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亚长裙
2017-07-18◆清寒
◆ 清 寒
波西米亚长裙
◆ 清 寒
“泉水激石,泠泠作响。”有相同音频的泉水,色彩却与澄湛清洌无关,它斑斓、热烈,倏忽从天而降,缤纷络绎,五彩斑斓,泠泠地,流过黑岩般坚硬的夜。
数小时后,晨曦把它从黑暗中打捞出来。一团锦簇,仿佛冬日里奇异的花丛。花丛中心,生命已凋零。
1
波西米亚长裙,繁复的衣褶,层层叠叠的裙边,绽满艳丽、巨大的花朵,错综的绳结是意料之中的精妙设计,也是出其不意的神秘符号,显示了自由、流浪、放纵与不羁。耳垂、脖子、腰际、手腕、脚踝套着一圈圈炫目的彩石和奇诡的藏银铃铛,正是它们,在午夜时分泠泠作响。花团锦簇下,是惨白的脸,跟脸一样惨白的赤裸双足以及被夜浸透的身体。
“躯干先触地,颅骨才不至爆裂。颈椎错位。大面积粉碎性骨折,以胸背部骨折为重。”左鼎边检查尸体边说。
头颅虽然完整,美丽已被肿胀破坏殆尽。眼睛、耳朵、鼻孔和嘴部的黑褐色血痂一条条封在头面部,如同冰冷的祭文。穿透皮肤和波西米亚长裙的断骨,泛着幽寒之光。
庄海问:“高坠死?”
“暂时不能确定。”左鼎翻开花边堆叠的裙领。
花簇掩盖下的暗褐色痕迹暴露出来。
庄海仔细观察后说:“不是扼杀。”
左鼎说:“不是。如果是扼杀,手指、指甲、虎口、手掌、肘、前臂等压迫会形成与之相应的特征性损伤痕迹,即扼痕;死者颈部的痕迹明显属于索沟。单匝,位于舌骨和甲状软骨之间,颈前部最深,左右两侧对称性斜至后上,经耳后入发际,索沟逐渐变浅,未闭锁。古代法医书籍中称这样的索沟为‘八字不交’‘不周项’‘项痕匝’。”
庄海问:“你的意思是,勒死的可能性也可以排除?”
左鼎说:“对。主客体位置关系决定了勒死造成的索沟多在甲状软骨或其下,基本为环形水平状,深度相对均匀,大多呈闭锁状态,多数可见结扣压痕。”
庄海问左鼎:“能不能判断出用的什么?”
左鼎盯着褐色痕迹说:“从形态特点看,是布类,条带状。自缢还是他缢不得而知。因为合并高坠,窒息死体表征象受到干扰,究竟是高坠身亡还是窒息身亡需要尸解明确,是否存在抵抗伤也需要通过尸解和镜检辨别。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机械窒息为直接死因还是高坠为直接死因,两个过程的间隔时间很短。”
“自缢未死改跳楼自杀,自缢未死被丢下楼,自缢身亡后被丢下楼,缢杀既遂后被丢下楼,缢杀未遂被丢下楼。”
杜般说:“五种情况,排列组合啊?”
庄海没理杜般,看着尸体说:“情况一,巧合还是另出状况?情况二,凶手跟死者自缢有无关联,对死者早存杀心还是临时起意?情况三,人已经死了,凶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抛尸?情况四,疑问同三。情况五,”庄海的目光转向左鼎说,“如果查到抵抗伤,这种组合比较符合逻辑。”
左鼎仰头看了看,时间尚早,东煜商务大厦还在沉睡,玻璃窗像嵌在石材幕墙上一只只静闭的眼睛。左鼎说:“即便是第一种情况,现场也有第二个人在。”
杜般问:“这话怎么说?”
“窗户。”左鼎说。
杜般仰头看时,左鼎已经收回目光对庄海说:“不管哪种情况,先找到抛尸点。”
庄海说:“东煜大厦里的公司有好几十家,我们以尸体坠落的位置为中轴,自下而上查了可能涉案的公司,门都锁着,没看出破坏迹象。除非是自杀,否则我估计就算等会儿这些公司的门打开也无迹可寻。外围搜检没发现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物证。问过负责大厦开关门的人,他说大厦里的职员太多,对死者没印象。”
左鼎的目光再次落在一片花团锦簇中,思忖片刻后说:“她可能根本不是大厦里的职员。”
庄海说:“我也这么想。否则门窗的处理等于画蛇添足。”
杜般问:“能不能根据尸体损伤情况直接判断层高?”
