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票唐先生
2017-07-12曼陀罗
一
唐先生大名唐力勇,如有人对此名不甚熟悉,那一定是梨园界的圈外人。这么说吧,在哈尔滨,只要喜欢京剧的人,大概都知道演大武生的唐先生和他创办的哈尔滨京剧研习社。
唐先生从小就喜欢京剧。那时,父亲开了一家火磨机械厂,是哈埠很有名的民族资本家。父母都是戏迷,只要关内有好角到哈尔滨,他们都不会错过,领着唐先生等一干儿女前往赏戏。唐先生借父母的光近水楼台,从五岁开始,便是中央舞台、华乐舞台、新舞台的常客,饱享了京戏的眼福、耳福。
让唐先生深以为幸的,是他的青少年时代赶上了被称为京剧第三个黄金期的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哈尔滨是京戏名角“跑码头”的云集之地,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周信芳、李万春、唐韵笙、裘盛戎、厉慧良、高百岁、张君秋、李多奎等等,先后都来过哈尔滨,唐先生几乎都有幸观赏。这等观戏阅历,在哈尔滨的观众中,是不多见的。这是唐先生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事情。
一般说来,京剧观众分普通观众、戏迷、票友三大部分。普通观众呢,就是对京剧挺欣赏的,有时间、有条件就到剧院坐一坐,看完就完了,没到发烧感冒的份儿上;戏迷呢,顾名思义,一个“迷”字就说明发烧了,也感冒了,迷唱腔,迷念白,迷身段,迷武功,轻者说戏眉飞色舞,重者哼哼呀呀浸在戏里拔不出来,分不出戏里戏外了;票友呢,这个群体挺特殊,兼有戏迷的“迷”劲儿,但最大区别是“浸进去,拔出来”,痴归痴,但分得清戏里戏外,更大的工夫用在迷恋的“角”上,琢磨的是自己“专工”行当的戏路。这里面也分高中下不同档次,低者一颦一式死抠硬仿,撕破嗓子也在所不惜;中者聪明些,讲究角的唱念做打的技巧,在“像”的前提下用的是巧劲儿;上者品位当然高了,追求“神似”,不仅探乎形象的塑造,更讲究推陈出新,要体现出一个“我”字来。说真话,这类票友对京剧的认识已达到一定高度,甚至比混饭的专业演员都要强。到此还未完,还有比这类再高的呢,那就是有点儿像大师级人物了,能透过京剧艺术本身,上溯徽剧、汉调、昆曲,再到一个音两个不同剧种的越剧、粤剧,以及梆子、秦腔、豫剧,甚至歌剧、话剧等其他舞台艺术,能进行一番去伪存真的梳理鉴别,通过各剧种的渊源、特色、比较,拿出不同凡响的见解来;再再高者,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师了,能为名角点化出招儿,还能为名角量身定做剧目,导戏、设计唱腔与表演。像晚清的汪笑侬,献身戏剧改良运动,曾自云:“手挽颓风大改良,靡音曼调变洋洋。化身千万倘如愿,一处歌台一老汪。”就这气派,当然身手不凡了。汪派特有剧目大都为他自己创作、改编,像《哭祖庙》《刀劈三关》《马前泼水》《桃花扇》《骂王朗》等等,均是他的代表作。另一位痴迷京剧,以票友身份登台,致力于戏曲研究的翁偶虹,走上了一条听戏、学戏、演戏、写戏、评戏、画戏(画戏剧脸谱)的艺术家的道路,先后为程砚秋、金少山、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等演员以及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富连成科班编写剧本。包括移植、整理、改编,一生共编写剧本一百余出。刘曾复曾看过杨小楼六十多出戏。他本是大学教授,因酷爱戏曲与“九阵风”阎岚秋交谊甚厚,故九阵风常带他去戏园看戏,使其逐渐入迷,从酷爱、学戏、登台到成为京剧研究家。
你看,这票友了得吗!
