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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高一着

2017-07-18

东方剑 2017年5期
关键词:通知单二弟租界

◆ 昆 金

棋高一着

◆ 昆 金

(一)

周凤岐之所以能够被法租界巡捕房录用,成为一名华探,最主要还是因为他有当兵履历。当年总探长在面试时,就觉得这个中国小伙子军人出身,聪明,正气,枪法好,身手敏捷,是块当巡捕的料。

周凤岐当年在部队有两个最好的兄弟。一个是陈福祥,另一个叫周铭。当年三人同吃同住,一起训练,一起执行任务,关系不是一般的铁。尤其是在一次战斗中,周铭曾经不顾自身安危,救过周凤岐和陈福祥两人的命,自己还因此受了伤。这件事让他们直接撮土为香,结拜成生死之交。

之后他们各自退伍。因为这两人家在外地,退伍后各奔东西回了老家。多年来三人聚过一次,那时周凤岐还没进巡捕房做事,之后就断了音讯。

这些年来周凤岐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每当他感到有些疲惫有些孤单有些艰难时,就特别想念这两位生死兄弟,特别珍惜这份兄弟情义。但他也知道,这几年整个国家不太平,民生艰难,兄弟们身在千里以外,且都是平民出身,想必是忙着生儿育女,养家糊口,所以想抽空聚会谈何容易。

不料就在几天前,周凤岐却在巡捕房里意外碰见了陈福祥。

那是个闷热潮湿的中午,天空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雨。周凤岐穿过巡捕房走廊时,被急匆匆追来的副总探长喊进总探长办公室,神神秘秘,吩咐他去执行一个特别任务。

“密斯脱周,情况是这样的,有一批共产党分子要在贝勒路一栋房子里举行集会,公董局要求我们到时候派人过去,把这些共党全数抓捕归案。”总探长站到周凤岐跟前,小声说。

周凤岐惊讶,追问:“抓共产党?这种事我从没干过呀。”

总探长斯密斯耸耸肩,说:“以前这些事都由政治科负责。但现在中共分子在法租界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政治科根本顾不过来。这本来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我们法租界可以忽视。可公董局迫于上海市政府的压力,也不得不站出来做些样子。而且要是放任共产党在法租界肆意妄为,对租界安全也不利。所以我们必须狠狠打击,警告这些共产党,别让他们再把租界当庇护所。”

周凤岐依旧有些不知所措,说:“我对共产党人并不了解。抓起来以后怎么办?”

斯密斯摊摊手,说:“当然是引渡移交给上海当局,让他们去处置。”

“那还不如让上海当局自己去抓人好了,省得惹麻烦。”周凤岐说。

斯密斯摇摇头说:“NO,NO,NO,这里是租界,按法律中国当局不可以擅自进来抓人……不过这次行动,他们倒是派了个特使过来,负责提供确切情报。密斯脱周,你就别多问了,好好跟对方沟通,做好准备,随时出击。”

斯密斯说完,就朝副总探长使了个眼色。副总探长便带着周凤岐离开了办公室。

“我现在就带你去见那个特使。”走出没多远,副总探长就在走廊里推开一扇难得打开的房间门。

周凤岐进门后,就看到有个穿着灰色长衫的人,背对着房门,反剪胳膊,幽幽地站在房间最深处。此时厚重的窗帘遮掩着窗户,对方身影模糊。

“陈先生,我把周探长带来了。你们好好商议……”副总探长说完,看了周凤岐一眼,就离开了。

周凤岐看着副总探长离开,扭头便朝对方打量。而这个时候,对方也正在慢慢转过身。

“周探长,这一次有劳你啦。”对方站在黑暗处,拱了拱手,朗声说道。

周凤岐听见声音,隐隐有些纳闷。他走近窗户,缓缓地把窗帘拉开一半,让阳光直射进来。

房间里顿时亮堂了许多。周凤岐定睛一看,大吃了一惊,喃喃问:“你是……福祥?是你吗?”

