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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崇高”的名义作恶

2017-07-12丁盛

上海戏剧 2017年7期
关键词:德曼崇高

丁盛

立陶宛VMT国立剧院的话剧《短见》似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虽然只有一场,但剧院里仍没坐满,圈内观众也不多。显然,上海观众对这个戏还是比较陌生。

1928年,苏联剧作家艾德曼·尼古拉·罗伯尔托维奇创作了四幕悲喜剧《自杀者》,也就是这次看到的《短见》。这是艾德曼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剧本,关注残酷社会背景下卑微的个人命运,以喜剧的手法,对那个特殊时代进行了广阔而深刻的悲剧性概括。该剧问世之后,出于政治原因,很长时间一直被禁演,直到艾德曼离世后,1987年才首次在苏联公开发表,之后不断被搬上戏剧舞台。英国国家剧院、阿维尼翁戏剧节上都曾有过该剧的演出,孟京辉的戏剧《枪,谎言和玫瑰》就改编自这个作品。

《短见》是个具有怪诞风格的作品。主人公谢苗·谢苗诺维奇·波谢卡尼科夫因为长期失业而精神沮丧,寝食不安,被妻子和岳母误认为要自杀。这一消息经邻居亚历山大传播出去,知识分子、商人、作家、妙龄女子等闻讯后,站在各自的立场,以“崇高”的名义激励这个小市民为他们的“伟大事业”贡献自己的年轻生命,在遗书上写上对他们有利的内容,从而引发了一场滑稽闹剧。

知识分子希望借他的自杀来抗议当局对知识精英的冷落:“您就开枪自杀吧,像个英雄那样自杀。您自杀的枪声,将响彻整个俄罗斯。那枪声里将惊醒沉睡的良心,那枪声将成为感召社会的象征。人们又将谈论起我们。您的死将成为政治辩论的最好题目。您将成为标语口号!”妙龄女子为了俘获情人的心鼓动谢苗为她的爱情献身:“为我而死吧。您将使爱情复兴,您将使爱情浪漫史复兴!”诗人则鼓励他以自身的陨灭唤醒人们对艺术的敬重。在他们眼里,谢苗成了令人尊敬的“英雄”“殉道者”“战友”。然而,僧多粥少,一个死者对大家来说是太少了。亞历山大为此提出大家协商利用死者的建议,达成一致后,众人安排谢苗在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自杀。

第二天,众人给谢苗家送去了花圈与棺材,并通知了他的家人。然而,谢苗只是一个懦弱的小市民,内心并不想死。他喝了一瓶伏特加壮胆,尝试了各种开枪自杀的方式,仍然无法完成这一任务,反而在棺材里睡着了。当众人抬着棺材去举行葬礼时,谢苗醒了,从棺材中坐起来说他饿了,想吃饭。看到这个场景,忽然想到汶川地震中那个被埋在废墟里的孩子获救后第一愿望是想喝冰冻的可乐。他们身上都有一种由生命的本能需求驱使的朴素愿望。谢苗向大家宣告:他不想死,不想为他们死,不想为阶级死,也不想为人类死,他只想要一个安静的生活和适当的报酬。这一突然的“反水”令众人愤怒了,他们甚至将他与反革命等同起来。可怜的谢苗为自己辩护说:“你们为什么要逼我?我有什么罪?就因为我想活下去?我活着,并不妨碍其他人,同志们。我没有给这个世界上的谁带来过危害。我这一辈子连只小虫子也没欺负过。”就在局面无法收拾的当口,突然传来了一个叫费佳·皮杜林的正面典型人物开枪自杀的消息,众人如获至宝,轰地一下作鸟兽散,向那个现成的死者奔去。

艾德曼以喜剧的手法,淋漓尽致地揭示了那个特殊时代和这群小市民可怕的社会心理。20世纪上半叶,一种新的社会形态在世界上诞生。在这个新社会中,一切以最高社会理想为奋斗目标。这一社会理想很美好,但在其被表述成为一种口号后,会被某些人利用,成为牺牲个人利益乃至生命的“正当”理由。正如剧中知识界的代表阿里斯塔赫说:“从前,人们有理想并愿意为理想去死。如今,人们没有了理想,而那些有理想的人又不想去死。必须与这种现象作斗争。”

在这种“崇高”的名义下,并不只有谢苗这样的小人物被牺牲了。知识分子、商人、诗人同样是受害者,他们受到冷落,缺乏尊严,丧失自由。为了获得当局的重视和各自的利益,他们怂恿谢苗贡献出年轻的生命以示抗争。当局以社会理想的名义牺牲了知识分子的自由,知识分子又以崇高的名义牺牲更为无辜的小人物的生命,这二者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以“崇高”的名义作恶。放眼20世纪以来世界历史,为实现某种主义牺牲普罗大众的利益乃至生命,这种事情还少吗?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艾德曼就是《皇帝的新衣》中那个小男孩,说出了大家不愿道破的真相,让皇帝及大臣们尴尬不已。所以,这个戏从问世起,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视为一颗“定时炸弹”而被禁演。艾德曼也因为在1930年写了一篇不合时宜的寓言故事被捕。