唐先生当然不是汪、翁之列的戏剧大儒,但对京戏还是有一番研究的。他能从四大徽班进京开始,娓娓道来历代名家流派和代表剧目,并对各家的绝活儿和软肋都有自己一番有见地的评论。他专工的是武生,一是喜欢这个行当,二是他自知自己嗓子不是强项,扬长避短,靠做工、武打特别是塑造人物性格取胜。
二
唐先生最崇拜的是京剧大师李万春,走的当然是他的戏路。
说到李万春先生,最让唐先生刻骨铭心的,是李万春先生在哈尔滨的演出。1953年,李万春率北京京剧一团来哈,随团演出的有毛庆来、李砚秀、李庆春、王鸣仲等名家。没亲眼看过李万春演戏之前,唐先生早通过戏匣子把李万春的戏听得滚瓜烂熟,得知李万春前来,把还在念小学三四年级的唐先生高兴坏了。这次演出为期一个月,中间没有翻跟头的戏,李万春先生把他的拿手戏《武松与潘金莲》《闹天宫》《野猪林》等等,一天一个戏,全都搬上舞台。唐先生一场不落,真是过足了瘾。特别是武生戏《群·借·华》中,李万春先生先演鲁肃,中演孔明,后演关羽,唱念做皆精,把少年唐先生迷得魂不守舍。李先生一行演完回北京,也把唐先生的魂儿给勾走了。从此,他痴迷李派艺术,终生不改。
唐先生上中学时,由看戏到票戏,能唱老生二黄、西皮唱腔,还基本上掌握了“起霸”“走边””马趟子”“把子功”“虎跳”“小翻”以及“长靠”“短打”等基本功,曾在《三岔口》饰任堂惠,《打店》饰武松等角色。唐先生家里兄弟姐妹六个,唐先生行六,均考入了名牌大学,也均爱好京剧。上大学时,“老六”能演《龙凤呈祥》的趙云,还能演出《劝千岁》《习天书》《一马离了》等戏,“老六”票戏不俗,让其他大学校园的唐家众兄弟姐妹高兴了好一阵子。多少年以后,唐先生成为大名票演《古城会》时,硬拉上已是医学教授的五哥唐立斌,他演关羽,五哥演刘备,赢得了戏迷的满堂喝彩。
求学期间,唐先生无时不挂念着李万春先生。1957年,李万春先生被打成“右派”,1960年支边来到拉萨,组建西藏自治区京剧团。在西藏不到两年,李万春先生又被派往呼和浩特,参加刚成立的内蒙古自治区京剧团。 唐先生选择“宗李”,当然便想方设法多学一些李派的戏。在吉林大学进修期间,唐先生曾向吉林京剧团的孙振林、毛世来、陈世良、杨月樵等名家专门求教李万春先生的长靠、短打、箭衣等武生戏的艺术特色及表演技巧。
“文革”开始,正在北京休假的李先生被揪回内蒙古批斗。唐先生心急如焚,多方打听李万春先生的下落,得知李先生挨斗后一直在内蒙古京剧团被监督劳动后,暗下决心一定要看望一下李先生。1974年,唐先生有机会出差到西安,他转车来到呼和浩特,终见到了敬仰已久的李万春先生。身陷逆境的李万春先生对唐先生冒险前来大为惊讶,在得知唐先生看戏、学戏、演戏的情况后,对唐先生如此痴迷自己深受感动,将《古城会》的关羽、《闹天宫》的悟空、《狮子楼》的武松、《回荆州》的赵云等重要场子、身段技巧、内心情感,以及“武戏文唱”等,做了概括、精准的讲解。在四个多小时的聊戏中,唐先生顿开茅塞,大有胜读十年书之感。此次相见,李万春先生视唐先生为患难之中的“忘年交”,以后两人关系再未中断。
“文革”结束,李万春先生如枯木逢春。1978年被特邀赴京演出《闹天宫》,1979年落实政策回北京,后与吴素秋、姜铁麟组建北京京剧院二团。1982年,先生增补为全国政协委员,这年七月,七十二岁高龄的李万春先生受黑龙江之邀,重返阔别三十年的哈尔滨舞台。“美猴王”现身,久违的哈尔滨观众情绪热烈,演出盛况空前。唐先生更是责无旁贷,台前幕后,录音照相、引荐寒暄,忙得不亦乐乎。就是在这样紧张的演出空隙中,唐先生和李万春先生一个不忘学戏,一个不忘教戏,先生又给唐先生说了几出戏,并把随身自己画的扇面画扇子送给唐先生留作纪念。临走,先生邀请唐先生有时间去北京,给他好好补补《古城会》《闹天宫》《狮子楼》的戏。