对方一愣,也紧走几步,站到周凤岐跟前,上下打量,欣喜道:“哎呀,是兄长!”

“三弟!”周凤岐大喊了一声。两人马上就拥抱到了一起。

周凤岐就这样遇见了生死兄弟陈福祥。就在那个密室里,两兄弟互说别后事。

原来陈福祥在退伍后不久,就进了一支特务部队,现在他隶属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已经是徐恩曾手下的一名亲信干将,半个月前才从武汉调到上海。

周凤岐呆呆地看着陈福祥说得眉飞色舞,有些忐忑。而陈福祥显然是因为遇见了生死兄弟,没了防范,在周凤岐跟前无话不谈。

“三弟,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去做事?我听说党务调查科很阴险,专门在背地里对人下黑手。”周凤岐终究有些惊愕。

“那都是些偏见,大哥你居然也信。党务调查科肩负党国使命,绝对是个值得去的地方。大丈夫报国从戎,本就是光明磊落,况且还能养家糊口,奔个前程。倒是你,大哥,怎么会到租界里替外国人出力了?”陈福祥笑问。

周凤岐想了想,说:“是呀老三,大哥来这里,也就看巡捕房还是个可以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地方。不过我早晚也会离开。”

陈福祥听罢,点点头:“嗯。这样说来,这个地方适合你,大哥一向嫉恶如仇,我是了解你的。”

“对了,你这几年遇到过老二吗?”周凤岐又问。

陈福祥摇摇头,说:“没有。我曾经路过二哥的家乡。打听到的消息是,他现在常年不在家,听说是在做些生意。”

“当年要不是老二相救,我们俩的坟堆上早已经蒿草及腰了。”周凤岐深情回忆。

“是呀。我们三兄弟很多年没见面了……”

两人只顾着叙旧,差点就把正事给撂下了。最后还是周凤岐把话题扯到行动这件事上。

“你们真的打算把共产党赶尽杀绝?”周凤岐最后问。

“政治这玩意,我也不太懂。我只是执行命令罢了。”陈福祥咬咬牙,很刻意地笑笑,说。

从陈福祥那种表情中,周凤岐不难看出,他这个三弟肯定没说真话。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兄弟多年未见,彼此肯定都已经有些变化。

(二)

第二天,周凤岐带着赵兵早早进入目的地外围查看虚实。

按照陈福祥的说法是,他们获知今天在贝勒路76号洋楼里有一个可疑集会。最关键的是,有个外号叫“南风”的共产党头目可能也会到场。这个南风他们也是只闻其声,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必须要在捏住真凭实据以后,才能动手抓他,否则非但无功,一定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另外总探长也给周凤岐作过交代,他们愿意协助打击共产党,一方面是想借此教训共产党人,别有事没事就躲到租界里搞事,另一方面也要防范调查科在法租界内肆意妄为。所以今天只要调查科没有真凭实据,巡捕房就要阻止他们乱来。否则就会损害租界在上海乃至中国的声誉,践踏租界的尊严,这是租界法赋予法租界的权力。所以今天周凤岐实际上肩负着两个任务,一是协助调查科行动,同时更要严密监督调查科,不允许他们在租界内为所欲为。

昨晚上周凤岐宴请陈福祥,兄弟俩都喝醉了。周凤岐说要是二弟在的话,他们三兄弟就齐了。陈福祥说是呀,大哥你要是有二哥的消息,一定要带他来。他当年救了我们两个,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要加倍回报。

周凤岐说三弟,你现在进到这么重要的机构里谋职,算是有出息了。大哥惭愧,不如你。

陈福祥笑笑,说大哥你这是什么话?我刚才听巡捕房人说起,原来你是法租界的神探,在上海无人不知。我呢,永远都是你们的三弟,什么也不能动摇到我们三兄弟的情义。说完就给周凤岐倒酒。

周凤岐看着陈福祥,一时也心满意足。两人举杯畅饮,把酒言欢,仿佛再次回到过去的好时光。

陈福祥说按照情报,目标应该会在下午一点出现。现在是上午十点,周凤岐和赵兵坐在离贝勒路76号不远的一个茶馆里,不停朝对面张望。其余兄弟还没有集结到位,而陈福祥也说要回去听取指示,待行动前再赶来和周凤岐会合。

“周探长,你见过共产党人吗?”赵兵有些紧张,问。

周凤岐望望他,说:“看你给吓的,共产党人也是人,难道他们长三头六臂?”

