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水河畔觅旧踪
2017-07-19杨卫
杨卫
我的老街
年龄越大,越容易怀旧。或许这是因为时间的压缩作用吧。人走得远了,后面的路,反倒越来越长了。故乡的老街,对于我,就是一串长长的回忆,总是能够给我提供美好的想象,帶给我无穷的回味。常常,当我困顿的时候,只要回想起故乡的老街,心里都不免会为之一振,涌出一股暖流,呈现一生的滋味。
我的故乡在湘北地区,是南洞庭的重要门户。连锦不绝的雪峰山脉,在这里趋于平缓,形成一片开阔的冲积平原,谓之洞庭平原。一条发端于湖南城步苗族自治县北青山的赧水,与一条发端于广西资源县越城岭的夫夷水,从左右两源合并于邵阳县双江口,转而为资江,再流经邵阳、新化、安化、桃江等地,从我故乡穿过之后,汇入洞庭湖。因此,我的故乡,也是资江上最为重要的转运码头。
资江是洞庭湖的分支,与另外的湘江、沅江和澧江并称为四大流域,纵横交错、穿梭于潇湘境内。湖南自古之所以被誉为“鱼米之乡”,与这四条江河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充足水源不无关系。一年四季川流不息的河水,不仅适合于水稻和各类水生动植物的生长,而且也给丘陵地带陆路不甚便利的湖南,带来了水路上的发达。所以,古时湖南境内的城镇,大都是位于江边,沿河而起,在风水上更有河北筑城为阳、河南建市为阴的讲究。我的故乡,坐落在益水之北,故而得名益阳。
关于益水,古文献里多有记载。但大都语焉不详,隐约其辞。因此,也给后人留下了许多悬念与猜想。益水是否就是现在的资江?或是另有其它源流?历来都有不同看法,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不管分歧多大,有一点恐怕大家都无异议,那就是益阳的先民们择居于此,确实是因为这里依山傍水,有着适宜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
据考古发现,早在新石器时代的晚期,益阳境内就有了人类居住,在此牧猎耕种,繁衍生息。如果追溯起来,距今已有五千年左右的历史。东周以前,益阳区境属《书?禹贡》所载九州中的荆州管辖。战国时期为楚国黔中郡属地。公元前221年,秦灭楚后,立长沙郡,下设九县,益阳作为其中的一个县,由此得名。算起来,就城市的历史而言,益阳已经有两千多年了。
据说,益阳也是目前中国仅存的四座两千多年不曾更名的城市之一,可见其性格之顽固,历史之悠久。其实,只要略晓一点历史知识,就能知道历史上不少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都曾跟益阳发生过联系。比如三国纷争时,红脸关公就是在此演绎了一出“单刀赴会”的英雄故事;比如唐宣宗时,宰相裴休也曾在此护法讲学,留下裴公亭等著名的历史遗迹……
但尽管如此,益阳相比邯郸、成都和即墨这三座两千多年没改名的历史古城,无论是就其影响力,还是知名度,都要略逊一筹。不过,这倒成了好事,因为恰恰是这种边缘状态,为世人所忽略,反使其躲过历次战乱,也幸免于现代化的过度开发与建设,以至于今天仍还保留着一条明清古街。而我,就是出生于这条老街上的。
其实,我的祖籍并非益阳,父亲是山东泰安人,1953年从西安邮电学校毕业之后,为响应国家号召,主动申请南下到湖南来工作,这才奠定了我作为益阳人的基础。据说,父亲留在益阳,完全是由于母亲的缘故。因为父亲到益阳后不久,便认识了益阳本地出生的母亲,并很快坠入爱河,以至于回绝了调省城长沙工作的机会。这也真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该错过的会错过,该相遇的必会相遇。
