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近来只好《管子》”的心理变迁
2017-07-13山西尹协理
山西 尹协理
傅山“管子学”研究及其贡献(一)
傅山“近来只好《管子》”的心理变迁
山西 尹协理
傅山精研老、庄,对道家传统思想做了发展,但一段时间沉迷于《管子》研究,且多有新的发现。本文深入傅山《管子》研究的细部,梳理其研究《管子》的心理状态、学术路径及其成就贡献。
傅山 《管子》 学术路径 贡献
随着明代中叶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思想文化界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平民思想家傅山在思想文化领域提出的“诸子平等观”与“经子平等观”代表了时代的先声。他与“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不事王侯”“无理始足以平天下”“市井贱夫最有理”“爱无差等”等政治上的“平等”思想相呼应,也为政治上的“平等”主张制造了理论依据。这应该就是傅山子学思想最重要的理论意义与历史意义。
在诸子中,傅山最喜爱的是《老子》与《庄子》,他曾多次强调:“老夫学庄列者也,于此间诸仁义事实羞道之,即强言之亦不能工。”(《傅山全书》附录四,全祖望:《阳曲傅先生事略》,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下同,不再注版本)“《老》《庄》二书,是我生平得力所在。”“三日不读《老子》,便觉舌本软。”(《傅山全书》卷三十九《杂记》六)然而,傅山也曾说:“老夫近来只好《管子》,无人能解。朱长春可谓薄有领会,超前人。读是书者万万,尚不能得四五耳。修身经世,无所不备。”(《傅山全书》卷三十九《杂记》六)傅山的这一段话中,有两个问题值得研究:一是傅山说“近来只好《管子》”,说明这一段时间傅山对《管子》的喜好程度大大超过了《老子》和《庄子》,那么傅山所说的“近来”是什么时间?二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傅山为什么“只好《管子》”?
傅山在甲申前一直在三立书院读书,当时官办的书院培养学生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参加科举考试,并通过科举考试为朝廷输送政府官员,他们所学的课程主要是“四书”“五经”。虽说傅山屡试不中的原因是“未脱山林气”(傅山的老师袁继咸语,见嵇曾筠:《明生员傅先生山传》,载《傅山全书》附录四),早年就有喜爱《老》《庄》的迹象,但却没有“只好《管子》”的表现。甲申后,傅山出家成了道士,在道家中,傅山一开始就有很高的位置,并且一直穿朱衣(道士服)未脱,应该是一直信奉老庄的,怎么会有一段时间“只好《管子》”呢?傅山的这句话似乎不好理解,所以他说:此事“无人能解”,没有人能懂得我为什么“只好《管子》”。对此,笔者试图弄个明白,因为这对于全面认识傅山一生思想的变化十分重要。
要理解傅山在一段时间内“只好《管子》”的原因,首先要了解《管子》是一部什么样的书。《管子》一书,其内容非常丰富,包括政治、法令、经济、军事、文化等治国理政的各个方面,是一部以富国强兵为宗旨,以务实与融合各家之长为特征的经世致用之书。这是学术界多数学者对《管子》的共同看法。傅山“只好《管子》”应该与《管子》的“富国强兵”这个宗旨有关。
傅山在明亡后,心情十分痛苦。1644(甲申)年五月初二清军占领京城后,傅山写下了大量的诗作,抒发自己悲愤的心情。他半年后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半年来杂诗约有四五十首,面时尽呈,共当痛哭耳。”(《傅山全书》卷二十八《寄上艾人》)其中《夏五过黄玉》诗云:“日夕直盼死,涕零吊屈时。哥舒诛既晚,魏胜起何其?”(《傅山全书》卷九)屈原因爱国而身亡,哥舒翰为胡人终降安禄山,魏胜起兵使金人闻风丧胆,三例均为反抗外族入侵之事。“夏五”说明此诗作于甲申五月,也就是清军刚占领京城时。由此,笔者认为傅山在清军占领京城后即有反清之意。
