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金锁记”还是“情锁记”
——基于《金锁记》的文本细读
2017-07-14任金刚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任金刚[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到底是“金锁记”还是“情锁记”——基于《金锁记》的文本细读
⊙任金刚[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在对张爱玲的名作《金锁记》的研究中,对于文本中“黄金枷锁下人性的扭曲”这一主题意蕴的挖掘与阐释似乎早已达成了共识。但也有学者在“金锁”主题的基础上提出其中还有更为深层的“情锁”主题的存在。本文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从文本内蕴的角度,对“金锁”主题的不可靠性和“情锁”主题的唯一性进行阐释,并从作家创作的艺术效果角度对其篇名《金锁记》的准确性进行分析,以消除对于张爱玲名作“文不对题”的误解。
《金锁记》“情锁记” 文本细读
一、“金锁记”抑,“情锁记”抑
关于张爱玲名作《金锁记》的主题意旨,似乎可以从它的篇名上直接获取。有论者就认为“张爱玲创作《金锁记》的意图似乎透过这个文题本身已‘昭然若揭’,即通过写曹七巧的悲剧一生来表现黄金的枷锁对生命的禁锢,对人性的扭曲”。的确,自《金锁记》发表以来,批评家对作家创作意图和文本本义的阐释与解读几乎是一脉相承的,“黄金枷锁下的人性扭曲”的这一题旨似乎已成为不刊之论。
傅雷曾指出造成曹七巧悲剧的两个原因:一是“以一个小家碧玉而高攀簪缨望族,门户的错配已经种下了悲剧的第一个原因”;“原来当残废公子的姨奶奶的角色,由于老太太一念之善(或一念之差),抬高了她的身份,做了正室,于是造成了她悲剧的第二个原因。”夏志清也有和傅雷相似的观点,他认为“小说的主角曹七巧——打个譬喻——是把自己锁在黄金的枷锁里的女人”,“她是她自己各种巴望、考虑、情感的奴隶”。以上三种观点基本上可以归为一类,即都认为《金锁记》的题旨就是企图揭示黄金对人性的扭曲。当然,也有观点认为“黄金枷锁只是表层结构,深层结构乃是情欲枷锁。‘金锁’和‘情锁’分别被布集在表层和深层结构上。‘情锁’犹如冰山,把玩这些冰山一角往往更能发现问题”。若以第一类观点“黄金枷锁下的人性扭曲”的思路去对照文本内容,很容易发现二者之间相互龃龉的地方。不容置疑的一点是,《金锁记》所要讲述的并不是一个类似于夏洛克或阿巴贡的故事,主人公曹七巧也绝非是按照“悭吝人”的形象来塑造的。张爱玲笔下实则是一个特定时代下的女性悲剧——追求“爱”(主要是爱情)而不可得的悲剧。正如第二类观点所称,从《金锁记》的文本所表现的内蕴看来,它其实是一出“情锁记”。但第二类观点同第一类观点的相同之处是,仍旧没能跳出“金钱”或者“黄金”的藩篱来理解文本本义,以至于总不免要在阐释这部作品时提一句“金钱不过是七巧走向人性扭曲的一个起始原因”类似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倒是张爱玲的胜利——她给自己关于“情”的故事一个“金”的幌子,反倒使后来的批评家(接受者)们在阐释它时纷纷先自觉地戴上了一把“黄金的枷”,以至于有学者认为《金锁记》有一种“文不对题”的感觉。此种观点,也得归咎于自己先入为主的那把解读时的“黄金的枷”。
然按此逻辑,是不是《金锁记》索性就该改成“情锁记”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其实从文本出发来挖掘其内蕴,不难发现《金锁记》实为“情锁记”,而从作家创作的艺术效果层面来考量,《金锁记》则又显得比“情锁记”更巧妙。
二、“金锁记”就是“情锁记”
要论证《金锁记》就是“情锁记”,首先需要证明曹七巧这个人物并非是个吝啬鬼形象,进而则需要揭示出文本中隐藏着的造成七巧悲剧的真正原因。
正如上文所述,造成七巧悲剧的真正的、唯一的原因是——追求爱(主要是爱情)而不可得。同时文本中七巧所追求的“爱”有着丰富的内涵:她渴望能够得到姜家人的爱(尊重),可是连丫鬟也认为她是“低三下四的人”,新来的兰仙“也不大搭理她”。她哥嫂来看她,老太太“装不知道”,看不起她的“草鞋亲”。她渴望能够得到娘家哥嫂的爱(亲情),可七巧当初就是因为她哥哥曹大年“贪那几个钱”才把她“卖”到姜家来的。她更加渴望着爱情,可一个是患软骨病的丈夫,一个是逢场作戏、“惦记着”她钱的小叔子季泽。她对爱情的追求也是注定了要失败的。所以,小说中她处处表现出对金钱的渴望和强烈的占有欲,其实她只是在垂死挣扎般地紧紧拥抱住自己那业已逝去的青春和无法求得的真爱。“那是她卖掉一生换来的几个钱”,对于七巧来说,金钱如果只是金钱本身,那她是不在乎的。可是这些钱对于她来说已是她生命中最美好部分的象征——“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这是长安的内心独白,又何尝不是七巧的呢。
当然在文本中,也有一处显性的证据可以直接证明曹七巧其实并不拜金:“七巧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绵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法兰金蝉打簧表。”这样的厚礼可并不是一个视钱如命的人能够送得出手的。另外,还有两处隐性的证据,表面上是写她拜金,实则是写她的重情(爱情):
