟。既然善利万物而不争,那就因势利导,顺水推舟。离开太原时,曾去向老作家西戎辞行过,如果说,徐崇寿是他学业上的高人,西戎则是改变他命运的贵人。原来西戎同其父亲也是同学,他来太原后,曾被舅舅引见过西戎一面,后来还带着初中时写的儿童剧习作去过。西戎慧眼识珠,看他小小年纪就带作品来见他,看过后,还把作品推荐给一位叫郝汀的儿童作家看。也许对他印象深刻,当他道出要回乡务农的因由后,西戎的慈颜现出了凝重,先是沉吟不语,忽又提笔疾书,给在蒲县时任县委副书记的熟人写了封举荐信。当时,他不敢奢望什么,没想到,正是这封信成了日后他在逆境中的分水岭,此是后话。

正式返家时,正好也是秋季。雁阵掠空,鸣声凄楚;他虽然也往朝南方向走,却比往冰天雪地上走还心寒。掐指一算来太原已有七个年头,多少往事,历历在目,不由潸然泪下。

幸亏有恋人关美英陪伴,他赶紧止住泪滴。美英也是眼窝红红的,她知平安心里那份儿苦。一个家庭成分不好的农家子弟,好不容易从农村拔挣出来,现在则又要铩羽而返,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她深知这个节骨眼上,她的态度与取舍对平安意味着什么。马克思说:一步实际行动,比一打纲领还要紧。她的实际行动便是伴他回到家乡,并且带着西戎的那封推荐信,一同去见了那位县委副书记。

一个待嫁的城市满族姑娘能够以这等勇毅抛头露面,送一个落魄的农家儿子回乡,也就等于告诉世人,这个人我跟定了,任山高水远,天低云暗,也不离不弃,相伴终身。果然,就在平安回乡的第二年,1963年阴历八月十一,就同他举行了婚礼。与其说这是一种选择,倒不如说是一种眼力。关美英好眼力,事实证明,他选定了曹平安,也就选定了一生的幸福。这一点愈到晚年愈看得清晰明白。

然而,晚年人生全方位的幸福,毕竟不是从天而降,而是由年轻时联翩而至的苦难铺出来的。

关美英一走,曹平安便被安排到菜园种菜,时逢冬日,他每天得挑着粪桶给菜园积肥。人生落差太大,从省城中学教员到菜园挑粪农人,真是斯文扫地。可他一想到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也就随遇而安了。天天挑粪,慢慢儿也就不觉累不觉臭了。但是,随遇而安,并不等于就向命运彻底低头俯就了。相反,他的心一天也没沉沦过。既然到过省城,也就开了眼界,既然做过徐崇寿这样的耆宿弟子,也就有了开阔的胸襟,自觉实践开孟子的“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肌肤……行拂乱其所为”名言。心想:眼下不正是“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良机!同一件事,换一个角度去思考,人生境界就会有天渊之别。曹平安正是从种菜挑大粪中,孕育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当时的希望是重新端上公家饭碗,再就是不辜负美英的痴情,共同在太原建立一个幸福家庭。当然,这得有机遇。

三 从头再来

机遇总是垂青于有准备的人。

到了回乡后的第二年夏天,改变身份的机遇来了。那机遇是,县高小颇孚众望的张树人老师在北京做手术(他所代的班上的学生大都是县委领导的子弟),立即牵动了县委领导,并在全县寻觅可以接替者。这时,西戎写的那封推荐信显了灵,县上很快就派人找到他,把他从农家菜园当宝贝似的,顶替到张树人老师的位置上。他是见过大世面的,再加上知识、口才、板书样样皆出色,几节课下来博得满堂喝彩,很快就被县上破格录用为正式教师。人生从此有了关键的转折,富农子弟又变成了公家人。这件事的意义,恰似黑奴转变了身份。

