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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复兴传统文化的几点想法

2017-07-18汤哲明

上海艺术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亨廷顿福山普世

汤哲明

对复兴传统文化的几点想法

汤哲明

在遭遇生存危机的时刻,不靠强权强力去除温情脉脉但却根深蒂固的枷锁,又何谈救亡?换言之,传统文化虽优雅圆融,但在过去的一百多年受到压制与破坏,却是无法改变的宿命。在这浴血的过程中,惟重结果的功利性是难免的。这就是传统文化,包括其哲思与文艺,受到漠视甚至冲击的原因。

本文原是在中华艺术宫“文心雕龙”论坛的一个发言,蒙编辑抬爱,嘱作完善。篇幅所限,当时谈的对上海艺术的历史与当前的问题,这里从略。

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的一个材料,大意是参加当年北伐的海归新知,痛感新军素质低下,与北洋军形成鲜明对比,因对自己参加革命的选择产生了迷惑。无独有偶,当年与蒋介石争夺天下的共产党军队,出身多为农民,素质与国军其实也有很大距离。这差别,事实上大半是传统文化的教养问题。一个问题自然会涌上心头,百余年来中国的革命究竟是为了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究竟该不该被破坏?

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不破坏传统文化,我们何以引进西方的因素进行文化更新?因而,这一百多年来文化的主题,必然是西学前进,国学后退(指以《易》为核心的中国传统学说,并非指琴棋书画等单科乃至一些民间衍生道术),传统文化不受到冲击乃至受到压制,绝无可能。

我们不得不简单重温下中西文化各自的特质。此问题虽大,前人阐说尤多,窃以为在警惕刻舟求剑与概念化的同时,仍须有略事解说的必要:西方文化自古重逻辑,追求深入精准,具神性,尚宗教,走向极端虽难免自我颠覆式的悖论,但却必易在此过程中催生出锱铢必较的科学。中国文化的总根在《易》,重玄学,辩证圆融,好处在于万物皆备于我,深知盛极而衰、物极必反的规律,忌走极端,好留余地,人心断不易失衡,伦理学深刻完备;坏处则在于容易捣浆糊、盲人摸象、奋力不离故处,如此等等。当然,这绝不是说中国从来不重科学,西方自古重视科学,而是说发展到中古近代,由于这种根植于不同文化形成的思维定势愈来愈催化了不同的发展方向,西方世界率先发展了科学,步入工业化时代,进而发展成以平民为主流的现代社会。而中国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完备进展,这就导致了东西两大文明在近代相遇时,中国遭遇了“惨败”。为对抗西方列强的压迫,追求自强,必然抛弃虽则平和尚德(对内治国超级稳定,此李约瑟《中国科技史》的论断),但在崇尚丛林法则的国际社会却显得百无一用的传统文化,努力以科学、民主强国。此即李鸿章所谓华夏“三千年未遇之变局”。

说到底,中国传统文化绝非无用,而是在那个救亡图存的年代非但确实无从用,甚至成为羁绊前行的障碍。

在遭遇生存危机的时刻,不靠强权、强力去除温情脉脉但却根深蒂固的枷锁,又何谈救亡?换言之,传统文化虽优雅圆融,但在过去的一百多年受到压制与破坏,却是无法改变的宿命。在这浴血的过程中,惟重结果的功利性是难免的。这就是传统文化,包括其哲思与文艺,在当下受到漠视甚至冲击的原因。回望当年,那些为了优雅宁愿殉葬的名士大家,如学界的王国维,画坛的吴湖帆、潘天寿等等,等等,其人其艺,固然值得唏嘘与尊敬,但曾经的悲剧,实际却无从避免。

从维护传统文化的角度,相信很多研究者明里暗里都做过国民党与共产党的得失之比。事实上,民国的所谓“黄金十年”根本不具备可持续性。有人将此归罪于日本的入侵,实是没看清二战根本是西方世界的经济危机引发,国民党最终倒台正是源于由此引发的输入性通胀,及与此相关的对内大规模土地兼并。国家与民族若不实现独立与自强,在遭遇危机时必处盘剥挨打乃至背锅屈死的无奈可悲处境。百余年来的一部革命史,共产党根本是胜在于接受新知的同时,未受鹦鹉学舌式的海归“弱知”忽悠(弱知非是弱智,此生造词,一知半解、生搬硬套也。笔者尊重前辈的品行、学识、功业,但不认同其观点),将国民党对传统势力与旧文化的革命推向深入,抓住了中国最为根本的农民问题(如难免错杀却必须为之的触及士绅阶层利益的土地革命),从而彻底摆脱了西方列强,严格地说是国际资本的控制。这必然要诉诸更强力的组织性,也必然要付出相应的自由作为代价。这就是我们上几代前辈遭遇严酷甚至残酷与苦难命运的根源,绝不会因一二人的成败得失而发生根本改变。

到了民族实现自强的今天,当年功利或者说急迫图强的后遗症,日益凸显成为问题。比如人口素质这类问题,过去不是不存在,而是为革命与发展的迫切性所掩盖,因而在解决了生存问题的今天,才日益凸显出来。

