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美女谱系中之美恶交融(下)
2017-07-15福建孙绍振
福建 孙绍振
百家茶座
《红楼梦》:美女谱系中之美恶交融(下)
福建 孙绍振
演讲录
无情之美:从薛宝钗到探春
从创作实践来看,这里有个理论问题。我们看一个人,并不是只有一种价值观念,而是有三种价值观念,按照康德的理论,真是讲究科学的,理性的,它的反面是假;善也是理性的,它的反面是恶;美是讲究情感的,它的反面是无情,情感是非理性的,情感是“非逻辑”的,这是康德说的。我们前面讲贾宝玉,提到过中国古典诗话有“无理而妙”“入痴而妙”,《红楼梦》开头也提出“情痴”之说。“痴”就是非理性的。善是实用的,情感是不实用的。
欣赏文学作品的时候,不能完全从反映社会生活的真去看。比如说《红楼梦》反映了封建社会的没落之类的,一个家族的没落不等于一个社会的没落。第二,《红楼梦》不是一本道德教科书,不是像刘再复先生所讲的那样,它是爱情的“圣经”,都是叫你为善的。黑格尔都说过“教训、净化、改善”和“谋利、名位追求”一样是和文学艺术“毫不相干的”。
因为道德的善是理性的,而《红楼梦》主要是表现人的情感世界的。
在古希腊的学问里面,把学问大致分为两类,第一类是理性的,理性的主要是physics,就是物理学。比物理学更高深的,叫作后物理学,即metaphysics,那是什么呢?形而上的。那么形而下的呢?人的感情呢?也有一门学问,很可惜没有得到很好发展,即aesthetics——美学。美学是人的情感学。physics、metaphysics讲的是理性的科学,那么人的情感,却不能成为科学,一直到18世纪才有一个德国人鲍姆嘉通让它成为一种学术,命名为aesthetics。本来中国没有这个名堂,这是一门讲情感和感知的学问,不是用理性来衡量,而是用人的生命的感觉来衡量的。很难翻译,是日本人拿汉字去翻译metaphysics,用了一个词叫“美学”,这很符合古典文学的总体形象。但是这个“美学”一翻译出来就带来了后遗症,以为文学作品就是写美的,以为真善美一定是绝对统一的,其实不是这样的。用科学的真去看事物,假的就没有价值。像易中天先生讲《三国演义》,不好,因为它不真,它歪曲了《三国志》的历史,是吧?有的人批判曹操道德堕落,可以。但是,从情感学的角度来看,错杀了人还自鸣得意,还敢说“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等,从艺术上说,它是很精彩的,这种精彩,不是道德的,它的价值属于另外一种范畴,叫作审美价值。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用审美价值观念来看王熙凤,这是一个非常丰满的人物。我们讲过安娜·卡列尼娜,我简单说明一下,安娜·卡列尼娜原来是一个贵族妇女,嫁了一个高官,叫卡列宁。为什么叫卡列尼娜呢?就是说俄国人跟美国人一样,嫁给丈夫以后要改姓的。她丈夫叫卡列宁,卡列宁加个“A”,就叫卡列尼娜。连希拉里那样的女权主义者非常aggressive的,就是非常泼辣,她嫁给克林顿几年以后,就顶不住了,也把她的姓改了,希拉里·克林顿。安娜·卡列尼娜原来是安分守己,但后来被伏隆斯基吸引,起初她逃避,后来就慢慢地爱上了他。爱得如痴如醉,不要名誉,不要家庭,不要孩子,什么都不要,被上流社交界抵制也不顾,一心一意地做伏隆斯基的情妇。托尔斯泰原来想写这个坏女人,邪恶的女人,因为从俄国东正教来说,背叛婚姻就是背叛上帝,当然是不道德的。但是托尔斯泰写安娜越写越觉得她美,越写越显得安娜女性的生命魅力四射。这一点跟王熙凤有相近之处,她做的虽然是坏事,当然这个安娜·卡列尼娜没有去杀人,没有去贪污,没有搞阴谋诡计,虽然她违背了托尔斯泰的婚姻观念,但用审美的眼光来看安娜·卡列尼娜,越来越能看到她的美,以至于安娜·卡列尼娜现在成为世界公认的美的典型了。