我和益阳老街结缘,便是由于父母的结合。之前,他们住哪里,经历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待我出生时,我们家就搬到了老街上。现在我还记得,我们家当年住的房子,是老街上为数不多的砖瓦房,乃一幢旧式的二层小楼,我们家在二楼。那是益阳市邮电局的一处老家属院,我们住的小楼,是家属院的后面一排,前面均是青砖加木制的小平房。故而,从我们家的阳台放眼望去,能够看到前面和周围一大片乌溜溜的黑屋顶。
这些由木材与青砖混合建筑的黑瓦房,就是遍布于益阳老街之上,最为典型的明清建筑了。它们大都是就地取材,取当地的山石、树木等材料建筑而成。就其风格而言,一方面结合了湘西山区建筑的某些特点,如用麻石打基、以木材做梁等等;另一方面也借鉴了一些江南水乡的建筑模式,如以青砖砌墙、用黑瓦铺顶等等。由此而形成一种独属于益阳老街上的建筑风格,呈现出遵循自然、巧于取舍、开合有度、公私分明的实用美学特征。
此外,这些建筑的内部,也颇为复杂和讲究,往往是以二合、三合或是四合天井院为基本单位,用一个又一个的天井院落,将房屋与房屋之间,以及房屋与过道、楼层之间有机地组合起来,再灵活地布置卧室、客厅、厨房等用房,既合理安排了采光与通风,又给单一的住房,赋予了变化的空间。真可谓虚实对应,既独立又整体,既丰富又无比协调。
我们住的那个家属院,名为院,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一个天井,只不过是翻新了,属于新式的天井。在我印象中,我们院的那个天井,要比一般民居的天井大一号,而且还铺上了水泥。或许,这是因为邮电局征其作为家属院后,拆旧补新,加以改造之后的结果吧。
但尽管我们的天井院,已经旧貌换新颜。可是,除了我们的那幢二层小楼,左邻右舍的房子,仍旧是低矮的青砖木屋,透着明清时期的古朴气息。如果从我们楼上下来,要出门的话,就得跨过那个水泥板的天井,然后再穿越这些老屋。我还记得,这些老屋分布在两边,其间有个走廊,益阳人叫巷子,完全是封闭式的。因此,巷子里非常昏暗,只能从两头借光。不过,巷子那头甚为撩人,因为穿过去,便是益阳当年最为热闹的临兴街了。
临兴街属于益阳市大码头片区,听名字就知道它当年兴旺的程度。在我出生时,虽然是“文革”时期,到处都在抓革命,临兴街早就脱去了昔日的繁华,但仍不失为益阳的商业中心。当年益阳老城最为气派,也最为高大的几栋建筑——-大码头百货商店、副食品商店、益阳饭店等等,就坐落在我们街边。而老益阳的市政府、银行、邮电以及商业局、粮食局、航运局、新华书店等机关单位,也都与我们相距不远。所以,那一带是老益阳名副其实的中心。
事实上,在陆路交通尚不发达的年代,大码头作为水运的交通枢纽,几乎成了益阳的最大门户。大码头的“大”字,就是因之而来。不过,听老一辈说,更早的老益阳,其繁华地段,并不在资江上首的大码头这边,而是在下首的西门口、南门口和东门口一带,那才是益阳古城的城郭。但是,明清之际,随着越来越多外来人口的迁入,尤其是资江上游宝庆(邵阳)、新化、安化等地的“排牯老”,即排筏工人,将益阳作为温柔乡与安乐窝,纷纷落户于二堡、三堡和大码头这片,并大规模地输入外来文化与外来思想,带来无数的商机,也就将益阳老城的中心,逐渐引向了大码头一带。
正是因为大码头一带,掺杂了不同地方的人,融合了不同地区的文化,所以,这一带的生态极为丰富,可谓三教汇聚,九流云集。上世纪八十年代,迁出大码头之后的我,初涉社会,又曾回到此地玩耍過一阵。那时候,在益阳街上玩,只要是从大码头出来的,其它地方的年轻人都会敬畏三分。原因就在于大码头这一带的人,彪悍勇猛,喜欢霸蛮,有着码头文化的传统。我记得,有一次我受了别人的欺负,还专门跑回大码头搬过救兵。当然,这些都是年少时的轻狂与躁动,是我搬出临兴街多年后的事了。
回到过去,大码头遍布着酒楼茶肆,宅第店铺,以及戏院、钱庄、赌馆、烟舍等等,既是益阳的商业中心,也是益阳的建筑博物馆。在我儿时,这里许多地方还保留着明清时的原貌,除了大码头百货大楼、副食品商店、益阳饭店等几栋新式洋派建筑以外,其它建筑都还是旧式的模样。这些建筑用青砖、黑瓦为材料,与木梁、木柱、木窗、木门等相结合,辅之以木雕、石雕和凌雕为装饰,形成一种既美观又实用的民居风格,也充分体现了益阳人兼容并蓄的性格。此外,古老的麻石街,贯穿于这些青砖木屋之间,将街头巷尾巧妙而有机地连接起来,又赋予了老街幽深醇美的古韵。
