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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的主人

2017-07-18

东方剑 2017年5期
关键词:赵家小鹿园子

◆ 王 彪

园林的主人

◆ 王 彪

鱼城边园的下人们发现,园主人赵先生突然不去园外散步了。他每天晚饭后都会在园子里兜来兜去的,表情肃穆,不时蹲下来看看、摸摸,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他大半天都不会开口,就像是突然失声了似的。大家都说,赵先生不像是赵先生了,但是,园主人什么样哪里又是他们下人能决定的?

边园附近的人都知道,赵先生也就是赵镐丰,他拥有着城南最大的园林,但他每天傍晚散步却都是在园子外溜达,那神情看上去就像是被家人赶出来似的,再加上他身边连一个随从都没有,更是显得落寞和孤零了。但是看他闲庭信步的样子又觉得他是释然的,闲逸的,像是终于逃出了牢笼似的。他眉目舒展,嘴角拉平,看见每个人都会眉眼带笑的,像是看见了一个个的大恩人。直到华灯初上,星月放光,他才恋恋不舍地从园子的侧门回去。只是,现在那扇侧门已经被封死了,很长时间人们都没有再见过赵先生出来散步,大家甚至一度以为他病了或是死了,但通过赵家上下的仆人们透露的信息,赵先生仍然健在,而且还忙得很呢。他忙着重新规划园子,忙着布置分布于各处的厅堂;忙于仰望着园子上空的天幕和夜色,他的书房突然被改成了四面透明的样式。用的是市场上新出现的进口于英国的玻璃,他要时刻看到园子的风光。他常常睡在书房里,因此就连他夜里突然醒来,也不忘环顾四周,看一看陌生而又熟悉的园景,然后才能够继续安然睡去。

不只是下人们感受到了变化,赵镐丰最爱的二夫人小鹿雅也察觉到了异样,要知道赵镐丰见了她就像是糖豆掉到了灰堆里,难分你我。他三天之内必会来一趟二夫人房内,风雨无阻,疾病无碍。可如今已经三个月没来她处了,似乎是把她忘记了。要知道大夫人是不会惦记赵镐丰的,因为赵镐丰从来不会去她房内,好像她已经死去多年了,无论赵镐丰做什么,她都觉得不稀奇,也不稀罕。小鹿雅几次试图去接近赵镐丰,她说的是吴侬软语,甜腻腻的,而且是带着日语的节奏和娇气。要知道当初赵家娶她入门的时候是多么轰动,一个东洋女人,嫁入煊赫的赵家为妾,但不能说是妾,因为小鹿雅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做妾。于是赵镐丰称她二夫人,还让她参与处理家务,这使得大夫人的权力被分掉了一半,更残忍的是这个女人还独霸着赵镐丰——边园唯一的主人。只是此时的赵镐丰见了小鹿雅简直是形同陌路,他像是一块冰,冷冷地问挡在面前的小鹿雅,有事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需要喊一声来人,没事的时候看看花,看看书,看看树,听听昆曲,听听那全城也没几台的唱片机播放出来的东洋歌曲,小鹿雅能有什么事呢?但她脸上绯红的霞光一鼓一鼓的,白皙如雪的眉头平添了几道如水纹的细细褶皱,小巧的鱼尾像是沾了淡墨似的有些灰晕;她的花瓣色的肉红双唇紧闭着,不时轻微抖动着,有话说不出来;一对妩媚的丹凤眼湿湿的,像是深秋晨间的寒露。她看着赵镐丰手里正扯着百年古梅树的枝头看看如何剪出完美的盆景造型,他看也不看她,她的自尊心瞬间降到冰点,但她还是温热地说:“天寒了,先生要注意保暖才是。”她还吩咐下人为赵镐丰带来了一副陪嫁的羊皮手套。