唐先生與李万春先生三十多年的情缘,使唐先生以演“李门”戏为己任,为了研戏方便,自1978年起,他还请了哈尔滨京剧院的著名武生演员马纪良先生专门指导自己研习李万春先生善演的戏。马纪良先生出身于梨园世家,讲究戏理、戏情与戏的艺术技巧有机结合,唐先生演的每出戏,也都倾注了马先生的心血。
李万春夫人李砚秀的画案上,放着一张唐先生的《闹天宫》的美猴王剧照,这张照片竟被很多人误以为是李万春先生。著名戏曲脸谱研究家傅学斌撰文赞唐先生:他扮猴王自己勾脸,由于精通李老谱式之妙,又穿上了李派特有的盔蟒,扮相几近乱真。著名京剧评论家周桓、吴素秋、刘雪涛及京剧表演艺术家,都对唐先生舞台艺术给予较高的评价。
1985年9月14日,一代京剧表演艺术家李万春因肝硬变不治病逝,享年七十五岁。唐先生惊悉噩耗,不胜悲痛,专程赴京,参加了二十日先生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的隆重遗体告别仪式。以后,唐先生每次赴京,只要时间允许,就会在李万春先生之子李卜春的陪伴下,来到八宝山,向自己崇敬爱戴的一代大师表示一下自己无尽的思念。
三
1987年,唐先生创办了自任社长的哈尔滨京剧研习社,聘请了梁一鸣、云燕铭、张蓉华、韩慧梅、黄元庆、高亚樵、马纪良、宋士芳、陈维新等名家为顾问,提出边研究,边学戏,边演出的办社思路。
哈尔滨虽然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城市,但在哈尔滨百年多的历史长河中,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京剧艺术在这片土地上一直根深蒂固,深受人们的热爱和欢迎。在上个世纪大部分时间里,哈尔滨丝弦清音与交响之乐此起彼伏,粉墨雅韵与西洋芭蕾交相辉映,形成了哈尔滨独特的文化现象和舞台现象。哈尔滨人欣赏京剧的水平,遐迩闻名,可以与“平津”媲美。哈尔滨戏迷深谙“戏道 ”,基础好、层次高,爱戏、捧戏、懂戏,在全国享有盛誉。
唐先生创办的研习社可以说是哈尔滨票友的缩影。一是该票友社人员素质高,基本上都是由高级知识分子组成,像专攻麒派的李文麟老先生,是搞数学出身的著名学府哈尔滨工程大学的教授,他拜著名京剧武生麒派传人小王桂卿为师,能演麒派《萧何月下追韩信》《徐策跑城》等代表剧目;尚长荣先生的弟子、裘派花脸孙健男是上世纪80年代黑龙江大学的高材生,演过好几台整本大戏;加盟不到三年的孙大庆唱老生,他是一家体育刊物的著名评论员,京剧、足球、篮球样样精通;青衣郭健是票社“老字号”成员之一,她承梅派,兼学张派,嗓音脆亮,扮相俊俏,常和唐先生配戏……大略算下来,票社前后共有四五十人,骨干票友十几个人,行当有武生、花脸、老生、青衣、老旦等,年龄从三十岁到七十岁。票社乐队更是没的说,鼓师、京胡、京二胡、月琴均为专业人员,鼓师王吉利和月琴张群利是黑龙江省京剧院的国家一级演奏员,而两位琴师则是省艺校的教授于寿山、付彦滨。两位教授,除了教学,还能作曲,是很有名望的演奏家。
此外,研习社还有几位“不在编”的“名票”,像黑龙江省委宣传部原常务副部长靳国君,他专工老生,还曾在省京剧场“正月十五唱大戏”登台亮相,现兼着黑龙江票友协会会长,偶有雅兴,他们也来研习社吊嗓、清唱。
通常来说,业余的京剧爱好者(不论其能否称得上“票友”)选择的剧目多是以唱为主。这里的原因很简单,那是因为没有“幼功”,在台上比划一些简单的动作还可以,如果动作稍稍复杂,则顾此失彼,很难胜任演出。研习社成后,唐先生力求改变这种状况,一定要演几出唱念做打俱全的整本大戏来。
唐先生的研习社站在较高的起点上,他们以继承和弘扬京剧艺术为宗旨,坚持每周活动,研习和排练传统剧目,定期进行公开演出。自建立以来,不断发展壮大,每年正月十五前后,都在市京“中央大舞台”或省京“莫斯科”剧场搞几次大型演出,成为冰城一道绚丽的文化风景。除此之外,研习社还曾受邀赴北京、天津、沈阳、大连、扬州、牡丹江、葫芦岛等省内外城市演出。迄今,研习社共演出场次二百余场,演出剧目五十余出。
