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里的“真相”

臧保云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近期演出的《真相》，围绕四个角色展开，关系错综复杂：Michelle和Paul是多年好友，却双双出轨对方的妻子；Michelle不明就里，一直以谎言来维持与Paul的友情及与Lawrence的婚姻，但随着真相一步步揭开，他发现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演出在探究“真相究竟是什么”的同时，也推理出“谎言是如何产生的”。《真相》在表层悬念和潜在逻辑的交互运行中，论证了真相与谎言的复杂关联：真相不可言说、谎言以爱之名，真相与谎言往往只一线之隔，却又遥不可及，它们共同承担起人们的欲望、欺瞒、狡黠、善意、不忍和妥协，并在彼此消磨中寻找可以继续和谐共处的路径。

本剧突出的特色首先在于两两相对的文本结构。演出在Michelle和Alice缠绵的出轨戏中开场，吊足了观众胃口。观众却未等来譬如“捉奸”“正室手撕小三”等狗血戏码，而在两两对话的场景中，窥见现实中人际关系的本质。每场戏始终聚焦于每两个角色之间的较量：Michelle与Alice你侬我侬，却依然存在算计和欺瞒；Michelle和Paul谨慎经营、和平相处，却都心怀歉疚，言不由衷；Michelle和Lawrence更是小心翼翼、见招拆招，努力维持婚姻的正常运行。无论情人之间、朋友之间、夫妻之间，都充满心机和陷阱，都在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剥离了其乐融融的表象，日常的人际交往，不论亲疏，都更像一场场你来我往的博弈。

反观本次演出的舞台呈现，又何尝不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棋局。基于这一思路的舞美，简洁又不失深意，既有局部写实以映照日常，又充分发挥了整体布局的表意功能。

舞台后方以一面通透的落地窗作为背景，主要演区黑白相间的地砖，与落地格子窗大小吻合，舞台既像打开的魔方，又布了一个两军对垒的棋局。即是棋局，便有旗鼓相当的对峙、此消彼长的消磨、出其不意的反转；对阵双方是有亲密关系的夫妻、情人、朋友，又少不了遮遮掩掩的试探、权衡、妥协，甚至退让。且看第二场戏夫妻间的几个回合：

丈夫镇定自若地撒谎，告诉妻子下午在开会；

妻子说碰到了他的合伙人，证明丈夫在撒谎；

丈夫反咬妻子的不信任，顺势找了新的借口——因安慰好友Paul，误了会议；

妻子再将一军，说Paul往家里打过电话，再次验证丈夫的谎言；

丈夫心虚之下，孤注一掷，一口咬定和Paul见了面；

妻子终于承认自己在开玩笑，让出一子。

这场对阵，丈夫和妻子轮番攻防，不相上下。当丈夫终于防不胜防，妻子以退为进，盘活了棋局，双方似乎打了个平手。正如剧中人所说，如果没有了谎言，地球上大概剩不下几对夫妻。哪对关系不是这样呢？较量同样存在于情人和朋友之间，正如Alice出轨Michelle却未对他言明真相、Paul因出轨Lawrence心存愧疚而故意输球给Michelle一样，他们以谎言维持彼此的关系，尽管偶有争吵和猜忌，却总在竭力寻找平衡。《真相》抛出来的命题看似不近人情——过分的坦白仿佛没有必要，适当的谎言似乎更有存在的价值——却残酷写实。

悬挂在落地窗上的布帘子，随剧情进展或開或掩，同样辅助着导演对这一组悖论式的概念进行表达。大玻璃窗外是通透、澄明的世界，而拉上帘子的小空间里，真相被小心掩藏起来，实在憋闷了，打开一扇窗透透气，然后再悄悄关上。直至最末一场，真相即将大白，窗帘依旧半掩半开，演出在不道破的似是而非中划上句点。我们距离真相并不遥远，也许只隔了那一道帘子，只是，没有多少人愿意继续将它挑起来，看到血淋淋的真相，换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夫妻间的对弈也便适可而止，他们开始用新一轮的谎言，编织可以继续维护生活平衡的图景：我们只是在一起喝了酒，连手都没有拉过……丈夫在最末一处的描述，与第一场香艳的半裸偷情场面，形成令人啼笑皆非的呼应，暗合了生活本身的荒唐。也许生活的真相，便是没有真相。

灵活的组装道具，时而是幽会时的床，时而是更衣室里的条凳，时而又是客厅里的沙发，变幻出生活中的欲望和琐碎。“床”作为情人约会的重要语汇，直指出轨的本质——不过是无法遏制的情欲和本能；家居摆设又将人物拉回了无聊的流水岁月，碎碎念的对话，暴露出每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既定身份和难以逾越的清规戒律。当两者相遇，便有了想要竭力隐瞒的真相，以及脱口而出的谎言。

字幕机上蹦出了罗曼·罗兰的名言：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正如同玩魔方一样，不清楚规则的人越转越乱，深谙其中的公式和规律，便极有可能成为高手和赢家。当生活的棋局已开、棋逢对手，无法参透生活自身逻辑的人，又如何在迷局中游刃有余、落子无悔？

以对话为主的文本，及导演“对弈”的布局巧思，对戏剧节奏提出了极高要求。两相较量的场景结构，自有其内在张力。演员的表演张弛有度，像极了高手过招，偶有停顿、间或爆发，暴跳如雷中不乏心虚的掩饰、絮絮叨叨中深藏试探的心机，这一刻棋高一着、暗自窃喜，下一秒气急败坏、剑走偏锋。表演的细致不仅充分取信了观众，还以恰到好处的节奏营造出不错的喜剧氛围。

《真相》获得2017年劳伦斯·奥利弗奖最佳喜剧奖提名，这是一出高明的喜剧。剧场里的笑，有时笑的是编导刻意经营的笑点，有时笑的是主旨里深藏的荒诞，有时嘲笑了他人的滑稽，有时苦笑出自我的心酸。《真相》的耐人寻味处在于，它在多个层面引人发笑，其喜剧性不在于夸张的表演和无厘头的狂欢，而来源于生活本身的悖谬规则。这套以谎言支撑的逻辑，听起来有些“恬不知耻”，却又合情合理到无法撼动。随着Michelle与Lawrence这对夫妻言归于好，《真相》点到为止，并未揭开剧中人呼之欲出的真相，却硬生生扯下了生活表层的布幔，暴露出人生本相，残忍、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