那么这个是从正面来讲,越来越美,从反面来讲呢?她做了坏事,如果她有那个生命力,她的感知,她的情感非常饱和,我们就渐渐感觉到,这是一个人,她的内在精神的、生命的丰富,不是狭隘的道德理性所能完全概括的。她感染着我们,让我们不由自主地不再纯粹用道德的眼光,不再纯粹用理性的眼光看她,而是把她作为一个人,惊叹于她情感世界的丰富和饱和,这个叫美。
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她的美是因为生命的、情感的质量很高。
这里面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一方面王熙凤是恶的,一方面她是美的。她不是夏金桂那样的,从头到尾是恶的,恶之丑。但是,王熙凤给我们的感觉,她有相当程度的恶,而她又有她情趣的感染力,她的生命的旺盛,她的智慧,包括她的自得,她的自信,她的自我感觉,都是非常丰满的。波德莱尔所说的“丑恶通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这从理论上讲好像太抽象,不好理解,但是,拿王熙凤和猪八戒比较一下,她是恶多了,坏多了,但是,形象也丰满多了。所以说,我大胆给它一种命名,美恶交融。这在文学当中是普遍现象,叫“恶之花”。非常恶,但是又非常美。这种现象从理论上说起来有点纠结,幸亏有猪八戒、赵本山、陈佩斯,我们联系一下,要不然很难理解,很难有感觉。当然,我要提醒大家,我这样分析是艺术形象,是假定的,不是现实的。大家不要误解了,以为在生活中可以做坏事,而且可以做得很美。你们如果有人当了汉奸、猪八戒,做了王熙凤那样的人,我不负责任。你们的家长、校长要追责,最好是去找曹雪芹,找吴承恩。当然他们都化为灰了,没有办法找,那找陈佩斯,找赵本山,打官司,告他一个教唆犯,让他赔一点银子,发一点小财,还是有希望的。
为了彻底阐明这一点,还要从反面想想。如果说感情丰富、生命魅力四射,超越善的,就有美;那么反过来,另外一个美人薛宝钗怎么解释?她很漂亮啊,又健康,没有做过坏事,品德优良,很有理性。在《红楼梦》里面,薛宝钗跟林黛玉是对立的。那么,怎么去解释这个现象呢?有些老师,包括我当年的老师是非常有学问的、非常有才华的老师,他们想,既然是对立的,要想办法说薛宝钗是坏的,在道德上有问题。怎么坏呢?就说她有阴谋诡计,叫“藏奸”,把那个奸计藏在心里。她四面八方的人都不得罪,但她没有耍什么阴谋诡计去陷害别人,她是非常善良的,不像林黛玉的那个嘴巴那么尖。往往是有什么坏事,她主动顶了,跟贾宝玉有点一样,是吧?譬如说有一次发现有一个丫头捡了一张当票,丫头不识字,什么东西?一传到薛宝钗手里,原来是她堂弟未婚妻邢岫烟家里穷,当了被子,当到哪里去了?当到了薛宝钗哥哥开的当铺里去了。薛宝钗觉得,把这个事情公开出来,对她未来的弟媳妇是很没有脸面的,人家会说“人还没有来,当票来了”。她就拿起来,没有吱声。人家问什么东西啊,她就说:“没什么啊,过了期的当票。”薛宝钗在道德上是很高贵的,她还救了香菱,不是她坚决反对,香菱就被卖成妓女了。
薛宝钗做了许多许多的好事,从道德上说是善的。她跟林黛玉没有矛盾。我们不能说林黛玉在道德上是善的,薛宝钗就一定是恶的,也不能说林黛玉是美的,因而她就一定是丑的。她们在道德上没有矛盾的话,那在什么方面有矛盾呢?情感,以及情感在生命中的地位。林黛玉把情感看得比命都重要。情感,明明和贾宝玉交过心了,贾宝玉说话说得这么明白:“你死了我当和尚去!”林黛玉假装哭了:“哎呀,你要死了,你怎么这样啊。” 呜呜地哭了。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嘛,她们的话语,往往是要有聪明的翻译的,是吧?