我儿时,大码头上面的二堡、三堡以及下面的东门口、南门口一带,仍还留有不少这样的麻石街。父母常带我一起去老街走亲串门,因此,我很早就体会了老街的古韵,闻到过老街上的烟火气息。那时候,如果从我们住的临兴街出发,往上走依次是群众街、永清街、聚庆街、新兴街和涌泉街,往下行则是福星街、乾元街、西正街和东正街,其街长延绵不断,有整整十五华里。其时,两边还没有出现什么高耸建筑,有的只是一些错落有致的老店铺。
这些老店铺的铺面并不大,均是青砖木屋的结构,经年累月,风吹日晒,早已斑驳褪色,泛起了陈旧的深褐色。但屋子虽然破旧且不宽敞,可店铺和商品种类却很丰富,既有百货店、南货店、杂货店、粮油店、肉食店、花布店、糖果饼干店、槟榔烟丝店等等,也有切笋子的、磨米粉的、修洋伞的、补鞋的、编簟子的、扎灵屋子的、卖刷把子的、炒瓜子的、摆小人书的小摊小铺……真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因此,这些店铺里经常热热闹闹,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乡民。这些乡民或是乘船而至,或是步行而来;他们有的挑着箩筐,有的挎着竹篮,一个个东张西望地穿梭于老街之上,总是能够趁兴而来,满意而归。
那时,汽车还很稀有,老街上除了单车,能够载人的,就只有人力车了。这些人力车和着单车,一起在老街上出出进进,跑来跑去,给老街增添了不少色彩。印象最深的,还是黄昏时刻。每到此时,逛街的人流渐渐散去,挂在街边电线杆上的广播,就会照例响起。而随着广播声响起,老街上的一些居民,便会纷纷往麻石街边摆出桌椅,有出来乘凉的老人,有趴在那里写作业的孩子,还有一家人热气腾腾围坐一起吃饭的情形……诸如此类,以暮色为背景,在渐消的夕阳下,共同演绎出老街温馨而安详的一幕,让我至今仍还记忆犹新。
因为益阳是个移民城市,码头文化盛行,故而,也引起一些善心人士的担忧。所以,历来都有人在此兴建庙宇,至近代甚至还有不少西洋人,不远万里跑到益阳来传播福音,在此兴办教会,建立教堂、学校、医院等等。凡此种种,都是这些善心人士和布道者,希望借助于宗教信仰的力量,移风易俗,为益阳塑造纯朴敦厚的民风。
据说,过去十五华里的益阳麻石街上,曾有九宫十八庙。它们分别是五福宫、帝王宫、天后宫、药王宫、福星宫、万寿宫、紫云宫、乾元宫、南岳宫,以及关岳庙、玉皇庙、地母庙、师公庙、水府庙、魏公庙、白马庙、财神庙、轩辕庙、七公庙、张飞庙、天符庙、城隍庙、明星池、神农庙、葛公庙、江神庙、圣庙等等。而教堂与教会也同样分布甚广,不仅城内有五马坊的信义大教堂,城外的资江对岸,即桃花仑一带,也屹立着信义神学院、信义医院、信义中学、信义小学等许多教会建筑。只可惜我出生在“文革”,那时的民间信仰,均已被迫停止。所以,我没有感受过那种浓烈的宗教氛围,对老街上的信仰情况,也是知之甚少。
1975年,横跨资江的益阳大桥建成通车之后,我们家便由资江北岸的老城区大码头,迁到了资江南岸的新城区桃花仑,自此搬出了老街。不过,虽然我离开了老街,后来一直生活在新城区,长在机关大院内。但老街作为我的出生地,其悠远的历史感与浓烈的人情味,一直令我梦魂萦绕。
一晃数载过去了,我离开故乡益阳已经有二十多年,迁出老街则更为久远。如果不是听说老街要拆迁,我可能很难再回去,老街也就会成为我遥远的过去,凝固于我的记忆深处。然而,一个即将拆迁的信号,却犹如闪电,划开了我平静的生活,也唤醒我跟故乡的联系。后来,通过几位当地艺术家的联络,我参与了发起保护老街的计划。这对于老街上出生的我,当然是责无旁贷,属分内之事。其实,我们呼吁保护老街,不止是为了给自己留住记忆,更为重要的是,为古城益阳的发展,寻找自身独特的优势。
