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的阅读
2017-07-15北京洪子诚
北京|洪子诚
孙玉石老师的《新诗十讲》获得了2015年的“中国好书奖”。这本书的封面上,有这样的评语:“北大十堂中国新诗课”,其实应该是他这二三十年在北大开设新诗阅读课的精华汇编。书里面讲到的作品,来自闻一多、徐志摩、李金发、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废名、冯至、辛笛和穆旦。可以看到他的选择,时间上是新诗的前半期,也就是1949年以前的部分;另外是偏重于有“现代派”倾向的作品。书前面的《代序》,集中讨论了新诗的阅读问题。这本书可以看作是孙玉石新诗阅读的理论和实践的总结,值得喜欢新诗的读者仔细揣摩。
我和孙玉石在北大是同事,他在现代文学教研室,我是教当代文学。我们认识是在读大学的时候,他1955年入学,比我高一级。孙玉石对新诗的热爱开始于大学时期,读二年级的时候,他就模仿林庚先生(当年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创作了格律体的现代四行绝句十首,题名《露珠集》,刊登在北大学生文艺刊物《红楼》上。从事诗歌批评、研究的学者,最好是自己也有诗歌写作的经验,这为文学史、文学批评史所证实。国外许多出色的诗歌批评家都是诗人,国内也是这样,如闻一多、朱自清、何其芳、卞之琳、林庚、废名、吴兴华,当代的骆一禾、欧阳江河、柏桦、西川、钟鸣、沈奇、耿占春、王家新、陈超、黄灿然……如果这也可以看作一个“门槛”,那么,北大老师做诗歌批评、研究的,谢冕、孙玉石、吴晓东、胡续冬、臧棣、姜涛是合格的,他们或者是诗人,或者写过不错的诗。我是不够格的。我读中学、大学时曾经写过不少诗,也投过稿,都被退回。后来发现真的写不出不被调侃的作品,知难而退,就放弃了。这也是我新诗研究没有多少成绩的原因。
新诗研究,孙玉石也是从读大学时就开始了。1959年初,在当时《诗刊》副主编徐迟先生的组织下,还是学生的谢冕、孙绍振、刘登翰、孙玉石、殷晋培和我六人,合作编写了《新诗发展概要》,一共六章,前三章发表在1959年的《诗刊》上。这个类乎新诗简史的成果,是当年“大跃进”浮夸的产物,今天看来没有什么学术价值。但这件事也影响了我们后来的生活,这一生,我们和新诗研究都有程度不同的关联。孙玉石不用说,谢冕、孙绍振在朦胧诗运动中的作用大家都知道,我和刘登翰在20世纪80年代也编写了《中国当代新诗史》。影响的另一点,是在新诗研究方向的选择和观念的确立上。20世纪50年代,在当时政治形势和文学观念左右下,我们对新诗历史中非“左翼”的,或带有现代主义倾向的诗人、作品,采取了粗暴的批判、贬斥的做法。这是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文学界的普遍态度。事实是,他们的创作,是中国新诗的重要组成,特别是新诗如何触及现代人的情感、经验上,表现了最具创新活力的探索。因此,“文革”之后,孙玉石和我们的研究,很自然就会回到对过去遭到否定、忽略的这一诗歌脉络的重视。
孙玉石20世纪80年代的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他的两部著作上,一部是《初期象征派诗歌研究》,另一部是鲁迅的《野草》。它们当时都很有影响,从学科的角度,具有开拓性的、填补研究空白的意义。他的《新诗十讲》里面有两个关注点:一个是关注前面说的带有广义意义的现代主义特征的诗人、作品,做系统的文本解读;另一个是将诗歌阅读作为一个问题提出。诗歌阅读上的“导读”“细读”“解读”概念的出现,一定程度上和现代主义诗歌的兴起相关。相对来说,有现代派倾向的诗比较晦涩、难懂,诗和读者之间存在紧张的关系,因此,诗的阅读问题就难以回避。
