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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昭君戏和明清昭君戏中雁意象的不同

2017-07-12罗羽羚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7年23期
关键词:王昭君昭君戏曲

⊙罗羽羚[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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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昭君戏和明清昭君戏中雁意象的不同

⊙罗羽羚[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632]

在中国传统文学中,雁是重要意象之一。元明清以来,雁意象以其独特的韵致得以反复出现在以昭君为内容题材的戏曲中,并不断被拓展出新的审美内涵。本文试图整理历代昭君戏曲中的雁意象,在此基础上对元和明清昭君戏中雁意象进行比较,从情感、思想、内容、风格这四个方面进行分析,可以更充分地发掘昭君文本深层的象征意义和审美内涵。

昭君戏曲 雁 象征意义 文化内涵

任何一种意象的使用除有其不可或缺的文化意义之外,均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过程和渊源。雁,古时又称为鸿。经过一代代文人雅士的审美创造,融入作者自己独特的思想和情感,赋予雁意象丰富的艺术意蕴和审美价值,从而形成了它基本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思乡怀亲,忧国爱民,传情传书,情爱相思。

宋元以后,戏曲成为普通人民大众共赏的艺术形式和审美取向。元代,关汉卿写下杂剧《汉元帝哭昭君》(已佚),他是第一个将昭君故事搬上舞台的人;其后,又有马致远的《汉宫秋》、陈与郊的《昭君出塞》、陈宗鼎的《宁胡记》、佚名的《和戎记》等。生活在不同社会境况、不同历史条件下的各个作家,按照自己的审美思想,经过不断再创造,从不同的角度和形式,彰显了昭君的风貌,写下了一篇篇独具匠心的篇章。

雁作为频繁出现在戏曲作品中的一个意象,在戏曲中具有丰富及特定的文化内涵和审美情思。昭君戏中的雁意象所拥有的各种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均离不开根植于各自的文化土壤。独特的雁意象,烙上了时代的鲜明印记和创作主体的个性风采。

文学承载着社会历史的讯息,以昭君故事为本事创作的元明清戏曲不可避免地发生某些变化,浸染了后世思想文化的特征,从而在继承之中有了新变,以适应当世的思想意识和文化风尚。下面试论元昭君戏和明清昭君戏中雁意象的不同。

一、情感——民族与个人

元代马致远首次在作品中重点运用雁意象。我们从《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的剧名,就可以见到雁意象在剧中具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在原本昭君的故事题材上重点增饰了极具相思情绪力的雁意象神韵。

第三折末尾处,汉元帝唱道:“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第三折用雁意象主要渲染的是生离之难分难舍,汉元帝和王昭君,两厢无力挽留,目送斯人远走,长路漫漫,再无相聚。第四折用雁意象主要表现的是死别之伤心欲绝。王昭君香消玉殒,人去楼空。汉元帝观看昭君像,睹物思人,此时此刻却听到声声凄惨的雁声。留存对昭君的记忆,是刺向心头的刀。孤雁的哀鸣渲染了气氛,推动整个戏剧到达悲剧的顶峰!

《汉宫秋》中的孤雁不仅仅表达了汉元帝和王昭君凄美的爱情,作者更以孤雁为依托,突出其失群之孤凄,潜藏着回归群体的情思,实现文人价值的追求。《汉宫秋》中失群的孤雁就是马致远的自我代表,借此表达自己身为下层文人无所依托的漂泊孤独之感,不能实现抱负回归仕途的痛苦之情。