艾德曼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指向了那个特殊时代小市民们可怕的社会心理。他的第一戏剧作品《证书》,同样如此。故事讲述与革命格格不入的小市民,为了与革命拉上关系,希望有一个党员的自家人,为此而伪造了证明自己是党员干部身份的证书,他的结局自然是可悲而可笑的。

相比之下,《短见》的社会内涵更为丰富,艾德曼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情节来表现当时社会中无处不在发生的可怕现实,情节是荒诞的,人物是滑稽的。这种以喜剧来写悲剧的怪诞手法,在瑞士剧作家迪伦马特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扬光大。与艾德曼不同,迪伦马特对现实的批判,指向了更为广阔的历史时空,蕴含着对人类命运以及如何面对这个令人无可救药的人类社会的深远思考。迪伦马特的作品中,有伊尔这样敢于面对自己的过去、勇于承担责任的小人物,在居伦城的人们被金钱腐蚀而道德沦丧之后,伊尔通过他的选择与行动在精神与道德上得到了救赎,成为一个“失败的勇敢者”。

《短见》中的谢苗,不是一个“失败的勇敢者”,只是一个有限的觉醒者。他也曾与命运进行过抗争,希望通过学会吹低音号开音乐会来赚取收入。然而,低音号的吹奏,需要钢琴来定音,对于这个穷困的家庭来说再买个钢琴是不可能的。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他也想到过自杀,但他终究只是个软弱的人。在死神面前,他感到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自己的肚皮更可亲、更可爱。他只是希望活着,简单而麻木地活着。

加布里尔·图米奈特执导的《短见》,基本上忠于艾德曼的剧作,保留了原作一、二、四幕的主体,删了第三幕谢苗自杀前众人为他送行的戏。在这场戏中,众人请来了茨冈人的歌队祝兴,他们举杯欢送谢苗“去一个美好的世界”,祝他“旅途愉快”。悲悼的送行,被置换成欢乐的舞会;卑鄙的行径,披上了“崇高”的外衣;恶毒的谎言,却以甜美的语言说出。这种表里不一、反话正说的表现手法,形成一种强大的戏剧张力。我们可以想象演出时的舞台效果,但这场戏被删了,多少有些遗憾。

加布里尔的舞台处理,不在空间环境的营造,而在演员的表演。布景简单得跟学校导演系的片段汇报差不多,一些简单桌椅与小平台,两个沙袋压着的道具门,仅此而已。演出从类似杂耍表演的闹剧开始,在滑稽场景中展开剧情,刚开始看,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演员要干什么,有一种无厘头的感觉。比如谢苗那位有些歇斯底里的妻子玛丽亚,因为他半夜睡不着问了一句“我们的午饭剩下小泥肠了吗?”就开始发飙,机关枪似地训斥谢苗不像話与没出息。又如谢苗那个喜怒无常的岳母,时不时不知所云地来几声干吼似的“呵呵”声。直到谢苗想自杀的消息传出去后,以知识分子为首的各路人马开始登场,他们夸张的肢体语言,滑稽的表演,让舞台变得丰富多彩,戏也开始好看起来。其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是知识分子阿里斯塔赫和妙龄女子克列奥帕特拉。前者一身紧身西装,扭扭捏捏地上场,矫揉造作地说话,给人感觉像个娘娘腔;后者穿红色无袖长裙,高跟鞋,白手套,头顶上还扎了一根红色的羽毛,打扮得夸张而滑稽,风尘感十足。为了夺回情人的心,克列奥帕特拉大骂情敌是贱人,只想着情人的肉体,而她是为了情人高尚的灵魂。她要求谢苗为她殉情而死,这样她的情人就会甩了那个贱人情敌,回到她身边来。这种貌似崇高的目的,粗鄙与庄重混杂的台词,夸张的肢体语言,滑稽的打扮,让整个戏充满了怪诞色彩。

不难看出,这种带有怪诞色彩的悲喜剧作品,内容虽然荒诞,却有着完整的故事情节、特定的人物逻辑与人物行动线。因而在表演处理上,至少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按写实主义表演,二是夸张滑稽的风格化表演。

导演加布里尔选择了后者。从表面上看,这是符合人物的,因为人物的语言、行动与他们的目的是不一致的。这种带有滑稽色彩的风格化表演,不仅可以将这种不一致夸张地凸显出来,而且给演员提供了更多的表演空间与展现个人能力的机会,随之而来的剧场效果也会不错。但是,这样处理也容易误入图解化与概念化的陷阱,在喜剧性得到强化的同时,人物因为符号化而缺乏真实性,削弱了这个悲喜剧的丰富内涵。

倘若换成写实主义的表演处理,将会是完全不同的演出效果。剧中各色人等越像生活中那样正常行动、说话,越能有说服力地表现出人物的语言、行为与目的之反差。虽然不够闹热,但这种真诚而不夸张的喜剧性,或许更贴近剧作的本意,也更有利于揭示作品的精神主旨。生活中的大恶之人,不都长着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吗?他们往往比一般老百姓更善于运用得体地言辞与举止。当然,这只是一种个人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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