在此不可能仔细而全面地讨论孙玉石这方面的成就,我只是就他诗歌阅读的研究,简单归纳为三点。第一,他的“现代解诗学”的主张,既包含解读的理论设计,同时也有一定范围的诗歌解读实践。从1980年开始的二十多年中,他在北大中文系课堂上,持续开设导读课程,和学生一起讨论作品,涵盖了新诗史上三四十位诗人的几百首作品。解读的过程,便引出了诸多的阅读问题,如阅读与感悟、智性的关系,文本的制约框架和读者的想象力发挥,诗的多义和歧义等。因此,他的书(包括《新诗十讲》),既可以当作具体的诗歌解析的本子,但又不是碎片性的,他是有一定的理论上和作品组织上的体系性。第二,他的解诗学,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卞之琳、李健吾、朱自清等的诗歌批评理论、实践有直接关系,同时也受到英美新批评、接受美学的影响,但他有所扬弃。他并不恪守新批评的那种“文本中心”观念,在细致解析的时候,并不隔离诗与时代生活、与作者生平经历、与诗自身艺术历史沿革之间的关联。从他的解读中可以看到,在分析字词句式和文本结构的基础上,广泛引入写作背景、作者生活和创作意图等材料。这是新批评的文本细读与传统的知人论世解析方法的结合。第三,《新诗十讲》封面有“富有生命感的精湛解读”的推荐语。这个评价很恰切。富有生命感,一方面是阅读重视诗里面表达的生命感受,另一方面是阅读者在解读时有生命感受的投入。这和那些偏于技术性、知识性的解读不大一样。
我本来也应该像孙玉石老师那样,挑选两三首诗和大家一起讨论,但是人这么多,讨论不可能,只好在推荐《新诗十讲》的基础上,一般性地谈几点有关新诗阅读的想法。
一、诗可以解说、可以阐释吗?这个好像不是问题,其实存在争议。确实有诗人和批评家这样主张,说真正的诗,严格说来是无法意译、释义的,唯有它自己才能解释;因为诗的世界,“究其本质而言,是封闭的、自足的世界”“是一个经语言修饰的偶然的和纯粹的实体”——这是法国诗人瓦雷里的话。卞之琳先生也说过,“我以为纯粹的诗只能‘意会’,可以‘言传’的则近于散文了”(《关于〈鱼目集〉》)。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也有“反对阐释”的说法。不过,他们的这种主张都有特定含义,是在某种背景下做出的。所针对的也就是对诗的“过度”阐释,或者将解释纯粹看作是对“主题”、观念的挖掘、提取。确实,用散文的方式进行解读,无法避免对诗的某种程度的损害。有不少诗,是用语言来“说”却难以“说”的“话”,暗示一种难以用语言“说明”的东西。这是诗存在的一个矛盾。临到读诗、分析诗的时候,这个矛盾又以逆向的方式出现,但这不能得出“诗不能解读、分析毫无意义,必须扔进垃圾桶去”的结论。在诗的解读上,朱自清、刘西渭、废名、李广田、唐湜等人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做了许多工作,对推动中国现代诗批评态度和分析方法的建立,做出了贡献。20世纪80年代以来,许多诗人、批评家、新诗研究者,也做出让人印象深刻的努力。
分析尽管不可避免地会对诗有所损害,却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益。“意会”自然重要,“言传”也是不可缺少的吧。从广义上说,意会领受,也包含建立在情感体验上的“分析”成分。而且,当读者不愿意只停留在读诗时所把握到的情绪、氛围,而愿意进一步分辨这种情绪、氛围的性质,它的细微层面,以及支持它们的艺术手段的时候,便进入了“解读”、分析的过程。当然,这种分析,不是如拆装机器零件那样的机械性操作,也不是为了急切寻找、抓住诗中观念性的“命题”(梁宗岱称它为“作品的渣滓”)。从整体,以心灵、以感觉和想象去把握、感受,是分析的基础,也贯穿分析的整个过程。