中秋节前几天,赵家上下都忙碌着。大家都知道,这时节有个盛大的日子,那就是赵镐丰的生日,平添一岁都会好好庆祝一番,逢五逢十更是会大庆一番。整理和布置园子、摆宴席、请戏班子、请说书人等等,上下仆人都会得到厚赏,因此大家也都会干得特别起劲。可是今年临到了这一天前,赵镐丰却把桌子都掀了,大叫着说你们知不知道,儿的生日,母的忌日,娘都死了,有什么好庆祝的!众人疑惑,面面相觑。他看上去气愤极了,也紧张极了,他的脸赤红着,转瞬就变成了白色,比死人的脸还要白。他的额头上都是明晃晃的汗珠子,他身上都湿透了,那些水汽从领口和袖口直往外涌,现在可是中秋时节,早晚睡觉都要盖床厚被子呢,边园的气温总是比外面要低一些。他怒目圆睁望着家人和仆人,表情明显是充满着疑虑,似乎都忘记了出生的日期,只是万分不解的是,这些人是如何知道他的生日的?但他马上转怒为喜,吩咐下去,隆重庆祝中秋节,每人都有重赏,比去年他过生日要涨一倍;大夫人、二夫人也都有上等的绸缎和金银首饰礼物。他还要施舍穷人衣物五百件,面食五百碗,家里也是大摆宴席,大吃大喝三天。只是戏班子和说书人都没有请,园子里一概不准外人接近,就连送菜的、送柴的、送花卉的都不得入内,一律送到边园后门由园内人转接。

赵镐丰是这个园子的主人,他只要背着手以发号施令的形式就能绝对彰显出这一点,但那是历史了。现在他要亲自动手挖土栽植新苗,要亲手剪枝做盆景造型,还要动手修复开裂破损的花窗,就连厨房里他也会时不时进去炒一两个小菜,弄得大家笔直地站立在一旁,不知所措,似乎到了世界末日似的。不单单他事事亲为,他还要求园子里每个人都要动起来,大夫人、二夫人也不例外,因为他发话了,动手者赏,不动手者罚。罚什么呢?不给饭吃。说这是唐朝一位禅师说的古训:“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饭。”还别说,这招很灵,大家都踊跃参与其中,整个园子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花木郁葱,廊道干净,水流清澈,就连房顶都是清清爽爽的。各种鸟儿前来园子里聚会,叽叽喳喳叫个没完,一些难得见到的鸟雀也都飞了过来,五彩的翅膀,霓裳似的羽毛,还有婉转悦耳的叫声,就像是在唱歌。小鹿雅也不禁为它们鼓起掌来,她挪动着婀娜的碎步,仰着白皙如雪的脖颈,她总想接近它们看个仔细。赵镐丰在一旁喂养一群身如红霞的锦鲤,他的眼睛瞥向了小鹿雅,似乎看到了一种珍稀可人的物种,准确地说他被她吸引了,就像是撒下去的小虫子吸引了鱼群。就在那天晚上,他去了她房内。那天晚上他一直做梦他掉进了温热的河流里,怎么也难以摆脱出来。第二天他罕见地睡到了日头出来老高,他搂着小鹿雅就像是吃奶的孩子搂着哺乳的母亲。他无比地依恋着她,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第一次看到她,但他明显看到了小鹿雅的倦意,她的双眼都肿了,困倦的眼泪水一直涌出来,她需要补觉,她需要休息。他这才依依不舍地倒退着走出来,一直走了好远才像是被人强制扭转了身子离去。

就在那天的次日,小鹿雅就病了。赵镐丰可以下令禁止一切外人进入园内,但是他却不能阻止医生进门来,尤其是为小鹿雅看病。只是医生一次次前来诊治,后来还连续换了好几个医生,都没能准确诊断出小鹿雅的病症,对症下药也就无从谈起了。当一位精通中西医的医生说到小鹿雅的病可能是“好病”时,在场的人都欣然了,只是赵镐丰的脸却绷得紧紧的,他沉默着,死死地盯着医生的脸,把医生看得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不久后,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侧门处,封死的门显然是无法入内的,于是他又转到后门去。守门的盯着他的宽边大帽子和黑色的纱罩看了很久,像是看到了从地下爬出来的人,骇然斥道,你想干什么,你再不走,我要报官了。来人说我是先生,我是先生啊,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吗?你是李奇,属狗的,喜欢抽旱烟袋,老家是河南洛阳的,后来讨饭来到了鱼城。我每个月给你五两银子,逢年过节再给一两,过年时给你添一件新衣裳,人家送给我的茶叶、烟叶都给你用,因为我从来不喝茶不抽烟。李奇脸色发白,他的眼睛都快绿了,他像是中了剧毒似的呆立着不动,好半天他才怔怔地问,真的是你吗,赵先生?对方沉默了下,没说话,只是换了个站姿,眼望着园子的方向,实际上隔着大门、二门、围墙和屏风、假山,他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但他仍旧继续看着,好像他具有视线穿透的特异功能似的。只是没多久,赵镐丰就来了,他和颜悦色地对待来人,说这位先生需要钱粮衣物尽管说话,但是请不要乱说话,要知道冒充别人是要吃官司的。来人大叫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一生,你才应该吃官司。赵镐丰冷冷地说,口说无凭,血口喷人。来人稍稍停顿后,静静地飘然离去,就好像没有来过似的。赵镐丰久久立在那里,看着来人站过的空空的位置,李奇看着他,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的奇怪目光,他想喊一声熟悉的喊了无数遍的“赵先生”,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赵镐丰看也不看他,说李奇今年是你本命年,你生那年是闰年,四年才过一次生日,中秋节我给你加了三两银子,今后你每月加到六两,我觉得后门需要加一只狼狗陪着你,买一只纯种的回来报账。李奇应声答道:是,赵先生。