时光如逝水,不觉在這座转变命运的学校教书六年,又调到一所初中戴帽的五七学校待了二年。从教时,不忘写文章,日积月累中,在小县城竟文名渐显,被调到县委通讯组。县上舞文弄墨者甚多,但是,真正能把文章攻掠到省报、《人民日报》者就寥寥了。平安天赋聪颖,且又勤学不辍,他有这样的本领。小县城不是他长久落脚容身之地,他的心在太原。妻儿在哪里,哪里才是家。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次鸿书频传,传的是亲情之间的依恋,传的是劳燕分飞的互慰互抚。那种割舍不断,偏又人分异地,那苦楚,那泪水,彼此都尝了个够。一年又一年,早等盼得身心俱疲,度日如年了。

早日结束这份苦日子,成了他的当务之急。但这一切都得靠默默的努力去争取,而那争取只能凝在笔端上去实现。笔端上寄托着妻儿的渴盼,因而能够激发灵感,写出华章。果然,他的通讯报道与采写屡屡出彩,不断见诸《山西日报》,甚至上了《人民日报》。于是就有了长驻省城的机会,这样照顾家的时间就多了。

这段漫长的岁月,最为煎熬人。但这种煎熬,也使他越发笃信上善若水理念的博大,使他更加坚定了随遇而安,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处事为人方略。只要内心有目标,有信心,不沉沦,不泄气,终有善报到来。具体而言,就是做人软,做事强;做人软就不遭嫉,没摩擦;做人强就必须干啥都干出个叫人折服的样子来。

回思这段落魄回乡,后又长驻太原可以照拂家小经历,无一不是上述理念的印证。把这段岁月说成路遥知马力,不错;说成是金子放在哪里都闪光,也行。有此小心谨慎和不屈不挠的努力,他于1975年又等来西戎第二次提携相助。第一次相助,是西戎的那封举荐信,使他有了从教的机会,改变了身份;第二次依然是西戎先生的一封信,却已是借调信,要把他调进省文艺工作室。西戎不仅是著名作家,也有一颗怜惜人才、奖掖后进的菩萨心肠。自从他俩相识后,彼此间就有了一种割舍不断的情谊。平安敬之如父执,西戎则凡有提携机会就想起家乡这个晚辈俊彦。第一封举荐信,曾被冷藏了若干时日才显了灵,这次的借调信,则立竿见影,几乎一路顺风,一路绿灯。西戎是家乡名人,无人不晓;而平安这些年在县上则成了公认的俊杰英才,加之为人低调,处事平和,广结善缘,因此也就没任何磕绊阻拦,两个月之后,便到省作协的前身——文艺工作室和西戎、马烽一道工作了。

离开太原十三年,历尽艰辛终于又回来了,一家人先在妻子工作的机床厂分给的十二平米的小房子住下。一家四口挤在其间,逼仄可想而知,他的逸园梦想,就是在这时孕育,并且梦想成真的。当时曹平安和妻儿在相拥落泪后,又欢天喜地了。喜事接踵而至。调回太原没几天,忽一日马烽、西戎亲去下榻处看望他们一家人。马烽西戎从“文革”的重灾中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立即惊动来众多围观者。有此造访,马老西老很快就在作协的平房中给他一家分了一套三十平米的住房。从革命战火中走过来的老一辈,真正是共产党人们楷模,无论在提携人才,还是关心、解决下级实际困难,都是那般随风潜夜、润物无声。

四 翰墨蹊径

掐指一算,曹平安到省作协工作已有四十一年。先是在《汾水》编辑部从事草创工作,后因人员慢慢扩充壮大,不断往进调人,他因早在县里就入了党,便到办公室管了机要(必须是党员)。后来又去过基建、总务科,最后落脚于创联部,一干就是十九年,直到退休。就工作而言,他在作协各个部门走马灯似的转了个遍。按他的话说,走到哪里都淡泊名利,低调做人,做好本职,立足服务;走到哪里都遵从上善若水,随遇而安原则;从不惹事生非,以和为贵,以忍为高。表面上,似乎给人一种胸无大志,平庸无为的印象;实际上,他在任何时候,始终藏着一个坚毅的理想追求,那就是对书法的痴情了。