左鼎说:“坠落过程中身体翻转情况复杂。人体结构更复杂,两百多块骨头不能当一块铁板对待,不同个体对撞击的承受力也存在差异,不可能进行准确的定量计算。”
杜般说:“可你排除了楼顶。”
左鼎说:“十五层以上基本可以排除,还有五层以下,也可以排除。”
杜般说:“范围太大。”
左鼎说:“基于既往我们做过的模拟试验,只能给出这样的大致范围。”
2
职员陆续上班,大厦渐渐热闹起来。今天的热闹非比往日,许多人怀里揣着小鹿,急于放出来跟其他人怀里的小鹿撞上一撞。
网络时代打破了旧有的信息传播规则,信息以几何级数的速度传播、扩散。而这种传播和扩散,很大一部分不附带维护或揭示真相的责任,它们只求速度,不计后果。固若金汤的秘密不复存在,现场的快速清理没能阻止有人死在东煜大厦前的事在网络上播散。虽然只是一些路人拍的现场外围照片,仍然吸引了大量眼球。不分明比分明更让人精神振奋。各种猜测甚至类似定论的说法一浪高过一浪,既令人啼笑皆非又令人惴惴不安。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也先后赶到,警方安排专人应对媒体。其实对于一线办案警员来说,最头疼的事莫过于在侦办案件过程中、在案情尚未明了的情况下回应外界追问。牵扯精力不说,发言人的言辞一旦被采访者有意或无意按照个人主观意愿进行误读误报,一系列不良影响便如流感爆发,四处扩散。警方将不得不耗费更多精力反复解释、澄清,办案警员无形中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更有甚者,不当的信息泄漏一旦为犯罪嫌疑人所利用,很可能导致案件久侦不破。时代在发展,现实无法逾越,能做的就是不断完善执法程序,全力以赴认真面对。好在发言人经验丰富,处理得当,媒体采访很快结束。
根据尸体坠落的位置,庄海带人对六层至十五层可能涉案的公司进行了内部勘查,没有发现可疑。这恰恰说明女人死得蹊跷,现场有第二个人,虽未毁尸却灭了迹。照片辨认的结果排除了死者在大厦工作的可能。死者不是大厦里的职员不奇怪,没人承认认识、见过或邀约了死者也不奇怪,奇怪的是监控核查竹篮打水一场空。即便被害人走的是没安摄像头的步行梯,她又是怎么躲开安在一楼大厅正对门口的那个摄像头的呢?如此鲜艳夺目的波西米亚长裙,任何时候飘过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东煜只有正门一个入口,她是怎么幻化于无形的?抑或有双神秘的手替她准备了这袭烟花般绚烂的寿衣?
各组人无功而返,大家在监控中心碰头,交换调查结果后不免垂头丧气。
“大厦晚9点整锁门。死者死亡的时间在午夜11点至12点间。从监控看,案发当日下午6点后东煜大厦只有人员离开,无人员进入。死者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入东煜的?之后呆在哪儿?那么个大活人怎么能做到不被撞见?”
杜般的话音刚落,左鼎说:“我们漏了个地方。”
欧阳楠、庄海同时想到了,三个人朝门外走。
“老大。”杜般喊。
“楼顶。”庄海头也不回地说。
二十五层高的地方,风呼呼作响。花型与波西米亚长裙呼应的厚底坡跟鞋,仿若两只斑斓、巨大的蝴蝶,栖落在空阔的楼顶。
“鞋的位置跟尸体对得上。”庄海边通过望远镜向下探看边说。
杜般说:“不是说六到十五层?怎么……”
左鼎和欧阳楠在全神贯注检查楼顶的栏杆,谁都没回答。绑在栏杆上的、斑斓的窄条状裙带在风里飘飞。
杜般压低声音对庄海说:“左哥居然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这肯定算得上本年度我市警界十大新闻之一。”
庄海瞪眼道:“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看样子真是自缢不成,飞身跃下?”
庄海说:“别瞎猜了,找找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如果是自杀,没理由找不到装行头的背包或别的什么。”
3
“我知道死在东煜大厦的女人是谁。”
“是谁?”
“波西米亚女郎。”
“先生,死者是名中国女性。”
“我知道。但她的确是波西米亚女郎。”
“你的意思死者是华裔?”
“华裔?不。我觉得她是中国人。”
签字笔在女警员食指上转了个圈。女警员用锐利的眼神审视着面前这个男人:“我们很忙,你确实了解死者的情况吗?或者你需要其他帮助?”
“我们认识近一年了。”他像没听见女警员的话,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确切地说是350天。她是上天派来的。”
女警员用力抚平笔录纸,说:“好吧。她的姓名?”
“波西米亚女郎。”
“先生……”
“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女警员如实写下波西米亚女郎几个字,“住址?”
“不知道。”
“年龄?”
“不知道。”
“工作单位?”
“不知道。”
“手机号总知道吧?”
“不知道。”
签字笔再次离开纸面,在女警的手指上转起了圈。
“我们是通过网络认识的。一见如故,就像人们常说的投缘。不是你想的那样。”
女警员不清楚男人何以作出如此判断,何以知道她怎么想。
“投缘的人不一定志趣相同。”他说出了她听到投缘两个字后脑海里勾画的轮廓,“其实我们在很多方面存在分歧,持截然相反的看法。我们辩论,争吵。每次辩论不过我,她就指责我自相矛盾,像小女孩一样不讲道理,然后好多天不理我。”
“先生,”女警员打断了男人。她不希望把案情笔录做成网恋故事,尤其是在不确定这个网恋故事跟东煜大厦的凶杀案是否存在关联的情况下,“请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死者是你说的这个波西米亚女郎的。”
“今早我看了新闻。”
“只是看了新闻?没到过现场?”女警员简直是在引导了。
“当然到过。”
女警员马上写了下来,说:“接着说,你在现场什么位置?看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看见。我到的时候,现场已经清理了。”
签字笔躺到了桌子上,如果不是出于克制,它会冲向地面或干脆以头撞墙。
“我知道新闻里没播死者的照片。”
当事人在不了解细节的情况下报假警,心理状态千奇百怪,有想找刺激的,有想通过极端行为成名的,有想借助非常方式确立自我存在感……诸如此类的想法做法对正常人而言不可思议,年轻女警却都实打实遇见过。男人显然不属于这些情况,他是明知故犯,而且堂而皇之地承认自己明知故犯。借题发挥、心怀叵测、混淆视听之徒像病毒一样寄生在社会中。为达目的,他们不惜蓄意制造事端,诱导公众,引发羊群效应,兴风作浪。数月前就曾有极端分子跑进刑警队寻衅滋事,更有甚者携带凶器袭警。女警员放下签字笔不单单因为气恼,她需要腾出手来,进入戒备状态。当桌子上的两只手突然后撤时,女警员的手快速摸向腰间的警棍。
“我不是来捣乱的,更不会以身试法。”女警员心中所想再次被男人言中。与此同时,男人的手抬离桌面,十指大张,以示自己的无害性。“但我知道是她,波西米亚女郎。”
女警员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男人不像撒谎,也看不出闹事的迹象。西服穿着,领带打着,皮鞋擦得锃亮,五官有模有样,脸庞缺乏硬汉型的分明棱角,倒也没显得娘气,头发一根根松软、干净,连指甲都修剪出了好形状。要不是说话语无伦次,这么个外形斯文的人给人的印象绝对是无公害蔬菜。
“可你什么都没看到。”
“她穿波西米亚长裙,裙子上绽放着艳丽、巨大的花朵。浑身上下戴满彩石和藏银饰品。”
这个语无伦次的家伙不但每每猜中她的想法,现在连死者的穿戴也描述了出来,难道只是歪打正着?