为了对抗那种很普遍的,将读诗单纯看作找出“主题”的方法,可以把诗的阅读、分析,理解为一种活动,一种存在着“过程”的“对话”。对于诗的阅读来说最重要的也许不是寻找、抽取其中的信息、概念,而是对阅读过程的感受的描述。正如有的学者所说,语言、话语输送的情报、信息,是它的意义的一个组成部分,却不能画等号。同时,也要明白优秀的诗,即使经过你的有效解读,仍然存在未能被说明的、并非不重要的部分。正如桑塔格说的,“在最伟大的艺术中,人们总是意识到一些不可言说之物(‘规范性’的规则),意识到表达与不可表达之物的在场之间的冲突。风格的技艺也是回避的技巧。艺术作品中最有力的因素,常常是其沉默”(《论风格》)。基本的观点是,分析、解读是必要的,但它的力量也不应夸大。这是今天讨论诗的阅读时事先要说明的。
二、晦涩难懂的诗需要解读,但明白易懂的诗也可以获得阐释的乐趣。部分新诗晦涩的问题,谈论已经够多,这里不想多说了。我基本的态度,可以拿20世纪80年代对“朦胧诗”论争的时候,卞之琳先生的一段话来表明。他的话大意是:难懂、晦涩,不是一个衡诗的标尺,晦涩当然不是好诗的条件,但也不是可以给诗以恶谥的根据。也就是说,难懂的诗,可能是好诗,也可能不那么好或很蹩脚;明白易懂的,可能索然寡味,但也可能清新可喜。
难懂的诗需要解读,孙玉石老师选择的,多是比较朦胧的。但是看起来浅显明白的诗,也可能有解读的空间。下面举一首简单的英国民谣,它翻译成现代汉语,也可以看作是一首新诗。它被英国著名批评家伊格尔顿作为例子,写进他的《如何阅读文学》:
咩,咩,黑绵羊,/你有羊毛吗?/是,先生,是,先生,/刚好三袋整。//一袋给主人,/一袋给夫人,/一袋给男孩,/他就住在小路旁。
这首简单、字面明白不过的民谣,伊格尔顿说,它衍生出几个有趣的问题。首先,第一句的主语是什么,谁说的这些话?说话的是全知的叙述者,还是和绵羊对话的某个人物?他的提问是纯粹出于好奇、获得知识的目的,还是有什么利益驱动?如果是和黑绵羊对话的某个人,那么,他的问话是否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无理,甚至带有侮辱的味道?假如说话人企图从绵羊那里得到什么(我能得到你的羊毛吗?),那么,绵羊的回答就是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黑绵羊的回应可能是:“我的确有羊毛,整整三袋,一袋给主人,一袋给夫人,一袋给住在小路旁的男孩。但是我一袋也不给你,你这个无理的家伙。”当然,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伊格尔顿说,如果我们这样理解的话,那么这首语言意涵看起来非常浅显的、带有写实风格的儿歌,它仍存在一个“潜文本”,也就是在人们交往中推论和暗示所扮演的角色:没有讲出来的暗示,和讲出来的推论的复杂情况。“我可以买你的羊毛吗?”“我有羊毛,但一袋也不给你”。这犹如问客人,来杯茶还是咖啡,但你发现并没有给你茶或咖啡的意思;“你留下来吃饭吧”,却没有让你留下的表示,而是希望你快点离开。当然,这首诗也可能还有另外的阐释途径。
新诗中也有许多明白易懂的短诗。如木心先生那首流传很广、被谱曲传唱的《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这首小诗,至少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琢磨。从语言方式说,现代书面语和口语,和旧诗语词句式是如何对接融合的。像“记得早先……”的类乎古诗“忆昔”的情调,“少年时”(劝君惜取少年时)、“日色”(日色欲尽花含香)的语词等。二是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关系。这里当然也存在一个与没有明说的,与“当下”对照的“潜文本”:“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其中有道不尽的深意,这个深意在后面的三行里得到形象性的发挥。我们知道,“锁”“钥匙”和爱情、婚姻存在一种比喻、象征的关系。比如你去巴黎、莫斯科旅行,知道那里有爱情桥和情人桥,挂满一两个世纪以来相爱的人的“同心锁”。其实也不只是男女之间的情爱,人与人的关系,在诗的作者看来,似乎是那个“日色慢”的时代更为清晰、靠谱吧?