这些问题,主要体现为社会道德问题、国内外的民族身份认同感问题,凡此种种,都与传统文化的退位,有直接联系。而这,对于民族未来的发展,尤其是技术与品牌由过去的“山寨”向当下及未来“创新”的转化,又具有深远的意义。目前最可忧者,乃是百余年来因向西方的学习过程而产生出崇仰甚至是迷信与跪拜(包括因革命与发展过程中的一些失误与挫折造成人为的不敢说,不理直气壮)。此虽称情有可原,但却根源于对中国现状及历史的一知半解而导致的不认同,进而产生作为中国人的原罪感,不能不说堪忧与可怕的问题。进一步究其根本,这还是源于因文化传统的式微而导致文化典范的缺失,进而造成精神世界的失魂落魄。在国家日渐富强的今天,出现的这一问题,与晚清民国时代秉不同主张的志士仁人,因对中国历史文化却充满自信而奔走呼吁,甚至不惜杀身成仁以图民族复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笔者浅见,近年来政府提出传统文化的复兴,倡导文化自信,正缘于此。

民族的自强如何转化为文化的自信,或者说复兴传统文化,所面对的一大迷雾,是所谓的普世价值。这个问题,在社科领域并不新鲜,但在尚感觉而乏理性的文艺界,却实有略事介绍的必要。

1988年,日裔美籍人弗朗西斯·福山提出了著名的“历史终结论”,直至今天,仍在国际国内产生着影响。福山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为方向的人类普遍史”,市场经济模式与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和“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或谓普世价值。毋庸讳言,福山的观点乃是欧洲中心论的变种。事实上,“XX中心论”永远不可能消失,它是伴随一个民族、国家或者地区乃至人物,鹤立鸡群般地趋于强大、发达、富足后的必然产物,并且会以不同的方式转世轮回,支撑起“落后——先进”的进化论思维,吸引着边缘化地带和人群向其靠拢。

明乎此,就不难理解上世纪末出现的“中国画穷途末路论”,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现代水墨”运动乃至以所谓“普世价值”为旨归的当代艺术潮流,甚至前度民间比武性质的雷公太极炒作事件……实际上都属普世价值说在中国渗透到各方各面泛起的涟漪。新千年以来,包括中国画在内的传统文化几乎褪化成了一种可资装饰的符号与元素,首先为西方人在一些影视、视觉作品中运用(当然他们倒不是轻慢中国,而是想吸引中国庞大的市场),很多中国人对此受宠若惊,袭用起类似的手法,喜大普奔,认为这是中国日渐强大、受人关注的体现……凡此种种,其实都是因自身贫弱而趋边缘化,进而妄自菲薄,试图为中心所认同、接受的婢作夫人心理。

“普世价值”说,自有其合理之处,客观上也推动了中国由独立向富强转进过程中的人权建设,对淡化破除中国过去与社会革命伴生的严酷性、功利性,也有一定益处,但根本上却因中心操控者的武断霸道,而无从令人信服,事实上也难以自圆其说,更难以为继。

福山当年的论断,曾受到解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的无情嘲笑,但在90年代,却毋庸置疑地成为击败苏联成为全球霸主的美国尊奉的信条。然而此刻的美国,也产生了另一种与福山完全相反的观点,是即福山曾经的老师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在美国正处巅峰的90年代,亨廷顿居安思危地预见了美国可能面临的衰退,甚至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犀利地指出:对美国而言,中东已成肘腋之患,中国乃心腑之患。

亨廷顿的预言,在逻辑上是必然的。没有一个民族或国家乃至个人,会在人类的历史上永远保持强大,任何民族或国家、个人,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通过自身的努力与挥霍,都有可能由弱转强、由强转弱。人类历史正是在这两种转化中缓缓前行。这也正是《易》的核心:否极泰来,盛极而衰……

亨廷顿因而认为:美国应该巩固自己作为一个以白人国家的根本。不要把美国当作世界(即不应在美国搞至少是等量的多元文化,从而令美国自身失去主导而陷入混乱),不要把世界当作美国(即美国在固本培元的同时,不要因在全世界输出美式价值观而付出巨大成本,加速其转向衰落),并在90年代初就精准预判:中美将于2010年左右在西太地区产生争议……而这一切,在今天特别是以特朗普上台为标志,都已成为事实。

文化相对论虽然客观些,但也只有在强人与强国独大难以为继时,才开始显示出其合理性。虽然亨廷顿站在宏观的层面,在二十多年前已敏锐地率先预见到了国际形势,终将发生这一幕变化。“911”是美国人对亨廷顿“文明冲突”理论的第一次重新认识,亨廷顿也因此开始被人奉为先知。

纯粹站在美国立场的亨廷顿,在其著作中并未提到,以美元剪羊毛盘剥世界的华尔街,不可能放弃美国统治世界的军事强权。为此,美国在美元命脉所系的中东,打了两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却将美国这个二十年来不可一世的帝国,拖入了金融危机。吃金融兴奋剂上瘾后,已然享受惯了的美国人不断地将实体产业转移海外,他们在享受金融收割带来的高潮时,悄悄面临了产业空心化的局面,普通人因此失去了大量工作机会。当美国民众与华尔街的矛盾随金融危机爆发而激化后,终于转化成一场“占领华尔街”运动……美国可能面临的撕裂,从特朗普的上台过程中已彰显无遗。而最过戏剧性的,莫过于九年前金融海啸呼啸而来的千钧一发时,发生的令人吃惊一幕,美国政府动用了疑似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的手段,托起了即将倒下、却会令国家滑向崩溃的一些金融巨无霸,彻头彻尾地违背了其一贯自诩为普世的自由市场原则。更让人愕然的是,此刻,福山这位认为美国既有模式即世界终极模式的普世价值教父,居然改口了!