女警员说:“描述一下她的容貌特征。”
“没见过。我们只聊天,没见过面,也从不视频。”
“你的姓名?”
“苏毅。”
“年龄?”
“31岁。”
“住址?”
“西里小区19号楼三单元902室。”
“工作单位?”
“广思达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苏毅挪开照片上的目光,看着女警员说,“这些你已经问过了,而且做了记录。你……怀疑我是疯子?”
女警员宁愿这个叫苏毅的男人说的跟之前说的大相径庭,宁愿他是疯子,好让她知道拿他怎么办。
4
左鼎说:“尸解、镜检证实尸体高坠伤局部无生活反应,可以确定为缢死后抛尸。”
庄海说:“门窗状态给了我们明显提示。一个人提前N小时到一个陌生地方躲起来,等到三更半夜自缢的可能性有多大?尤其在确定存在抛尸情节后。我不信抛尸是无辜的志愿者所为。”
“等一下老大,在讨论你的这种推断是否成立前,有个问题先得弄清楚。左哥,”杜般清了清喉咙说,“可能你不乐意听,可我觉得我们必须先搞清楚基本事实。”
左鼎说:“没什么乐意不乐意,案情分析,直言不讳。”
“那我可真说了……”
左鼎说:“什么时候变得磨磨唧唧了?不是你的风格。我看我直接回答好了,抛尸点不是楼顶。”
杜般问:“确定?”
“确定!”左鼎的语气不容置喙。
杜般转向庄海说:“老大,你跟左哥事先沟通过?”
庄海说:“不用沟通,我从没怀疑过老左的判断。”
“怪不得你的推论直接越过了这个问题。那么,楼顶的鞋和裙带……”
庄海说:“无论自缢或他缢,如果发生在楼顶,直接抛尸即可,根本没必要移尸到楼下。”
左鼎说:“死者颈部的缢沟是垂直悬吊所致,栏杆上的裙带只有半人高。栏杆上没发现指纹和擦蹭痕迹,死者不可能飞过栏杆。”
杜般说:“伪造现场?楼顶上的一切不过是凶手的欲盖弥彰。”
左鼎点头说:“为了制造自缢不成的假象,裙带不能打结,但楼顶风太大,凶手又担心裙带被吹跑,只好把裙带系到了栏杆上。”
“对对对。”杜般连连点头说,“自杀系个环就行了,谁还先把缢索绑栏杆上再打结啊。”
左鼎说:“如果被害人死前意识正常,现场应该发生过搏斗,你们勘查了可能涉案的十几家公司,毫无线索。凶手可以在实施犯罪后清理现场,却无法掩盖被害人身上的抵抗伤。而尸解否定了抵抗伤的存在,也排除了束缚痕迹。被害人总不会任由凶手实施缢杀,除非处于醉酒、昏迷等意识不清的状态。”左鼎看了下腕表说,“血检结果快出来了。”
庄海说:“有种例外,就是凶手和被害人身高相差悬殊,凶手从背后下手,突然、快速将缢索套住被害人颈部,然后背起被害人,造成缢死。”
左鼎说:“你说的确有其事,俗称‘背娘舅’或‘套白狼’。不过这种缢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存在太多未知数。”
杜般说:“一句话,技术要求极高。凶手必得是个练家子。换作我,与其采用‘背娘舅’,不如悬尸。”
“思维奔逸。”欧阳楠随话音走进会议室,坐在杜般身边说,“缢死、高坠死双连环还不过瘾,居然想到悬尸。悬尸缢沟的位置、走向、深浅等形态特征的确跟自缢缢沟相似,区别点在于有无生活反应。”
杜般说:“左哥刚说无生活反应。”
庄海纠正说:“你左哥说的是高坠伤局部无生活反应。”
“是吗?我听错了。”杜般搔搔脑袋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教训,教训。”
欧阳楠将手里的血检报告递给杜般,说:“看看这个。”
杜般翻到结论一页,“阿普唑仑。”
欧阳楠说:“安眠类药物。”
杜般说:“自缢可以排除了。整个犯罪过程概括起来应该是:下药,缢杀,伪造现场,抛尸。”
庄海说:“因缢杀未遂而抛尸或在搏斗过程中被害人意外坠楼都好理解,让人想不通的是,凶手已经缢杀了被害人,而且伪造了自缢现场,为什么还要抛尸?这完全是个多余动作。”
左鼎说:“还有个难以解释的谜……”
欧阳楠说:“波西米亚长裙?”
