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贡井盐:海井的历史经纬
2017-07-19蒋蓝
■ 蒋蓝
自贡井盐:海井的历史经纬
■ 蒋蓝
用人力挖掘出来的水井与完全依靠工具钻凿而成的井,两者无论是在技术上还是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上均有着天壤之别。作为中国井盐最早的发掘地,自贡盐井顿钻的发端可追溯至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年)。自贡燊海井作为世界上第一口最早由人工钻凿的超千米深井,在人类钻井史上堪称世界之最。在钻凿燊海井过程中,自贡盐场逐步形成的世界上最为完整的顿钻工具群等系列化的精湛技术,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按照当时的规矩,凿井工序分为:确定井位、开井口、下石圈、凿大口、下木柱、凿小眼等6个流程;同时,单是为适应穿凿不同岩层的钻头就达20余种,如果再加上修井设备,工具将达数百种之多。它们犹如远古的奇门兵器,在与人力和石头的对话中一直闪烁着赭黑色的光。2006年5月,自贡井盐深钻汲制技艺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盐井:世界顿钻之最
人类历史上,钻井通常是为了寻找水源,而不是后来的井盐、天然气和石油。后来在钻井中获得的淡水和盐卤,前者用于饮用、洗涤和灌溉,后者则用作制盐的原料;盐的食用是从古代先民品尝含有盐分的海水、盐湖水、岩盐、盐泉、土盐等开始的。有史籍记载的中国最早的盐业是海盐业,宿沙氏是中国海盐业的创始人。
中国最早的钻井可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那时的人们使用一种叫做绳式顿钻的技术:先使巨大的金属钻具下落,并在钻探过程中使用了水来软化岩石,使钻具更容易穿透岩石,然后用一种管状容器收集岩石的碎片,因为在钻孔中清除石屑、泥土非常关键,只有这样,钻头才能没有阻碍地继续挺进到地下深处。
晋朝常璩在《华阳国志》中记载了2200多年前的秦始皇时代,四川临邛县郡钻井采盐的盛况:“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冰能知天文地理……又识齐水脉,穿广都盐井、诸陂池,蜀于是盛有养生之饶焉”。李冰在四川成功钻凿出了中国第一口井盐,揭开了中国钻采工程的第一页。成都等地曾出土一批盐井画像砖,以形象生动的画面语言传递出该地区古代制盐业的信息。
盐井顿钻的发端在自贡一地可以追溯至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年)的卓筒井技术,发展到清代,燊海井恰恰集中反映并成功解决了钻井问题。燊海井作为世界上第一口最早由人工钻凿的超千米深井,它在人类钻井史上堪称世界之最。尽管后来另有一口使用顿钻法钻至1700多米的深井成为顿钻之最,但这丝毫不影响燊海井历史经线的垂长。
这种类似的钻井工艺在国外的出现时间就相当晚了:1833 年,一位名叫弗劳威勒的法国工程师有一次观察绳式顿钻钻井作业,钻井设备钻出了水。这时他意识到喷出的水对把钻屑从井中提出会非常有效。从此,使用流动的液体从钻孔中清除钻屑的原理由此确立。他设想了一种装置,按照这一设想,泵将水沿钻杆的内侧送至钻孔内,而当水经钻杆和钻孔壁间的缝隙返回到地表后,就会将钻屑一并带出。直到19 世纪早期,由于工业化增加了对石油产品的需求,钻井采油才逐渐普及。
相井:深度与收获
自贡燊海井坐落在大安区阮家坝山踝一线,占地面积3亩,井位海拔341.4米,处在一个叫长堰塘的地方左侧。关于该井的选址问题,一直是一个颇具民间文化色彩的未解之谜。我认为这只是当地堪舆先生们秘不示人的“成就”。在毫无测量、勘探技术的古代,选井址,犹如我们现在准备一项规模巨大的投资,一旦失误,就只有家破人亡。
