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越剧新生代的“自画像”
2017-07-12毕震钧
毕震钧
当下,优秀传统文化(越剧)如何守正创新,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当代越剧如何应对“转型”和“表演转向”,如何探索越剧在当代的全新表达?即将毕业走向社会的新一代越剧演员,面对艺术与市场的双重压力、演艺和人生的两难选择,如何负重前行,突出重围,实现“角色转换”和自我超越,迈出戏剧人生的第一步,开启未来舞台生涯和职业发展的新天地?近日,上海戏剧学院首届越剧本科班的十八名年轻学生公演的毕业大戏——越剧《十二角色》,直面上述现实问题,以当代越剧的艺术实践和舞台演绎,直抒胸臆,以戏言志,作出了生动的诠释和很好的回应。虽然是一出学生毕业公演,但是《十二角色》受到了越剧界的关注,以及广大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的好评。
剧中,十八名越剧本科班学生即将毕业,面对未来,他们各怀心思,或忧虑、或振奋、或犹疑……为准备最后一门“角色创造”课程的考试,他们改编了电影《十二怒汉》,扮演性格各异、有着不同生活背景的十二名陪审员,讨论一桩杀人案,决定被告是否有罪。他们带着不同的生活背景,将自身的情感投射在案件中,折射出整个社会的贫富差距、家庭矛盾、狭隘排外等诸多社会问题。最终,他们战胜了自己,学会了尊重生命,维护了法律的尊严。与此同时,演员们在扮演角色的过程中,从最初的毫不在意、冷漠旁观,到投入见解与思考,甚至联系自己与现实,不断发现自我,认识社会。他们在挖掘自我的过程中学会了思考,认识到角色的价值、演员的价值甚至是人生的价值。
当代越剧《十二角色》的创排,源自“角色创造”课程教学中学生的创意,全体学生自选剧本、自选角色,集体全程参与创作、排练与呈现。作为综合性的舞台表演艺术,这部越剧新戏无论在创作构思、主题挖掘、题材样式、叙事风格,还是场面调度、情节编排、角色塑造、唱腔设计、节奏把控上,乃至场景布置、演员的肢体语言、服装设计、道具选择、声光电的运用等剧场艺术手段上均有新意,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十二角色》取材于当代西方电影,要把这样一部电影改编成越剧现代戏搬上舞台,其难度可想而知。该剧的创作并不纠缠于从东西方文化差异角度去讨论司法公正和社会公平正义的敏感话题,而是以演员和观众共置其中的现场性、共时性为艺术核心,极简地保留了电影《十二怒汉》的剧情架构,让观众置身跨文化交流和对话的特定“场域”。同时,在戏剧结构上,也没有掉入对电影版《十二怒汉》剧情的照搬照抄和简单复制的窠臼,而是巧妙设计了“俄罗斯套娃”般的“戏中戏”,这样就打破了舞台幻觉,故设间离,并赋予其表现形态上极大的虚拟自由,从而为演员演技的充分发挥留下了巨大的创作空间。在情节上,传统的线性叙事也被视觉空间的拼贴取代,兼具间离效果和蒙太奇共时特征,同时,以人物的独白、对话、唱词,反映当前最热点的社会问题,深化艺术作品的主题立意和思想内涵,表现艺术与社会之间的关联以及对现实的思考。
剧本完成之后,用什么方式“叙述”剧本,导演的文化立场和文化精神尤为关键,直接决定了该剧的价值取向和艺术追求。该剧导演田蔓莎表示,该剧“立足传统越剧,探索现代越剧不同的表达和呈现方式,追求继承传统与发展传统的巧妙结合,追求古典美与现代美的有机结合,追求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完美结合”,力求做到“是越剧,不是老越剧,不是老越剧,一定是越剧”。该剧在艺术形式和舞台呈现上,立足于传统文化(越剧)守正创新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视角和走向,以“有意味的形式”来回应观众感官和思考的双重诉求。同时,该剧仍然保留了传统越剧抽象写意抒情之美,唱腔设计丰富优美。剧中既有技艺的展现,又有故事、人物和情感的书写,凸显了当代越剧流派唱腔的戏文美。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十二角色》的“戏中戏”打破了以文本意义为中心的金字塔结构和线性叙事的模式,而是以“块茎结构”的方式进行。与戏中《十二怒汉》的角色创造相呼应的是戏外正在排戏的越剧班学生的本色表演,“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平行交叉,不断“增强现实”和“虚拟现实”。同时,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换装和叫板式蒙太奇连接,切分心理时段,完成角色变换,明白无误地告诉观众:这是一群学越剧的科班学生,正施展平身所学的十八般武艺,在排演一部毕业大戏。