左鼎说:“对。被害人来的时候穿的不是波西米亚长裙,死前换上它意义何在?”
“仪式?”杜般手拄下巴说。
欧阳楠说:“类似的非常之举或者说古怪行径往往跟仪式情结有关。那么,此案中的波西米亚长裙是谁的仪式?死者自带的还是凶手准备好的?”
杜般说:“我们在楼顶没找到可以装裙子的东西。”
庄海说:“现在否定了楼顶是第一案发现场,找不到也在情理之中。大厦的垃圾桶我们都检查过了,同样没发现。我倾向于裙子是凶手准备好的。”
左鼎说:“死者之前穿的衣服找到了吗?”
庄海摇头,说:“监控显示案发后没人离开东煜大厦,我想衣服应该还在凶手手里。”
左鼎说:“凶手意欲伪造被害人死于自杀的假象,留下死者衣物岂不是自找麻烦?”
庄海说:“确实于理不通。”
杜般说:“也许因为慌乱,疏忽了。”
欧阳楠说:“从清理现场和伪造现场看,凶手行事比较从容。”
左鼎说:“行事从容。门锁完好。实施犯罪后没有离开东煜,至少是没人看到离开。凶手极大可能是东煜的职员,留在现场,第二天装成上班来。”
欧阳楠说:“我们在裙带上除了检测到死者的DNA,还检出一名男性的DNA。但无法排除这名男性DNA为无关人员所留的可能性,比如裙子生产、售卖过程中任一有机会接触到裙子的人。”
听欧阳楠说检出除被害人之外的DNA,庄海和杜般小小激动了一下,欧阳楠之后的话又让两个人掉进了冰窟窿。
“不过理化室同时在裙带上检测到洗衣液残留成分。这说明裙带清洗过。另外,裙子、裙带是全新的。”
庄海说:“所以还是存在DNA为凶手所留的可能性的。”
杜般双手合十说:“绝处逢生。绝处逢生。楠姐,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一波三折,搞得人犯心脏病。”
庄海正欲开口,手机响了,庄海起身到门外接电话。
杜般说:“问题是,截止到目前为止,咱们连死者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总不能取东煜大厦里所有男性的样本进行DNA比对吧?”
欧阳楠挖苦说:“你怎么不说取全市男性的DNA进行比对?再说没证据,人家有权拒绝。”
杜般嘿嘿一笑说:“全靠你们技术部门,我们搞刑侦的真成摆设了。”
左鼎说:“如果能全面实现新生儿DNA的采集、检测,并建立专项数据库,从长远看不失为降低案发率、提高破案率的好办法。起码对拐卖儿童的罪行能起到遏制作用。”
欧阳楠说:“技术方面可以实现,关键是人力、财力是否允许。”
杜般说:“梦想可以有,万一实现了呢?”
庄海的脑袋探进门,招呼道:“杜般,走。”
杜般条件反射式地跳起来问:“什么情况?”
“被害人的身份,应该可以查到眉目了。”
5
谈了一小时的话,苏毅给庄海留下的印象归结起来就是固执、自恋,职业套装下包藏着一颗澎湃的心脏,非此,波西米亚女郎之死不至掀动悲痛的巨浪。苏毅甚至提出认尸的要求。毫无疑问,他的要求被庄海驳回了。网络结识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认尸从何说起?网络对部分人群而言不啻一针情感致幻剂。
几个人现在刑警队门前目送苏毅离去,女警员一把搂住庄海的胳膊说:“我是不是捞住了条大鱼?奖励我吃冰激凌去。”
庄海说:“哎哎哎,注意点。你穿着警服呢。”
“哦。”女警员松开手,返身往楼里跑,边跑边喊,“等着我。”
杜般挤挤眼问:“老大,这位美女……”
“一个妹妹。”
杜般立刻阴阳怪气地唱道:“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这个妹妹不在户籍。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这个妹妹特别亲昵……”
“少贫。”庄海说完,下了台阶。
“哎!你妹妹让你等她。冰激凌。”
“有比冰激凌更重要的事。”
庄海指的是根据微信号查证波西米亚女郎的身份。苏毅将自己猜到死者是波西米亚女郎解释为“天赋异禀”;事实上,波西米亚女郎在案发当晚11点曾给苏毅发微信,让他到公司见面,说要给他一个惊喜。波西米亚女郎口中的惊喜苏毅一无所知,对他而言,能见到波西米亚女郎本身就是巨大惊喜,至于为什么那么晚见面,为什么去他们公司苏毅根本不在意。
庄海问苏毅到东煜大厦的时间,苏毅说他根本没去成。半路接到堂哥电话,堂哥夫妇都上夜班,小侄女一个人在家。平时也就算了,小侄女刚打电话说肚子疼,时间太晚,堂哥联系不上替班的人,又怕小侄女出事,拜托苏毅帮忙照看一宿。苏毅给波西米亚女郎发了微信,波西米亚女郎回复说好。
另据苏毅说,广思达文化传播公司设立了微信公众号,同时公司给每个职员配发了一部工作手机,个人微信号公开。这一举措纯粹为了适应时代节奏,迎合大众的联络习惯,方便跟客户建立联系。波西米亚女郎通过微信加他好友。她是去过东煜扫了公司前台的二维码还是通过其他方式扫到了公司二维码,进而得知了苏毅个人的微信号苏毅不清楚。他没问,波西米亚女郎也没说过。波西米亚女郎加他时说她们公司不定期搞一些活动,可能需要广思达这样的文化传播公司进行策划。之后两个人就没谈过业务方面的事。
技术部门完成了微信查证手机、手机认定机主的工作。焦可儿,27岁,大专学历,未婚,流动人口,自由职业者,住在地景小区一套两室一厅单元房。庄海联系到了房东,房东大妈说焦可儿和另一个女孩租她的房子一年半了,立有合同,存了两人的身份证复印件。
“说是开网店卖衣服的。”房东大妈指着照片上的焦可儿说,“这个丫头还好,穿夹克,短头发,利利索索的。另一个穿得要多各色有多各色,花蝴蝶似的,浓妆艳抹,浑身上下丁零当啷,首饰戴得那叫热闹。现在的人多复杂啊,俩丫头户口又都不在市里,我不能不多个心,万一拿我的房子做不干不净的事可怎么好?我不成提供那什么场所的啦?我趁小区改天然气管道来看过,俩丫头还真是开网店的。我又问了老邻居,说除了快递公司的小伙子隔一天来取一次她们发的货,从没见乱七八糟的人来过。快递公司的小伙子大家也熟,挺实诚的孩子。我的心也就放下了。怎么说出事就出事了呢?”