细心人不难发现,他的工作岗位变动虽多,但有一样从没变过,那便是走到哪里,桌子上都离不开纸墨笔砚,抽暇练笔不辍。可称道的是连马烽、西戎这些老作家到了办公室也往往就着“摊子”练上一把。在他看来,要想在作协立住足,凭写作显然不行。作协乃藏龙卧虎之地,老作家早功成名就,难望项背,中青年作家成堆,一个个争荣逐茂,文名日炽。自己在县上虽是个脱颖而出的写手,文字可以在各种报刊上头版头条,可放到作协的丛林里,他就没了显眼处。要想叫人刮目相看,必须另辟路径,于是他把蹊径选在书法上。

这是极睿智的选择,睿智在他从小就有这方面的天赋。天赋得益于父亲启蒙,每年过春节时,父亲便写对联。出于好奇,他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的每个动作,从磨墨展纸,再到挥毫落墨,父亲那凝神静气的认真劲儿,有一种神秘感。而那浓浓的墨香味儿,则萦心绕怀。慢慢儿,在父亲的示范下,也捏起了笔……不过,真正对书法产生兴趣,步入规范,则受教于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张树人老师。那是在上县高小时节,张老师是他的语文课老师。语文课业中专门有“习仿”,即专门练毛笔字。张老师对学生的“习仿”非常看重,从横竖撇捺,到握笔坐姿,凡有涉书法,不仅严教苛指,以身示范,且在阅仿时,发现平安在这方面有灵性,便青眼有加,格外关爱。判仿时,常常在他的仿上画出一个个红圈儿,以示奖掖,俗语称之为“一挂鞭”。每当得着“一挂鞭”,他便心花怒放,练写得更加勤勉。在临帖中,古代书法大家,比较下来,他更喜欢赵孟頫的字。颜筋柳骨也临摹过。可能是天性使然,总觉得赵孟頫的字更和自家心性吻合。按他的说法,赵字养眼,咋看咋喜欢。习研中,他渐渐悟出,赵字其实也是柔中有刚的。

好一个柔中有刚,这不正是他此生做人的追求吗?上善若水,水就是柔的:水能随遇而安,但安中不也有水滴石穿之刚吗?

在书法上,他在追慕古人的同时,更仰敬家乡资深的老革命段云。段老早年曾留学日本明治大学经济系,抗日期间曾任过续范亭的秘书。解放后,一直在北京任部委级高官,业余则醉心于书法,不仅在书界评价很高,且在书法理论上也独出机杼,曾有过如下高论:“心正则笔正,骨刚书亦雄。临池师古人,熟后自辟径”。他的书法与书论,不仅在国内,就是在一衣带水的东瀛,影响也深广。

由于段云是故乡人,且和平安有一定的姻亲关系,一经识见,便被视为高足。有了这棵大树,在书法上也就得着了更高的平台,不仅有了登堂入室的便捷,还把平台延伸到和段老交好的京城书法大家,诸如黄苗子、董寿平身边。一来二去,他和段老早越过姻亲关系,成了无话不谈、信任有加的忘年交。段老每来山西视察工作后,必定会抽出一两天时间,在迎泽宾馆泼墨挥毫,给方方面面的求字者,酬以书法作品,而且戏谑为“还债”。“还债”时,平安总是召之即来,侍奉在侧。他把这看作难得的学习良机,不仅学字,更在学做人。段老“还债”时,一笔不苟,分文不取,把写字当作一个怡情悦性的圣洁天地,快意人生。这一点对平安影响甚大,并把段老这一书法操守,变为自己的金科玉律。他的书法,随着书艺日精,声名渐高渐远,求字的人也日渐多了起来。尤其是在晚年连续推出《曹平安闲墨》《曹平安戏墨》《耄耋碎墨》后,在书界声望日隆,求字的人纷至沓来,应接不暇,每每有人奉上酬金。在当今拜金主义日炽,书法界亦乱象迭出,有人拼命在书界弄个头衔,为的就是抬高标价。平安对书界的乱象洞若观火,但他不屑于顾,而是像段老那样:求字,来者不拒;酬金,分文不取。他管不了他人瓦上霜,自扫门前雪却可以做到,而且扫得一尘不染。