自此开始,边园上下佣人的工钱都是翻倍加的,而且没有开除一个人,也没有增加一个人,就像是它原本的格局,因此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说一句闲言碎语,一切平静得就像是园中荷塘的波色。倒是大夫人有些改变了,她说小鹿雅得了“好病”专门前去探望,带着赵家祖传的保胎和养身子的补品,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小鹿雅受了惊吓似的非要从蒙着帷帐的床上起来,她努力地冲着大夫人行礼,她看着大夫人,眼里都是温热的泪水。大夫人上去握住她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险些拿开,但还是握住了。那小手像是冰一样凉,雪白雪白的,放在光下直晃人的眼。大夫人的脸上一直舒展的,和颜悦色的样子,只是在回途中一抹脸,都是冰凉的水,就像是被北风掠过的水面。她看着池塘里紧跟着母鱼的粉红小鲤鱼,突然想起了什么,望向湛蓝的天空。天空干净极了,连一只蜻蜓都没有,天蓝得吓人。

当那个戴着宽边大帽子和黑色纱罩的男人行走在鱼城府衙和诉状代写点时,有关边园的传闻不胫而走。他们说,赵家的私生子来寻亲了,接下来有好戏看了。赵镐丰的父亲赵冀生前处处留情确是事实,他娶了原配之后,照样敢把一个戏子带进园子“金屋藏娇”。赵镐丰的祖父被逆子生生气死了,临死前说是家门不幸,必有报应。赵镐丰说,什么报应,这就是我的报应。他说孩子都有了,可不是报应吗?只是那个孩子后来就不了了之了,那个戏子进了边园之后就再也没人见到她出来。

只是有关边园的好戏却迟迟没有上演,弄到最后很多看客都失去了耐心,乃至遗忘了这件事。边园里依旧是桃红柳绿,就算是寒冬腊月里还盛开着茶花、梅花、兰花、瑞香花。赵镐丰养的雀鸟和鸳鸯也是活蹦乱跳的,发春的鸟儿叫个不停。赵镐丰面色一如既往的平和,看不出来他是高兴或是不高兴。他白天去小鹿雅房里坐坐就走,晚上则去大夫人房里说个没完。大夫人突然感觉以前看错了这个夫君,他是那样的恋旧,恋旧的人多是重感情的。他和她谈起往事来深深沉入其中,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又活了一遍。他一再表达着对她的歉疚,有几次他的眼泪罕见地出现了,湿湿的、红红的,弄得她心里的话就像是黄河泛滥,绵延不绝。她说得浑身发热,脸上都烫了,唯一略感欣慰的是她去主动看了小鹿雅,还问了她肚子里的喜事。只是一谈到此,赵镐丰的脸就木了,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总之不像是一个男人应有的兴奋。大夫人又陷入了困惑,她提到了他们共同的儿子,他们赵家单传的掌门人,他一身洋装出现在大夫人房内化妆桌上的镜框里。此刻,他远在天边,但却是边园未来令人觉得最为亲近的一个人。赵镐丰一听到这个儿子的名字就咧着嘴笑开了,只是他一下子深陷的皱纹总让人想到很疼的伤口。赵镐丰说,儿子也没有夫妻近,我信夫人胜过儿子。大夫人受宠若惊,虽然深感意外,但却说不出一个不舒服的字。

