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采法特过安息日
2017-07-12邓小夏
邓小夏
日落时分,宣告安息日开始的警报声响起。
身着黑衣的犹太人纷纷从小巷中的各个角落
走出,又纷纷消失在不知去向的小巷深处
从戈兰高地自驾前往采法特小镇,一路山林绿野,田园风光。
小镇采法特地处加利利北部山区,海拔800多米,是以色列海拔最高的城镇。进城路上地势连续盘旋上升,尽管有心理准备,一车人还是被20多个环岛转晕了头,有轻微失重感,如同这个神秘小镇给来客的一个下马威。
采法特在国内旅游资料上名不见经传,却很受欧美人推崇,被冠以世界隐居胜地、神秘主义者天堂等等。《孤独星球》称其为世界上最美小镇之一。
日落时分进入老城,空气清凉,街道安静。房子随地势高低错落,车子都停在路边斜坡上,一个典型的山城。GPS在这里完全失去作用,只好电话求助旅馆主人。
抵达的前一天收到原订酒店的一封取消预订的邮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说酒店“已做它用”。慌乱中选中了老城里的这家旅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是一栋已有300年历史的三层石头老房,蓝色六角大卫星的拱形天花,蓝色玻璃铁艺门窗。旅馆前台休息处放着不少犹太教学习书籍和资料,每间客房门边都有一个长方形的小东西叫“门柱经卷”,据说可辟邪和祈福。女主人带我们查看房间,进出房门都不忘用手触碰一下它。家具很现代,估计是为了适应当下游客的需要。
旅馆主人阿隆与德沃拉是一对四十来岁的犹太拉比夫妇(“拉比”是犹太教对老师的称呼),阿隆一身典型的犹太男子装束,络腮胡,戴小黑帽,着白衣黑西裤,身材比一般犹太男子要高大,讲话温和,甚至有些慢条斯理;与之相反,女主人德沃拉性格热情,快人快语,电话不断,其间还指挥丈夫阿隆来回干活。他们三四岁的可爱小女儿则躲在父母身后,远远看着新来的客人。
第二天是周五,恰逢犹太人的安息日。安息日是犹太人的休息日,从周五日落开始,到周六日落结束。我们需要赶紧出门采购,在安息日到来之前把吃饭问题安排妥当。
我们在耶路撒冷时有过安息日的经验,街上行人稀少,政府部门放假,轻轨公交停运,菜场超市饭馆歇业,百姓家里不生火做饭,不开车出行……总之,不可以有任何劳作。安息日前,从周四下午开始,最热闹的地方要数菜场和超市,因为得备好24小时的伙食。
我们预定的那家租车公司竟然中午1点就要关门歇业了(原以为到4点),差点赶不上取车。女主人德沃拉主动邀请我们参加周五晚上的安息日活动,我们当即应许。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既帮我们解决了吃饭问题,又获得一次难得的文化体验。
采法特是一座仅有两万多人的偏远小城,传说是大水之后诺亚的一个儿子所建。公元1世纪到2世纪,这里成为犹太人反抗罗马人统治的基地,发生过多次起义,但均被镇压,最终导致了犹太人散落世界各处。作为宗教镇压的一部分,罗马禁止犹太人前往耶路撒冷。一段时期内,犹太教的中心由耶路撒冷转向了加利利海周边。耶路撒冷、提比利亚、希伯伦和采法特并称犹太教四大圣城。耶路撒冷是火城,代表情感;提比利亚是水城,代表智慧;希伯伦是土城,代表身体;采法特是气城,代表精神。
采法特代表的“精神”来自在此兴盛了几百年的犹太教神秘派系卡巴拉教(Kabbalah)。15世纪末,为躲避宗教迫害,大批西班牙裔犹太知识精英逃亡采法特。他们聚居于此,勤研圣经,建立了犹太教神秘主义哲学教派卡巴拉。采法特就此成为传播近代犹太文化重要的基地,第一本希伯来语书籍就是在采法特印制的。至今这里依旧是卡巴拉教派的中心。
卡巴拉,希伯来文意思是“接收”或“接受”。这是一种灵修之法,据说是用古老智慧解释现代科学,探索人与神的关系,被看作犹太教的密宗分支。起初卡巴拉只为犹太人信奉,但过去500年来许多非犹太人也研习卡巴拉。现今著名歌手莎拉·布莱曼、麦当娜就是卡巴拉的忠实信徒。
现在采法特的居民多是正统犹太教徒以及从美洲回来的新移民,保持着一种古老而着神秘的气氛。不少人慕名到这里学习犹太传统。
旅馆的大门正对着通向老城中心的主路,向前不过百米就能进入蜿蜒的小巷。历史上这座山城曾两次遭到地震破坏,但老城依旧完好地保留着许多中世纪的建筑。迷宫般的石头房,有些是拉比的住宅,有些是古老的犹太会堂。这些犹太会堂看起来都非常不起眼,甚至有些简陋,在拥挤的老城区中很难找到。能看到里面有人在学习犹太经书,完全不受外界干扰。
当地人喜欢用蓝颜色装饰门和窗户,甚至连墓地都涂成蓝色。据说蓝色是旧约圣经的象征符号,当地人称之为法采特蓝,小城也被称为蓝色石头城。