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在集体主义与功利主义的驱使下,迅速扩张,形成了千篇一律的发展模式。短期看,这种发展现象,似乎不可避免;但长远看,却使许多城市丧失了个性,也失去持久的竞争力。事实上,如今这种千城一孔的城市形态,其敝端早已经显露无遗。许多城市也开始了反思,甚至有些地方为了打破这种同质化的局面,不惜花重金来修筑一些伪古董建筑,打造所谓特色老街、特色古镇等等。从这个意义上看,益阳尚还保留着真正的明清老街,是件幸事,是天赐益阳人的福气,当地政府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而如何保护老街,将其有效地利用起来,开发成益阳独特的风景资源与旅游品牌,却是考验当地政府执政能力与管理智慧的关键所在。作为老街上走出来的益阳人,我只希望老街能够延续和发展,因为它是古城的灵魂,也是我的根……
我的小学
回想起来,我的读书经历,非常曲折,单就小学而言,就读过好几所。这是移民子女普遍面临的问题。因为我虽然出生于湖南益阳,但籍贯却在山东泰安。作为山东人的父亲,当年被学校分配到湖南来工作,虽然与益阳人的母亲结合,落户在了湖南,但几乎每年都要回山东老家探亲。这期间,也常会把我带上。所以,每到这时,我都要暂时中断学业。而往往再从山东老家返回时,我都错过了学期,也就很难再跟上班了。这时候,如果就地降级,父母会怕我丢面子。于是,只好将我转学,到另外一个学校去复读。于是,我读书经历中,也就出现了不断转学的情况。
算起来,我的小学,曾经读过四所学校。如果抛开在山东老家短暂读过的一所村小学,单就在湖南益阳读过的小学,就有三所。它们分别是原益阳缝纫机厂子弟小学、原益阳大渡口小学和益阳桃花仑小学。这其中,我读书时间最长,受教育最完整,也对我人生产生深刻影响的小学,当属桃花仑小学。
益阳桃花仑小学,是益阳最早的新式小学之一,前身为信义小学,是挪威信义会在益阳兴办的教会学校,始建于1905年。初建时选择的地址,并不在现在的位置,而在资江南岸的碧津渡下首,即后来的大渡口附近,也就是再后来的益阳航运局所在地。1910年,信义小学由资江边的碧津渡,迁至现在的桃花仑,围绕桃花仑信义大教堂,新建校舍和住宅区,扩大了招生,才初具规模,有了后来桃花仑小学的雏形。
说到挪威信义会,它与益阳的关系,可以说是渊源已久,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首先,它与近代中国开埠以后,大批西洋贸易与文化涌入有关;其次,也跟益阳作为资江门户的重要性,尤其是清末繁荣起来的大码头,作为资江最为重要的水上枢纽,因其贸易的繁荣,带来大量外来人口的聚集,而亟待精神认同与文化启蒙等因素有关。
众所周知,基督教虽然教派繁多,但核心教義,都是强调救赎,推崇博爱。正是这样一种宗教理念,支撑着他们的传教士,使他们带着殉道精神,不惧艰险,很早就沿着世界贸易之路,将他们的教义与上帝的福音,引向了世界各地。其实,早在唐太宗时期,基督教的聂斯脱里派,即“景教”,就已经传入中国。只是因为它的教义“上帝创世说”,与东方文化相冲突,后被皇帝下令禁止,从而未能传播开来。数百年后的元朝,基督教又曾再度来华,但仍因价值观的矛盾,以及元朝的覆灭而功亏一篑。直到明朝万历十一年(1583年),意大利神父利玛窦来到中国,以融入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姿态,调整其教义的传播方式,才得以使基督教在中华大地落地生根。但尽管如此,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仍限于极小范围,往往只是在士大夫阶层与沿海个别区域流行。