1998年,唐先生率队参加北京胜友会京剧票社成立周年纪念活动,受邀领衔演出《狮子楼》。他演的武松,处处遵循“北派武松”的艺术风格,“走太极”,行如风,上楼踢门后的“踢大带”“云手”“劈楼板”“走蹦子”绝不走样;蹿上雅座,脚下轻而无声,充分表现了武松怒火中烧,非要抓住西门庆的心态;开打中的“夺刀、拧西门庆脖子、拨花、刀绕脖子、刀劈胸口”一气呵成,将武松怒不可遏的心情、武功高强的神勇刻画得淋漓尽致。
2000年12月,唐先生应邀参加了“纪念李万春先生诞辰90周年”演出活动。在十八日晚的演出中,唐先生唱双出,开场戏是《长坂坡·掩井》里的赵云,大轴则是和李万春先生之子李卜春合演《闹天宫》。当大幕徐徐拉开,唐先生扮演的赵云刚出场亮相,观众就惊讶地将目光齐聚在他身上,只见赵云威风凛凛,那器宇轩昂的神态和身段,仿佛当年的李万春又回到了舞台。“抓帔一节,唐先生与郭健(饰糜夫人)手疾眼快,动作娴熟,其表演的精准,获得了观众的阵阵掌声。在随后的“磋步”“蹦子”表演动作中,唐先生将赵云惊愕、紧张的心情与动作紧紧相扣,传神地表现了“李派”的艺术特点。在《闹天宫》中,唐先生演的美猴王,更是酷似李万春,脸谱、造型、身段、服饰,无不是李万春的翻版,一上场,观众就来了个热烈的“碰头彩”。在“偷桃”一场中,唐先生的“拿酒壶、浅尝、大口喝、手扇舌头、偷桃、抓桃、吃桃、吐皮”等动作,令观众忍俊不禁;“盗丹”一场中的“取葫芦、打葫芦盖、闻葫芦、吃金丹”时的一连串动作,惟妙惟肖;往衣服里倒金丹、捡金丹扔进嘴里等动作,刻画了美猴王的贪心不足。总之,细微之处见传承和功力,都宛若李万春先生当年舞台再现。著名表演艺术家王金璐看完两折戏后,十分感慨地说:“像啊,太像了,如见万春当年勇啊!”
研习社平时活动多为吊嗓、清唱,但都是为了演出而有针对性的安排。每逢活动,唐先生总是正襟危坐,犹如大将军检阅自己的士兵,屏息凝神,仔细听票友们的唱念,兴致所至,他会来到场地中央,当场示范个“起霸”“走边”,有时也会操起琴来,充当一把琴师。
四
演员是一种职业,戏里一码事儿,戏外一码事儿。大概是一种骨子里的挚爱,票友好拿自己与戏中人比较,浸润久了,戏中被敬仰的人物就成了自己的楷模。
唐先生善演关羽,性格亦有几分相像。一提到关羽,立马让人想到的就是袁阔成评书一出场的关羽——只见门旗下闪出一员武将,卧蚕眉,丹凤眼,胸前五绺长髯,胯下赤兔馬,手中青龙偃月刀。是啊,关羽的神勇,他的胆识和武功,是关羽形象的一个最典型的特征。关羽忠义,既有兄弟之义,也有君臣之义,从桃园结义到投降曹操、封金挂印、千里独行,到古城聚义等,一个“义”字,令多少人感慨万千啊!关羽还儒雅,不像张飞那么鲁莽,他喜欢读《左氏春秋》,有这等书卷气,关羽又陡增了魅力。当然,关羽也不是完人,他有性格的缺陷,当刘备取得西川后,把马超封为平西将军的时候,关羽很不服气,竟要去西川和马超比武。诸葛亮就赶紧写信夸奖了他几句,说他“绝伦超群”,满足了关羽的虚荣心,这才把事儿平了。
唐先生舞台上神勇,生活中义气,更喜读书,很多人一提唐先生,也很容易联想到关羽的肝胆相照,义薄云天。
看来,传统戏中的忠奸善恶还是启迪人的,票友和戏迷中很多人真跟戏中人铆上劲儿,一言一行,都向忠臣、义士、侠客等看齐,也可说是国粹京剧的一种教化功能。白脸的曹操、严嵩等等被人唾骂,白面书生尽管不乏很多戏中是主角,但票友却不太买账,很少有人去工这一路行当。细究起来,还是戏中白面书生没力度,窝囊吧唧的,办什么事儿都不透亮,最后都英雄好汉为其摆平,成全了这类不争气的角儿的百年好合。票友想串谁,自个说了算,所以大家都竞相去学充当英雄的文武老生、花脸等行当。