巷子窄小,却四通八达。有故事的巷子很多,最有名的是其中最窄的弥撒亚巷。一位虔诚的老婆婆,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巷口出现,等候弥撒亚(犹太教的救世主)。人们被她的执着打动,把这条巷子称作弥撒亚巷。巷口有块牌子,记述着这个故事。
窄巷里常能遇到一袭黑衣的正统犹太教徒,目不斜视,行色匆匆,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他们是虔诚的犹太“哈西德”教徒,一年四季无论寒暑都是大黑帽、黑西装、黑皮鞋、白袜,还留着长长卷卷的鬓角。据说这样的装束有助于他们专注于传统和思想精髓的感悟。他们严格遵守613条犹太戒律,男人不外出工作每天专职祷告,女人负责生养照顾家庭,生活主要靠政府救济。他们不入世的作为,早已引起了社会的不满。
据说采法特、耶路撒冷、特拉维夫是三大正统犹太“哈西德”教徒聚集区。哈西德教徒主要来自俄罗斯,“哈西德”一词的本意是“虔诚”,这個兴起于18世纪的教派大量援用了卡巴拉理论。他们不但遵守全部的犹太教规,而且认为信仰的根基是神秘的,如此方能保护信仰的神圣性。
奇特的地方总会引起艺术家的共鸣。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起,采法特被世界各地的众多犹太艺术家发现。或许是悠久的历史,或许是尘封的传统,又或许是老城中人们的生活方式,感染着艺术家们,老城区很多不起眼的石头房子被改造成为工作室和画廊,使这里迅速成为以色列的艺术之都。一个个画廊和艺术品小店散落于小巷中,柔和悠闲的艺术气氛打破了山城的神秘和沉重。
英国陶艺家丹尼尔·弗拉陶尔的小店在一处远离主街的石头房里,他正专注于手中的活儿,看到访客只是微笑表示招呼,并不像其他小店那么主动招揽生意。房间靠墙的架子上放满了他的陶器作品。
丹尼尔·弗拉陶尔出生于英国犹太家庭,年轻时向往日本,自认为是天生的玄学家,一心想去日本学习陶器制造技术,研究神秘主义理论。在前往日本的途中,他顺路在采法特逗留了几日,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这里。他说,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要追寻的一切。
日落时分,警报声响起。开始以为是空袭警报,原来是宣告安息日開始的预报。身着黑衣的犹太人纷纷从小巷各角落走出,又纷纷消失在不知去向的小巷深处。
大约8点多,参加安息日活动的人们陆续来到旅馆。女主人德沃拉带领几个女孩一直忙着准备晚餐(一般犹太家庭是父亲带领男孩参加祈祷活动),旅馆前台休息处临时搭起长桌,20多人围坐。
饭前颂唱了几段不完全听得懂却十分好听的歌。男主人阿隆一身正装,介绍到场的客人,大部分是从美国回来定居的犹太人,也有他担任拉比的犹太文化学习班的学生,还有专门从耶路撒冷和其他地方来小城过安息日的,穿着休闲随意。
估计因为我们在场,阿隆用英语讲演,而没有用希伯来语。他有着一副很好听的嗓子,气场十足,一改初次见面时一副老婆跟班的样子,分享了许多个人生活经历。
他说,他出生于特拉维夫,曾是位不信上帝的叛逆年轻人,1998年移居美国,2001年在一次交通事故中死里逃生,感悟到生命的某种神秘力量,从此研习卡拉巴神学,并成为拉比。现今成立了学习犹太传统组织,有不少追随者,学生遍布世界各地。
阿隆的名片上写着:拉比、作家、顾问、老师。在他的个人网页上有早年在美国生活的照片,马尾辫,文身,很新潮、叛逆的样子,很难与现在的大胡子阿隆拉比联系起来。
阿隆的三个儿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不到十岁,席间也和父亲一样轮流主持背诵经文,萌萌的童音,赢得了听众的赞赏。
令人惊喜的是,美食与讲演两不误,冷盘、芝士焗土豆鸡蛋、烤鸡腿、三文鱼一道一道地上,还有红酒、啤酒、甚至威士忌和伏特加等烈酒。大家大快朵颐,有说有笑,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安静肃穆的气氛。原来安息日也可以如此愉悦。
席间,一个犹太男孩请我们帮他打开电源开关。在安息日,犹太教洗手之后就不能再碰任何开关,也不能找同教的人帮忙。我们愉快而尊重地帮他做了。
客人们也分享了来到采法特的缘由。
一位来自美国的客人说,看不惯特拉维夫的随心所欲,受不了耶路撒冷的喧闹,这几年不断往返美国与采法特之间。每次到访,都会进入一种意想不到的平静和安宁中。也许,是时候说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