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戏剧与同性之爱:白先勇创作人格成因浅析
2017-07-15美国陈瑞琳
美国|陈瑞琳
白先勇,当代汉语文坛的旷世奇才。他的眼睛一直是那样清澈,内心却是那样苍凉。因为清澈,他看世界如此悲悯;因为苍凉,他对生命只有叹息。
有关作家人格的研究,在汉语学界一直都很薄弱,比如我们比较莫言和马尔克斯,除了时代的不同之外,如果从他们的创作人格出发,就很容易看出他们的差别和不同。再比较白先勇和张爱玲,虽然他们都对“五四”以来的白话文进行了最成功的改造和丰富,在语言上的贡献都很卓越,但如果比较其创作人格,境界的高下就立刻分明,前者是大家,后者只能是名家。因为张爱玲显然不具备白先勇的那种怜爱苍生的博大情怀,即那种在社会转折的时空流转中所传达出的对个人与时代的慈悲心。所以,创作人格形成的原因,不仅决定了作品的境界和气质,也能够帮助我们更深入地走进作家的心灵世界。所谓文学的成就,首先来自于作家的个性,其个性就包括思想内涵和情感取向,这正是文字背后来自人性的深邃力量。
曾经听说有三个人生因素能导致一个小说家的成功,除了内在的天分之外,一是父母离异(或早丧),再是家道中衰,三是先天体弱。无论这样的“戏说”有没有普遍的佐证,但我们面对白先勇这位当代汉语文学的经典作家时,显然在他的人生要素中隐藏了比这三点更为复杂的人格密码。
关于童年
记得海明威曾说过:“童年决定了人的一切。”弗洛伊德更是强调童年的重要性。萨特也说过这样的话:“人生只有童年。它的所有音键在童年时代都已按下。更确切地说,它的许多音键在童年时代就按得过重。”所以,童年其实决定了人的很多特质,甚至食物的研究者都说童年的食物将决定你一生偏爱的口味。对于作家来说,“它的许多音键在童年时代按得更重”。
白先勇的童年显然很不寻常,他虽然生在将军之府,但其实很少得到父爱,在封闭的孤寂中长大。原因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外部世界的国难当头,战火纷飞,父亲白崇禧将军长年在沙场作战;另一个是来自他内部世界的病痛缠绕,七岁的白先勇竟不幸染上了一种需要隔离的肺部传染疾病,病愈后又遭逢一连串的历史巨变,使他的性格开始内敛。据说他高中读书期间,“跟三分之一的同学从未打过招呼”,原因是他“害怕走进他们的世界”,自认“他们的世界跟我的很不相同,我指的是内心世界,与社会阶级、家庭背景等无关”。
关于病痛,似乎与很多作家都有密切关系,比如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罗曼·罗兰小时候也曾病弱,中国作家贾平凹就多次写到了自己的病对于创作的意义。由此可见,病态中的成长会使人的思维更敏感、更细致并更容易具有感伤和幻想,尤其是童年的病弱,更会造就一个人敏感尖锐、脆弱忧伤的心灵,这也许正是成就文学的一个重要起源。
再想想英国作家毛姆的故事,他八岁丧母,十岁丧父,后在叔叔婶婶家寄人篱下,还有口吃的毛病,性格变得封闭。尽管幼年时毛姆与母亲有着亲密而依赖的关系,可惜母亲早逝,只有身边一些亲近的保姆、女佣为了安慰幼小的毛姆,常常会讲故事给他听。毛姆及长,开始躲进书房,于是,性格封闭的他在书里发现了新世界。
如果将白先勇与毛姆对比,我们会发现他们都是在童年期缺乏情感安全的人。具体表现在:
1.幼年很少得到父爱,内心敏感脆弱;
2.依赖母亲和女性,内心细腻缠绵;
3.性格内向封闭,耽于多思冥想;
4.喜欢故事,在文字里得到安慰。