第一处是分家时,作者对七巧形象做了一番“不识大体,蛮不讲理”的刻画。她甚至不惜利用未成年的儿子为说辞来争取财产。可究竟是什么战胜了七巧的理智导致了她这般歇斯底里呢?深层原因是因为钱吗?不要忘记在分家的当天,一开始七巧虽然紧张得“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但她还是用理智克制住自己,还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怕自己去得太早,显得心急,被人耻笑。可后来和九老太爷的争执难道她就没想到会被人耻笑吗?当然不是。表面上她是争夺财产,但在七巧的潜意识里真正想要为自己争取的是那个已经成为“水晶瓶里”标本的她的青春和爱情。这些财产是她用自己生命中最宝贵最美好的东西换来的,她不允许被别人夺走。
第二处是分家之后姜季泽去找七巧,文中有一处细节写道:“她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可以看出她为了季泽的到来还做了特意的打扮。虽然之后七巧赶走他时口口声声地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的说么?”她嘴里骂的还是关于钱的事,可是张爱玲紧接着在后面就写道:“七巧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她在这儿丢人出丑。”包括之后季泽负气离去,七巧的心理——“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七巧的行动——“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这些可以证明她当时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发作虽然口头上骂的是季泽打她的钱的主意,但内心里她憎恨的是季泽的虚情假意,利用爱情来骗她。
三、“情锁记”亦是“金锁记”
如上文所诉,文本所真正要讲述的悲剧是七巧的追求“真爱”而不可得,真正的内涵是“情锁”,而非看似一目了然的“金锁”。于是有论者撰文提出了《金锁记》“文不对题”的观点,但是文本本身深刻的内蕴似乎与这一题旨(作家本意)之间发生了“裂痕”,“作家创作本意和文本本义之间并未达到完美的契合”。这样的论断当然还是值得再商榷的。从作家创作的角度来看,张爱玲的本意并非要批判金钱和贪欲,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而将其命名为《金锁记》与其说是一种“文不对题”,倒不如说是一种艺术上的良苦用心。
从艺术效果上来比较,首先,若实为情锁记而名亦为“情锁记”,那么故事的主旨暴露无遗,则显得太过直白,而若实为情锁记而名为“金锁记”,那么在主旨的表达上就有了一种以“虚”蔽“实”的效果。同时,“情”作为一种抽象的、精神性的概念与“金”这一具体的、世俗性的概念在“实”与“名”之间的巧妙替换,也成就了一种艺术的张力。正如李欧梵所说:“张爱玲写旧社会,自从《金锁记》之后,再也表现不出那么撼人的‘张力’。”
当然,这“金”字以及“金锁记”的题名也并不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小说的高明之处在于七巧这个人物确实能在表面上给人一种视钱如命的感觉,而作家却又在行文时处处暗示其并非真的贪恋“黄金”。“黄金”作为七巧潜意识的外化。通过对文本的细读,可以发现造成七巧悲剧的真正原因便是她对“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和寻求而不可得的真爱”的执念。命运并没有给七巧选择的机会,而是让她用自己的“青春和真爱”咬着牙去换取这“黄金”,在她的潜意识里,越是在意前者,在现实中则越是显出对后者变态的欲望。于是,“黄金的枷”作为一种象征——因为不可得与更想得之间的情感张力折磨着七巧的内心,才使得她的人格走向扭曲。没有“黄金的枷”,只有“情感的枷锁”。
①②⑦⑧孙玉君:《作家本义与文本本义——从〈金锁记〉的“文不对题”说起》,《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第37页,第37页,第39页,第37页。
③ 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万象》1944年第3期。
④⑤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1页,第267页。
⑥苏丹洁:《名为“金锁”实为“情锁”——论文本〈金锁记〉之后现代女性主义解读可能》,《中山大学学报论丛》2007年第9期。
⑨ 李欧梵:《苍凉与世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12页。
(指导老师:卓光平)
作 者
:任金刚,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编 辑
: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