在哈尔滨京剧界,唐先生的大名格外响亮,老一辈的艺术家叫他“力勇”(如云燕铭)或“六弟”(如马纪良),中年的演员则大都呼之“六叔”,而更多的人则尊称其“唐老板”。唐先生能有这样好的人缘儿,当说跟他选择关羽不无关系。
大概是2000年吧,唐先生又有一个新名字:唐鸣勇。这个名字来源于著名京剧评论家周桓先生。他说:李万春先生的传人,多是鸣春社培养出来的,名字中间多是“鸣”字,如果唐先生列入其中,称唐鸣勇,我看是当之无愧的。此话一经传开,“唐鸣勇”不胫而走。
唐先生广交京剧界、票界好友,他和著名表演艺术家张君秋、袁世海、王金璐、张云溪、黄元庆、黄云鹏、刘雪涛、李春元、赵玉璞、叶蓬、吴素秋、周桓、张幼麟、李卜春等,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不仅如此,他还和一般演员,乐队、舞美工作人员是好朋友,走到哪儿,大家争相跟他打招呼,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给唐先生带来了无尽的快慰。
早在1995年,唐先生就在北京发起主办了“纪念李少春先生诞辰75周年艺术研讨会”,袁世海、李紫贵、王金璐、叶蓬、李浩天、李维康等五十多位名家、专家济济一堂,就李少春的艺术人生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一个地方票友社竟在北京搞了一场这么“高端”的活动,当时全国绝无仅有,不仅震动了首都京剧界,继而在全国京剧界、票界引起极大反响。唐先生以振兴京剧为己任,仗义执言,率先垂范,国剧报国,一腔热血,获得了极大的影响和声誉。
除了在大学就读的电器专业,唐先生可说是研习京剧究其一生,再加上他受李万春、黄元庆、高世寿、黄云鹏、马纪良等武生名家的指点,技艺在身。唐先生这个“角”,在戏剧界的好多名家的眼里,文武兼备,德艺双修,着实是个很多梨园老前辈刮目相看的人物。唐先生呢,他很自重,很谦卑,越是这样,他越发尊重这些老艺术家。前些年,他每逢去北京,都会上门挨家到这些老前辈家中拜访,嘘寒问暖过后,自是请教、聊戏。老艺术家在唐先生这儿找到了知音,唐先生在老人家那儿得到了教益,两全其美,是唐先生备感惬意、温馨的时光。
六
当然,唐先生走动最密切的还是哈尔滨的省、市艺术家和票友了。
自从成立研习社,唐先生和黑龙江省京剧院、哈尔滨市京剧院都有很好的合作关系,研习社票友每年的“正月十五唱大戏”演出,不论是哈尔滨京剧院的“中央大舞台”还是省京剧院的“莫斯科大剧院”,都给予大力支持,还出演员、出乐队、出服装。这种鼎力配合,一方面看出了两院领导对票友文化的重视,另一方面呢,也看出研习社和两院的关系有很好的基础。唐先生视京剧为生命,多少年来一直将省京、市京视为近乎神圣的哈尔滨京剧大本营,自是分外关注这两家剧院的发展。多年以前,他看到省京演员拍戏练功很辛苦,可喝水还得下楼去收发室烧煤的大茶壶去打,就自己掏钱为演员们安上了电水柜,演员在练功房就可以接水喝了。研习社每年演戏,唐先生都刻意安排尽量在市京的中央大舞台多演几场,目的就是让这个为他留下很多美好回忆的老剧场增加点额外收入。
大概是2007年吧,我和唐先生商量,让他出面请京剧表演艺术家云燕铭先生和评剧表演艺术家刘小楼先生一起吃顿饭。找谁陪一陪呢?我当时便想到了在戏剧界德高望重的原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陈风翚老人家,又约上与二位表演艺术家颇为熟悉的省文化厅原厅长杨运泰先生。
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暖春,风翚老人家、运泰先生、唐先生我们一行早早来到预定的酒店,等候二位老艺术家的到来。一会儿,精神矍铄的小楼先生偕夫人到了,又一会儿,云燕铭先生在女儿的陪同下也到了。我们一见到云燕铭先生时都有点吃惊,只见云先生已是满头白发,面呈病容,和以往显得年轻干练、神采奕奕的云先生判若两人。当唐先生第一眼看见云先生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色很沉重,很忧虑。