三、不同的诗,需要寻找不同的进入“通道”。新诗有百年历史,到现在,题材、艺术方法已经有了相当的多样性。不同的诗人,在处理诗与时代、历史的关系上,在表达的内容和艺术方法上,有很多差异。阅读的方法自然有共通性,譬如都需要以具体的字词、句子的分析作为起点,需要把握诗的局部和整体的关系,需要体会韵律节奏等。不过,面对不同的诗,也不可能用一成不变的方式,需要寻找有效的通道。“通道”的说法,诗人西川用了“暗道”这个词,表明它的某种隐蔽晦暗的性质。可以举20世纪80年代初出现的、大家熟悉的诗人作为例子。比如北岛。北岛早期的诗和他出国后的作品,有比较大的变化。早期的诗,常用宣言、告白的方式,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告诉你吧,我不相信”“谁相信,谁就是有罪人”“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这个时期他的诗,艺术基本是采用象征的方法。诗意的触动可能来自现实情境,不过很快就转化为象征性意象,并在象征义上加以组织,构成不同思想、美学价值的象征性意象之间的对比、冲突,来营造矛盾的、悖谬性的情境。如《船票》:
岁月并没有中断/沉船正升火待发/重新点燃红珊瑚的火焰/当浪峰耸起/死者的眼睛闪烁不定/从海洋的深处浮起……
“我没有船票”——很快在诗里转化为象征义:理想无法实现,行程无法抵达的困境,以及对困境、绝望所做的抗争;也就是生命与死灭,行动与行动的受阻,互相冲突的意涵在这些象征性意象中交织在一起。意象的转化方式,和不同价值内涵的意象所形成的张力,是读他这个时期的诗作时需要留意的方面。这里的红珊瑚火焰、冰山、冬天,是北岛早期诗中常常出现的意象,自身也都包含互相冲突的内涵。如果从文学史角度,也存在这些意象延续的脉络。鲁迅的《野草》也使用过相似的意象:“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状。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如珊瑚状”(《死火》)……当然,鲁迅与北岛表达的生命困境,在质地上是有很大差异的。
顾城的情形不同。他的想象力、幻想,甚至幻觉,常和大自然相融沟通,没有北岛的那种理性,也没有象征的着力经营。这和他少年时期的生活有关。他有一种开放式的感觉、幻想能力。因此,不一定要从他的诗中,像读北岛那样追寻某种哲理或意义。台湾学者翁文娴说,顾城的诗“他令你变成别人或别的东西。你的头转来转去,变做脚板,有时用耳朵看景象用眼睛听声音”。不断变换角色,进入另一个生命体,改变词的习惯用法,听到万物的对话,发现这种对话中的秘密。他早期的作品,是以少年的想象来讲“谁也不知道的事情”。《是树木游泳的力量》的前一段是:
是树木游泳的力量/使鸟保持它的航程/使它想起潮水的声音/鸟在空中说话/它说:中午/它说:树冠的年龄//芳香覆盖我们全身/长长清凉的手臂越过内心/我们在风中游泳/寂静成型/我们看不见最初的日子/最初,只有爱情
树木和鸟的动、静在这里出现意想不到的“倒置”。写鸟,但叙述者也同时成为鸟;写树,他同时也成为树木。他知道鸟的心思,听到它们的对话;他如树木那样,感受到“芳香覆盖我们全身/长长清凉的手臂越过内心”。这一切,都不可被清楚言说,所以诗里说“寂静成型”;而“寂静成型”也成为叙述者最理想的境界。词的性格,从习惯用法转到未见过的一面。他发现、赋予汉字以图像和音响。顾城写钟声,说它是“蓝色的大理石花纹”,声音成为美丽的物体。而北岛的钟声却是破碎的,“一个个日子撞击不停”“时间的幕布碎裂,漫天飞舞”(《钟声》),生命、历史碎片化,无法聚拢。顾城说,飘在空中的烟雾是离开泥土的花,“整个傍晚都飘着裙子”(《吸烟》),轻盈,充满向往。北岛是“裙子纷纷落在树上/取悦着天空”(《钟声》):在习惯的丰硕斑斓中看到腐烂和死亡。北岛有明显的象征,一种“政治性”指向;顾城的这些诗没有,就是沟通万物的幻想。当然,在那个语境,说是包含着“政治性批判”也未尝不可;对他来说,自然万物比人的世界更真实,也更让他感到亲近。顾城后期的诗,更多使用超现实的方法,因此阅读态度也需要做相应调整。