边园,就像是与鱼城完全隔绝的一个世界,它似乎停留在了时间之外。官府的人也曾零零星星来过几次,赵镐丰也去过府衙几次,最终还是风平浪静,就连传闲言的人都在说,大户人家,哪能没有点是是非非呢,否则就不是大户人家了。赵镐丰曾对官府的人说,从我曾祖父一代,就有人冒充赵家人了,去查查我曾祖父刻印的书就知道了。我还是那句话,有困难的尽管提出来,只要我赵家能帮得上的,责无旁贷,否则我们开那么多义庄干什么?官府的人看着赵镐丰说起从曾祖父到如今的边园简直是侃侃而谈、滴水不漏,再看看他的脸既不红也不白,根本看不出来任何表情,弄到最后连官府的人脸都红了。他们背后拿了赵家多少银子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了,每年指派的捐赋、慈善事项赵家人从来没有皱过眉头,若不是此事关系重大,官府恐怕连问都不会问的,更不要说正式立案了。此事之所以说重大,是因为牵涉到赵家人的本身利益,报案人提起赵家来也是事无巨细,娓娓道来,不要说有什么差错,就连一点误差都没有,就连给官府的人他也是了如指掌,说到每年的礼数更是分毫不差,这就让官府的人担心了,会不会真有案情?两人若是站在一起,个头、身材几乎没有差别,只是当把两人的面相一对比时,就令人大为骇然了。赵镐丰是赵家典型的男人女相,温和而亲切,虽然有点严肃,但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隔绝感,相反还显得有些真诚呢。而那个自称是赵镐丰的不要说不能看出来是男是女,甚至看不出来还是不是一张人脸,就像是一个雕花馒头扔在地上被狠狠踩扁了,五官糊涂,连狰狞之相都没有了。他的声音也变了,像是患了重感冒的老太婆的声音。官府的人看了他的面相,听了他的声音后,一连好几天都在做噩梦。以后这个人如何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冤枉,天大的冤枉,说一切都是假冒他的人作的恶,下的毒手,但空口无凭,堂堂衙门岂能只听你一面之词?赵镐丰并不辩驳,似乎这事他本就是无辜的,他那张平和的脸本身就是无声的雄辩,就算我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那么我呢,我又如何成为了这个样子,赵镐丰的样子?要知道赵镐丰可不是双胞胎,这么多年见过他的人都熟悉了他的脸,就是这个样子的,不信把他的照片、他的画像拿过来对比一下,每一颗痣、每一根头发、每一颗牙齿都是吻合的。

自称是赵镐丰的人眼睁睁看着赵镐丰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是他自己平时的常态表情。他默默地把帽子和纱罩戴上,浑身颤抖,好像突然疟疾发作了。他呜咽着想说什么,却只是无声嗫嚅着,像是被人从高空扔了下来摔懵了,他最后是跪着走出去的。他走到门口时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只听一个声音喃喃地对赵镐丰说,你会有报应的。赵镐丰一听这话就像是被点着了爆竹捻子,斩钉截铁地说,是的,报应,现在就是我的报应。这话倒像是赵冀对父亲说的话。

开春的时候,边园里万紫千红,大家把整个园子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亭台楼阁、轩廊水榭、假山盆景等等,无一不是最繁盛的样子,人们从没有见过这么精致典雅、繁花似锦的边园。赵镐丰特别破天荒地邀请了外人进园举行雅集,品茗、品菜、品书画,就是没有唱戏听曲。主人不安排,谁都不好意思问。人们说,这园子都不像是边园了,这哪里还是边园,就连城里最大的园子昶园都没有这么漂亮美观,令人心旷神怡,不要说做神仙了,就是到这里做个仆人都是天大的好事。人们又说,难怪赵镐丰不再出去散步了,有这么好的地方,傻子才会出去散步,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赵镐丰谦虚地说,边园是属于鱼城的一角,我也只是边园一时的仆人,说到底我也只是鱼城的一个小小的仆人,为人就是为己,我愿意尽我所能,继续为各位父老乡亲尽点义务。一时间,赵镐丰的名声大起,以致人们都忘了以前那个从不涉入社会的赵镐丰,但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是赵家的掌门人。他要是一成不变,那才是咄咄怪事,谁又会在乎他以前是个什么样子呢?