当地有很多这方面的传说,诸如“磨子井”,井打了多年而无卤水,盐主已经血本无归,最后卖掉井场的一口大石磨请工人吃一顿“散伙饭”,工人们感于盐主的艰辛,决定饭后再干一班,不料恰恰正是这个“义务班”,竟然奇迹般地钻出了卤水和天然气,成为“古今第一大火井”,“磨子井”一举成名。因此可见,开凿盐井风险极高,要么日进斗金,要么一败涂地。
如今,当地人总是认为,燊海井能够同时拥有黄卤、黑卤、岩盐和天然气,开采数百年而不衰,只能归功于奇迹,是盐神(盐神庙位于四川仁寿、威远、资中三县交界的罗泉镇)、火神(在自贡张家沱汇柴口一侧)保佑的结果。其实,根据马骥《盐井图说》以及清代丁宝桢等人编著的《四川盐法志》记载,旧时盐场“相井地”,一般还是靠长期实践经验的积累,按照“依山可作井,隔沟不同脉”等谚语,“开井宜择山坳旁有井者,居中度地……”的方法来开凿盐井,但这并不能彻底解决在没有成功“旁证”的情况下是否可以设立井灶的问题。
在钻凿燊海井过程中,自贡盐场逐步形成的世界上最为完整的顿钻工具群等系列化的精湛技术,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按照当时的规矩,凿井工序分为:确定井位、开井口、下石圈、凿大口、下木柱、凿小眼等6个流程。单是为适应穿凿不同岩层的钻头就达20余种,如果再加上修井设备,工具将达数百种之多。这些形式、规格、功能各不相同的器具,在自贡的口语中叫“锉子”或者一些拟物化的土名词,如“掏耳”“偏肩”等等,样子特异,外行人既听不明白,更不知道有何用处。
它们犹如远古的奇门兵器,在与人力和石头的对话中,一直闪烁着赭黑色的光,把那些来自于黑暗地界的秘密,昭示在铁的反照中。
燊海井开钻于清代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历时3年。从外观上看,整套钻井设备很简单,由碓架子、踩板、吊环、鞭棒和扶手构成。运用杠杆原理,由数人站在碓架上,他们是固定的“碓工”,一脚一脚蹬踩冲击打井的木碓架,使踩板翘起,随即松开,钻具依靠重力冲击井底岩石,如此反复循环。每钻到一定进尺,起出钻头,清除井里的泥沙,然后继续重复踩踏的动作。所谓深度并无一定的预定,反正钻到卤水或天然气为止。
可以想象,燊海井挺进到1001.42米,恐怕得有上亿次的冲击方能成功。燊海井采用了石圈和木柱固井,木柱下伸深度为64米,井径在距离井口125米以上段为114毫米,以下至井底均为106.7毫米。从中,我们不但可以发现当地人的才智,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具有一种与时间较量的韧性和耐力,构成了一条希望与绝望搏杀而下的时光甬道。与探索光照之路相反,它竖在看不透的地下,决绝地返往黑暗。这不需要慷慨一死,只需要像竹篾一样的坚持,需要如铁碓一般的锐利,需要火焰的炽烈与卤水的沉击力,需要拥有以心脏夯击极限的血气!这一切,时间为自贡井盐留下了唯一的形象——燊海井。
燊海井竣工之日,曾出现了令人激动不已的井喷现象,场面十分壮观。这就让人联想起乾隆皇帝所言“火井昔著于临邛,今则富顺山中尤盛”的话。燊海井既产卤,又产气,完全解决了煮盐燃料的问题。在当时,卤水自喷量每日约14立方米,并且能日产4800-8000立方米天然气,大约可烧制14吨盐。粗略计算一下:按照1914年每斤盐40文制钱的平均盐价,而2100文相当于银1两,燊海井每天的收入即达银533两。这个收入甚至会让现在的富翁们惭愧。
燊海井的成功开凿,揭开了这块三迭纪嘉陵江石灰岩地层地区的秘密,它所确立的历史经线开启了深井钻凿的历史,自此以后,自贡超过千米深的盐井开始逐步出现。 而且由此使得盐市大兴,各地盐绅商贾纷至沓来,依据以往“在成井较多、产卤丰盛的地区开设井灶”容易成功的经验,燊海井周围的盐井蜂拥而起。在周围1.2平方公里的地方,先后钻井198口,平均6060平方米就有一眼井,呈现天车林立、锅灶密布、枧管纵横、云蒸雾蔚的兴盛景象。
