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词语搏斗
2017-07-19赵勇
赵勇
《虚掩的门》(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是山西青年诗人悦芳的第一部诗集。读里面的诗之前,我先翻阅的是她为这本诗集写成散文的后记。她说:“我曾不止一次,迷失于文字的丛林。不知是把琐屑的生活写成诗,还是把诗变成实实在在的生活。我时常发现一种紧迫感旋转在我的指尖,不停地跳跃,我知道,美在用这种方式召唤我。”——这是一个不断被诗神眷顾的人,我想。滚滚红尘中,还能与诗神为伍,至少说明她的顽强和执着,她还坚守着心中的那份诗意。再往下看,就发现了她写下的这段文字:“诗,不过是每个人灵魂深处的一个固有情结,每个人身上都萦绕着一种天生的自然的诗意。只是在人生的路上,有的人放逐了诗歌,有的人却坚定地要抵达诗歌的本质。诗与我们,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它在时间之中,和我们平行,之间的距离肉眼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感应,语言是它的本质。通往语言之途,就是和经验搏斗之途,每个诗人都筋疲力尽。”
说得真好!而我也从中读出了弗洛伊德和海德格尔的某些意味。因为前者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每一个人在内心都是一个诗人,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去,最后一个诗人才死去。”后者则写过《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一书,里面探讨的是语言、经验与诗歌的关系。那句广为人知的命题——“语言是存在之家”——就是他在此书中思考的一个结晶。
这么说,悦芳读过海德格尔?我觉得应该读过。或者至少,她是熟悉海德格尔的许多论述的。带着这样一种“前理解”走进这本诗集,果然也就发现了海德格尔所谓的“思”与“诗”的许多痕迹。
这部诗集分为五辑,分别命名为“囚禁”、“对话”、“时光”、“存在”与“幻象”,把它们串在一起看,那里面就有了一种浓浓的哲学意味。或者也可以说,她选中的每个词语似乎都是那些大思想家(比如加缪、巴赫金、伯格森、海德格尔、萨特、拉康、贡布里希等等)须穷其一生苦思冥想的重要范畴。在这些范畴之下,是诗人时而写得显豁但更多的时候却让人略感神秘的诗句。显豁者中,我首选《我哭了》:
八岁那年。父亲对我说/你该上学了/我从他手中接过书本、铅笔、三角板/我上学了。父亲却走了/我没有哭
二十八岁那年。母亲对我说/你该成家了/我从她手里接过尺子、剪刀、针和线/我成家了。母亲也走了/我没有哭
今天,我三十八岁了/没有人再对我说什么/家乡的紫荆芥也该成熟了吧/想着想着/我哭了
这是一首明白如话的诗。在这种朴素的表达中,我们除能读出一种无法遣怀之情外,还能读出诗人的一种创伤经历和伤痛体验。记住她的这种经历与体验,我们再去读她的一些诗时便不会感到突兀。那是作者创伤记忆的一次次发作,以及发作之后借助于诗歌的一次次治疗。例如:“春天也长不出嘴唇/雨,是清明最忧伤的语言/把耳朵贴近墓碑,期待一场/隔世的对话。飞舞的黑蝶/唤醒过往的岁月”(《隔世的对话》)。
我从悦芳的创伤记忆谈起,是想说明我对这部诗集的一个总体感受。在許多首诗中,无论她写到了什么,那种语调都是低回甚至压抑的,它们仿佛带人走向一个下行的矿井之中,眼前是越来越浓的黑暗,还有黑暗带来的各种生理反应和心理感受。于是,她的诗中常常出现孤独、忧伤、黑夜、死亡、紧张等等心绪或意象,它们相互指涉又彼此映照,让这本诗集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现代性意味。如此想来,创伤记忆是不是它们的发动机?或者,它们是不是创伤记忆结出的一枚枚青涩或成熟的果实?