我在美国南俄勒冈大学里面参加一个听证会。美国大学里有一个很特别的词叫“date rape”,就是“约会强奸”。处理的是够不上刑事,也没什么证据,就有一个团体的所谓评判会,叫听证会。那女的就说,我跟你约会,你强奸了我,那男的说,你同意的;那么女的就说,我说了“no”,那男的就说,你们说“no”就是“yes”的意思,(笑声)你们什么都是“no”,你同意也是“no”,后来你就没“no”了嘛。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的矛盾,不是一个是女曹操,阴谋诡计、八面玲珑,一个是胸怀坦荡、洁白无瑕,而在于什么?对情感,以及对情感的价值,这一点是关键的关键。林黛玉她即使亲眼看到贾宝玉为她发疯了,一听说她要回苏州就好像是不省人事了,她死了贾宝玉就做和尚去,但她还是不放心。她觉得情感不能有任何一点水分,不能有任何一点的勉强,不能有任何一点的可疑,不能有任何一点的危险,她的心里老是悬着的。她身体不好,可能还有点肺结核、胃溃疡,还失眠,神经衰弱,想得越多身体越不好,身体越不好越没有竞争力,对不对?但是,从总体来说,她的情感质量很高。那薛宝钗体态丰满,非常漂亮,从实用价值来说,从善的价值来说,身体好才有竞争力嘛。真的,贾母就是这样考虑这个问题的,为什么要选择她呢?她说林黛玉“心重了一点”,就是想得太多,感情太重,不好侍侯。第二呢,在寿数上就不利了,就是可能会短命。两个人比较一下谁会生孩子呢?当然是薛宝钗,对不对?林黛玉这个身体怎么能生孩子呢?就是怀孕,很可能是难产,小命都没了。
林黛玉把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的感情超越实用,她越是这样执着,越是损害健康,她越是不健康,越得不到认可,越是没有竞争力,她越是要坚持到底。一听到贾宝玉跟薛宝钗结婚,一口血吐出来,奄奄一息。她就不想活了,被子不盖了,但求速死。这就是审美价值,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心灵看得高于生命。那薛宝钗呢?她道德上没有问题,她是善人,大大的好人,她不但没有去陷害,相反善待林黛玉。原来林黛玉也把她当作假想敌,觉得薛宝钗是一个最可怕的敌人,但是后来《红楼梦》在四十回以后,八十回以前,是曹雪芹自己写的,她们两个的误解消除了。
那么她们之间的矛盾在哪里呢?在什么方面对立呢?对立在感情上。林黛玉所忌讳的是什么呢?就是贾宝玉有玉,薛宝钗有一个金锁,而且有一个和尚讲了,将来这个金要配一个有玉的。林黛玉心里就是一块石头了。那这个薛宝钗呢?知道这个事以后,“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没意思”,你们可能不太懂,如果是“有意思”,你们就心领神会了吧。“没意思”就是不但不感兴趣,而且觉得多了一层嫌疑,故有意地躲着贾宝玉,避免跟他单独在一起。这个青春少女很理性的,修养很高的,一点不妒忌。她在任何时候都是遵守着现成的规范秩序,绝对不制造矛盾,绝对不伤害人,更不栽害任何一个人。
特别是最后,贾宝玉的玉丢了,丧魂失魄,决定拿薛宝钗和他结婚“冲喜”。薛姨妈这个时候还是有点民主啊,来征求薛宝钗的意见。你知道薛宝钗怎么回答?她说:“妈妈,你这话就错了。这种事你怎么来问我?儿女之事由父母决定的,我现在父亲在的话要问父亲,现在父亲不在了,你说了算,如果再要问的话,问哥哥。”她哥哥坐在监牢里了。你看看这个薛宝钗,她跟林黛玉的对立就是这个,是对情感(核心是爱情)价值的对立。她不把自己的感情当一回事,她认为个人的感情,跟贾宝玉有没有感情是不值一提的,只根据现成的规范,根据家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就够了。