庄海问另一个叫施悦的女孩的电话,房东大妈说:“不用打。有一次物业有事联系不上她们找了我,我给那个施丫头打过,结果机主换人了。后来打给焦丫头,她说以后有事打她电话就行。本来我也不喜欢施丫头,懒得问她的新号。”
虽然房主在场,但房子里还住着别人,庄海和杜般不能随便进入。庄海让人根据身份信息查找施悦。出人意料的是,施悦已于一年前死亡。
“死了?”房东大妈点着鬓发斑白的头说,“怪不得手机号换人了。焦丫头也没跟我说。”
庄海和杜般查看了房子。客厅三分之二的地方堆放货品,波西米亚长裙和波西米亚鞋。包装袋和包装盒上积了厚灰。两间卧室的布置风格迥异。北间简约、肃整。摆件数量少,线条简明流畅。墙上挂着镖盘,一支蓝色飞镖正中盘心。光经纯青色窗帘滤过,越发清凉幽暗。南间纷乱、热烈。窗帘像个竖起来的花园。床是另一个花园,三条波西米亚长裙叠摞着,好似翻卷的花浪。梳妆台上琳琅满目,化妆品和首饰争奇斗艳。桌子、窗台、工艺架上的工艺品摆放随意,形态夸张,色彩明丽奔放。
杜般说:“挺干净,焦可儿一个人住两间,还是转租给别人了?”
房东大妈听到杜般的话,忘了让她等在门口的嘱咐,蹬蹬蹬走进南间,气呼呼地说:“不告诉我就转租,想赚差价啊?这可真是人心隔肚皮。”
阻止已然来不及,庄海只好说:“大妈,您就站在那儿,什么都别动。”
“哎呦,你看,我这一着急,忘了你刚说的保护现场这码事了。”
“您不用着急,依我看,焦可儿并没把房子租给别人。”
“没有吗?”
“怎么呢?”杜般问。
庄海说:“化妆品。”
“化妆品?”杜般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拿起面霜,看完轻轻放下,又拿起营养水,再放下,看过几件后,幡然醒悟,“明白了。日期!”
“对。尤其用量少的,说明开封不久,生产日期却很旧。化妆品品牌我不了解,从包装看档次不低,而且数量可观,足见使用人在化妆方面的讲究,何况还是波希米亚风格的追随者,不可能买积压货。”庄海说着,拧开面霜的盖子,“看到吗?表面发干,有日子没用了。但这些瓶瓶罐罐几乎没有浮土。”庄海环顾房间说,“还有床单、床上的裙子以及摆件跟北间的东西一样干净,显然焦可儿一直在打扫房间。”
杜般问:“那又怎样?”
“奇怪。”
“奇怪?”
“打扫却不归整。”
“什么意思?”
6
现场勘查组赶到地景小区。左鼎、欧阳楠支持庄海对房子没转租的判断。要确认判断准确与否,还需提取客观物证,进行检验比对。
左鼎问庄海:“施悦怎么死的?”
庄海说:“兄弟单位只反馈说施悦死于我市。家属带着死亡医学证明等必备材料去办了户口注销,其他不详。我觉得挺奇怪,施悦都死了,焦可儿为什么保留施悦的旧物?”
杜般说:“也许焦可儿不知道施悦死了?”
欧阳楠说:“除非施悦死前搬离了地景,否则焦可儿不可能不知道。一年了,焦可儿会心甘情愿一个人负担两个人的房租?两人的情谊当真深厚至此,焦可儿又怎么可能对施悦不闻不问?”
左鼎说:“而如果施悦是住在这儿期间死的,辖区派出所肯定有记录。”
庄海说:“杜般,你去趟辖区派出所,了解了解情况。”
“现在?”
“现在。”
“老大,施悦的死既没人通知咱们大案队,也没人通知左哥他们物证鉴定中心,说明她的死跟刑事案无关。当务之急是调查焦可儿的案子。施悦的事用这么着急吗?行行,别瞪眼,我马上去。”杜般走了。
左鼎问庄海:“焦可儿的手机有下落吗?”
庄海说:“追查无果,估计早被凶手毁了。不过焦可儿跟苏毅的微信往来我在苏毅的手机上看到了,正在核对。”
左鼎说:“苏毅?”