基督教全面进入中国社会,应该还是1840年,即门户被迫开放以后的事。由于两次“鸦片战争”中国均以战败而告终,使得当时的清政府不得不被迫开埠,接受世界贸易,从而也为西方文化的全面渗透,创造了条件。基督教从原来的沿海个别城市,大面积向内陆转移,正是随着贸易的进军路线,而不断扩展开的。不得不承认,这种被动的贸易关系,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不平等现象,也不排除个别传教士,心怀不轨。但就整体而言,贸易促进了发展,基督教则启迪了民智。尤其是基督教的救赎精神,从自我忏悔开始,为不平等的贸易竞争,而不断进行价值弥补,到内地建教堂、盖医院、办学校等等,更是造福一方,不仅传播了文明,也解救了许多苦难的中国民众。当年进驻益阳的挪威信义会,便兼有这样的使命。
话已至此,必须还得交待一下益阳当时的小环境。正是因为清末的门户开放,带来了商业的繁荣,也使得资江下游的重要门户——益阳,迅速发展起来。尤其是城外新开辟的“大码头”,作为资江当时最为重要的转运中心,吸引了南来北往的“排牯老”(排筏工人)、贩子、估客和商人等来此聚集,从而也就将城市中心引向大码头,掀起商业水运文化的高潮。“银益阳”的赞誉,就是出现在那个时候,可见,当年益阳繁荣的程度。
但尽管当时的益阳,水运繁荣,商业发达,可还是有一个极大的缺陷,那就是在十五华里的麻石街上,没有一所像样的学校。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严重的缺失。不仅如此,大码头兴起,催生出来的码头文化,也诱发了违背商业道德的诸多恶行,如强拦硬买、拖欠货款、不讲信用,甚至欺行霸市等等,可谓恶势力横行,黑社会猖獗。所以,急需一种道德力量来束缚。挪威信义会,就是在这种价值严重缺失的背景下,不远万里来到益阳的。
所谓信义会,是基督教(新教)路德宗的教会。“信义”二字取自该宗主要教义“因信称义”,强调的是信靠耶稣,而不在于履行教会的条条框框。该会主要分布于北欧各国与美国等地,进入中国内地,是从十九世纪末开始。
由于益阳大码头的乱象,以及礼崩乐坏的现状,引起了不少外来贸易人士的担忧。所以,信义会也随之将其作为拯救与启蒙的重灾区。据益阳县志记载,早在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陆续就有来自挪威、芬兰、美国、丹麦、德国等不同国家的近百名外国教牧人员,深入益阳各地传教。但是,后来对益阳贡献最大,在益阳投入人力、物力和财力最多的,还是挪威人。他们不仅在益阳建教堂,传播福音,而且还针对其道德缺失的现状,制定了一系列拯救人性、打造信义的人文工程。其具体规划是:由挪威基督教差会直接在益阳成立“中华信义会”(后改为湘中信义会),下办信义小学(后桃花仑小学)、信义中学(后益阳市一中)、信义大学(后益阳师范)、信义医院(后益阳市中心医院)、信义电讯(后益阳电信局)、信义教堂(后益阳市天主教协会)、育婴堂和瞽目院等等。我所就读的桃花仑小学,就是当年的信义小学。
在我读书时,中国尚未进入全面城市化的进程。所以,益阳还基本保留着过去的旧貌,与世纪之初的印象相距不远。那时,桃花仑小学的主体,还都是信义小学的基础。学校除了篮球场进行了改造,另建了一栋新的教学楼以外,其它建筑,大都还保留着旧式的模样。其中,有一幢老式的小洋楼,我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我们有好几个年轻老师都住在里面,而我却常常因为调皮,被他们喊过去训话。所以,那幢小洋楼,我进进出出是个常客。
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幢以大理石为基础,水泥砖为材料,建造而成的西式小洋楼。主体风格仍沿用了歌特式建筑的设计,保留了高耸的屋顶和尖形的拱门,以及修长的束柱、硕大的窗户等等。但也吸收了一些中式元素,尤其是借鉴了一些江南建筑的特点,比如白墙、黑瓦等等,从而形成一种东西合璧、中西融汇的建筑特色,呈现出一种兼容与调和的美感;洋楼有好几层,楼梯在楼内,沿着墙边向上盘旋,扶手均为石材,结实厚重;但楼板隔层,却是木制的,时间久远,早已老化开裂,人走在上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们的年轻老师们,均住在顶层的阁楼里,那些房子的开间很小,屋顶还是斜的,但倾斜的屋顶上,大都有一扇伸出去的天窗;透过天窗,能看到外面的参天古木,微风拂过,树叶微微颤动,犹如摇摆的舞蹈,启人联想……