曹雪芹把薛宝钗写得非常漂亮,品德也非常善良,身体也很健康,但是,曹雪芹给她加了一条,她把自己的感情不当一回事。她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可能的爱情消灭得一干二净。明明在贾府周围,她要找一个稍微过得去的,只有贾宝玉,其他男性都烂透了,不是色鬼就是浪荡鬼,但是,薛宝钗就是这样,让她嫁给一个为了林黛玉而发疯的人,让她冒充林黛玉去和贾宝玉结婚,她也干。在婚礼上,贾宝玉还在那里嚷嚷,要找林妹妹去,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死掉。贾母不过意,叫薛宝钗到一边去安息,就是让她这样难堪。薛宝钗居然“置若罔闻”,“和衣而睡”,这个修养多高啊。贾宝玉不知道林黛玉死了,大家都不敢告诉他,他已经有点疯了,再告诉他不是更疯了?倒是薛宝钗,非常理性的,“林妹妹已经死了”。大家都怪她你怎么能告诉他呢?这不是完蛋了吗?她说,反正要让他知道,晚知道不如早知道。居然事情就慢慢地平息下去了,这是极端的理性,极端不讲感情,讲实用的,把感情看得不重要。跟林黛玉的对立不是理性的,不是真和假、善和恶的对立,而是情感的对立,是审美价值的对立。从这个意义上说,薛宝钗是一个漂亮的人,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美人。可以说她是一朵花,当然,她不是王熙凤那样的“恶之花”,她是一朵冷艳的花。她吃一种药,叫冷香丸。香者,香艳也;冷者,感情冷淡也。所以, 栊翠庵的老尼姑来拜访她之前,知道薛宝钗是一个“冷人”,“冷”啊,就是缺乏热情。当然这只是限于在爱情方面,至于在亲情方面,在友情方面,她还是有相当深厚的感情的,连林黛玉都被她感动,说她“多情”,但是,情感的质量不高。
在理性、无情方面,还有一个美人,探春。她在曹雪芹的美人谱系里,在性质上、在层次上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王熙凤生病了,不能治家了,就叫李纨,贾宝玉的寡嫂,和探春来理家。探春的本领不亚于王熙凤。她是赵姨娘的女儿,赵姨娘是小老婆,为贾政生了儿子贾环,女儿探春。按当时的体制,儿女是主子,妈妈仍然是半个奴才。探春理家的时候正好她的亲舅舅死了,要开销丧葬费,就请示探春说该给多少银子。有人说一般分内外两种,他属于外面的,也就是不属于贾府内部的,给四十两银子。本来很简单,照章办事,但是,探春精明、厉害。她说,我们才上台,你们随便说说不行,把账册拿来给我看。一查,按照惯例,属于外面的(不是贾府的)只给二十两银子。
这时候,王熙凤虽然不能理事,还是比较关切探春,就通过平儿来说,按老规范,应该是二十两,但这事,由探春定夺。探春非常严肃地说:拿着太太公家的银子乱浪费,不行!就二十两。她的妈妈,赵姨娘火了,自己亲女儿在掌权,怎么就二十两银子,还不如袭人家里什么人死了多啊。
赵姨娘就说:我受欺负了,受不了了!一面说一面就哭出来。探春就说:你什么事?姨娘。她不叫她妈妈,因为她是奴才啊。赵姨娘就说:现在啊,很多人踩我,你又不来帮我,你也来踩我。探春说:我不敢呐。赵姨娘说了:熬了这么大年纪,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呢?连你也没脸。“探春笑道”,你看这个曹雪芹用笔,好毒啊,居然用了一个“笑”字,写探春对母亲的冷漠,用笔太狠了。她把账本翻给赵姨娘看,念给她听,又说:“这是祖宗手里的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是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她的弟弟贾环,如果收了一个丫头做妾,就不是外头的,而是里面的,也就是贾家的了)也是同袭人一样的(因为袭人已经摆明了是宝玉的人,是属于家里的,她的舅舅则不是家里的,而是外面的)。这原不是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太太指的是王夫人,奴才指她自己的舅舅),我是按照规矩办的。”“依我说”,这是对她妈妈讲的:“太太(王夫人)不在家,姨娘(自己的妈妈)安静些养神罢,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太太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务。还没做过一件好事,姨娘(自己妈妈啊)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你们看曹雪芹用笔真是太狠了,居然让探春先是笑,无情地笑,接着又让她哭,动情地哭。动什么情啊,自己要强,可惜改变不了自己是半个奴才养的啊。