赵兵不作声,周凤岐其实心里也在打鼓。他有些坐不住,就让赵兵呆在原地,自己戴上一顶草帽,慢慢朝贝勒路76号靠近过去。

按照他的经验,假如对方约定一点钟集会,很可能也会提早过来踩点。这是一个相互掂量试探的时间段。

周凤岐躲在一个墙角,警惕环视,观察每一个过往行人。随后他又沿着76号兜了两个圈子,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个时候,赵兵摸过来,请示周凤岐说兄弟们都过来了,陈福祥也到了,现在该怎么办?

周凤岐说所有人原地待命。等他在这边看到有人进场,再见机行事。

赵兵领命离开。周凤岐又躲在暗处,悄悄张望。

没过多久,有辆黄包车从不远处缓缓过来。周凤岐凝神张望,只看到黄包车沿着76号洋楼慢悠悠兜了两圈,好像是迷了路的样子。黄包车的遮阳棚落下着,看不清车上的人。

黄包车继续兜了一圈,才停在一个巷子口。从车上下来一个人,西服礼帽,拎着一个皮包,慢慢接近了76号门口。

周凤岐拿起望远镜,仔细打量。看着看着,他突然惊呆了。

镜头里的这个人,虽然蓄了胡子戴着眼镜,可无论是模样还是走路的姿态,周凤岐只感觉非常熟悉,并有一股久违的亲近感。他赶紧调整望远镜,仔细辨认,恍然大悟。

眼前这个人,不就是二弟周铭吗?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而且又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

那边周铭已经开始敲门。有个男人打开房门,放周铭进入,又探出脑袋,警惕环视四周,这才万分谨慎地重新把大门关上。

周凤岐见到这种情景,马上就意识到,二弟或许就是他们要等待的共产党人。

想到这里,周凤岐马上紧张起来。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赵兵带着陈福祥悄悄摸了过来。

“大哥,有动静了没有?”陈福祥把自己隐蔽好以后,看了看对面,急着问。

周凤岐望着陈福祥,急速分析着局面。

二弟八成就是这批集会的共产党之一,而他们不知道这里已经设下铁桶包围圈。按照现在的情况,待会他们一冲进去,这些人谁也别想逃。

正在转念之际,又有几辆黄包车陆续停在76号不远处。从车上下来几个男子,年龄不一,高低胖瘦,却全是直接进了76号。

“看样子鱼进网了。”陈福祥看到,笑说。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周凤岐问他。

“不急,大哥。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是我的内线卧底。他也没有见过‘南风’,所以要等他确认好哪个是‘南风’,拿到确切证据,然后发信号给我,我们就可以进去。”

周凤岐听了,暗暗心惊:那个南风,会不会就是二弟周铭?

那现在要不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三弟?或许当三弟知道自己二哥在里头,就会网开一面。

但三弟到底会怎么选择?要是他一心想着抓人,想立功,那么此时把真相告诉三弟,那二弟反而就更危险。

不要忘记,他们兄弟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面。这几年大家都经历了些什么,彼此究竟有多少变化,还真不好说。

周凤岐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当中,自己下意识就有些偏向二弟,还想帮助二弟。而且这种想法来得非常自然、清晰,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陆续又有几个人进入76号。时间也已经到了下午一点。赵兵过来汇报,说一部分兄弟已经在外围铺陈开来,76号已经被围成铁桶。

“等我的内线发出信号,我们就带人冲进去。”陈福祥暗暗说。

而周凤岐此时的心神早有了些纷乱。他很想把三弟拉到一边,把实情告诉他。然而他又不敢这么做。犹豫不决之时,突然听见赵兵暗喝。

“三楼有扇窗户开了!”

