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臭皮匠，陷入了集体迷思

徐贲

有时候，三个或者更多的皮匠，并不能顶个诸葛亮

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

一个协会或组织，一位主席加十八位副主席，就算不人浮于事，遇到事情，聚在一起开会议事，就能做好决定吗？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不就是说的这个吗？

但是，话要说回来，三个或者更多的皮匠，能不能顶个诸葛亮，这要看皮匠们怎么开会议事了。如果他们碰到棘手的问题，总是你好我好的相互意见一致，那就不要说顶不了一个诸葛亮，而且恐怕要陷入集体迷思了。

“集体迷思”是美国心理学家艾尔芬·詹尼斯（Irving Janis）在《集體迷思的受害者》（Victims of Group Thinking，1972）一书里阐述的概念，指的是“一种思考模式，集体成员为维护集体内的凝聚力、追求集体和谐共识，而不能现实地评估其他可行办法”。

本来，集体思考的作用是克服个人思考的缺陷。个人思考问题和做出决定，往往会受到情绪或感情的影响，带有偏见或成见，看问题不全面或有盲点。为了克服这些缺陷，所以才需要有多一些人一道形成集体，集思广益、群策群力。

但是，当一个集体真的在一起议事决策时，如果成员倾向于让自己的观点与集体一致，就会使集体缺乏不同的思考角度。一些值得争议的观点、有创意的想法或客观的意见不会有人提出。即使提出，也会遭到其他集体成员的忽视及隔离。集体迷思可能导致集体做出不合理、甚至是很坏的决定。部分成员即使并不赞同集体的最终决定，但在集体迷思的影响下，也会顺从附和。

詹尼斯分析了造成集体迷思的多种原因，包括集体固有的内部凝聚力、与外界隔绝或信息不灵、命令式领导、缺乏程序规范、相同的背景和价值观、感觉到来自外部的压力或威胁、成员过分依赖领导、缺乏自信、自尊心低落、刚刚经历过失败等等。

詹尼斯指出，专断、强梁的领导作风和方式虽然会影响到集体迷思，但影响集体迷思的并不全是蛮横和霸道的领导。领导完全可以看上去开明豁达、心胸宽大、颇有容纳不同意见的雅量。事实上，越是这样的领导，越是能让集体成员自觉自愿地与他保持一致。倘若有不同的想法，他们首先怀疑和否定的是自己，责怪自己不能及时领会领导的正确意思。

这时候的集体迷思并不受到强迫，而是和风细雨般悄悄地在起作用，非常难以察觉，也难以抵抗或打破。詹尼斯写道，“领导并不是故意让成员们只说他爱听的话，他真心诚意地要求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成员们并非都是马屁精，也不是不敢说话。然而，就会有一种被领导不经意强化的限制，在大多数人表示同意的时候，让他们无法充分批评，无法公开说出自己的疑虑。”

这种集体缄口沉默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识大体、顾大局、小我服从大我，或牺牲小真相，以求大真相。它是一种个人与集体的主动配合和积极合作。它让人体会到“亲如家人”的和睦、亲切、温暖，完全没有委屈、憋屈或焦虑的感觉。这是一种舒适安逸、令人陶然的集体安全感。

对此，詹尼斯写道，“集体的每个个人都觉得有义务避免任何可能显得尖刻的批评，不要与他人冲突或破坏集体的团结。”这种自动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经常是成员们早先所受教育的结果，他们从小在学校里就被晓以要相信集体，相信领导的道理，因为他们的集体，他们的领导是世界上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他们从小对此深信不疑，这本身就已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令人确信不疑的集体迷思。

詹尼斯用一句话总结了这种迷思，“我们什么都是对的，我们是与众不同的集体”。 最可怕的集体迷思正是那种舒适安逸、令人陶然的集体迷思。那是一种康德在《什么是启蒙》中所说的“人类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打破集体迷思靠得不是集体的力量，而是每个人自己努力去摆脱不成熟的状态;而最大的障碍也不是集体的拖累，而是每个人自己的懒惰和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