这里母女俩争执了这么一番,好像是家里和外面、老规矩和亲舅舅的问题,但是,关键词是什么?你们听出来没有?是“有脸”和“没脸”的问题。赵姨娘认为自己女儿掌权,按老规矩给银子,连袭人家里死人都不如,是没脸。自己的女儿掌权,超越老规矩,多给银子,就“有脸”了。而探春则相反,她的逻辑是,第一,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就是主子;自己的母亲,因为是奴才,就不是母亲,而是姨娘,王夫人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因为是主子,就是母亲,满心感激其对自己的疼爱。因而,明明是亲舅舅,是奴才就不能算是舅舅,明明不是亲舅舅(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因为是主子,就是堂而皇之的舅舅。这才“有脸”。其次,家里的奴才(如袭人)和家外的奴才(如赵姨娘的兄弟)等级不能混淆。自己舅舅的丧仪,有丝毫的含糊,就没脸了。第三,最关键的,自己掌权了,更不能偏袒赵姨娘和她兄弟,不合祖宗的老法,这样的徇私会引起人们联想到自己和奴才母亲的关系,这就更加没脸了。这个探春,才十几岁,在大庭广众之间,面对自己的母亲,一通理直气壮的道理,对等级体制的真诚认同,不是一般的认同,而是认同到骨头里。这样的逻辑,铁面无私,毫无亲情。一面是义正词严,一面却“不禁滚下泪来”。她哭什么呢?哭自己不是嫡系,很感激被王夫人当作嫡系重用,而自己的生母,品位这样低下,偏偏又来提醒众人自己的卑贱出身,探春感觉是很没脸的。偏袒血亲,是双重的没脸,越是拒绝母亲的要求,越是对她无情,就越是表现出对王夫人的忠心,就越是有脸。正是因为这样,当自己的母亲说出指望她照顾的话时,她才把话说得这么绝情:“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第一,自己受宠若惊,办事有效率,得到主子的疼爱,才有脸;第二,就更厉害了,要人拉扯的人,就不是好人,言外之意就是说自己的母亲不是好人了。这样冷酷的话,连李纨也感到太不像话了,连忙打圆场:探春心里还是想照顾照顾的,只是口头上说不出来。但是,探春的“有脸的原则”是毫不含糊的,连好心掩盖矛盾的李纨也正面批评起来:“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 曹雪芹真是太狠了,居然让这么正派的探春,说话这样刻薄,自己舅舅是奴才,妈妈是奴才,她自己是主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的主子身份和自己母亲的奴才之分,划得一清二楚,至少在礼貌上是有所欠缺的。但是,在探春觉得,这是最有脸的。曹雪芹真是太严峻了,在这种场合下,就是手不软,硬是把探春的冷酷反复公开化地表现出来。
赵姨娘根本听不懂她的等级逻辑,仗着自己母亲的身份,用语就比较尖锐了:“如今你掌权,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赵姨娘用“尖酸刻薄”骂她,还没有出嫁就“忘了根本”“拣高枝儿飞”。应该说,赵姨娘完全不顾这种话对于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的伤害性,她是完全豁出去了,把恶意超额地发泄出来:日后你出嫁了,我也跟你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了。探春被气得哭了,但是,她的哭不是因为亲情上的恩断义绝,而是自己的脸面又遭到打击,她马上更加冷酷地反击:“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这个九省检点,是王夫人的哥哥,她认为,这才是最有脸的。