此外,我印象较深的,还有我们学校的老校门。那个老校门,还是当年信义小学在桃花仑建校时的校门,虽经年累月,已显斑驳,但几经修缮与维护,仍然庄严地屹立在那里。它是由一个宽大的拱形门洞,与厚重的木质门板组合而成,旁边是厚厚的岩壁,涂着白粉;拱门上方铺着黑瓦,与校园内的建筑相呼应,连成了一片极具特色的建筑群;巨大的硬木门板,镶在大理石门框上,门板上面还用铆钉拼出一些装饰图案,无不给人一种肃穆感。那时,学校的大队干部们,常在校门口检查红领巾,而我和几个捣蛋鬼,又常因为没戴红领巾,被阻止入内。故此,我们会常在校门口跟大队干部们发生争执……至今回想起这些,仍觉得少不谙事,难为了当时对我们好的老师和同学们。
回到我们学校的所在地——桃花仑,其实,历史并不长。就这个地名而言,也是伴随着挪威人在此创业而出现的,不过百余年。二十世纪之前的益阳,老城区主要分布在资江北岸,南岸还是一片未开发的凹凸荒地。据史料描述,当时资江南岸的益阳,地貌就如同一个山字。山字的两边,由西至东,是相距十里地的会龙山和赫山,山字两个凹的地方,则是秀峰湖与大海塘,而中间这一竖,就是现在的桃花仑了。不过,这一竖的真实地貌,却要比两边矮很多,实际上只是一个近十平方公里的土岗。且当时也不叫桃花仑,而是以山上自然生长的植物命名,分别叫:竹山坪、茅草湾、茶树城等等。
二十世纪初,挪威人选择到这里创业,并把始建于碧津渡下首的信义小学也一并迁来,便是看上了这里的地理优势。那时候,洞庭湖几乎每年都要发水灾,而在资江流域,来得最早,也是来势最凶的水汛,被称之为“桃花汛”。大的桃花汛来到时,这片土岗的四周,都会被淹没掉,惟独这片土岗郁葱青翠,像是云海里的一仑山峰,屹立在那里。于是,挪威信义会便看上了这片福地,一致决定给这里命名为“桃花仑”。为了使这个地名,能够更加形象化和具体化,挪威人还专门从国外引进当时最为先进的桃树品种,不仅自己在此广为种植,还引导当地农民一起栽种。所以,不出几年,这里便桃树成林,一到季节,桃花就满山遍野地绽放。桃花仑因此也就名实相符了。
到我记事时,桃花仑的桃树,基本上已经砍光了。故而,我没见过那种花团锦簇的盛况。不过,我虽然没有在桃花仑见过桃树,但当年挪威人随同桃树一起种植的酸枣树,我却是见过许多,也吃过不少树上的酸枣。由于酸枣树生长速度极快,待我懂事时,这些挪威人种植的酸枣树,大都已是参天大树了。我记得,当时的桃花仑小学、市一中学(原信义中学)、老地委(益阳原为地区,1994年改为市,此为原益阳地区革命委员会所在地,其大部分地块都是原信义中学的所在地)等大院内,都有大棵大棵的酸枣树。我有几次逃课,便是和高年级的同学一起,偷着跑去地委大院里打酸枣吃。那种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情形,仿如昨日,至今仍还历历在目。
由于我小学总是转学,读书不连贯,再加上有点小调皮,所以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为此,父母伤透了脑筋。为了能使我的学习尽快提高,父母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将我从大渡口小学转学至桃花仑小学,就是父母为提高我的学习成绩,所做努力。现在说起来,可能转个学很容易,交钱便可以解决。但当时却并非易事,尤其是对我这样学习成绩差的学生,从较差的学校转入较好的学校,可谓是难上加难。
说到益阳大渡口小学,算起来,我只在那里读过两年书,时间是1976年至1978年。此前,也就是1975年,因母亲在益阳缝纫机厂工作的缘故,我在其子弟小学发蒙,正式步入学堂。但同年底,因全家赴山东探望奶奶,只好中止缝纫机厂子弟小学的学业。待再回益阳时,已是1976年春,早就错过了开学。所以,父母开始重新考虑我的读书问题,干脆就此把我转到了离家较近的大渡口小学。