明代昭君戏的代表作之一是陈与郊的《昭君出塞》。陈与郊当过高官,后又归隐,其境遇和思想表现在《昭君出塞》的创作中,自然而然带有其所处时代的印记。

陈与郊《昭君出塞》中的故事大不相同,他没有像马致远的《汉宫秋》,安排昭君与汉元帝相爱,甚至被封为明妃,最后又被迫出塞或投江,没有过多的情节,留有余韵,而是着重叙述了昭君奉旨出关的心情。“【南侥侥令】[外末]娘娘,伤心怀汉壤,众官员呵!携手上河梁。你有一日蒲桃春酿赏,又只怕鸿雁秋来断八行。【北望江南】[旦]呀!恁便是鸿雁秋来断八行,谁一会把六宫忘。”昭君和随行者在玉门关前的对唱,也以雁意象为主,外唱道:“你有一日蒲桃春酿赏,又只怕鸿雁秋来断八行。”在北国饮葡萄美酒自是快乐,但禁不住鸿雁秋来往南飞寄书信给亲人,令人陡然起思乡之情!而旦回唱道:“便是鸿雁秋来断八行,谁一会把六宫忘。”这句最为动人。一个”忘“字,弥见作者内心深处的爱国情深和忧国感伤,感情之深挚、忧心之凄酸,俱在这“忘”字中,读之皆感动。

清代昭君戏的代表作是尤侗的《吊琵琶》。文人感慨自己命运无常之悲,亦如昭君不能掌控自己的方向和命运,成为他人手中的玩偶,任由他人摆弄。尤侗笔下的昭君在边塞不愿委曲求全,当机立断投河自尽,如此撰写,实际上是在写自己,肯定自己的勇气,仕途不顺时也像昭君一样不假思索离去,这就是作为文人的气概和尊严。

尤侗在《吊琵琶》剧末的结诗说得很明白:“君王曾唱《汉宫秋》,未若佳人自诉愁。一曲琵琶数行泪,西风哀雁正当头。边雁漂泊总堪哀,多少琵琶马上来。胜有胡笳悲蔡琰,更无人吊李陵台。”“西风哀雁正当头”,这里的“哀雁”影射尤侗自己,自己就如哀雁般,仕途不顺,大好年华在风雨飘摇中虚度,哀伤难过之情更为深沉曲折。“边雁漂泊总堪哀”,不仅仅是昭君,尤侗也想起了自己所处的现实处境,自己只不过是“边雁”罢了。尤侗身为汉人想要为国家效力,大展身手,可是却被小人所害,辞官回家,这让孤危一身的尤侗觉得自己成为漂泊的边雁,坎坷飘零,完全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没有归属感。此时此刻,漂泊感与爱国情糅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真切而深挚!

元《汉宫秋》以失群的孤雁自喻,表现的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女性的王昭君的悲剧,更是马致远的悲剧,是一个时代的悲剧。这就把悲剧的主题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使作品由抒写个人的悲剧而深深染上了国家的、民族的悲剧色彩。明清的《昭君出塞》和《吊琵琶》,虽然也以雁为核心载体歌颂了王昭君的爱国之情,但是更主要的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抒发个人的情感。

二、思想——情与理

何为情呢?简单地说,就是人的本能情欲。什么是理呢?简而言之,便是约束人欲的社会规范与伦理。

《汉宫秋》第二折:“它那里黄云不出青山岫,投至两处凝眸,盼得一雁横秋。”汉元帝和王昭君的真挚爱情令人感动。“盼得一雁横秋”,汉元帝希望大雁把自己相思情爱的满腔热情带给昭君。第三折:“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这里主要将毡车北去的声音和南飞鸿雁的声音交织融合在一起,表现汉元帝和王昭君的离别之情。结诗:“叶落深宫雁叫时,梦回孤枕夜相思。虽然青冢人何在,还为蛾眉斩画师。”汉元帝作为君王却无力保护王昭君,只能在大雁鸣叫时思念昭君,也表现了马致远的无力为君分忧之情。

这里给人最直接的感受是一个“情”字,肯定人的情感欲望,借汉元帝和王昭君的爱情,表达了对纯洁爱情的向往与歌颂;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壮志难酬的“士不遇”情结。马致远复杂的情感纠结和心路历程表现在这几种交织的感情之中。

束缚的理学与僵化的礼法规范,使明清两代的昭君戏则显示出文化政策的日趋僵化与保守。作家们在文学创作中多了一份思想顾虑与思想禁忌,赋予作品更多的是对社会的责任和道义,理胜于情。