曹雪芹把探春写得势利到了骨头里,可还是把她写成一个美人,为什么呢?曹雪芹接下来提示她内心的软肋——“姨娘养的”:“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第五十五回)。“有脸”和“没脸”,是探春内心的情结,“姨娘养的”,赵姨娘这么一再闹事,就是反反复复地提醒她感到给她没脸。赵姨娘的发飙,在她看来,都是在触动她内心的隐痛/自卑。她哭不是为了母亲,而是为了自己的自尊受到侵害的无奈。“姨娘养的”,是不能改变的,她的自尊,是不能侵犯的,故她不管多么义正词严,六亲不认,斩钉截铁,也不能改变“姨娘养的”这个事实。因而她理直气壮中含着无可奈何的性质。实际上,她的内心是有点狼狈的,因而,她不能不委屈地哭了。这个曹雪芹真是太狠心了,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写得这样不堪,如果让我参与脂砚斋的点评,我一定加上一句夹评:用笔歹毒之极矣。
其实,用笔歹毒,还不够说明曹雪芹的伟大。从心眼里,我不能不为中国出了个曹雪芹感到骄傲。你看,把探春写得这么酷,没有背景,没有动作,写表情,也只有两个字,一个是“笑”,一个是“哭”;写对话,也只有两个关键词“有脸”“没脸”,这多精练啊。比之被捧得神乎其神的海明威的“电报文体”如何?同样没有形容词,只有动词和名词,其刻画灵魂的深邃、冷峻的程度,老实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这也是曹雪芹提供的一个美学难题。这个人和王熙凤有相同之处,那就是有本事,治家严明,完全胜任王熙凤的接班人,但是,又跟王熙凤不一样,她没干过坏事,她堂堂正正。这个人又跟薛宝钗有点相似,很理性,但是,她没有薛宝钗那么善良、宽容大度、尽量成全、保护别人。她也是一个美人,但是,她的美,是正派地坚持她的原则。她的亲情几乎等于零,但是,她对王夫人的重用则充满了感激之情。她不是坏人,她是一个美人。这样理性的美人,没有薛宝钗的艳,却有薛宝钗的冷,但是,薛宝钗的无情是对自己,而探春的无情则是对她的骨肉。她是一朵比较干巴的花。
虽然干巴,曹雪芹仍然觉得她是一个美人,因为,她的才能超越男性,当男性接班人一代不如一代的时候,她却是一个反例。
曹雪芹在写他心目中超越男性的美女的时候,显然是有系统的,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有谱系的。
我用审美价值论来分析,在理论基础上,真善美是三元的,既不是完全统一,也不是完全分裂的,而是交叉的,用我的话来说,就是错位的。在不分裂的前提下,错位的幅度越大,审美价值就越高。第一类美人是林黛玉,情感价值和实用理性拉开了最大幅度的错位距离,为爱情而不要命。第二类美人,薛宝钗,亲情、友情都不缺乏,对一切人都有情,甚至“多情”,却自动化地窒息了自己的爱情,理性的善几乎全部覆盖了爱情,她代表着美与善的统一,为什么也是美呢?因为在真善美的交叉的三圆中,除了错位的,还有重合的部分。薛宝钗的形象处于美与善的重合。从性质上说,薛宝钗是属于“审善”范畴的,但是从程度上说,其审善大于审美。第三类美人是王熙凤,做了许多缺德的事,属于恶的范畴,应该是丑的,但是,内心世界仍然发出情思的光华,她是美与恶的交融。而探春的无情,六亲不认,有恶的成分,但是,她并不丑,因为她表面的“无情”乃是出于为妾所生的自卑,因而她时时刻刻对自己“姨娘养的”高度紧张,堂堂正正地保持距离,毫不含糊地避免自尊受到伤害。这种潜在的、被扭曲的、病态的自尊使得她的恶也具有审美性。她的美是带刺的,这种刺在刺向亲情时,同时是刺向无可奈何的自己的不可摆脱的自卑,这种双向的刺上是既有母亲的又有自己的血泪的。