云燕铭先生是唐先生分外敬重的老艺术家,他们交往多年,每年春节,唐先生都前往云先生以及另两位老艺术家刀马旦张蓉华、老旦赵鸣华家中拜年。这几位老艺术家对唐先生分外器重,曾几次参加研习社的演出活动,这让唐先生感到十分风光。当云先生在得知当年在中国京剧院的老搭档、著名武生张云溪先生病危时,就找唐先生商量,委托唐先生专程到北京探望。虽说这仅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但也可见云先生多么倚重唐先生。
此前不久,唐先生还曾陪赴哈的北京戏曲学校校长、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孙毓敏到家中看望云先生,回来说云先生身体大不如前。这次相见,唐先生心情更加沉重了。
云燕铭先生和评剧表演艺术家刘小楼先生可说是黑土地戏剧界两颗璀璨的明星。当年,他们一个作为北京中国京剧院的当家花旦之一、一个在天津和小白玉霜常年搭档演出,都是红透半边天的著名演员。他们于风华正茂之际落户黑龙江,为黑龙江京评剧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他们领衔演出的剧目,有很多都在全国产生很大轰动,是在全国颇有影响的艺术家。
这次聚会,是小楼先生和云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大概也是云先生和家人之外的友人的最后一次宴席。席间,尽管云先生有病,但还是和小楼先生很有兴致地回忆起往昔特别是哈尔滨京评剧界的一些事情。这次聚会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很温馨,很动情,很缠绵,很眷恋。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和另两位早已过古稀之年的文化界当年领导以及唐先生,竟聊了三个多小时。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纱温暖地照在老人们镌刻皱纹的脸上,这一段时光凝聚了黑土地舞台半个世纪的荣光与风雨。
后来,云先生和小楼先生先后仙逝了。这次两位老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大抵可以说是黑土地又一段梨园佳话吧。
唐先生和“邢氏三珠”,即著名表演艺术家关肃霜弟子邢美珠姐妹三人也有很家庭化的关系。“邢氏三珠”的母亲郑晓东是哈尔滨京剧院的老演员。老人家一专多能,退休后致力于培养京剧人才,在家里办了个“娃娃班”。唐先生对老人家很钦佩,经常前去探望。唐先生一来,赶巧“三珠”兄弟姐妹在家,“六哥”就会和他们聊得宛若一家人。其他的像著名琴师宋士芳,省京的院长张新民,副院长刘文学、李忠、单捷夫,市京的院长张义斌,以及著名花脸刘传斌,文武小生李国光、青衣林桂兰、贺敏,刀马旦张国华等等,都有很好的朋友交情。
七
对唐先生,我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印象和评价,那就是不论从票友文化角度,亦或是从哈尔滨当代的人文历史的角度,唐先生真的是一个“哈尔滨的一道不可多得的文化风景”。