但另一位诗人多多(栗世征)和他们都不同。他的诗不大能轻易建立起一种解读的连贯性线索,有更加浓重的现代诗那种晦暗不明的状态。其实出国后北岛的诗也这样。多多推荐的一本德国学者写的著作《现代诗歌的结构: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的抒情诗》(弗里德里希著)中说:“对于有心读诗的人来说,在开始时可以给他的建议无非就是,让自己的眼睛努力适应笼罩着现代诗歌的晦暗。”当然,我无意将诗的晦暗不明与清晰浅显对立起来。有的诗人拒绝对他的诗的语词、主题作非常确实的指认,这是有道理的。但有时候也可能是他们害怕自己的诗被“拆底”,失去神秘性,让人有“也不过如此”的失望。多多的诗是抒情诗,但是和舒婷的不同,也可以叫“新的抒情”,这是20世纪40年代穆旦等人使用过的概念。也就是诗不是感伤式的,主体单一的自我表现。这种抒情,包容了现实、象征、戏剧的多种元素,一种将异质因素综合处理的能力;而且,这种抒情也是与“自我”对话,是审视、质疑“自我”的。多多“文革”时期和20世纪80年代初作品的历史感和政治性,不像北岛那样,不是通过象征性意象、隐喻来直接表现。他的现实经验、情感储存,常转化为和日常经验不同的形象,重新构型,呈现我们感到陌生的形态;也就是将跨度很大的经验加以组织,来突破日常生活的常见的形态,并且追求语言的强度。他同时也重视诗的音乐性,通过一些词语的复沓使用,形成回旋的节奏。他想象力的支撑意象,更多来自北方,冬日北方的田野、麦地、马匹、犁,北方的广袤、粗犷、严寒,传达生存的痛苦、阴郁、凌厉,但也骄傲、坚韧、威严。和意象多取自大自然的顾城也不同。他诗中的“北方”,可能是北纬50度以上的,早期的诗有一种大家已经指出的“异国性”,这来自他20世纪七八十年代对俄国、文学,可能还有绘画、音乐方面的积累。
《我读着》是多多1991年旅居伦敦时的作品。我们可以先读诗的最后四行:
像一个白发理发师搂抱着一棵衰老的柿子树,/我读着我父亲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马腹中去/当我就要变成伦敦雾中的一条石凳/当我的目光越过在银行大道散步的男人……
这个结尾提示了我们理解这首诗的基本线索。“说诗人”(或通常说的“抒情主人公”,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作者)坐在伦敦街头的石凳上“读着”一本书(“读着”或许是比喻性说法,而不一定是读“书”),但他拒绝变成伦敦雾中的石凳,成为那里的异乡人。他的思绪和“读”的对象越过眼前的一切,到达万里之外的土地、历史,他被“重新放回”到马腹中去。这是诗的内容和情感基调,它涉及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怀乡主题。这首诗比较长,看它的第一节:
十一月的麦地里我读着我父亲/我读着他的头发/他领带的颜色,他的裤线/还有他的蹄子,被鞋带绊着/一边溜着冰,一边拉着小提琴/阴囊紧缩,颈子因过度的理解伸向天空/我读到我父亲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马
有分析说,这是超现实的油画,这有点道理。我们可以看到多多典型的、桀骜不驯的想象方式。“我父亲”是特定的个体,有头发、领带、裤线,溜冰和拉小提琴的具体细节(诗的第二节还写到“头油的气味”“身上的烟草味”),然而却出其不意地以蹄子被鞋带绊着,将“父亲”和“马”的形象重叠:父亲也就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马。这种重叠、转换,表现了多多企望增强这一对个体的描写的概括力。但这种通常能看到的提升、概括,是在在大胆的想象中进行的。了解多多身世的读者,也许可以将这些具体细节“落实”。譬如说,多多的父母20世纪40年代曾出国求学(“我读到我父亲曾经短暂离开过马群”);“文革”中被批斗,被抄家查封;多多曾四处游荡,也见证了当年的暴力……