庄海详述了跟苏毅谈话的经过,最后说:“不是他主动报案,焦可儿的身份一时半会儿还真落实不了。不过苏毅的嫌疑并未排除,毕竟他是目前唯一一个确定跟焦可儿认识的东煜的职员,所以我派人盯着他呢。另外,焦可儿的话单让人去调了,包括苏毅的。顺带定位案发时段苏毅手机的位置。”
左鼎说:“还有他堂哥和小侄女的证词。”
庄海说:“同步进行中。”
欧阳楠说:“别忘了北间的电脑。”
庄海说:“没忘,你们来之前我看过了,焦可儿设置了密码。现场勘查完我就送交破译。”
左鼎说:“我跟欧阳带人去广思达公司进行复勘。”
7
施悦死于自杀,跳楼,从东煜大厦楼顶,一年前,跟焦可儿被害同月同日。不同的是施悦跳楼的具体时间是上午九点,有很多目击证人在场。路人打了110报警电话,警员赶赴现场,气垫尚未设置好,施悦就从楼顶跳了下来。波西米亚长裙在日光里花海翻腾,绚烂无比。死亡竟如此这般地以华美的姿态从天而降。
死亡过程清楚,死因经查为失恋,施悦的死理所当然定性自杀。然而说起来,悲剧原本可以避免,如果施悦的男朋友肯来见施悦的话。悲剧的可叹之处在于,施悦拿生命坚守了爱情。在这个务实的时代肯这么做的人寥寥无几。悲剧的可悲之处在于,施悦拿生命坚守的爱情来自虚拟世界。她爱上了一个从未谋面的网友,许下“海枯石烂两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之诺的虚拟人面对现实选择了临阵脱逃。悲剧的可怕之处在于,那个虚拟世界中的人真是施悦心中的真命天子吗?也许她只是爱上了自己的感觉和想象。
物证鉴定中心在南、北间提取到的指纹和检出的DNA均为焦可儿所有,房子确实没转租。广思达公司的地面随着人员进出失去了勘查价值,但房顶,取下几个空调通风网后,其中一个室内机的连接管上除了有明显的擦蹭痕迹,还提取到了化纤纤维。理化科出具的检验结果证实与楼顶裙带成分一致。复勘时,一个外来女客户在十一层女卫生间被碎玻璃滑倒后为了索赔闹得不可开交,倒让勘查小组意外发现了扔在女卫生间垃圾桶的碎酒瓶和酒杯。跟左鼎和欧阳楠估计的一样,残酒和酒瓶内壁检出了阿普唑仑。酒瓶、酒杯外壁获取了焦可儿和不明身份者的指纹。欧阳楠随后在神秘指纹上检测出男性DNA,其基因分型与裙带上检出的男性DNA分型相同。
左鼎和欧阳楠汇总全部物证检验结果后第一时间联络庄海。其时,庄海和杜般正往物证鉴定中心赶。
“技术部门搞定了焦可儿的电脑。”庄海屁股没挨椅子,已经打开了话匣子,“施悦和焦可儿合开的网店‘波希米亚迷宫’在施悦死后即停止交易。焦可儿无心经营,所以客厅的货才积了那么厚的灰。有个情况你们绝对想不到,电脑中存着几张照片,拍摄时间是施悦死亡当日。”
欧阳楠说:“话里有话。”
庄海没回答,从手机上调出拷贝的照片。床上的三条波西米亚长裙,梳妆台上的化妆品,桌子、窗台、工艺架上的工艺品……
左鼎看后,立刻打开自己的电脑,找到定名“焦可儿被杀案”的文件夹。地景小区的现场勘查照片一一展开,跟焦可儿电脑里的照片犹如孪生兄弟。
欧阳楠说:“说纹丝未动也不夸张。”
杜般说:“那天在地景,老大说‘打扫却不归整’时我还一头雾水。直到看到这些照片,我才明白老大的意思。焦可儿爱整洁,留着那些旧东西已经够奇怪的了,居然能忍耐那些东西乱七八糟地摆着。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而焦可儿不但见了还经常一件件擦拭,原来她在刻意保留房间的旧模样。那么一大堆化妆品、工艺品……一一擦干净,再分毫不差地摆回去,简直……简直了。”
“最难的是三条波西米亚长裙。清洗后让裙褶恢复如初,游标卡尺般的复原。”欧阳楠有些失神地说,“怀念一个人,可以到怎样的地步?这绝非一般的姐妹情谊。”
杜般说:“还是楠姐厉害。我开始以为这几条裙子是焦可儿死那天拿出来给自己挑的。谁承想是施悦留下的。焦可儿当真是走火入魔了。”
左鼎说:“走火入魔?怎么个走火入魔法?你们查到了新线索?”
庄海说:“没错。我们查到的线索、你们检出的物证已经足够多,只是缺少几个环节,就能将整个案件串连起来。”
杜般说:“老大,你就别在这儿‘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了。不用几个环节,以左哥和楠姐的智商,一个环节足够。我们查到了施悦当初爱上的那个人,你们猜是谁?”
“苏毅?”左鼎和欧阳楠异口同声。
杜般说:“你俩能有点意思吗?收敛收敛智商行不行?我这才说了半环。”
欧阳楠说:“你这一环没解决所有疑问,还是让庄海掏出他揣着的那几环吧。”
8
苏毅刚进东煜的旋转玻璃门,就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人,左右看看,把他拉到僻静处,才开口说:“怎么不接电话?”
苏毅掏出手机,说:“不小心静音了。”
“警察找过我和妮妮了。问那个女人跳楼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你家。”
“我就是这么说的。可妮妮说不知道你来了。”
“我到的时候妮妮睡着了。早晨小家伙没醒,我就离开了。不是得上班吗?”
“上班?没见你来。”
“刚到就听说死人的事,没进来,去刑警队了。”
“去刑警队干什么?”