平安为啥能像段老那般,在酬金面前镇定自若,不屑于顾呢?这与他在逆境中铭心的“上善若水”,随遇而安相关。这一人生圭臬,使他得着的东西太丰瞻了。不仅赢得父慈子孝,儿孙满堂,且三个儿子个个出類拔萃,事业有成,并且合力为他在省城建起了逸园这样的晚年洞天福地。这在孝道式微的今天,堪称楷模。他和老伴关美英,虽都年逾古稀、银发飘飘,仍能随心所欲,遍走中外名山大川,享受无忧无虑的晚年幸福。

这份儿潇洒,环顾四周,能有几个?倒是一生为功名利禄所累,内心纠结,晚境凄凉者不乏其人。

“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一千古名言,知者甚众。但能落实到随遇而安上,可就寥寥了。曹平安的一生可是真正落到实处了,而且落实的道行很深很深,比如他在身世上的隐匿之深,谁人能够像他做得豁达大度?

尾声 喜剧人生

人皆知曹平安有着富农成分身世,殊不知这身世把他冤枉了。

正因为这一冤枉,使他少年时代就走出家乡,而且戏剧性地又被“六二压”压回了家乡。

推本溯源,他其实是冯家的后裔,冯家的成分可是贫下中农。

事情得从他爷爷辈说起,亲爷爷冯有山务农,农闲时节则捎带跑高脚,按时髦说法应是搞流通的。爷爷人到中年时出了意外,一次赶脚住店,和一个同样赶脚的在店中嬉玩,不慎被一脚踢中裆部丢了性命,撇下孤儿寡妇四人。父亲上面有兄有姐,奶奶面临人生挫折,马脚不乱,在改嫁前,先为早亡的丈夫配了冥婚,又为成人的大儿子娶了媳妇,没了挂碍,她才带着一儿一女改嫁曹家。曹家家大业大,可惜人丁不旺,曹姓爷爷有一弟一侄,妻亡后成了三条光棍。曹爷爷与其说看中了奶奶的模样,倒不如说是相中了父亲这个十二岁的男孩。男孩眉宇间有英气,举手投足亦让他心生怜爱。然而,事情正在撮合时,冯家不干了,理由是寡妇可以改嫁,但不能带走冯家子息。曹家则坚持,若不让带男孩,这门再醮亲事就吹了。幸有中人疏通,两家最后达成如下协议:“一子顶两门”,即父亲可以姓曹,但日后生下的儿女,第一个姓曹,第二个则必须姓冯,以此类推。若是国泰民安,这个协议能顺利执行,平安恰是老二,该姓冯。可叹正逢兵荒马乱的1940年,连命都难保,哪能记得起协议,他一落地便姓了曹。为“补牢”之计,俟后其子嗣均归宗冯姓。

待新政权建立,曹家定为富农,冯家则定为下中农。于是,曹平安按协议本该是冯姓的贫下中农后代,却阴差阳错成了不能依靠,只能夹紧尾巴做人的富农子弟。

正是这一阴差阳错,使他此生有了不顺当,不平安。在阶级斗争弦儿越绷越紧的苦难岁月,他本应号呼奔走,还原回真实的身世,可他硬是没去讨这个公道,而是吸纳了“上善若水”的古人智慧,在逆境下以随遇而安的方略,一直走到晚年。

好人一生平安!曹平安前半生虽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可他真还如其名字一样,平平安安过来了。

逸园有幸,平安有福。

目前,他的第四本书法作品《逸园濡墨》正在运筹付梓,那将是他的人生一个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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