十多年前,在我主编《黑龙江画报》时,特意给唐先生开辟了一个“老唐说戏”栏目,他谦让一番,最后还是应承下来。很快,《黑龙江画报》专门开辟的“老唐说戏”栏目就推出了,我特意让美编设计个栏目题图,画面上是拿着烟斗的唐先生侃侃而谈的样子,“名票”风度十足。该栏目从第一篇讲述云燕铭先生艺术人生的《云卷云舒话云角》开始,陆续推出了写刘小楼先生的《桃花依旧笑春风》,写裘派花脸孙健男的《铜锤花脸孙健男》,写麒派老生李文麟的《麒门之外麒门人》等十几篇文章。其中,《冰城郎舅对台戏》,以风趣的笔触写了上世纪四十年代姐夫李万春和郎舅李少春同时在哈尔滨新舞台、华乐舞台演出“打擂”的往昔轶事。
2010年,唐先生又發起创办了黑龙江省老艺术家协会梨园书画院。唐先生对国画、书法均有涉猎,他画的《美猴王》,亦庄亦谐,活灵活现;他的书法,工的是宋徽宗赵佶所创的“瘦金体”,还糅进个人笔意,龙飞凤舞,妙趣横生。
唐先生表面上是爱戏、票戏,但更深程度上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皈依和追寻。关于这个话题,它太沉重,我也不想在此做深入探讨。只想说,尽管京剧本身有着太多的程式化、格式化、概念化的东西,比如拖沓的剧情,繁冗的套路,拉长的念白以及诸多与时代不甚相应的表演元素,但其中美轮美奂的艺术特色永远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特别是剧中张扬的善、美、真以及正义、良知,应当是我们这个民族应该恪守的精神底线。相对比较,与时下充斥舞台、银幕、荧屏的政治剧、肥皂剧、怡情剧、偶像剧等等功利、虚假、矫情、造作的文化垃圾,立马显出高贵、高雅、高傲、高尚的品质,清音雅韵,功德无量啊!
唐先生说,这辈子爱上京剧,死而无憾了!
是啊!唐先生这辈子演了太多的戏,除了关羽,《长坂坡》的赵云,《挑滑车》的高宠,箭衣戏《八大锤》的陆文龙,短打戏《落马湖》的黄天霸,昆曲戏《林冲夜奔》的林冲,老生戏《战太平》中的花云等等,他都演过,可说是过足了戏瘾。
中国戏曲的表演是有严格程式规范的,在程式规范下,又具有一定的不规定性。有创造力的艺人就在这个不规定性里大做文章,而平庸者就只能按着程式规范去表演了。
名票唐先生,一辈子就在这个“不规定性”里大做文章。
2012年,哈尔滨冰雪节盛装开幕那天,“雪咏国粹梨园溢香”专场演出亮相中央大舞台。这次演出,本是李阳鸣、万晓慧、孙健男京、鄂、黑三地名角联袂献艺,为了能有更好的演出效果,年过古稀的唐先生亲自“垫戏”,出演《狮子楼》一折中的武松。
该唐先生上场了。未上场,他在幕后拿着小酒壶呷了一口酒。当年,李万春先生就是用酒饮场。
一出场,一个“亮相”,角儿“范儿”就出来了,紧接着就是一个热烈的“碰头彩”。唐先生一身短打打扮,做工干净利落,举手投足,都可以看出他扎实的武功底子和表演上的娴熟,几个动作下来,便赢得熟悉唐先生的戏迷们阵阵叫好声。
舞台上的武松醉酒了,他猛然站起身,用他那攒起的两根手指直指前方,仿佛是对那些破坏京剧艺术和规矩的人愤怒指责……如今,在这个浮躁的社会,懂戏的人越来越少了,尤其武生,除了唱、念,功力全靠手、眼、身、法、步“五法”展现演员水平的高低,唐先生的“绝活儿”全在这呢。但除了台下的这些老戏迷,能有多少人能够看懂武生美的奥妙?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唐先生几乎耗尽一生、矢志不移的追求呢?
此刻,我隐隐地看到,台上的唐先生分明就是一个孤独的身影啊!
哦,唐先生,您别泄气,总有一天,国粹京剧会真正的振兴的!哦,唐先生,是不是您有同感啊?您仔细想一想,中国人,能离开京剧吗?
是的,中国人离不开京剧,京剧一定会振兴!
作者简介:曼陀罗,本名张永德。美术、摄影评论家,纪实文学作家。曾任《黑龙江画报》主编,现供职黑龙江美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