我查阅《自贡市盐业志》里的有关记载,鲜活地描绘了当时人声鼎沸的场面:“其声有人声、牛声、车声、梆声、放漕声、流涧声、汤沸声、火扬声、铲锅声、破篾声、打铁声、 锯木声。其气有人气、牛气、泡沸气、煤烟。气上冒,声四起,于是非战而群嚣贯耳,不雨而黑云遮天。”这一幅壮观博大的景象,已经成为自贡的绝响,而燊海井无疑是其中最为强劲的亮音。
在燊海井井口的右面是一个有16瓜大车的车房,圆柱形的大车用硬木绑制,直径4.5米,高2.5米,用以提捞卤水。那时,用牛推卤是盐场的一大传统特色。赶牛的人叫“打牛脚杆的”,如以一昼夜走车至少30次计算,人和牛就要走折合60里路程。上百年的旋转不已,我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地表上还可以隐约看见这样的旋转。
燊海井灶曾经多次更名,先为元昌灶、荣华灶、乾元灶、四义灶,后改名益记德新灶、新记同森灶、君记同森灶、益记同森灶、金和德星灶、福记同益灶、建记同森灶7个灶名。易名则意味着易时或易主,这也真实反映了盐场经济、社会的巨大变化。唯有那些弥漫在空气里特有的盐卤气味,才是时间的见证,它们在燊海井的铁器、竹篾绳、杉木上,留下沤透了的一脉金黄。
海井:梦境与风景
据说定名为燊海井,是因为其天然气产量突出,意在表现天然气火苗旺盛、喷出如海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意。但这种美好的愿望是不符合事物规律的,凡矿藏之用总有油尽灯枯的时候。从这个命名里,我们可以体察到当地人在追逐利润的背景下,难以遏制的诗意激情。希望在火焰中高蹈定型,实现了从黑卤到晶盐的隐喻转换。火,已经成为当地人口语中具有精神意味的上帝之手,一如经幡上跳跃的火的旗穗。
距今已180多年的燊海井,到后来卤水量逐渐减少,乃至枯竭,然而天然气层却取而代之,源源不断,现在仍然日产8500立方米。人间沧桑,一直到了20 世纪50年代,燊海井因产量减少,压力不足而停产。后来在“大跃进”时代安装了抽气机,用管子输送燃气,供现有8口圆锅煎盐之用,每班有几位盐工操作,一个班出产原盐2吨左右,成为了土法生产井盐的“活化石”。当地民间人士说,只有燊海井的盐才是泡菜的最理想品种,因为泡菜不臭,不生花。
在使用蜂窝煤的时代,我经常抓一小撮盐放到半死的煤块上,火苗立即窜起来,火的内部是白的,火的轮廓却是黄中偏蓝。盐拯救了火,盐就像我们血液中的动词,把我们从危机带往胜利。当我审视燊海井那些悬挂在账房中的“亮壶”时,它们吐出的火,与那灶中的火苗,绞缠为火神的身体。而曾经的职业盐工正在被萧条的产业转化为三轮车夫、擦鞋匠、小商贩,如今,我是再也看不见那些石头般的脊背了……
燊海井当时的主人是谁,这是一个一直让学术界头疼的难题。根据现有线索,它不属于自贡盐业的四大家族,而是由长堰塘周围两家人合资开办的,其中一家姓罗,后来移居成都,另一家则完全失去了踪迹。如果罗姓后裔还在成都,真希望他们能够出来澄清和续接这一段非凡的历史。
那年我陪夫人在自贡自流井尖山荣边村为她去世9年的同学廖群兰扫墓,恰好碰到廖群兰的父母等人。其父廖子良生于1934年,系自贡市何市镇廖家村(小地名大洪湾)人,他告诉我:他的祖父廖福玉,与其兄弟廖燊玉,就是燊海井最初的开凿者。因为打了几年也“没打穿”,只好把井顶给别人,“没想到,别人很快就打穿了……哎,这就是运气!”这个说法,为燊海井的主人是谁提供了证据。
燊海井在1988年正式被四川省人民政府列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成为一道风景:井灶早已修葺一新,恢复了当年熬盐的真实情景。保留下来的那具高达18.3米的天车,在大安区长堰塘一带是唯一保留下来的“异数”,天车不像一具丰满的身体,而是一具骨架,在咸味的风中召唤它失去的岁月。燊海井没有梦,它是把很多人的梦挂在天上。
(来源:四川经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