这是我所无法确定的。我能确定的是,为了这种心绪和意象,诗人似乎一直处在一种焦灼和搏斗之中——因焦灼而搏斗,或者是为搏斗而焦灼。而这种搏斗感又突出地体现在她与语言、词语、文字的较量中。
可以以她的几首诗略作说明。
有一首诗名为《词语即梦境》。诗人写道:“总想将你植入诗歌,种进梦里/又一次次把你剔除/驱逐出梦。语言与情感的角力/难分胜负,紧张、对立/无休无止。拒绝你又亲近你/你的诱惑在我的耳畔/低语。它越过界线的黑暗/发出呼叫、呻吟、欢唱、倾诉/在无法触及的地方闪烁,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按照我的理解,这里记录的是一次诗人与词语搏斗的过程。在她的描述中,词语就像梦境那样似有若无,朦胧美妙,她在用力地捕捉着,以便寻找到情感的对应物,却又不断扑空。最终,“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中心,形成/词与梦坚硬的内核/脱颖而出”。这就意味着经过这番较量,语词终于浮出水面,而诗人也成了胜利者。
还有一首叫做《倾听一种声音》,我把它全部征引如下:
在时光黑下来的时候/低伏于虫鸣花香,倾听/一些故事情节/与某个词语相遇的声音/这是柳林的夜晚/幸福就像那些花儿/我叫不出名字,但它们一直在生长
明月高高在上。小路没入灌木丛/我们走着,说着/重新安排内心的秩序/语言在路上,追逐或逃逸/呼吸一阵紧似一阵。石头沉默/风,仿佛是今夜的中心/轻轻啃噬我寄居的身体/时光突然黑下来的时候/在一种声音里/我找到了落叶一般的存在
诗中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感觉。可以想象这是诗人与友人在一次漫游之中的闲聊。诗人在倾听着故事的讲述,但是故事情节又撞击到了某个词语。在这里,诗人显然是通过特定的语词感受着那个故事的脉络或走向。而一旦语词乃至语象被唤醒,故事便有了新的理路。大概这便是“内心的秩序”需要重新安排的缘由。“语言在路上,追逐或逃逸”一句,表达得尤其奇妙。它既可以理解成讲述者的语言,更可以理解成是不断被激活或唤醒的诗人的内心语言,就像鲁利亚描述的“句法关系较为松散、结构残缺但都黏附着丰富心理表现、充满生命活力的内部言语”那样。在对他者故事与自己心音的不断倾听中,“我”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但这种存在又很不稳定,因为它形同落叶,是一种飘零的意象。至此为止,诗人似又完成了一次通过语词捕获诗意的过程。
我还想提到一首名为《文字三部曲》的诗歌。在这首诗中,诗人先是感受着“文字的温度”,其中的诗眼在于,“生命的四季在五指并拢/手心,始终握不住/一把字词的温暖”。在这种情境中,诗是人焦灼的。而到第二章中,诗人已可以“借文字取暖”:“在最后,接近辉煌的灰烬中/我必以微弱的喘息/用文字的方式将自己/点燃成/触痛的火焰”。这似乎可以理解成一种凤凰涅槃似的放手一搏。而经过这番搏斗,文字已“变成呼吸”:“多年前语言的光辉/睁着石头的眼睛/在向日葵的镜子里/伫立成喋血的夕阳/以轻描淡写的面具/深藏唯一的结局”。或许,“当文字变成呼吸”只是诗人的一种想象,但这已是一个大团圆结局了。因为文字抑或语言已在自己手中变得驯服,它不再外在于我,不再是抓不住的物件,而是与我的知、情、意融为了一体。
把悦芳的这几首诗集中呈现如上,是想说明我的一个感受:许多时候,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庸常的世界,了无诗意。但是,在某个场合、某个瞬间或某种情境之下,我们又确乎感到了诗意的袭击。或许那只是惊鸿一瞥,却至关重要,因为那几乎就是我们存在的理由。然而,普通人对这种诗意的光顾是毫无办法的,他们只能任它来去匆匆,事如春梦了无痕。而诗人却必须抓住这个瞬间,把它咽染成一片初春的原野。这时候,语词便成了关键。也就是说,在日常话语之外,能否找到最适合这种诗意的语词,以及与此相伴的语象和意象、旋律和节奏,就成了诗人必然经历的重大事件。从古至今,真正的诗人都在与语词搏斗,他们上天入地,穷其所有,带着转瞬即逝的诗意杀入语词的密林里,寻寻觅觅,披荆斩棘,为的是让诗意与语词形成深刻的遇合、完美的对接,为的是把诗意固定到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