周凤岐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三楼一扇小窗打开。片刻,有个人影从窗户里探出身体,突然一个前蹿,整个人转眼就从窗户里掉出,重重掉在了地上。

“不好!”陈福祥突然惊呼,“我感觉这个掉下来的人,就是我的内线。大哥,赶紧动手吧。”

“好。赵兵,带弟兄冲进去。”周凤岐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下令。

一大队巡捕荷枪实弹冲进大门,迅速控制住每个楼层。最后他们在三楼一个大客厅里,截住了一大帮人。周凤岐一个箭步上前,环视众人,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此时也正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周凤岐。

周凤岐此时已经确认,对方就是他一直念及的二弟周铭。而且此时周铭也已经认出自己。

周凤岐随后又朝陈福祥望去。此时的陈福祥也同样一脸惊诧,望望周铭,又望望周凤岐。

有人过来报告,说掉下楼的那个人找到,已经死了。

陈福祥环视了一下,对周凤岐说大哥,帮我把这些人控制起来。说完就跑下楼。

(三)

陈福祥下楼后搜遍线人的全身,也没有找到任何所谓的证据。他估计他的线人是不小心露了马脚,被人当场弄死的。于是他在整栋洋楼内外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所预期的线人理应留给他的那份证据。

或许线人根本就没有拿到证据,但却被发现真实身份。也或者是拿到了证据,但因为身份暴露,证据也自然被销毁了。

但那样的话,这帮人就都有问题。因为除了害怕暴露身份,他们还有什么样的理由,要把刚刚碰头的一个人弄死?

陈福祥马上找到周凤岐,要他把所有人都带走。周凤岐却不同意。

“三弟,你找到能够证明这里有共产党集结开会的证据了?”

陈福祥摇头,说:“但我们可以先把人带回去,慢慢审,一定会有结果。”

“那不行。我们总探长有吩咐,没有证据,我们不能抓人。这些人自称只是旧友聚聚,而且当中有生意人,还有大学教授、记者和律师,惹不得。”周凤岐摆摆手。

陈福祥急了:“大哥,我的线人都死了。这些人一定有问题。”

“我刚才问过了。那个死了的人,是他自己不小心掉出去的。”周凤岐坚持,“你要是没别的证据,那我就要带队回去了。”

“不行。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走。”陈福祥强硬道。

周凤岐笑笑,说:“三弟,这里是法租界,你没资格发号施令。”

这话说到这里,兄弟之间就开始慢慢变味了。

陈福祥看着大哥,终究不敢胡来。但要是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走脱,他也是心有不甘的。

“大哥,我线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你总不能光听他们一面之词吧。”陈福祥言语中有逼迫之意。

周凤岐没有继续反驳。他电话向总探长汇报后,奉命以凶案程序处理这件事,因为现场毕竟死了个人。他把这些人安置到一家客栈内,以礼相待,严加看管,原则上在凶案告破之前,他们都会被限制自由。

自始至终,周凤岐都没有去跟周铭相认,看得出周铭也不想主动说破。两兄弟就这样默默站着,谁也没有勇气去正视对方,一直到周铭被安排到客栈里。

事后周凤岐问陈福祥,说三弟,你认出二哥了没有?陈福祥说我当然认出来了。周凤岐说那你就不想上去相认?陈福祥说大哥你傻吗?二哥现在已经跟共产党搅和在一起了,这种时候我怎么会跟他去扯兄弟情。

周凤岐当时看到,陈福祥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炯炯,斩钉截铁,眉宇间透着一股决断和戒备。

那么二弟究竟是不是共党分子呢?周凤岐有些慌张。

以他对法租界当局的了解,这次的事,虽说没有让调查科在租界内胡乱抓人,但用不了多少时候,调查科肯定会如愿以偿,把这些人全部带走。个中原因很简单,就是一个利益交换的事。只要有利可图,租界当局什么都可以拿来调换。他们起先对调查科的强硬,其实只是讨价还价的筹码罢了。

所以周铭如果确实是共党分子的话,这次注定在劫难逃。

想到这些周凤岐不免忐忑。最后他想清楚了,即便二弟就是共产党,他也要帮他逃过这一劫。

周凤岐又去找了陈福祥,试探说三弟,我们三人是生死之交,现在老二有难,我们要不要去帮他一把?