从美学性质上说,她和王熙凤接近,在于其“审恶”范畴。王熙凤是一朵“恶之花”,说得通俗一点,乃是一朵罂粟花,是有毒的。波德莱尔说“丑恶通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可惜,没有在理论上充分展现丑恶化为美的原因,在我看来,乃在于其结构的张力:一方面是美与善的错位幅度达到极限,另一方面是美与恶重合使其间的错位趋近于零。曹雪芹通过她把《金瓶梅》中潘金莲那种毫无情感的、性欲泛滥的恶之丑,提升到美恶交融的高度,王熙凤的形象以其丰满和深邃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据空前绝后的位置。有人拿她和美国小说《飘》中的斯嘉丽相比,我觉得,斯嘉丽在美与丑、善与恶的反差上,人性的内在张力上,远远比不上王熙凤。在中国现代小说中,勉强可以与之媲美的只有老舍《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她追求祥子,不惜伪装怀孕,此人在美丑交融上与王熙凤有近似之处,但是,在对待小福子的残酷上,纯具恶的性质,并没有王熙凤统驭全局的、八面玲珑的、智慧的、精灵的,还有外貌的美丽。至于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在其恶毒方面与王熙凤有相近之处,但是,其恶只是毒化了亲子之爱,却毫无与善的反差。与王熙凤相比起来,不但比较单薄,而且太黑暗。
虽然美女各有不同,但是,在没有好下场方面,是一致的。不管是林黛玉,还是薛宝钗,不管是王熙凤,还是探春,甚至那个表面上是世外人的妙玉,不但命运都是悲惨的,而且精神也是破产的。这使我想起俄国作家契诃夫以《跳来跳去的女人》为代表的女性主题,叫作“美的毁灭”。不过契诃夫的“美的毁灭”,是没有社会原因的,而曹雪芹笔下的“美的毁灭”,却直接、间接与社会环境,特别是宗法体制相关。表面上,这个大家族,老祖宗贾母享有绝对权威,对儿孙(女)充满了爱心,大家庭里,温情脉脉,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但是,正是在这种亲情至上的笼罩下,美女一个个纷纷毁灭。林黛玉的悲剧是其爱情为家长制所约束,不能明言;薛宝钗的悲剧,是对家长制的权威成规的无条件认同;王熙凤的悲剧是她即使有掌管封建大家族的能耐,却只能在腐败的体制中,苟延残喘,出污泥而尽滥;而探春的美却在认同多妻制的等级,徒劳无益地做灭尽亲情的挣扎。
有人也许认为我的理论还是现实主义的:环境决定性格。但是,我要宣布,我与传统的现实主义理论的不同乃是,我不是从反映现实的宏大叙事出发,而是从美女的谱系出发,在对人物精神系统进行了微观的梳理以后,从其系统的光谱中,抽象出社会环境、潜在的文化成规,在千头万绪的情感错位的叠加中,人物自身个性的内因起了作用。
总的来说,在这个美女谱系中,王熙凤作为“恶之花”是空前的,但是,是不是绝后的呢?这是需要研究的。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说,不要说古典小说,就是中国现代文学也没有一部比得上《红楼梦》。我想就整体来说,夏志清先生是对的,但是,就局部的人物来说,可能还有商榷的余地。我想说的是在现代文学中,唯一能够与王熙凤媲美的,达到王熙凤的丰富复杂、深邃的乃是《雷雨》中的蘩漪。这个问题可以以后再展开。
蒋烨林整理
①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69页。
②③波德莱尔:《论泰奥菲尔·戈蒂耶》,《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页,第78页。
作 者: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文学创作论》《论变异》《美的结构》《当代文学的艺术探险》《审美价值结构和情感逻辑》《怎样写小说》《孙绍振如是说》等。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