只是,当赵镐丰与大夫人的那个儿子从东洋归来时,他冲着赵镐丰第一句话就说:“你变得越来越不像我爸爸了。”大夫人脸都紫了,她吼道,放肆,怎么和你父亲大人说话的?还爸爸,你喝点东洋水都不会说人话了。儿子依旧用着京城官话说道,母亲,人家都用上电灯电话了,你们还在这里过着原始社会的生活,我爹好坏也是读书人,怎么如此不开化呢?如此一来,国将不成国,家也不是家了。赵镐丰听完后不但不急,反倒邀请儿子坐下来说话,说武陵——没想到对方马上截话说,我不叫武陵了,我叫武运,运动的运。我在日本参加了社团,我们要发起一系列的运动,看着吧。武陵是父亲为他取的名字,但赵镐丰却还是不急,反倒和颜问道,你参加的是什么社团,会有什么运动?武运却卖起了关子说,不能说,现在都还是秘密。一旁的大夫人火了,放什么屁呢,连亲娘老子都要保密的。武运说,是的,妻子都不能告知。完了又说,你们看着好了,这个帝国自己没有大的变化,那肯定会有大的变化发生。赵镐丰和大夫人看着武运神秘而肃穆的样子,一时竟然都被镇住了,或者是被迷住了,就像是看人变戏法入了迷。他们觉得,这个在东洋留学多年的孩子已经不再是鱼城人的样子,更不像是赵家接班人。他说完话后,不鞠躬,也不作揖,只是伸出一只手来要和赵镐丰握手,这种新鲜的礼仪让赵镐丰觉得诧异却又无法拒绝。他好奇地握着武运的手,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许钦佩,连他自己都觉得诡异。他的手停在那里久久没有落下,大夫人以为他是太过于伤心了,上来安慰他说,小子大了,反倒不像样子了。赵镐丰却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当父亲了,儿子,却还是儿子的样子,不错了。

小鹿雅的腹部越来越大,每次见到赵镐丰时都会吐得不行,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吓得赵镐丰赶紧退出来。他又急又气,却又无计可施。有一天,武运无意中闯进了小鹿雅的小院,他们交流畅通,用的是纯正的东洋语。小鹿雅连口水都没有吐,还少见地笑出了声。她不禁拿小手去捂住粉红嘴唇里露出的雪白小米牙齿,她感到腹部有一种剧烈的蠕动,就像是有个小兔子在里面踢蹬,武运就像是个孩子,一副少见的乖乖的样子。这一幕被赵镐丰看个正着,他心里一紧,就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但他看到了小鹿雅脸上透着红晕,原本的惨白一扫而尽,她又恢复了原有的美。他心里一下子舒展了,他看着武运,这个喊他爸爸的小子身上却透着不可捉摸的神秘感,令人着迷。弄得赵镐丰都在期盼着小鹿雅早点生出一个更为神秘的小东西出来,为了保住这个小东西,他决定重金悬赏,医生也可以再次走进边园。不用说,前来的医生很多,但能够打包票的一个都没有。大家似乎都对这个东洋女子就像是对她的出身一样陌生,继而对她的身体构造也是讳莫如深。这时候来了一个应征的医生,说是师出东洋,专攻生育科。赵镐丰让武运试了试他的东洋文,竟然对答如流。来人进了园子什么也不看,跟着仆人直奔小鹿雅而去,看病的时候当然不允许其他人在场。当大家听到小鹿雅一声惨叫再奔过去时,才发现小鹿雅的肚子已经裂开了,血浆流了一地,一个大萝卜似的肉东西一动不动。来人拼命窜逃,赵家仆人和狼狗都没能追上他。武运掏出手枪打了几次终于打中了那人的头部,那人应声倒地,脑袋流血。看那人的装束像是个东洋人,身材健硕,已经没有了呼吸,身份也就成了疑问。不远处就听到赵镐丰抱着小鹿雅大喊着救人,快救人啊!