悦芳显然在这一诗歌写作传统之中。我甚至觉得,就连她“邂逅策兰”,“夜读兰波”、“遭遇卡夫卡”等等,都不仅是在聆听一种域外的声音,而且也是在寻找一种最高端的诗歌语言。要知道,策兰正是把德语经营到极致,才写出了《死亡赋格》那样的杰作,进而打破了阿多诺所谓的“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之禁忌。悦芳写道:“你的诗句在我身体最深刻的地方/不停地发酵/你死去,我开始呼吸”(《邂逅策兰》)我想,这里的“呼吸”也应该包括文字或语词的呼吸吧。
因为悦芳的这种执着,我也就毫无悬念地想到了海德格尔。海氏曾引用斯退芬·格奥尔格的一首题为《词语》的诗,然后对最后一行展开了强劲的解读和分析。在他看来,“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Kein ding sei wo das wort gebricht)”涉及到词与物的关系。所谓词语破碎,也就是词语缺失。当词语残缺时,物就处于缺席状態。“唯当表示物的词语已被发现之际,物才是一物。”“唯词语才使物获得存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提出了“任何存在者的存在居住于词语之中”和“语言是存在之家”的著名命题。
把悦芳的所作所为代入到海德格尔的描述之中,似可发现一个小小的秘密:她如此执着地与语词搏斗,并非语言洁癖症或语词偏执狂,而是为了揭示或证明一种存在的可能性。从通常的意义上看,我们似乎都存在着,因为我们无疑也居住在词语之中。但问题是,我们赖以存在的日常语言其实早已被磨损和污染,就像顾城所说的那样,那是一种类似于钞票的语言,它在流通的过程中已被用得又脏又旧。借助于这种语言存在,我们实际上是存在于不在。诗人的职责就是要在这种破烂不堪的日常语料库中翻检,寻找,如同波德莱尔笔下的拾荒者。他们拯救了语词,也就拯救了经验;拯救了经验,也就拯救了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悦芳的语词勘探工作也就有了特殊的价值:不仅是镀亮了自己的存在,而且也让人明白了如何才能诗意地存在。她写诗的时间虽然不算很长,但一开始就走到了一条正路上。那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大道”(Ereignis),是用语词、诗句和诗行正在搭建的一个存在之家。
走笔至此,我似乎也能对聂尔为悦芳的这部诗集写下的序言做一个回应了。聂尔把他这篇序言命名为《在诗之途》,这当然是通常意义上的“在诗之途”——诗人走在诗歌写作的途中。但是,如果把这个表达移植到海德格尔的语境里,“在途中”(Unterwegs-sein)马上就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意涵。因为他说过:“经验某事意味着:在途中、在一条道路上去获得某事。从某事上取得一种经验意谓:这个某事——我们为了获得它而正在通向它的途中——关涉于我们本身、与我们照面、要求我们,因为它把我们转变而达乎其本身。”我希望悦芳结结实实走在海德格尔所描述的这种途中,因为那里有语词的诗意经验,或是有被诗意经验浸泡过的语词。
就像她在《到春天里走走》中所写的那样:
一个词的咒语。不知
最初被谁脱口而出
刚一言爱,就满树花开
这是一种绚丽的意象,但更是一种写诗的境界。如同苏东坡所言:“好诗冲口谁能择,俗子疑人未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