陈福祥此时已经换上一件深色中山装,举手投足,无不显露出调查科的某种气质。闻听周凤岐的话后,陈福祥不假思索,连连摆手。

“大哥,你可别做傻事。二哥如果真是共党分子,性质非同小可。”

就这一句话,就足以令周凤岐感受到陈福祥的立场。可是当年周铭舍身相救的那一幕,一直清晰地挂在周凤岐的脑子里,令他无法安宁。

“共党分子就这么可憎,要令你连生死兄弟都可以不顾?”周凤岐忍不住,继续说,“这件事你睁一眼闭一眼会死吗?就算你因此死了,也只是还给老二一条命啊。”

陈福祥不耐烦,说:“大哥,你别感情用事。这事弄得不好,真的会掉脑袋。我们还是多祈祷二哥不是共党分子吧。”

“就算是掉脑袋也要帮他。别忘了我们发过誓,是生死兄弟。”周凤岐一拍桌子,愤怒地说。

陈福祥对周凤岐还是有些惧怕的,再加上他总归也有些心虚,便无心纠缠,敷衍一句,急匆匆离开了。

周凤岐无奈,按照程序去了趟客栈,单独提审这帮人。当他看到执勤巡捕高颖把周铭带进临时审讯室时,再也按捺不住。他支走了高颖,拉着周铭的手,开口就喊二弟。

周铭面露欣慰,也喊周凤岐大哥。兄弟俩紧紧拥抱在了一起。短暂的感叹以后,两人直入主题。

“二弟,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人?”

周铭正视着周凤岐,缓缓点头。

周凤岐大惊:“二弟你还真承认了,这么胆大,不怕我抓你吗?”

周铭笑笑:“不怕。大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

周凤岐注视着周铭,缓缓道:“我可以想办法,找机会把你放走。但老三那边,可能有点麻烦。”

周铭摇头说:“我知道,这几年调查科一直死盯着我们。但现在老三的线人死了,证据也已经销毁,他没有证据能证实我是共产党,早晚会放人。你没必要冒这风险,但可以把我们被关在这里的消息放出去,让舆论来压制他们。”周铭想了想说。

周凤岐爽快答应。

就在这个时候,提审室门外,高颖慢慢走近,四顾无人,就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开始窃听里面的对话。

“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提审室里的周铭突然又说,“在这一两天里,我应该收到一张邮局寄来的包裹提取通知单。到时候邮递员会把通知单投进我租住处的邮箱。”

“那又如何?”周凤岐没听明白。

“这个包裹里的东西,足以证明我是共产党。如果被调查科拿到这张通知单,再去邮局把包裹取出来,一打开,那我就完了。大哥,你能帮我拿走通知单吗?我把房门钥匙给你。”周铭说着,拿出一把钥匙。

“好的二弟,我帮你取走通知单就是。咦,你给我钥匙干什么?”

“我租住的那个房子,邮箱钉在房门里面。邮箱的投入口,跟房门上凿开的一道缝打通。邮递员只需站在门外,把邮件塞进房门上的这道缝里,东西就会落入房门里面的邮箱内。所以要想拿到投在邮箱里的通知单,在外面是绝无可能的,必须开门进入里面,才能打开邮箱取走东西……”

周凤岐马上紧张起来。他之前已经从可靠渠道获知,陈福祥已经把周铭看作重大嫌疑人,并按惯例派出两名手下躲在周铭家里,24小时监控。

而就是这样一个常规的监控手段,此时却成为二弟的致命脉门,同时也成为周凤岐获取通知单的障碍。他有心去邮局提前拿走通知单。可邮局他不熟,没办法拿走别人的通知单。如果用巡捕房的名义去,或者来硬的,动静又太大,肯定逃不过老三的眼睛。而且现在时间也来不及。