半个月后,小鹿雅终于在教会医院里醒来。她面色惨白,久久不能恢复。再见到赵镐丰时,小鹿雅却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似的,一再问他,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赵镐丰并不作答,他看着周围的人,反倒生出了疑问,为什么小鹿雅会不认识他了。他心里像是被人扎了一刀,他想上去握住小鹿雅的小手,小鹿雅却是侧着身子对他,把手藏在了身子底下。赵镐丰看着武运,像是在求助;武运看着赵镐丰,似乎突然感觉这个人陌生了,他像个孩子似的沮丧着,哪里还像是做父亲的样子?他记忆里的父亲总是不疾不徐,一脸平和,就算火烧眉毛也不会出声。他从回国后第一次定睛好好端详着赵镐丰,熟悉而陌生,不是他又能是谁呢?人都是会变的吧,就像是自己,当初枪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开枪杀人了。他用日语和小鹿雅交流着什么,他好像在说父亲年纪大了,看上去老了,自己都这么大了,父亲岂能不会老?他喊了一声爹,虽然有些拗口,但到底还是喊了出来。赵镐丰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听到了天外之音,眼睛里放射出了热热的光芒,嘴唇都在抖动了,但终究没能答应出来,只是满足地看着武运,似乎从此死去也无憾了。他忽然冲动起来,把武运拉出了门外,说,杀了他,帮我杀了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武运显然明白赵镐丰的所指,便说,那浪人已死,哪里还有线索?赵镐丰说,浪人背后还有邪人,杀了此人,可绝后患。武运说,需要多少人,我可以联系社团。赵镐丰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要保密,你明白的。武运笑了一下,似乎是明白了。赵镐丰说,我给你地址、画像,记住,干净、利索。武运突然感觉赵镐丰这个人又陌生了,但这种陌生让他非常熟悉和亲切。他不由自主地向他保证,完不成任务就不会回来了。这种小事对他来说实在属于小菜一碟,当他完好无损地归来时,赵镐丰便静等着第二天的社会传言。这种传言往往比答案还要准确和详细。其实武运何尝不想出手利索,要知道当初可是他把关考验那个浪人入园的,留洋这么多年,竟然在家里失手了,受伤的又是唯一能与他说上话的小鹿雅。武运把沮丧化为了力量,他怎么可能会失手呢?他做到了人到枪到,枪响人亡。那人连哼一声都没有就倒下去了,武运回来说不知道开了多少枪,总之是把子弹打完了,只是他有点疑惑,那个人似乎不像是个凶人。赵镐丰说,凶人会把凶字写在脸上不成?武运说,那倒也是。死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是他,一个拥有不为人知的独特手艺的平常人,一个赵镐丰花了十年与之相处的高人。在得知此人死后,赵镐丰摸着并没有长出胡须(要知道他从不留胡须)的下巴,一副非常轻松的样子,对武运说,听说你们社团经费紧张,我让账房开几张票子给你。武运显然是极其意外的,要知道父亲以前一听说革命就骂他是个逆子,威胁他胆敢掺乎革命就把他的学费停掉。武运对着赵镐丰深度鞠躬,嘴里喊着多谢爹的大恩,我代表社团感谢您。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镐丰继续把精力都耗费在对园子的维修和细化处理上。他请了能工巧匠,还请了著名的书画家前来助力,还建造了一个演唱昆曲的室内水上戏台。雕梁画栋,兰花生香,精雅之至,只是从来没有唱过戏,大门紧闭着。很多人都觉得可惜了,但也没人敢去问赵镐丰的用意何在,只是看见他常常去瞻仰似的肃穆地立在房前,默然不语。直到有人把新来的急件递给他,是一个陌生人,不对,是一个熟人,熟得不行了。方立人,那手写的名字不是他还是谁?他还活着。赵镐丰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武运,可是这小子已经拿着钱远走高飞了,要去实现远大的革命理想,他们将引爆一个重大的运动。

赵镐丰想到了用钱解决问题。但方立人在信里说得明白,死的是他孪生弟弟方立仁,那个一直劝他不要给赵镐丰——不对,是方孝孺,实施邪术的人。方孝孺与他们看似同族,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十年间,方孝孺从没有见过方立仁,方立人说弟弟一直反对他实施邪术,拒绝和他接近,没想到一回来就被暗杀了。赵镐丰即方孝孺不明白方立人为何会怀疑到他身上,你的字化成灰我都认识。赵镐丰即方孝儒暗骂一声武运该死,把他写的地址落在了现场,这小子迟早要出大纰漏。