甲申八月,傅山拜还阳雨师郭静中为师成为道士后,在《龙门山径中》写道:“贫道初方外,兴亡着意拼。入山直是浅,孤径独能盘。却忆神仙术,如无君父关。留侯自黄老,终始未忘韩。”(《傅山全书》卷九)汉初功臣留侯张良,原为韩国相国之后,他虽然一生信奉黄老,但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一直为反秦大业而不懈努力。傅山强调张良“终始未忘韩”,所表达的显然是要参与反清复明事业的决心和愿望。
九月初清军占领山西后,傅山在好友孙起八生日那天的《九月望起八兄生日时起八居忧同右玄限韵立成》诗中写道:“北阙南桥哭不清,棘人生日出盂城。”“叔鸾至性鏖糟外,涕泪阑珊一举觥。”(《傅山全书》卷十二)此诗如实描写了清军占领盂县县城后满城百姓一片悲哭的情景。此时,傅山虽然表面上已经出家当了道士,而实际上,他是为了用道士的身份做掩护,以便他从事反清复明的活动。为了反清复明,傅山必须活下来。是年除夕,青主掩泪作《甲申守岁》诗。诗云:“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徐生许下愁方寸,庾子江关黯一天。蒲坐小团消客夜,烛深寒泪下残编。怕眠谁与闻鸡舞,恋着崇祯十七年。”“掩泪山城看岁除,春正谁辨有王无?远臣有历谈天度,处士无年纪帝图。北塞那堪留景略,东迁岂必少夷吾。朝元白兽尊当殿,梦入南天建业都。”(《傅山全书》卷十二)此时的傅山,连做梦都想去南明都城建业(南京),做王景略(前秦丞相、大将军王猛)和管夷吾(春秋时齐国丞相管仲)那样的将领和谋士,做一番恢复明王朝的大业。可见,傅山在甲申清军占领山西后就发誓要做当代的管仲与王猛,投身于反清复明的事业中。因此,笔者认为,傅山对《管子》的喜好,应该从甲申清军入关之后不久,也就是傅山当了道士前后,就开始了。傅山出家当道士,不过是为反清复明活动做掩护。
傅山在甲申后思想的变迁,还可以从傅眉思想的变化中得到消息。傅山在《哭子诗》末说:“(傅眉)廿四五至三十岁,学纵横。既而曰:‘纵横不可学,权不自我,不如富强。’遂讲富强。终日读《管子》《商子》,每以古今成败、倚伏要害、一日之微长自喻,取孙、吴、穰苴、尉缭,隐括不过五六百言,曰《不多篇》。”(《傅山全书》卷十七)傅眉一直跟随在傅山的左右,傅眉的思想也基本上就是傅山的思想,这应该是不争的事实。傅眉比傅山小二十一岁,傅眉“廿四五至三十岁”时,傅山应该是四十五六至五十岁左右,在时间上大约是清顺治八年(1651)至顺治十三年(1656)期间。在这些年的前后,傅山父子经历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对傅山父子的思想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顺治六年(1649)四月,大同总兵姜瓖反清起义军的部将姜建勋率部队到达汾州,此时傅山父子正在汾州联络三立书院的同学薛宗周、王如金等人准备反清起义,傅山于两年前即已派其子傅眉在汾州古寺拜明末刘镇帅的部将续宗和尚为师,向他学习武术。傅山与朋友们的起义计划虽然还没有准备好,但姜瓖起义军已经到达家门口,“见我明旗号尚观望,非夫也”,便立即参加了起义队伍,并积极为起义军出谋献策。他们根据当时太原城内驻兵较少的有利时机,向姜建勋建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捣太原虚”,这是一个理论上完全符合兵法原则,实践上又不难做到的极好的建议。但起义军首领姜建勋却不能采纳,以致错失了良机,迁延至五月才北上,在晋祠又耽误了六七天。此时清军端重亲王博洛率大批援军赶到,起义惨遭失败,薛宗周和王如金壮烈牺牲(见《傅山全书》卷十九《汾二子传》,并参见拙著《新编傅山年谱》)。此事对傅山父子触动极大,傅山对薛宗周和王如金的牺牲曾多次自责。这使他们更加认识到“纵横不可学,权不自我,不如富强”的道理,如果要起义,就必须掌握指挥权。