“没什么。”
“苏毅,你脸色不好,是不是……”
“真没什么。”
“刚才来了几个警察,昨天他们也来了,应该在你们公司。”
“哦……”苏毅摸了摸口袋说,“有东西落车上了,我去拿一下。”
苏毅刚到门口,坐在休息区的两个男的起身,叫住了苏毅。两人出示了警官证,其中一个说:“上楼谈谈吧。”
“警官,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苏毅的堂哥赶过来说。
“误不误会一会儿就知道了。你可以一起来。”
广思达的职员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所有动作体现在眼球的转动上。
看到四个人,庄海示意他们就坐,然后说:“人齐了,我们开始。死在东煜大厦前的女子叫焦可儿,”庄海看着苏毅说,“也就是你说的波西米亚女郎。在说明焦可儿的死因前,我想先问问诸位,你们还记不记得,一年前,跟焦可儿的死同月同日,有个女人在东煜大厦跳楼自杀?”
有人说:“是有那么回事。这回又死一个。有流言蜚语说东煜大厦跟金门大桥有一拼。金门大桥号称‘死亡之桥’,东煜大厦现在被叫作‘死亡之厦’。”
“那个女人叫施悦,二十八岁,开网店的,专卖波西米亚长裙。”庄海问苏毅,“你知道施悦为什么自杀?”
大家的目光刷地聚焦在苏毅身上。
“我?我怎么知道?”
庄海说:“因为失恋。”
苏毅“哦”了一声。
庄海说:“施悦爱上了一个网上认识的人。从未谋面,却爱得死去活来。你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吗?”
“我应该知道?”
庄海说:“他叫苏毅。”
“什……什么?”苏毅张口结舌,“你们干吗都这么看着我?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施悦。”苏毅的辩白应了那句俗语,三加二减五等于零。
庄海说:“当年调查施悦死因时查证了施悦的QQ聊天记录。这段感情的主动方其实是苏毅。他对施悦的表白热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当施悦深陷网恋漩涡无力自拔的时候,苏毅却开始躲避、退缩。特别是在施悦提出见面,为两个人的未来做现实打算后,苏毅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反转。施悦为此深受伤害。表面看,施悦率性、张扬、无拘无束,像极了……波西米亚女郎。”
苏毅的身体为之一震。
欧阳楠接口说:“事实上,施悦的内心脆弱、敏感、冲动。她的人生之所以以悲剧收场,跟她的双面性格不无关系。最后一次聊天,施悦向苏毅发出绝望的哀求,只为见上一面。遗憾的是,施悦让自己低到尘埃,爱情却并未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焦可儿的死跟施悦的死有关?”苏毅问。
“焦可儿是施悦的朋友,非常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欧阳楠连续用了三个“非常”强调焦可儿和施悦的关系,然后说,“不是闺蜜那种。”
“难道是……”苏毅欲言又止。
欧阳楠点头说:“你猜中了。是爱恋。同性对同性。准确说,是焦可儿对施悦单方面的爱恋。像脱缰野马,不可遏抑。”
“怎么会?”苏毅怅然若失,“既然她……为什么还……”
左鼎说:“为什么还在网上跟你谈情说爱?”
苏毅难堪至极,面色由青白转至紫涨,喃喃道:“焦可儿特意选择施悦的忌日,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人生,祭奠她疯狂的爱恋。”
左鼎说:“祭奠爱恋的成分有,但更重要的是报仇。”
“报仇?”苏毅问。
“报仇!”左鼎说,“以生命为代价。焦可儿不是摔死的,是缢死的。”
苏毅问:“为谁?向谁?”
左鼎说:“还用问吗?为施悦,向苏毅,那个辜负了施悦的人。”
“你的意思是,焦可儿用绳子勒住自己的脖颈,用她的死勒住苏的脖颈……”说到名字,苏毅很别扭,“让他终身活在负罪感中?”
左鼎说:“实际上焦可儿用的是一石二鸟的连环计。让苏毅终身遭受复杂的心理折磨是第二计,第一计是让苏毅成为杀人凶手。”
“怎么做到?”有人问。
欧阳楠说:“焦可儿自己服下安眠药,再将混有安眠药的红酒和酒杯放在现场,最后拿裙带自缢。”欧阳楠指了指苏毅头顶的通风口,“自缢前,她在微信上给苏毅留了言,约他来这儿见面。”
苏毅表情复杂。
“既然焦可儿想用自杀陷害苏毅,为什么还要约苏毅来现场?”有人发问。
欧阳楠说:“因为不约苏毅来,自杀就只是自杀。苏毅来了,可能性便有了两个,报警或移尸。就算苏毅选择报警,也极有可能为了避免自己惹上麻烦而处理掉莫名其妙的红酒和杯子。它们的存在太容易让人产生某种可怕的联想了。焦可儿不怕苏毅处理掉它们。因为真正的杀手锏是她胃里的安眠药。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焦可儿巴不得苏毅这么做。一旦他这么做了,他的嫌疑会随安眠药的检出升级。假如选择移尸呢?十四楼到一楼,电梯内安有摄像头,步行梯虽然没有,一楼大厅的监控仍是绕不开的麻烦。还有看门人。当然,看门人可能会对苏毅网开一面。”
“因为苏师傅是苏毅的堂哥。”有人搭腔。
欧阳楠点头,说:“可就算苏毅将死者伪装成酒醉或生病状态弄出东煜,应付了大厅里的监控。之后把尸体运到哪儿?怎么处理?所以,最方便可行的办法是抛尸到楼下。当然,他知道焦可儿颈部的缢沟无法消除,于是跑到楼顶,伪造了一个自缢现场。貌似自缢没成功,跳下了楼。”
唏嘘声四起。大家盯着苏毅,表情迥异。
苏毅分辩道:“焦可儿搞错了。名字相同而已。”
庄海说:“名字搞错了,现场呢?东煜大厦广思达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也搞错了?”