明代昭君戏的代表作之一是明无名氏的《和戎记》。明无名氏的《和戎记》中描写了“音书系雁足”“拆开鸿雁分飞”“叹一家孤鸿失群”“好似孤鸿分开两处”等无比感人的亲情和爱情,这里的真实情感,均以雁为核心载体。

“妾闻君之心,情重于山,恩深似海。怎肯抛离?鸾凤不可拆散,双雁不分离。终朝晨暮,金星灯月相随。金乌玉兔之期,同偕到老。万载同帏,恩情未满,衾枕未温,何忍生离死别,非唯不得于飞。不幸毛延寿之禽兽,误我夫妻之欢会。宁别夫妇之情,不可失君臣之礼。妾不弃君之命,恐江山难保复倾危。能拾一人之命,保全万载之邦,救万民之灾难,免吾君之牵挂。与王分忧,妾死无恐。”萧善音的假身份被沙陀国王发现,沙陀国王一怒之下杀之,并南下侵略汉朝。一边是自己的故国,一边是自己的爱人,昭君挺身而出,做了如此一番自白。这里的自白就是一位坚强的女子在无人理会中的呼喊:能舍弃一人之命,救百姓离苦,护国家安全,妾死无恐!

大雁,富有人世间男女情爱至死不渝的内涵。这里强调了“双雁不分离”的感情,却更加强调了守节不移、忠君爱国与纲常伦理,“非唯不得于飞”,情不能胜过理,汉元帝和王昭君即使有再深厚的感情,也应该为国家大义和忠君爱国退让,更加明显地表现了纲常伦理对文学作品的影响之大。

元代是草原文化接替中原文化的时代,汉族人在蒙古人的统治下生活得很艰苦,内心无处表达,文人作家必须借助戏曲中的雁意象表现人的情感欲望。而明清时期,民族斗争减弱,程朱理学盛行,中央集权加强,受社会规范约束多,作家们多在戏曲中借雁意象表现纲常伦理的思想内容。

三、风格——朴素与华丽

运用口语在元杂剧中是极其常见的现象。元曲中大量使用衬字,使元曲的语言特点趋于俚语化和口语化,也使曲词长短不同,自由变化大,因而《汉宫秋》中雁意象所在的曲词比较通俗明白,呈现朴素美。

《汉宫秋》中:“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见被你冷落了潇湘暮景,更打动我边塞离情。还说甚雁过留声”“呀呀地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等,这些运用雁意象的曲词,不但句式变化多端,而且把诗词中不能用的“呀呀的”拟声词,都用在其中,增添了生活色彩。还大量运用了虚词,如“了”“的”“甚”的口语虚词,儿化的“儿”字也运用极多,更接近于生活化的情态语气。这些生动的口语化语言,通俗易懂。同时,“却原来雁叫长门两三声,怎知道更有个人孤零”,直抒胸臆地表达情感。雁声阵阵,我心孤独。不加雕琢,力求明白清楚,使人一目了然。

马致远作为下层文人,其作品的接受者不仅仅局限于士大夫知识分子的范围,还囊括了以市井民众为主的整个社会,所以《汉宫秋》中运用雁意象的曲词在语言风格上大量运用俚俗的口语成句,使之更适合民间大众的接受口味。

明清作家写戏曲,更多的是文人创作者,他们具备更加高超的本领,将诗词曲赋融合进戏曲之中,增添文人的文学色彩,表现文人的审美趣味。明清的戏曲融合了文学艺术,体现出华丽的风格。如《和戎记》中的“音书系雁足,刻时自托梦魂间”“一家飘荡好孤凄,拆开鸿雁分飞”“愁无所倚,怎得鳞鸿,把音书来寄”“承蒙训诲,好似孤鸿分开两处”“人影稀,征雁南飞”等曲词,具有诗歌的意境美。昭君走后,与家人分别,只能托雁传书,孤雁分飞,凄清惨淡。意境美在这字字句句中慢慢散发出来。王昭君的悲剧通过人物的曲词表现出来,观众运用想象进入那样的意境,感同身受。《和戎记》的雁意象所在的曲词较少运用了口语化的虚词,更多的是语言诗意浓郁。