我读到在我懂事的年龄/晾晒谷粒的红屋房顶开始下雨/种麦季节的犁下拖着四条死马的腿/马皮像撑开的伞,还有散于四处的马牙/我读到一张张被时间带走的脸/我读到我父亲的历史在地下静静腐烂
不过,多多并不想只撰述“马群中一员”的遭遇,父亲和马的重叠,实和虚的变形,将对于血缘的父辈的追忆,延伸、扩展为某种整体性的生命、记忆、历史的延续,和精神谱系的寻找。我们知道,母亲常常是诗中歌咏的对象。20世纪80年代读到舒婷、翟永明等写母亲的诗,会觉得很自然;但是之后不少青年诗人写父亲,如《感谢父亲》(于坚)、《父亲和我》(吕德安)、《爸爸在天上看我》(韩东),《和爸爸说话》(王小妮)……在我这里就颇感意外。自然,他们的诗意、灵感,确实是来自自身深切的经历、体验,但至少从多多的这首诗,可以看到对“父亲”的追寻中蕴含的时代性主题,那一代“知青”身份的写作者,因为“根”的缺失,而衍生的广义的“寻根”思潮。父亲和马的形象,在这首诗里,既是痛苦、受难、衰老、死亡,也是倔强、挣扎、智慧和英雄气概。
四、诗歌阅读中,诗人的参与和读者的参与。阅读作为一种行为,读者自然拥有选择、评判的主动权,粗粗看来好像是权力无边。其实,读者的权力也是被限定的。这里有两方面的制约,一个是文本,也就是受具体诗的“内部逻辑”的制约,我们只能在文本允许的范围内来开发阐释的空间。我们读孙玉石的《新诗十讲》,可以看到他在这一点上既发挥想象力,但又十分小心,留心诗的“文脉”,语词之间、局部和整体之间的关系,在对诗的歧义性和象征性的分析上提出足够的依据。这就是尊重文本给出的限度。限制的另一方面是,为了阅读的“有效性”,读者也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要有相应的准备。这种“准备”,是知识上的,也是感悟上的,特别是就诗来说,对语言的敏感,对词语的质地、包容力,句式使用的细微体察,是重要的条件。做一个“合格”的诗人固然不容易,同样,做一个“合格”的读者(如果真的有心去读诗的话)同样不容易。作为一种熟悉的反应能力和解析技巧,总是建立在某种已经相对稳定化的“信念”之上的。经常发生的情况是,读诗的人往往把自己所熟稔的理论和方法(“前理解”)投射到作品上,有时候作品反倒成为他所掌握的理论、方法的并不那么合适的例证。较积极的态度是,让作品中出现的某些“陌生”的东西,反过来促使他调整,改变惯常的理论和观察的角度。因此,阅读也是自我克服的过程。好的解读者具有“驯化”对象的欲望、能力,将呈现为矛盾、断裂、阻断的文本条理化,建立“秩序”,达到对诗中主旨、情感意向的把握。但好的解读者同时也要被解读对象“驯化”,让它质疑他的诗歌观念、诗歌想象,和他此前确立的标准的准备,允许对象追问解读者的观念和态度。这方面的关系不是那么好处理。我们有时候是对分析的文本过于低三下四,有时候又过于傲慢,完全不肯检讨自己的观念和方法。
诗歌解读当然是读者的工作,那么,作者是否也要参与到阅读过程中?读诗的时候,作者当然不在你身边,没有有形地参与你的阅读,但是作者的参与是存在的。所谓诗人参与,包含两个因素:一个是诗人的生平、经历等传记因素在解读中的作用;另一个是诗人对自己作品的解说在我们阅读上的地位。从文类性质上说,诗和叙事文体的小说、叙事代言体的戏剧不同,作品与作者之间更有一种“综合性”。爱尔兰诗人希尼说,诗人的写作和他的行动、生活,往往构成“综合形象”。因此,我们往往把诗里的“我”,诗里的叙述者当作诗人本身——其实两者不能完全等同,有的时候甚至完全不能等同。当然不同诗人之间,在这个问题上也有很大差别。朱光潜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说过,“有些诗可以从文字本身去了解,有的诗非先了解诗人不可”(《文学杂志》1936年第1卷第2期《编辑后记》)。