方立人点名要方孝孺以命抵命,说要么你自杀,要么我报官。赵镐丰即方孝孺大为惊骇的是随信还附有一封信,那个戴大帽子的人已经找到了方立人,这是赵镐丰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想了想,这可能就是报应吧,现在戴大帽子的人点名说,方贼,不要再冒充吾名,更不该霸占吾赵家祖传林泉,我才是赵镐丰,我才是园林的主人,趁我归来之前即可滚去。方孝孺此时脸面极度平和,比平时还要平和几百倍。他命人花重金请来了保镖日夜守护着边园,他把家里的一半产业都捐给了官府,说要为国尽忠,他渴望得到更大的庇护。只是下人看着他的脸色,都吓得躲着走。人们私下里说,这张脸怎么像是死人的脸。真话总是不能当面说的。

当一个形似赵镐丰的人再次出现在官府时,他的叙述虽然生动、具体,有凭有证的,但也没能说服官府。形势危急,此时革命党正在四处闹得厉害,北方都在搞暗杀和爆炸了,人人自危,哪里还顾及一个私家园子主人的真假。赵镐丰却是更加镇定了,他深刻感受到了现实的力量,以前人人对他尊敬,无比地信任他,吃饭忘了带钱都没事。现在呢,他想进自己的园子都不成,除了一个日本浪人在无偿为他复仇之外,而且是背着他干的,几乎没有一个人肯帮他一把,官府还险些以诬告罪把他关进大牢。若不是偶然躲在寺庙里听说有人会易容术,他几乎已经放弃了这场几乎没有胜算的追查。他现在想通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就连小鹿雅他也不要,只要边园,那个以前他从未好好打理过的祖产,那个他一直迫切想离开的地方,一个本该称之为家的地方。但方孝孺却死死咬住了牙关自言,这是我的,我才是赵镐丰,小鹿雅也是我的,我所拥有的本该比这还要多得多……

辛亥革命第一枪打响之后,江南地区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迎来了改朝换代。随着清朝大旗的降落,政府也都在一夜之间更换了门庭,连人带官名统统都改了。政府官员在统计鱼城的地方绅士时,不知道为何盯上了边园,听说这个地方环境优雅,非常适合议政,于是带着士兵上门去谈谈,里面那个自称赵镐丰的人自称儿子就在革命党队伍里,还说家里为革命党捐了几千两银子作为活动经费呢。政府官员一听就问他儿子叫什么名字,对方答道,武运,赵武运。官员闻听后,马上下令把自称赵镐丰的人抓起来。官员说,赵武运背叛革命,背叛社团,私自成立组织,正在通缉中;又说鱼城百姓反映你勾结满清官员,陷害我大汉良民,霸占他人的私家园林。你若主动认罪,死罪可免;拒绝坦白,人头不保。自称赵镐丰的人已经苍老得无法撑起脸皮了,他的脸皮都塌了下来,像是蟾蜍的皮。他看也不看来人,就说,边园是我的,我叫赵镐丰。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只是他被关进后,却迟迟没有行刑。一个自称是赵镐丰的僧人前来为他求情。这个僧人面容祥和,就像是赵镐丰年轻时的样子。他说他就是赵镐丰,现在法号慧源,自称是赵镐丰的人却是死也不肯随他走,说我才是赵镐丰,有牢头就说这个犯人已经被关傻了,据说是得了精神病。此时,边园已经落在了政府手里,官员哪里还会关心赵镐丰的真假。

当僧人拉着自称是赵镐丰的人坐下来时,赵镐丰的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他的嘴巴嗫嚅着,像是在凭空咀嚼着什么,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他却不知道去擦一擦。僧人说,小鹿雅的孩子死了、方立仁死了、我的日本朋友死了、方立人也死了,你还想要再死多少人?我现在只求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冒充我?说实话,我以前并不觉得做个赵镐丰有什么好的,成为园林的主人也没有什么好的,到现在我是彻底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是我始终放不下这个心结,到底是为什么?说完后,他用干净的僧袍为自称赵镐丰的人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自称赵镐丰的人停顿了一会,终于下了一个决定。他第一次说,不瞒你说,我有个名字叫方孝孺,我的母亲姓方,那是父亲赵冀的妾,你恐怕并不知道这个人,因为她没有名分。她是个唱戏的,她在生下我后就死了,你知道吗?我和你是同一天生的,你是上午生的,我是下午生的,但我们不是一家人,你本该有更大的天地,你知道昶园吗?那才是你的天地,但是你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你,你还想听吗?