白先勇的童年与保姆生活在一起,因为战乱,因为生病,父亲的形象在很长时间里就是一个来去无踪的影子。父亲对白先勇是遥远的,始终是一个巨大的缺失。在他内心深处,曾经是多么想走近父亲,并重新得到父亲!2012年4月,白先勇以他年过古稀之身躯,开始走访大江南北,慨然走进历史,一面整理父辈的照片,一面写《父亲与民国》。表面上看这部书是写给父亲,深层的原因则是写给他自己,写他对父亲的重新理解和感受。
2013年2月24日,笔者在休斯敦佛光山的中美寺,倾听白先勇开讲自己的父亲,眼前如浪涛般卷起千堆雪,声声轰然震撼。演讲中,最让白先勇动容的是两张珍贵的照片,一张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张全家福,那是1946年9月,为了纪念抗战胜利,已经回到南京的白崇禧召集家里的老小,照了一张全家福,这也是白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照片正中题字:“七七抗战第九周年纪念日全家在南京团聚摄影。”在照片中,白崇禧夫妇端坐正中,其七男三女共十个孩子左右前后环绕站立。这张全家福陪伴了白先勇整整六十六年,从南京到上海、香港、台湾,再到美国。另一张照片是他赴美留学时最后与父亲在机场的那张合影。白先勇说:“母亲过世,我赴美留学,父亲送我到松山机场。父亲曾领百万雄师,出生入死,又因秉性刚毅,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可是暮年丧偶,儿子远行,那天在寒风中,竟也老泪纵横起来,那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聚。1966年12月2日,父亲因心脏病突发逝世,医生研判,是冠状动脉栓塞。当时我在美国加州,噩耗是由三哥先诚从纽约打电话来通知的。我整夜未眠,在黑暗的客厅中坐到天明。父亲骤然归真,我第一时间的反应不是悲伤,而是肃然起敬。父亲是英雄,英雄之死,不需要人们的哀悼,而只令人敬畏。父亲的辞世,我最深的感触,不仅是他个人的亡故,而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跟着父亲一起消逝的,是他身上承载着的沉重而又沉痛之历史记忆。我感到一阵坠入深渊的失落,像父亲那样钢铁般坚实的生命,以及他那个大起大落、轰轰烈烈的时代,转瞬间,竟也烟消云散成为过去。”这文字里的悲情虽然是来自失亲之痛,但那坠入深渊般的失落,却是他内心深处那个巨大身影的彻底倒塌。
关于戏剧
白先勇的童年尽管多在病榻上孤独度过,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快乐,这少有的快乐一是读书,另一个就是母亲带他看戏。可以说,看戏给白先勇带来了巨大的快乐,也决定了他一生对戏剧的迷恋情结。白先勇曾多次回忆他九岁时由母亲带着在上海看梅兰芳演昆曲《游园惊梦》的难忘故事,这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京剧文化和昆曲文化的种子。
戏剧,相对于其他文学形式,情感更浓烈,人物更直观,舞台更富有幻觉的色彩。一个九岁的孩子,沉溺在梅兰芳的演唱中,他的内心该是多么寂寞和多么渴望。还有那观众的疯狂更唤起了他内心对戏剧的疯狂,从此与那千古绝唱的《牡丹亭》结缘。
2004年,白先勇再临休士顿,开讲昆曲的美、昆曲的重要,他要以自己的一介书生之力,号召两岸文化精英一起打造青春版《牡丹亭》。他回忆1999年夏天,在纽约林肯艺术中心,百分之九十是美国人的观众,竟能够花十八个小时看完全本《牡丹亭》,谢幕拍手长达半个钟头!在德国,《牡丹亭》的主角出场谢幕也多达十四次!