再说说我们家。其实,原来并不在资江南岸,而是在老城区的大码头。1975年,首座益阳大桥修通前后,我们家由南岸迁至北岸,落户在了桃花仑的益阳邮电局。自此,我便在桃花仑一带读书、成长,度过了人生中最为美好的少年时光,以及最为骚动不安的青春岁月,直到20岁出头离开益阳。
回到大渡口小学,它跟桃花仑小学一样,都离我们家不远,只是方向不同而已。大渡口小学紧靠资江边,因为依着益阳过去著名的大渡口而得名。在益阳大桥尚未出现之前,大渡口是贯通益阳南北两岸的重要渡口之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过,随着益阳大桥的修通,连接两岸的纽带,被转移到了桥南和桥北,大渡口作为传统的轮渡码头,也就日益冷清了。大渡口小学正是在这个时候筹建起来的,是为了顺应北岸居民大量迁往南岸后,孩子们的读书需要。它出现的时间并不长,而且在我们这一届之后,也取消了小学建制,改为了初级中学。所以,包括许多益阳人,都不知道大渡口小学的存在。只是对于我,这所学校很重要,因为我后来又在这里读过初中。不过,那已是后话,此处按下不表。
我在大渡口小学读了两年书。1978年底,全家再次赴山东探望奶奶,我只好又一次中断学业,随父母去了老家。这期间,我曾在山东老家的一所学校插班,读了几天书,但因为不习惯那里的饮食,又半途辍学回了益阳。父母看我这样来回折腾,学习成绩日益下滑,甚为着急。这才有了将我降级,转入桃花仑小学的想法。但要进桃花仑小学,绝非易事。因为桃花仑小学是名校,其前身信义小学不必详尽,已出过何凤山等著名校友,单只说1956年更名以后,桃花仑小学也一直是益阳的重点小学。所以,要入该校,确实需要一些门路。
據我父亲后来透露,我当年入桃花仑小学,有好多人帮了忙。其中最主要的人物,是时任益阳教育局的贺局长。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一直很关心我的学习,为了能让我入桃花仑小学,他还专门给校领导写了信。其次,还有我父亲的另一位朋友姚医生,他夫人是当年桃花仑小学的教务主任。此外,知名儿童文学作家卓列兵先生,也为我进入桃花仑小学读书出过力。
卓列兵先生是我父亲的文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就开始发表儿童文学作品,我很小的时候,便在《红小兵》等杂志上,读过他写的小故事。因为我父亲也爱好文学,过去,卓列兵先生曾来过我家,跟我父亲一起交流,这些我都还有印象。那时,我父亲和卓列兵均是业余作者,除了文学创作,都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我父亲是邮电局的报务员,而卓列兵则是桃花仑小学的教师。因为这种背景和这层关系,为我读书之事,我父亲免不了要去麻烦卓列兵先生,而他自然也会鼎力相助。如此这般,有局长打招呼,有教务主任接收,又有老师的认可,我进入桃花仑小学,也就水到渠成了。
我在桃花仑小学读的那个班,名为新46班。之所以“新”,是因为这个班原本不在计划内,而是为应时之需额外添加的:一方面集中了当年从外校转入的大批新生;另一方面也吸收了本校的一些降级生,可谓是七拼八凑的组合。称其为“新”,也纯属是无奈之举。因为前面已经有了46班,而后面的47班,则属于下一年级了。所以,加个“新”字轻装上阵,也就有了我们这个新46班。