周凤岐沉默好久,最后还是接过钥匙,点了点头,说:“放心,二弟,这事我替你办。”

二弟显然不知道房子里有埋伏,而周凤岐也不想说破,他不想让二弟徒增担忧。反正他有办法拿走这个通知单。

周铭欣喜地拉着大哥的手致谢。周凤岐勉强笑笑,朝门外喊了一声:“进来把人带走。”

站在门外偷听的高颖赶紧推门进入。

(四)

这件事也终究让陈福祥有过一阵惶然。自己这条命都是二哥给的,现在理应网开一面,放二哥一码。何况大哥也有这个心思。

可他深知以自己的资历,能够进入调查科已经算是走了狗屎运。现在徐恩曾又那么器重自己。他要是徇私枉法,放走嫌疑人,也实在对不起党国和长官的栽培期望。二哥原本也是党国战士,现在却跟共产党同流合污,也是他自甘堕落,受些惩罚,其实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兄弟不讲情面。

更何况徐恩曾在闻知这次行动不仅赔了线人的命,而且抓到的那些人还成了烫手山芋时,非常生气。就在今天,这个消息已经被媒体捅开,调查科被指责胡乱抓人,非法囚禁,连法租界的日子也不好过,接连遭到舆论抨击。对此徐恩曾狠狠骂了陈福祥一顿,最后气呼呼地让他看着办。

所以,他陈福祥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利索,扳回这一局,这样才有脸去见徐恩曾。

但陈福祥估计大哥绝不会眼看着二哥受困坐视不管。大哥的性格脾气,自己是再熟悉不过的。

也正是这个原因,所以陈福祥已经悄悄买通了大哥身边的巡捕高颖,让他遇事多留个心眼。而高颖也不含糊,很快偷听到了大哥和二哥之间的部分谈话。

高颖的情报非常重要。这足以说明二哥就是共产党。但光凭高颖的口头证明,实在没有说服力,更没有办法令徐恩曾满意。

但看来那个包裹显然足以咬死二哥的真实身份,所以他一定要拿到。

他原本想从邮局入手,截住通知单,然后获取包裹。但一转念,便又有了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他料定大哥必定会帮二哥去拿走通知单,但大哥未必知道自己已经在二哥租住处设下埋伏。所以一旦大哥上门,必定可以人赃俱获。这样索性给大哥也套上个通共罪名,让他生不如死。因为一旦自己秉公办事把二哥扳倒,大哥决不会饶过自己。这是件挺烦人的事,所以不如赶尽杀绝。还是老话说得好,无毒不丈夫……

与此同时,法租界迫于舆论压力,向社会公开许诺,三天后不管有没有侦破死亡案,巡捕房将把软禁的人员全部释放。这同时也是在向调查科最后通牒:三天内不找到证据,你们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福祥眼见着时间紧迫,暗暗着急。这次要是失手,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他在二哥家里又派了两名特工,并嘱咐四人,一定要揪住进门取邮件的那个人。

剩下的时间,陈福祥只能无奈地交给等待。一天后,什么结果也没有。第二天快过去了,周凤岐依旧没有任何举动。

陈福祥平时也就在巡捕房溜达,顺带着留意周凤岐的举动和神色。但他发现周凤岐平静如初,忙忙碌碌,每次见到他都会主动招呼,头天晚上甚至还要拉着陈福祥去喝酒。

陈福祥满肚子心事,哪里喝得下酒。他意识到再过一天,这些人就将被放走,那将是一个灾难。

他打电话询问监控的四名弟兄。对方说那边没有任何异常情况,通知单还没投进邮箱,另外带的干粮快吃完了。陈福祥呵斥他们要坚持住,现在谁也不能进出、靠近这幢房子,免得打草惊蛇,一天不吃饿不死。