面对戏剧的白先勇,感觉比他写小说还要激动,还要投入,完全是一种献身的迷狂,他好像是要让自己的生命与昆曲共存亡!其实,白先勇是在实现自己的一个宿命,《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为爱而“惊梦”,白先勇则是为昆曲而惊自己之梦。所以,每次看到《牡丹亭》中“离魂”那一场杜丽娘死去的一幕,一身白衣的杜丽娘几个快速的旋转,音乐戛然而止的刹那,两个水袖骤然打开,遮住了整个舞台,这一痴情女子绝然而优美地为情而去,那份冲击力多么让人震颤与落泪。
白先勇说:“历史真是巧合,四百年前,西方诞生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东方诞生了汤显祖的《牡丹亭》,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为爱而死,杜丽娘是因爱而死中复活。这真是戏剧史上爱的传奇!”如果不理解白先勇的爱和梦,就无法真正理解白先勇对昆曲的感情。他是在昆曲的歌咏之中追寻着自己青春年华的记忆,他是想要在“昆曲”的复活中将自己爱与美的理想变成永恒。
同性之恋
关于白先勇的同性恋情结在文坛上一直是公开的秘密,尤其是他自己曾亲自撰文《树犹如此》,深情表达对挚爱伴侣王国祥骤然离世的伤痛之情。
怀想第一次见到白先生是在1996年,作为国民党大将军白崇禧的儿子,在他身上却完全看不到军人后代的英武之气,倒是有着秀慧于中的文人婉约和谦逊。记得当年被称为一代战神的白将军,骑着那匹著名的千里驹战马乌云白雪,马性刚烈,只认他父亲,曾是何等气概!反观白先勇的精神气质,则具有着浓郁东方文化的柔韧特性。
白先勇的感性气质,首先决定了他在小说中对女性人物的深切观照和“自我”塑造。他自己说:“妇女是我挖不尽的宝藏。” 他在小说里塑造了一系列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如尹雪艳(《永远的尹雪艳》)、朱青(《一把青》)、金大班(《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这些风尘女子;华夫人(《秋思》)、钱夫人(《游园惊梦》)这些贵妇人;罗伯娘、顺恩嫂(《思旧赋》)、玉卿嫂(《玉卿嫂》)这些杂役仆佣人物等。请看《谪仙记》中对李彤的一段描绘:“李彤半仰着面,头发差不多歪跌到肩上来了。她两手挂在扶手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好像脱了骨一般十分疲软的悬着,她那一袭绛红的长裙差不多拖跌到地上,在灯光下颜色陈旧,好像裹了一条旧绒线毯似的……”这样的人物形态,一种关于绝望的优雅和柔情,正来自于作者与人物之间的生命同源和刻骨同情。
除了笔下对女性人物的成功塑造,白先勇也在他的作品中直接地表现同性恋故事。夏志清曾这样评说:“白先勇的同性恋倾向,正是使他对人生,对男女的性爱有独特深刻看法的一个条件。”他在长篇小说《孽子》中,更直接地表达了自己对那些青春少年无限的怜爱。
综上所述,白先勇独特的人生成长经历奠定了他阴柔细腻的人格特质,也决定了他独特的美学追求,突出地体现在他小说创作的悲剧主题上。白先勇说:“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把人类心灵中无言的痛楚转换成文字。”在他的小说集《纽约客》中,那个戴着太阳眼镜走在时代广场人潮中的白先勇,感觉自己让人家推着走,抬起头看见那些摩天大楼,一排排往后退。《纽约客》中有一段这样的话:“纽约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移民大都会,全世界各色人等都汇聚于此,羼杂在这个人种大熔炉内,很容易便消失了自我,因为纽约是一个无限大、无限深,是一个太上无情的大千世界,个人的悲欢离合,飘浮其中,如沧海一粟,翻转便被淹没了。”在白先勇看来,人是多么渺小,在宇宙的苍凉之中,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说到白先勇对戏剧的情感,其实戏剧就是他的“家”,就是他心里的“中国”!越到晚年,白先勇越发想“家”。他曾经说过:“台北我是最熟的——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这里上学长大的——可是,我不认为台北是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也许你不明白,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所有关于中国的记忆的总和,很难解释的,可是我真的想得厉害。”白先勇是在昆曲里找到了“中国的记忆”,找到了自己回家的路。这是他在经历了遥远的漂泊和极度的幻灭之后精神与情感的双重“回归”,也是他给自己的最后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