其实,不单我们的班次新、同学新,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新来的。她叫晏立新,原来在资江北岸的学门口小学教书,1978年调入桃花仑小学,首先就是教我们这批“杂牌军”。晏老师年轻漂亮,那时不过十七八的芳龄,正是美丽青春好年华。我现在还清楚记得,晏老师当时的模样:身材苗条,清丽雅致,透着一股清纯动人的美;她喜欢扎辫子,两根麻花辫,或垂于胸前,或耷拉于肩后,楚楚动人……多少年以后,我曾对外展示过我们的小学毕业照,有朋友看了当时的晏老师后,惊叹不已,追问我后来从事文艺工作,是不是因为当初受了美女老师的影响?我没有回答。但我想,人生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后来走上文艺之路,与晏老师的爱美之心,以及最早对我们的审美熏陶,应该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关系吧。
晏老师对教学很投入,其最大特点,就是能够与学生融为一体。也许是因为年龄差距不大吧,晏老师常能跟我们一起交心,甚至课后,还能跟我们一起玩耍。那时,晏老师就住在学校里面,她的宿舍就挨着我们教室。所以,我们有什么不懂之处,可以随时去向她请教。另外,晏老师的教学方法,也很灵活,懂得因材施教。我们班有个同学,严重偏门,语文和其他科目一塌糊涂,但数学却特别拔尖,经常能越过我们年级,做一些高等数学题。晏老师针对他的数学特长,不仅专门辅导,而且还推荐他去参赛,给他增加信心;再有,我和几个捣蛋鬼,不爱读书,喜欢运动,晏老师就干脆把我们组织起来,成立了篮球队,让我们发挥运动的特长;当然,对我个人而言,获益最多的,还是晏老师针对我们这些落后生,制定的一系列帮带计划。
所謂帮带计划,就是组织几个家住不远的同学,由成绩好的带成绩差的,成立学习小组,放学后集中到某位同学家,一起做作业,一起讨论,一起学习。这种办法确实很奏效,因为人是环境的动物,尤其是孩子,特别容易受到环境的影响。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晏老师把我们这些调皮鬼,与优秀学生放到一起,不仅可以让优秀学生帮助我们,而且还可以增加我们学习的信心。
关于我们这个学习小组,我必须隆重介绍一下。因为我们小组,不仅集中了我们班的几个班干部,而且她们也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晏老师的特意安排,总之,通过美的感召,我们几个调皮捣蛋的家伙,终于循规蹈矩起来,心悦诚服地开始学习了。
若干年后,随着微信的出现,我们失散多年的老同学,又通过微信建立了联系,并且还组了“新46班”的微信群。这之后,我回过几次益阳,也跟当年我们一个学习小组的几位女同学,如刘小燕、汤晖等一起聚过。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我依然还能从她们身上看到过去的那种纯真与秀美。只可惜,我们小组的另一位美女张冰,很早因病去世了,想着她的早逝,再想着她美丽的容颜,我不禁怅然若失。故人已乘黄鹤去,还有我们许多美好的时光……
不过,时光流逝,虽然改变了许多,但对于多数从桃花仑小学出来的师生,后来都还是往好里变了。学生们自不必说,从小到大,就是一路向上的过程。单说我们的老师,后来我们的班主任晏立新调到了广东,以优秀教师身份在深圳退休;美术老师盛景华,后来成了知名书画家、作家;音乐老师易可可,后来调入湖南卫视工作,成了重要的记者……由此,我想起了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的那句话:“上升的路与下降的路,都是同一条路。”或许,桃花仑小学,就是我们这些人命运的必经之路吧。
只是对于我,还是有些遗憾。我儿时上学走过的那条路已不复存在,随着城市化进程加速,我的家乡益阳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我曾经走过的路消失了,桃花仑小学的小洋楼、老校门等等,一概毁于现代化的轰鸣中。现在的桃花仑小学,被淹没在高楼大厦之中,据说已跟周围楼群连为一片。不过,我只是听说,却再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