但是大哥为什么没有任何行动呢?高颖是亲耳听见大哥答应帮二哥取走通知单的。

一直到第三天中午,陈福祥依旧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周凤岐也一直在巡捕房里忙碌。按照法租界的承诺,他们会在下午四点准时释放所有关押人员。

陈福祥有些绝望,打电话给监控队员。队员还说没有任何情况。通话快结束时,队员突然惊呼:“队长,邮递员刚刚来过,还朝邮箱里丢进一个信封。”

陈福祥一阵兴奋,喊:“快看看是什么。”

对方一阵窸窣,随后告诉他说:“不是通知单,只是一份推销信。”

陈福祥愤然挂了电话。一转脸就看到窗户外的大院里,周凤岐正在跟手下交代事情,神色平静。当周凤岐一回头时,刚好跟陈福祥的目光对视。陈福祥连忙避开。

高颖之前听到二哥说起,通知单在头两天里就该送到,可是现在已经第三天,怎么还没动静?莫不是……

陈福祥赶到邮局询问。邮局值班查阅记录后告诉他说:“福可森路213号是有个邮件,昨天已经投送。”

“昨天?我没收到啊!”陈福祥纳闷,问,“那今天有邮件吗?”

“今天没有。”值班看着记录说,“昨天是一个包裹通知单,而且今天包裹已经被人取走。”

陈福祥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渐渐意识到,这次行动铁定是出了意外,又要黄了。他打电话给客栈,留守的队员告诉他,现在已经过下午四点,巡捕房刚刚释放了软禁的所有人。

陈福祥恼羞成怒,气冲冲来到二哥租住地,踹开房门,冲着四人大发脾气。

“队长,我们真没偷懒。二十四小时,轮班守着。”队员委屈地说。

陈福祥内心也不认为这四人会偷懒误事。但昨天投送过来的通知单呢?房门没有打开过,也没有其他人进入过房子,在外面是不可能从邮箱里拿走通知单的。

“今天投送的那封信呢?”陈福祥问。

队员把信封交给他。陈福祥抽出里面的纸张,发现只是一份电器推销信,心里奇怪:刚才邮局登记并没显示福可森路213号今天也有邮件呀。

陈福祥开始仔细检查推销信和信封。突然他发现,信封上的收信人写着黄银亮,但这里明明是二哥周铭的暂住地。难道这封信不是寄给二哥的?

而且他进一步还发现,这里明明是福可森路213号,可是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却是福可森路212号。

陈福祥连忙跑出房门,碰巧遇见一个中年男子经过。他连忙询问:“爷叔,请问这里有个叫黄银亮的人吗?他住在212号。”

中年人点点头:“有呀。诺,就是这家……”

中年人边说边朝隔壁一家人家指了指。

陈福祥惊讶。现在看来,这确实就是一份投递错了的信。既然这封信会被误投,那么寄给二哥的通知单,会不会也被人投送错了呢?

陈福祥慢慢走到隔壁门口。他发现这一片居民家的信箱全是一个规格,都是从房门上的缝隙投进去,然后需要从房门里面的邮箱里取出邮件。

陈福祥推了推房门,房门纹丝不动。那个中年人见状,又说:“黄银亮全家去旅游了,家里没人。”

陈福祥谢过。等中年人离开后,拿出工具,拨开门锁,推门进入。在他家的邮箱里有很多邮件,但陈福祥翻看了一阵,发现没有自己想要的。

陈福祥想起邮局值班说过,已经有人拿着通知单,去邮局把包裹取走了。所以他不可能在这里找到有价值的东西。这说明通知单一定也是被误投,然后又被贪小便宜的人冒领。至于误投在哪家,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怎么会那么巧?他最希望得到的这张通知单,偏偏就会被邮递员误投。其实邮递员投错邮件的概率是非常非常小的。那么在他这件事上,除了巧合概率,就真不会有其他因素左右吗?

