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朴园与海尔茂的形象比较
2017-07-14吴若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吴若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师生论道
周朴园与海尔茂的形象比较
⊙吴若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在不同的国度和时代背景下,易卜生和曹禺都对社会的丑陋现象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不仅塑造了娜拉、繁漪等充满个性的女性形象,而且对这些女性命运造成影响的男性形象也同样赋予了深刻的内涵。而透过对《玩偶之家》与《雷雨》中的两个男性角色——海尔茂和周朴园进行比较,分析其异同点,便能够揭示出曹禺在创作上对易卜生的继承与发展。
海尔茂 周朴园 易卜生 曹禺
在话剧《玩偶之家》中,海尔茂表面上很爱妻子,实际上却自私虚伪。他将妻子作为其极端个人主义的一个附庸,他称呼妻子娜拉为“小鸟儿”“小松鼠”,语气中流露的是主人对宠物的把玩、占有性质的“爱”。当他见到妻子伪造签字借款的信后,却又骂娜拉为“下贱女人”“可恶极了”。当危机解除后,海尔茂再次转变嘴脸,重新扮起了“慈爱”的主人形象——“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但是正如他前一句所说:“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海尔茂对娜拉所有的“爱”的前提是“我没事了!”这种戏剧性的转折体现出资产阶级在利益面前唯利是图,可以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不顾一切。至于理性的感情、高尚的品质,只是利益的附属,是获得最大利益的手段。当利益受到威胁时,便可以随时丢弃这些“附属品”,最大限度地保证利益不受损失。海尔茂的利益就是他的名誉和事业,而娜拉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消遣”。海尔茂在短时间内迅速转换面具,“勾勒出了一个虚伪、冷酷和自私自利的卑鄙灵魂”。
在话剧《雷雨》中,周朴园的虚伪则体现在他对侍萍前后不一的感情上。多年前的除夕夜将刚生完孩子三天的侍萍赶出家门,在之后的时间里,又上演着一幕幕怀念侍萍的戏码,他几次搬家,都保留着侍萍的东西,甚至连摆放的位置都一样,他要用这样的行为自我安慰,证明自己足够的善良与仁慈。然而多年之后,他与侍萍再次重逢,却处处看出他作为一个虚伪的人背后真实丑陋的一面。他以为侍萍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是为了报复,会对他的既得利益造成威胁。他没有试图挽回侍萍——“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同时怀疑侍萍出现的动机:“谁指使你来的?”“你现在要多少钱吧!”好让侍萍能够忘了前仇旧恨。当他认为侍萍的出现并不会损害自己的利益时,却又开始回忆自己如何想念,如何赎罪。他的爱是建立在自己利益不被损害的前提下,这点和海尔茂是一致的。
除了跟海尔茂一样虚伪之外,周朴园的性格特征则是自以为是,充满控制欲。在周公馆里,周朴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专制而极端地强调自身的主宰地位,家庭的一切必须合乎他的心意,家庭的一切是他的私人财产,周朴园拥有对“财产”的绝对支配权。家里其他人的地位都在他之下,要听他的摆布,按他的规则来生活。“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在他看来,一切按他的意志来运转,就会达到“最圆满”“最有秩序”,是“不叫人说一点闲话”的,事实上他才是最后悲剧的始作俑者。多年前毁了侍萍,后来在他的淫威下饱受折磨的繁漪、周萍和周冲,无一不是因他的个人意志而导致了悲剧结局。
事实上,周朴园充满了矛盾,他不是一个单纯的虚伪者,他表面上的强势是各方矛盾拉扯的结果。周朴园年轻时与侍萍拥有过美好的爱情,并且有了爱情的结晶——周萍与大海。但是,当强势的家族介入这段感情后,周朴园面临的是人生的一个重要抉择:要么忠于长辈的命令,为了家族利益放弃爱情,与富家小姐繁漪联姻,抛弃刚生了孩子的侍萍;要么忠于自己的内心,选择爱情与责任,与侍萍在一起,背叛家族。年轻的周朴园在封建家族力量面前妥协了。周朴园与繁漪的婚姻也并不幸福。周朴园所做的选择是之后悲剧的起点。当周朴园抛弃侍萍后,接下来的人生自然又要面对第二个选择:要么放下过去,忘记侍萍;要么对过去念念不忘,活在对侍萍的自责中。表面上,周朴园脾气暴躁,不近人情,冰冷的外表似乎没有任何怀念的温情。但是从种种细节中可以看出,他内心里依然对爱情充满幻想,他对侍萍的爱并没有逝去,反而越发深刻,以精神自虐的方式将自己困在自责的牢笼中,牺牲的是自己、繁漪乃至整个周公馆的生机。至于后来功利在与爱情的斗争中取胜,则是周朴园人格畸形的结果。两个选择都不彻底,两个矛盾造成了悲剧。
另外,周朴园对控制欲的崇拜,从侧面也反映了周朴园懦弱的一面。这在剧本中有所体现——第四幕,周朴园与儿子周冲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周朴园 你今天吃完饭把克大夫给的药吃了么?
周 冲 吃了。
周朴园 打了球没有?
周 冲 嗯。
周朴园 快活么?
周 冲 嗯。
周朴园 (立起,拉起他的手)为什么,你怕我么?
周 冲 是,爸爸。
周朴园 (干涩地)你像是有点不满意我,是么?