僧人说,但说无妨。

自称是赵镐丰的人说,你的母亲,也是我最痛恨的人,但我恨她却不会诬赖她,你是昶园的后人,你明白了吗?但她哪里敢承认呢,她只能想着边园,她生了男娃,以为胜算在握,但当听说我母亲也生下了男娃时,她就急了,后来我母亲就不明不白地难产死了,你母亲这个恶毒的女人立即花钱让伺候我母亲的下人抱走了我,说去扔掉。父亲赵冀早就为我们俩取了名字,大的赵丰镐,小的赵镐丰,你知道吗,我母亲的名字就叫郝凤。你母亲说的没错,父亲赵冀从未碰过你母亲,他留了遗嘱把边园传给赵镐丰,你看看吧,这一份是塞给我母亲的仆人方小玉的,没有她就没有我的命,因此我的名字叫方孝孺,但是她苦心把我养大只是为了再回到边园,我不能辜负她,她把家族里一个奇人介绍给我认识,就是方立人。我用十年时间打动了他,他是超一流的高手,我只是做了几张画像,他就完美地复制出了你,也就是我。你肯定要问我怎么拿到了你的画像,这太容易了,你总是在园子外面散步,见着谁都会打招呼,还有我那时常常找机会进入边园,送米、送柴禾、送砖瓦、送蔬菜、送花卉、掏粪、通阴沟、处理死猫死狗的尸体等等,你可想象我做过多少职业,我有多么渴望有个边园这样的家,但我统统都可以忍着,我在一点点接近我的目标了。直到有一天,我已经可以大模大样走进边园了,那你就不能再是你了,因为你的脸剥夺了我的身份,必须毁掉,我还买到了使人失去记忆的奇药,只是没想到只管了几个月,可见很多东西都是靠不住的,也或许是你的记忆力太强了,总之你又恢复了记忆,你竟然又找回到了边园。你知道吗,我连你的衣服、帽子都拿走穿上了,正正好好,因此我毫不费力地走进了边园,没有一个人起疑心,我很开心。我给他们统统加了薪金,我一高兴就给他们加钱,反正这都是我的钱,我想只要有人起疑心,我就拿钱融化他的疑心。你知道,这招很管用的,接下来我就顺利地掌管了赵家所有的产业家当。但凡有你的名字的东西,统统都变为了我的东西,就像是归还似的。你肯定又要问了,为什么你的名字会是我的名字,这正是最关键的。你的母亲几次请求父亲赵冀修改遗嘱,说那个戏子的野孩子都死了,你还不留给自己的儿子,父亲赵冀就是不改,听说后来他的早死也与你母亲有关。要知道父亲赵冀把遗嘱放在了官府和宗亲会,你母亲没有办法,只能为你改名字,以绝后患。但是她可能没想到,真正的赵镐丰还在世上。

僧人听完这些后,并不觉得诧异,也不反驳,只是充满怜悯地扶着他说,赵镐丰,方立人说你没有几年寿命了,你知道易容术是很伤神的,你不妨随我入禅院修行吧。赵镐丰死死抱住身旁的一棵树,说,我不做和尚,我要做赵镐丰,我死也死在赵镐丰的身体里。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是赵镐丰,我的人生会怎么样,现在想想可能都是命运,只是我从来没想到会遇到小鹿雅,这个东洋女人是我唯一觉得亏欠的人。很奇怪,她似乎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我,也可能是她记你记得很牢吧,她是我唯一不能完全替代你的原因,我有时候会更加痛恨你。你要知道,她本该是属于赵镐丰的。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僧人说,小鹿雅要回国了,你知道吗?赵镐丰一惊,说什么时候?就在今天。

当赵镐丰一个人跌跌撞撞奔向轮船码头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离别已久的小鹿雅。小鹿雅看着眼前这个苍老又陌生的男人,怔怔地问他:你是谁?

他死死地答道:赵镐丰。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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