汤哲明山水作品

如今的福山,非但承认自己以往的观点需要改变,而且断言:美国政治体系长期以来已经腐朽,因为其传统的制衡体制已经深化和僵化,在尖锐的政治极端化环境下,去集权的体系越来越少地代表多数人的利益,却给利益集团和活动组织过分的代表!近来随着特朗普的上台,他更是发出“美国已成失败国家”的牢骚。美国固然不像他说得那么不堪,但其态度显然与90年代的踌躇满志已大相径庭。不客气地说,近三十年来的始乱终弃,已令他沦为势利学者而成为彻头彻尾的笑柄。

由此引发的一个问题:欧美人至今仍可以给予人民更多的权利,究竟是根源于其制度先进,还是源于西方人率先发展科技,进此掠夺全世界,进此给予本族人的权益?或者说,其目前仍相对合理的制度,有没有筑基于昔年屠杀与掠夺的基础之上?既然某些学者如亨廷顿,将集权等同、污名为独裁与威权,又如何解释福山今日在美国之呼唤集权?如何解释欧盟推出欧元?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之别犹如日月,好比阳阴,任何非黑即白的妄议,最终势必陷入逻辑的悖论,必然导致福山式的抓狂。

略知历史的人应该明白,中国长期来中央集权的政治模式发端于其复杂的地理位置与漫长的历史——既源于由农耕文明催生的集体主义,也源于汉族与少数民族以及外围诸小国长期共处的地理与历史。换言之,中央集权是中华民族对少数民族、周边小国怀柔共处上千年的历史造就的。这与欧洲人仰赖对外侵略给予本族人生存与发展权利的做法相比,究竟何者属于文明,何者属于野蛮?我非常渴望带路党和普世价值论者,能给予正面的解说与指导。也许有些彪悍的带路党会说,这是以牺牲落后民族为代价换来现代文明!对不起,这就是标标准准昏了头的西方文化末流式的悖论,即使在今天的西方,也久矣为人不齿与唾弃,而与当年王国维式自觉清醒地为旧文化殉葬的悲壮情怀,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客气地说,这是毫不留情地给他们高倡的普世价值打脸!

至于在中华艺术宫论坛上提到的海上文艺传统,我觉得今天尤应正视文艺市场的重要性,这是当年海上文化得以昌盛的关键,限于篇幅,这里不展开了。只提一句,特别是在网络时代,单靠自上而下的灌输,包括纯粹的唯上,未来必然会显得非常孱弱。

传统文化即将到来的复兴,我绝不认为是靠穿汉服、留胡子、拄拐棍甚至禁欲、装模作样而能够实现,就像我见到文艺圈的不少同侪所为。也不是弄出一番高深莫测、讳莫如深的装神弄鬼去非黑即白地排斥西方文化。然而,对于西方文艺中裹挟的所谓“普世性”,自当予以明辨。特别近年来一些一知半解玩什么西方文化属人类文明“大传统”(精英文化)、中国文化属人类文明“小传统”(民间文化)之类的文字游戏,显然属于典型半文盲式的“弱知”。

传统文化的复兴,是未来二三十年中国即将发生的超大概率事件。当然,这也是一个过程,其难度有的并不亚于过去一百多年扳倒它的过程。然而,笔者相信中国式的智慧,比如革命年代毛泽东式、改开时代邓小平式的智慧,“普遍真理与具体实践相结合”“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等等闪耀着光芒的论断,难道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结晶?国人中的仁人志士、英雄豪杰,正是谙于“易”的精髓,批判地汲取西洋文化中的先进性,不照搬、不迷信如那些普世价值论者和“弱知”海归所为,才实现了中国百余年来的迅速浴火重生,这在全人类的历史上,岂非壮举?

在短短百年内于汲取西洋文化基础上快速自强,并摆脱成为西方附庸的命运,最终实现与其别峰相见、分庭抗礼者,近代舍华夏又其谁(日本虽然实现富足,却因附庸地位一轮轮遭遇“剪羊毛”,犹如家畜阄宦,与此难道不曾形成鲜明对照)?而将孔乙己之式的“之乎哉也”“君子固穷”理解成是传统文化,对不起,这就是与传统文化伴生的糟粕与“弱知”——刻舟求剑、削足适履,本身就站在今人所欲复兴、活泼泼地已然数千年的传统文化的对立面上。

作者 上海大学上海美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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