苏毅说:“施悦是在东煜大厦跳楼自杀的,我又恰好在东煜工作,她可能因为这个误将我认作了那个苏毅。”
左鼎说:“问题回到了施悦身上,你知道施悦当初为什么在东煜大厦跳楼自杀?”
苏毅说:“你该不是在暗示那个苏毅也在东煜工作吧?”
庄海说:“你说对了。而据我们调查,东煜大厦只有你一个苏毅。”
苏毅蹭地站起来说:“拜托你们调查清楚再说话。照你们的说法,施悦的死也要算在我头上了?”
欧阳楠说:“恐怕是。”
“你,你们……凭什么?就凭施悦的聊天记录?那个苏毅用的不会是网名吗?”
庄海说:“除了聊天记录,施悦留有遗书。警方当时还找到了施悦的日记。归结起来,她爱上的男人是这样的:苏毅,男,30岁,毕业于传媒大学,文化公司经理,爱好围棋,业余六段。小时候因为频发扁桃体炎做过扁桃体摘除手术……”庄海看着苏毅被惊异弄变形的脸说,“需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她怎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庄海说:“就是说施悦笔下的苏毅是你?”
“是。不!我是说不可能。”
庄海并未就此进行解释:“施悦死于自杀毫无疑问,警方没有继续追究苏毅,毕竟,这样的事不在法律裁定范围内。现在,请告诉大家你跟焦可儿怎么认识的?”
“微信。”苏毅有气无力地说。
庄海问:“以私人名义?”
“不。她加的是我工作用微信号。焦可儿加我时说她们公司做活动需要广思达这样的专业公司做策划。”
庄海问:“你们有过业务合作吗?”
“没有。她连具体在哪儿就职都没提。完全是私聊话题。”
庄海说:“诸如波西米亚服装?”
“是。她非常热衷于这个话题。说实话,我原来对波西米亚服装一无所知,因为她才开始接触这个领域。因为观点相左,我们经常发生争论。争急了她就说我自相矛盾,观点来回变。”
左鼎问:“你是吗?”
“当然不是。始终如一是我的原则。”
左鼎说:“那焦可儿为什么这么说?”
“女人不都这样。感性动物,说话、做事不注重逻辑。”
左鼎说:“焦可儿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剪短发,穿男性或中性服装,玩飞镖。”
苏毅苦笑道:“我忘了,她甚至不算女人。”
左鼎说:“她跟你反复探讨波西米亚服装是希望你想起施悦,经受心理折磨。她指责你观点来回变是因为你对她说的和苏毅对施悦说的不一样。”
“天!我……不认识施悦。”这是苏毅说的最多的话,也是最无力的话。
“小苏,你说你闹哪门子网恋?闹就闹吧,人家姑娘想见见你,你怎么就不肯呢?”又一阵激烈的议论。
“你说呢?”庄海突然转身问坐在他身后的苏毅的堂哥苏坚。
“什……什么?”苏坚措手不及。
庄海说:“为什么苏毅不肯见施悦。”
“我怎么知道?”
左鼎说:“你当然知道。因为他有家,有孩子。因为见了面他就不再是文化公司的经理而是看门的。因为他只想通过虚拟世界弥补现实世界的诸多遗憾。因为他觉得施悦的话只是说说而已。焦可儿的事是我说还是你说?我提醒你,我们在裙带和碎酒瓶、酒杯上检测到了指纹和DNA。”
“是……我扔焦可儿下楼的。那晚我例行巡楼,走到十一层突然想解大号。进厕所时觉得背后人影一闪,以为自己眼花了。”
左鼎说:“焦可儿一直躲在楼顶,直到准备实施计划,才下楼去卫生间换衣服,恰巧被你看到。”
“等我从厕所出来,看见广思达门口的灯光。后来就看到那女人吊在房顶上。我把她弄下来,人已经没气了。我发现了地上的手机,竟看到她跟苏毅的微信聊天记录。我一页页往前翻,越翻越吃惊,越翻越害怕,焦可儿说的很多话都是施悦当初说的。她想干什么?我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简直不敢相信会是真的,直到我在微信好友里看到施悦的头像,才确定我猜的没错。”苏坚猛地提高声音说,“焦可儿处心积虑害苏毅,我怕苏毅蒙受不白之冤,才……”
庄海说:“你更怕施悦的事被翻出来。所以你给苏毅打电话让他去照看你女儿。看到苏毅给焦可儿发的消息后,回复说好。手机呢?”
“砸了,丢进了厕所。”
欧阳楠问:“焦可儿换下来的衣服在哪儿?”
“什么衣服?”苏坚神色茫然。
欧阳楠跟左鼎对望一眼,目光同时落到西墙那排储物柜上。柜门上贴有名签。
左鼎说:“苏毅,打开你的柜子。”
苏毅和众人如梦初醒。苏毅走过去,将钥匙插进锁眼,转动了一下,扭头说:“门没锁。我明明记得锁上了。”
左鼎说:“打开吧。”
一个背包滚落到了地上。
欧阳楠说:“我们曾费解,凶手为什么留下焦可儿的衣服,这简直是在给自己安定时炸弹。事实上,这枚定时炸弹是焦可儿给苏毅安的,就像她安在胃里的安眠药一样。”
背包里装着夹克、长裤和很酷的高帮小码男靴。一把万能钥匙,就躺在右脚的靴子里。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