元代时,大量文人知识分子无奈地流入市井,与中下层市民为伍,他们的创作受民众的审美需要和观念影响,坦率自然,朴素简单成为主流的审美观念,所以描写雁意象的曲词通俗易懂。而明清以来,特别推崇程朱理学,不断提高文人地位,越来越多的文人士大夫成为戏曲的主要创作者,戏曲的倾诉对象也多以知识分子为主,追求华丽的创作风格,所以描写雁意象的曲词比较华丽,具有诗意,具有文学意味。

四、内容——现实和浪漫

元杂剧具有异常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这是元代残酷的民族压迫和黑暗的社会现实所造成的。《汉宫秋》以长空雁鸣伴汉元帝在深宫中的凄切哀思作结局,更具动人力量,更能发人深思。这种悲剧结局的选择,反映出来的悲愤情绪、悲剧意识,是打上了作者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印记的,反映了作者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汉宫秋》中的雁都是实的,都是实际的意象,都表达了一定的情感。

明清时期,在戏曲方面,浪漫主义思潮不断兴盛。《和戎记》中的雁有实有虚,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交织。如第三十折:“[外上]善哉,善哉,吃苦难捱。吾今不救,等待谁来?吾乃上界太白金星是也。云端观见王昭君受苦,他只为汉元帝安邦保国,独自到此雁门关,被胡人所害,必然守节身倾。不免分付此间土地,来变化一只白雁,传书送到刘王跟前,一表君臣之义,二全夫妇之情,三显昭君贞节。真个是感动天地。正是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明。”这里增加了一个独特的情节,太白金星为昭君所感动,下凡嘱当地土地公公变作白雁,帮昭君传书信给汉元帝。太白金星和土地公公经常出现在明清的神魔小说中,而如今出现在戏曲中,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这里的雁不仅仅是实体的雁,而是由神仙幻化而成,用想象虚构来表现故事情节,对历史事实进行再创造,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神魔鬼怪向来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最好谈资,这里的土地公公变雁的情节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尚异心理,刺激了读者的神经和想象力,也增添了许多趣味。

元代受社会现实所影响,作家们对现实和历史肯定,表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戏曲中的雁都是现实的。而明清时期出现了浪漫主义的思潮,人们对神魔鬼怪的广泛兴趣日益增长,肯定了奇幻夸张的创作方法,在戏曲创作中,作者增加了土地公公变雁的虚构情节,既满足了当时人们好奇尚异心理,也迎合了当时人们的民间神灵信仰,也符合当时人们的审美意识。

五、结语

在昭君戏曲之中,雁是一种文学的符号,也是一种内在情感的叙述主体。雁意象以其独特的韵致得以反复出现在以昭君为内容题材的戏曲中,历代昭君戏的雁意象均表现了昭君命运的悲剧性,既可窥见作家自身思想和命运,亦显示出昭君戏曲主悲凉的艺术基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过:“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自然界的鸿雁只是一种单纯的客观事物,经过审美创造之后,渗入作者的思想、情感、意趣、态度,戏曲中的雁则“著我之色彩”,就不仅仅是“鸟,外形略像鹅,颈和翼较长,足和尾较短,羽毛淡紫褐色。善于游泳和飞行”的冷冰冰的科学表述,还成为客观事物与作者主观情感思想的融合,是作者情感和思想的寄托物。

因此,受到不同的接受群体、审美需求、传播空间等多种因素的作用,在不同的时代背景、思想情感、人生经历、个性特征、创作心态的作者眼中,雁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和审美内涵。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吴柏森:《古代昭君戏曲注评》,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页,第29页,第157页,第12页,第17页,第22页,第88页,第96页。

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页。

⑩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刷馆2002年版,第1573页。

作 者:罗羽羚,暨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方向。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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