就在这时,有辆车驶来,停在213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正是周凤岐和周铭。

三人相见,不免有些尴尬。

“三弟,你在这里做什么?”周凤岐冷冷招呼。

“我我……我有点事。大哥你这是……”

“你二哥刚被释放。他想回家拿点东西,然后直接去火车站,离开上海。”周凤岐说话时,周铭瞟了一眼陈福祥,径自朝自家门口走去。不料跟从里面走出来的几个调查科队员差点撞在一起。周铭鄙夷地看了陈福祥一眼,绕开队员,走了进去。

“三弟怎么愁眉苦脸的?二哥脱险,你应该高兴才对。”周凤岐站在车边,讥讽说。

陈福祥无心跟他纠缠,自感大势已去,自己一番努力,也必定付之东流,不免心中悲凉。

片刻周铭拿了个箱子出门,直接上了车。周凤岐开车离开。

陈福祥看着两人离开,突然想起,那张通知单的神秘消失,会不会跟大哥有关呢?

陈福祥满心狐疑,站在黄银亮家门口发愣。不经意之间,他的目光落在黄银亮家的门牌上,突然惊骇。

随后他又马上跑到隔壁周铭租住的房门口,紧盯着门框上方的铁皮门牌,恍然大悟。

他终于知道通知单是怎么消失的了。

(五)

“二弟,包裹我替你取回来了,就在后备箱里。”半路上周凤岐边开车边说。

周铭欣喜地望着周凤岐,点点头:“多亏了大哥,我才躲过一场灾难。那个包裹就留给你吧。”

“给我?里面是什么东西呀?”周凤岐奇怪。

“是一些有关共产主义的进步书籍,还有一些我们编印的刊物。你有空看看,或许会有启发。”周铭望着大哥,微笑着说。

周凤岐猛地刹车,望着二弟发愣,随后才说:“二弟,你这是何意?”

周铭望着周凤岐,意味深长,说:“大哥,你真的想在租界巡捕房干一辈子吗?”

周凤岐面色尴尬,说:“二弟这是在埋怨大哥,对吧?”

“当然不是。大哥在巡捕房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做得风生水起,兄弟佩服。但我以为,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大哥的眼光是要高远一些……”周铭微笑着说。

“所以你才要把那些书刊送给我看,对吗?”周凤岐多少已经看透兄弟的用心,有些感慨。

“哈哈哈哈,大哥心里这么亮堂,那我也就不多说啦。”

“其实不消你说,有时候我看到上海有这么多租界,心里也不好受。毕竟我也是中国人。”周凤岐索性把车熄火,抚着方向盘说。

“所以我们一定要让租界这种东西,在中国彻底消失。”周铭一字一顿,说。

周凤岐看了看周铭,感叹,说:“看来你们的心很大呀。以后自己多保重。你那些书,我一定会好好读的。”

周铭笑笑,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忙问:“对了大哥,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拿到通知单的?刚才我也看到了,我家里一直有人守着,你不可能开门进去的。”

周凤岐得意,说:“这其实也很简单。头一天晚上半夜里,我偷偷摸到你的租住地,撬下你家门框上213号的门牌,然后去跟隔壁212号家的门牌对换了一下。这样一来,邮递员就肯定会把你的通知单投送到212号家的邮箱里,而埋伏在213号家里的调查科队员对此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你说过,通知单就在这一两天里到达,所以第二天晚上,我拨开212号家房门锁进入,在他家邮箱里找到了通知单,天亮后我托靠得住的人去把包裹取出来。就是这样。”

周铭听罢,恍然大悟,连着叫了几声妙妙妙。

“大哥,你为什么要冒险救我?是因为我是共产党吗?”周铭微笑问。

“我是个爱较真的人,二弟。我做不到三弟那样绝情。至于你是共产党这一层,我也没看出你们有多少坏。”周凤岐笑笑说。

兄弟俩相视一笑。

“大哥,其实我们很需要你这样的人。”周铭突然说。

周凤岐有些忐忑:“你是想让我参加你们共产党?”

周铭笑笑,直视周凤岐,说:“开车吧,大哥。这种事我们从长计议。”

周凤岐开着车,一路上不免忐忑。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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