虽然《十二角色》没有完全摒弃文本叙事的方式,但我们还是能够从戏里戏外诸多的痕迹中明显感受到“后戏剧”美学的影响:文本和情节、舞台与空间、一次性的时间经历等构成了舞台要素之间的关系,如:男女演员时而身着繁复冗杂的传统戏服;时而穿上白色T恤、黑色单裤、脚蹬简化的玄色快靴;时而换上《十二怒汉》中所扮演的各色人等的职业服装。以服装的变化,简明扼要地交代了所扮角色的身份,也推动了“戏中戏”角色的转换和剧情的发展。又如:每一个段落结束时,当演员们背向观众,灯光渐暗,偶尔爆发出的一些破碎声调与词汇,仍在为这个后戏剧剧场“装饰”和“表演”,并将观众的注意力从这一场景转移到另一场景。上述声音、肢体姿势、服饰、道具、布景、光影的变化……所有的剧场艺术元素都在同一个舞台空间和场景内、同时态地、平等地叙述着。
作为一部毕业大戏,除了舞台艺术的完美呈现外,更可喜的是一代越剧新人的成长。“一幕拉开一幕戏,一道光照一寸地。一个角色由此生,几页稿纸定悲喜。一人一生一部戏,这部戏,何人演来何人拟?” 一开场临近毕业、即将步入社会的越剧班学生登台亮相,一串有节律的云步、寥寥几句唱词就直接切入正题,将身处开放多元、媒介变革的社会和戏曲式微的年代,学生们迷茫、困惑、无助、忐忑的复杂心绪展露无遗。纵观全剧,编导不惜笔墨,着力表现了十八名越剧演员成长的心路历程:每一次的排演都是一次角色的创造,每一次的排演都是一次生活的再现,每一次的排演都是一次艺术的升华,每一次的排演都是一次生命的投射,每一次的排演都是一次精神的重塑,每一次的排演都是一次内心的成长,每一次的排演都是一次人生的出发……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十二角色》的创排,磨练了同学们的意志,提升了艺术创作水平,显示了他们在表演上塑造角色的能力,也反映了他们对人生的选择和思考,表达了他們对越剧艺术的执着与追求。在戏的结尾,大家立下了承诺,言明了心迹:“多宽容,少怨恨,将众生,一视同仁看待。多尝试,少偏执,消除芥蒂把眼界开。多坚持,少从众,常拭真心不蒙埃。同并肩,共携手,齐心协力把万难排。今日毕业向未来,抖擞精神换骨脱胎。”终场前,学生们迈开整齐的台步,蓄势出击,充满自信地迎向未来。
作为上海戏剧学院的首批越剧本科生越剧演员,十年寒窗的他们不但接受了舞台表演和艺术实践的系统训练,同时受到了东西方文化的双重滋养,具备了一定的理论功底和学术素养。青年演员的角色创造既是现在进行时态的,又是面向未来的。《十二角色》是他们戏剧人生的第一步。从这个意义上讲,《十二角色》并不仅仅是一个剧,而是这批科班出身的年轻的越剧演员,站在人生和艺术道路的拐点上的一张“自画像”,一本“写真集”。更可贵的是,他们并不拘泥于平日所学的越剧传承剧目和改编剧目,而是选择更具有挑战性的将青年演员的角色创造过程搬上舞台,去创排这部当下题材、主要面向更广大观众的原创大戏,是踏上艺术新征程的越剧新生代群体一次重要的精神性的书写。
《十二角色》的创作和新生代越剧演员的脱颖而出也得益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越剧班戏曲教学方法的创新探索,特别是田蔓莎戏曲创新工作室自创的表导演相融共进的“角色创造”课程的科学训练,正是这个课程孵化和激发了《十二角色》,从而将一次课堂作业演变成全班集体创作呈现的毕业大戏,打通了戏曲教学、艺术创作和舞台呈现之间的瓶颈。
综上所述,这部原创大戏《十二角色》主题鲜明,构思巧妙, 结构严谨,造型优美,制作精良,表演上乘。它好比是一个“鸡蛋”:其深层结构“蛋黄”所展现的是最核心的“越剧”;中间的“蛋白”部分是“戏剧剧场”《十二怒汉》;外壳部分是“后戏剧剧场”。最后破“壳”而出的是一群新生代的越剧演员。从电影《十二怒汉》到越剧《十二角色》,不仅是从银幕到舞台、从电影到越剧的“传译”,更是立足于传统越剧的一次艺术和精神的跨越,着力探索了越剧新的剧场形态及其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