此后不久,南明官员宋谦来到河南和山西,召集人马准备在晋冀豫边界发动武装起义,并与傅山多次联络,但起义前夜事发,于顺治十一年(1654年)三月十三日在晋冀豫边界河南一侧的武安县五汲镇被捕(原计划十五日起义),傅山父子也因此于该年六月下狱。后经众多好友与同情、敬佩傅山的政府官员多方营救,才由“死罪”转变为“无罪释放”,于第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出狱。
两次沉重的打击并没有使傅山灰心,但却让傅山认识到在北方,反清的力量太弱,而清军的势力太强,因此在北方组织反清起义几乎没有成功的希望,傅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南明王朝身上了。于是他出狱后的第二年,即顺治十三年(1656年,傅山五十岁)春,傅山又上路了,他要实现自己在《甲申守岁》诗中所说的“北塞那堪留景略,东迁岂必少夷吾。朝元白兽尊当殿,梦入南天建业都”的理想(《傅山全书》卷十二》),去南明王朝,当一名当代的管夷吾,像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那样,使南明王朝复兴。但到了南京,南明朝廷的状况让傅山大失所望,朝政腐败透顶,比明末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金陵不怀古》诗中气愤地写道:“甚是金陵古?诗人乱有怀。自安三驾老,谁暇六朝哀!曾道齐黄拙,终亏马阮才。肉髀愁不鼓,伧父过秦淮。”(《傅山全书》卷十)“伧父”是指那些什么也不懂的鄙俗之人,显然是在骂南明弘光皇帝朱由崧。“三驾”是《魏书·礼志》中所说的皇帝外出用的马车队,一“大驾”为出征所用,二“法驾”是外出祭祀所用,三“小驾”是游宴或到离宫时所用。“三驾老”也是指弘光帝朱由崧。朱由崧不但极端无能,而且极度荒淫,没有一点反清复明的志向与行动,所以傅山说:“自安三驾老,谁暇六朝哀!”“齐黄”是指明初建文帝时力主削藩的兵部尚书齐泰和同参国政的翰林院学士黄子澄。他俩削藩未成而遭原燕王、后为明成祖(永乐帝)的朱棣杀害。南明初,时任南京兵部尚书的史可法在为崇祯皇帝朱由检发丧时,收到了张慎言、吕大器、姜日广等人的文书,说福王朱由崧是神宗的孙子,按辈分和排行应当立为君王,但是他有七大缺点:贪、淫、酗酒、不孝、虐待下属、不读书、干预官吏。而潞王朱常淓是神宗的侄儿,贤良而且聪明,应当立他为君。史可法也认为如此。但后来的南明首辅马士英和兵部尚书阮大铖认为正是由于福王朱由崧无能,才便于控制,所以极力推朱由崧为南明皇帝。故而傅山气愤地说:无能的“伧父”朱由崧当上皇帝实在是因为马士英与阮大铖有“才能”啊!南明王朝的腐败让傅山十分气愤并极度沮丧,吐露出“甚是金陵古?诗人乱有怀”的悲伤情怀。至此,傅山对于反清复明之事彻底失望了。
此后,傅山便不再从事反清复明活动,而是在发誓不臣清与行医卖药、为贫民解除病痛的同时,潜心钻研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并在各个领域全面着力,全心全意投入到了保存与弘扬先进的中华文化的伟大事业之中。
依据傅山的上述经历,笔者认为,傅山重视《管子》,应该是从甲申明亡后就开始了,一直到离开人世,但不同的阶段,喜好《管子》的程度与内容则有所不同。在南游前,傅山主要是从《管子》中汲取“经世”,即富国强兵的思想和策略;南游失望后,则主要是汲取《管子》中“修身”与奋斗不止的精神力量。而傅山“只好《管子》”即特别喜好《管子》的时间,应该从顺治四年(1647)去汾州准备反清起义开始,至顺治十三年(1656)南游至南京,对反清复明彻底失望之前。在这一阶段之前的顺治元年至三年,是突然改朝换代后,傅山以大量的诗作发泄悲伤愤懑之情,并调整思绪的时期。顺治十三年(1656)从南京回来后至去世,是傅山刻苦钻研、大力弘扬先进的中华文化,并以此来抵制、同化满清落后文化的时期。
作 者:
尹协理,山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副所长。主要著作及编著有《王通论》《王通评传》《宋明理学》《白话列子》《傅山年谱》等。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