周 冲 (窘迫)我,我说不出来,爸。
[周朴园走回沙发,坐下叹一口气。招周冲来,周冲走近
周朴园(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周 冲 (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周朴园 (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周 冲 (无表情地)嗯,怕。
……
在和周冲的谈话中,周朴园表现出了精神上的疲乏。这里面除了有每天面对各种事情的心力交瘁,他还预感到自己可能没法再像以前那样掌控一切——繁漪的不断反抗,侍萍的意外出现,甚至连平时不谙世事、单纯的小儿子似乎都在与自己保持着距离。在这一刻,周朴园直面着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懦弱,他感到害怕,害怕失去一切。在对话中强调“不满意”“老了”“死了”“怕”,等等,似乎是问周冲,实际上是在审视自己,发现自己面对眼前的这个“家”是如此的力不从心。周朴园矛盾的人格在这里开始外化——一方面渴望掌控一切,一方面害怕失去一切。也正是对失去的恐慌,才促使着他往精神牢笼里越走越深。
周朴园的性格本质是矛盾的。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矛盾,从周朴园的人生经历可以窥探一二。周朴园早年曾经留学德国,耳濡目染过开放的西方文化,自我意识觉醒过。从周朴园与侍萍相认的那段对话中,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是周朴园话语中对于过去的回忆,自责中依然透露着对于美好爱情的怀念。然而毕竟周朴园生长于一个根基深厚的封建大家庭,传统文化中顺从的基因已经难以撼动,这是短短的几年留学经历所改变不了的。所以爱情幻灭后的悲伤、抛妻弃子的愧疚,以及自我意识遭遇长辈意志时毫无还击之力的绝望,各种矛盾纠结在一起,拉扯着周朴园,塑造出一个畸形的人格,最终导致周家的家破人亡。
周朴园的性格比海尔茂更复杂,是多元冲突产生的负面结果。曹禺主要表现了周朴园人格的矛盾性。他在爱恨交织、个人意志的幻灭中迷失。总之,这个人物的鲜活性格正是在这复杂的性格矛盾冲突中得到充分体现的。相比于海尔茂,周朴园人物更加立体充实。由此可见,曹禺并非照搬易卜生的海尔茂,而是围绕人物的性格本质,从多个方面展示其内心矛盾斗争的戏剧性。周朴园在情节上的作用和海尔茂是一致的,都是作为点燃矛盾的那点星火。不同的是,周朴园自己本身就是矛盾的,而海尔茂所面对的较周朴园要单纯一些。
实际上,周朴园对繁漪、周萍、周冲等的精神折磨也是他自我保护的一个手段。曹禺和易卜生在这里都在表达精神反叛的作用。只不过易卜生更多强调的是娜拉的精神反叛。当社会道德与伦理畸形,正当的自我欲求面临挤压与抹杀时,悲剧势必降临。在《玩偶之家》与《雷雨》中,娜拉和繁漪都是这样悲剧的牺牲品。对于如何得救,易卜生和曹禺都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对精神反叛的共求。“通过精神反叛以实现人的某种‘思想革命’,可以说是易卜生和曹禺剧作中正面人物所体现的思想价值之所在。”
不过,《雷雨》不只是对繁漪反叛的颂扬,也表达了周朴园同样需要精神自救。“家”是中国文化、伦理、精神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代表,中国人的家庭观念是世界上最强的。曹禺身上流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在他的作品中,“家”是一切故事内容的载体,是一个文化符号。传统伦理道德下的“家”则是曹禺抨击的一个对象。“曹禺笔下的‘家’,不是或主要不是一个温馨、甜蜜,令人心驰神往的所在,而是一个罪恶的渊蔽,一个令人窒息的樊笼。”在《雷雨》中,一切情节、情感都发生在周公馆这个樊笼里,而作为周公馆的家长,周朴园自然也被赋予了“家”的内涵,周朴园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是这个樊笼的主人。繁漪、周萍、周冲等人要实现精神的觉醒,就必须突破这个樊笼。但是容易被人忽略的是,周朴园虽然是这个樊笼的主人,但是也身处在这个樊笼之中。曹禺对于这个精神上的困境,是排斥的,却似乎无能为力。
对于周朴园的形象塑造,其矛盾的戏剧性、有关情节的结构设置,无不精妙地体现了现代戏剧的特点,但是曹禺基于中国当时复杂的社会背景塑造人物,展现了个人的悲剧,一个民族的悲剧。当时的中国正处在传统与现代激烈碰撞的时代,旧秩序濒临崩溃,但依然在苟延残喘。同时现代的思潮汹涌而来。大变革是不可避免的,矛盾也是不可避免的,正如周朴园身上所表现出的拉扯、分裂,所以曹禺在塑造周朴园时,实际上就是在表现那个时代。 《雷雨》的结局与《玩偶之家》也是不同的,《玩偶之家》是开放式的,充满希望的结局。但是《雷雨》却是周家饱受摧残的一代在精神反叛达到最顶点的时候却或死或疯瞬间陨落,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身为一家之主的周朴园终于还是失去了一切,觉醒之时即毁灭之时。这与海尔茂是不同的,海尔茂最后的结局易卜生并未提及。这里周朴园的无助与曹禺的困境是一致的,他在作品中通过“家”来展现,但是也因为长久以来,他身上根深蒂固的中国传统“家”的血脉让“他既不能如愚者浑然不觉,又不能如智者洞幽烛微,于是他只好在苦闷、焦虑中煎熬。这煎熬又成为他创作的内驱力,并产生了《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传世名作”。
①② 〔挪威〕易卜生:《玩偶之家》,潘家洵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21页,第120页。
③ 周志开:《〈玩偶之家〉和〈雷雨〉主要人物形象的比较初探》,《渝州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第66页。
④⑤ 曹禺:《雷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6页,第159页。
⑥王德禄:《曹禺与易卜生——伦理批判与精神反叛的认同及离异》,《山西大学学报》1991年第1期,第34页。
⑦邹红:《“家”的梦魇——曹禺戏剧创作的心理分析》,《文学评论》1991年3期,第110页。
(指导老师:卓光平)
作 者
:吴若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编 辑
: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