有些诗人的作品是自己生命、遭际的直接投射;诗和人构成了互补互证的关系。像当代的牛汉、绿原、昌耀,以及台湾的商禽都是这样。因此,阅读时了解诗人的身世、性格成为不可缺少的条件。牛汉先生就将他的诗看成“生命的档案”,绿原为他的诗论集命名《人和诗》,商禽也坚决认为:“由人所写的诗,一定和人自己有最深的关系。”另一类诗人,这种关联性就不是那么密切,那么直接。有的诗人还有意识地回避写作的直接人格化。读后一类诗人的作品,“传记”因素的加入就不是那么紧迫。譬如臧棣,他是现在很有影响的诗人,但读者对他的生活经历的情况一般了解不多,他也有意不让我们了解。他坚持这种神秘性。了解他的性格、身世与读他的诗之间,关系确实也不是那么紧要——至少对比牛汉他们是这样。但是无论哪种情形,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
有的诗人很喜欢谈自己的诗,包括写作动机、主题、艺术方法等,对批评家、读者的解释也很在意,会亲自出来支持、补充或反对、纠正。有的诗人则偏向于缄默,任由大家说三道四。在《新诗十讲》中,可以看到孙老师对诗人的自述非常重视,常常拿它作为解读的合理性的凭据。《新诗十讲》前面的“代序”,也谈到这个问题。毫无疑问,诗人对自己写作动机和作品主旨的解说,是我们进入“通道”的重要参考,但也不要迷信,被牵着鼻子走。这个问题大家可以思考。一个是正像伊格尔顿说的,作品诞生下就是一个“孤儿”,也就是脱离作者存在,有它的独立性,在阐释上,作者不一定总要扮演监护人的角色,而且,作品的解析,它的意义,不是单纯由作者赋予的,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
五、解读是否必需置于历史脉络中。与上面的问题相关的是,诗的解读除了与作者(诗人)的关系,还存在一个更大的历史脉络问题。我说的历史脉络,既指时代生活、历史语境,也指文学史、诗歌史脉络。李欧梵先生在一篇文章《永远的“今天”》(《今天》第100期)中,引了19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话:“现代性是短暂的,瞬间即逝的,它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久的,不变的。”这个说法当然值得讨论;在一定时间内,两个一半难以截然分开,而永久、不变因素也会有短暂、时间性因素的不断转化、加入。诗(其他艺术也一样)的存在方式,诗和特定时代、历史、文学史之间存在的关联问题,这是解读、评价上要遇到的、不能无视的问题。也许像卞之琳、废名的有些作品,不需要过多联系时代背景,但是北岛、芒克早期的诗,离开“文革”的历史,很难深入理解。同样,韩东的《大雁塔》《你见过大海》,不把它们放在当代诗歌史的脉络中,也很难解读它们的内涵和产生的影响。就像我在台湾的一些大学讲当代诗遭遇的,学生不明白这样的诗为什么会当成“好诗”,他们中许多人也不喜欢北岛早期的作品。不要说没有大陆历史经验的台湾学生,就是没有经历过“文革”和80年代的大陆年轻人,他们对这些诗也会感到隔膜。这是艺术的一个“永恒性”的矛盾。但是,我觉得优秀的诗,总是具备“可携带”的品格。也就是对它们的阅读、阐释的可能性,总会超越具体时间、空间上的限制。如果只拥有李欧梵说的那短暂的一半,虽然在一个时期可能影响很大,但不久也就会被忘却。
自然,所谓历史脉络还有更宽阔的指向。从诗歌史的观点看,不同时代、不同诗人之间的创作,总存在某种联系,作品之间存在某种意义上的“互文性”。解读时揭示这种互文性(不是影响),也有助于我们对作品的深入把握。
(本文为作者2016年6月12日上午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讲座,已经作者本人审订、修改、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