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丽文学叙事的个性特征
2017-07-10吴圣刚吴成熙
吴圣刚+吴成熙
摘 要: 邵丽是当代中原作家群中富有创造力的女作家,她的女性身份让她的作品体现出明显的性别特色。其中,她的创作往往以女性的视角,形塑着男人的世界,在建构男人世界的同时,保持着对女性的书写。她的男人世界与女人世界隐约地存在着内在的融通性,作家似乎在以其女性的文化认知构建着一个和谐世界。
关键词: 邵丽;文学叙事;女性视角;男人世界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3-0751(2017)06-0152-06
邵丽是当代中原作家群中富有创造力的女作家,她的女性身份让她的作品体现出明显的性别特色。其中,她的创作往往以女性的视角,形塑着男人的世界,而且,她的男人世界与女人世界隐约地存在着内在的融通性。作家似乎旨在以其女性的文化认知构建着一个和谐世界。
一、女性视角
性别意识是人类性身份和文化认知特征的一种体现。身为女性作家,邵丽在创作中毫无疑问隐含着女性的文化认知。这种文化认知不是刻意表现的一种女性立场和姿态,而是体现为一种感知、体验生活的方式。“邵丽不是‘女性主义者,她没有咄咄逼人的女性立场。但是,在纷乱复杂的社会环境中,在日常生活的两性关系中,她的小说不可避免地有女性视角,这个视角也不可避免地有个人经验和体悟隐含其间。” ① 身为作家,邵丽是感性的,特别是拥有女性对世界、生活的高度的敏感性。邵丽非常在意自己创作中的女性身份。她想拥有女性的一切,成为一个健全的女人、合格的女儿、称职的妻子和母亲。“我的家庭也是不错的,丈夫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感情很好,日子相对来说是比较安逸顺致的,以常人的眼光看有了一份好工作,嫁了一个好丈夫,作为一个女人已经修成正果。我自己好像也是认命的,除了工作就是相夫教子,我女儿七岁开始练习钢琴,我那时可以说投入了工作以外的全部精力。” ② 这个重要的角色定位,决定着她认识世界的视角。
心理学研究表明,女性的嗅觉更敏感,心理更细腻,意念更持久。邵丽的女性视角是一种健全的、完整的女性视角。作为女人,她承载着其他普通女人充任的所有角色,坦然地接受着生活的各种历练,真切地感受着人世间的幸福与挫折,积累着女人应有的经验。身为女性作家,她又有超越一般女人的眼光和认知,对世界的感知更细微、更透彻,对生活的观察更具有穿透力。所以,她的女性意识没有强迫性、排他性。在邵丽的思维里,男女的构成是一种自然的逻辑。她不认为男性与女性的差别是一个天然的鸿沟。男女在这个世界各有自己的位置和角色,男人沒必要压迫女性,女人也没必要抗拒男性。男权主义在生活中也许是一个乌有,女性主义或女权主义在她的思想中没有存在的根基。她不仅以理解和同情的心态看待女人,而且也会以设身处地的眼光看待男人。她是在男女两性二元同构的社会结构中感知世界的。只不过, 她的感知不像一些男人那样粗狂和简略,也不像某些女人那样停留在表象和末节,而是以女人的方式全息地感受着生活的点滴触摸,以女作家的细致眼力捕捉生活的精彩,透视世间男女之间关系的真谛。
邵丽说:“热爱生活始终是我快乐的源泉。” ③ 之所以热爱生活,首先因为作家是以一个正常女人的心态拥抱纷纭的生活巨流。继而,在邵丽眼中,我们所处的社会是一个正常的社会,发生的和未发生的故事似乎没有逾越逻辑的范畴;不能无缘地憎恨,更不能无端地抛弃。尽管生活中有不幸、矛盾、困惑,但邵丽的创作是以热爱为初衷,以感恩为指归。所以,她的作品总是充满阳光的。我“觉得自己的作品是比较阳光的,就以你说的《糖果儿》为例吧,虽然有痛,有失落,有误解,但是没有恨,没有抱怨和愤怒” ④ 。“如果执意把生活的意义消解得像块破抹布,或者把美好的东西糟蹋得一钱不值,是不是另一种矫情和虚伪呢?” ⑤ 因此,她的作品是真诚的,认真的。她真情地、投入地描摹着生活,同情地、理解地讲述着每一个人的故事,几乎所有读者都对邵丽作品中的这种真情真意感同身受。这种情意似乎只有女作家才能表达得这么强烈,也只有邵丽这样热爱生活的女作家才能表达得这样真挚和充沛。
二、男人的世界
我们知道,邵丽是“现实派”。她是拥戴生活的,无意抗拒社会,也没有更多批判社会的冲动;有的是对生活的忠实表达。她要讲述社会各个层面的人的故事,揭示生活背后潜存的矛盾、困惑和各种复杂关系,还原大众人生种种遭际的真实状态,表达他们的快乐、甜蜜、苦涩、烦恼。因此,她立足于生活的现场,环视周围世界,捕捉世俗男女的生活轨迹和精彩瞬间。虽然邵丽是女性作家,但她并没有以主观或偏执的女性立场,刻意构筑一个畸形的女性世界。纵观邵丽的作品,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恰恰在以女性的视角建构着一个男人的世界,这也许就是邵丽眼中真实的世界。因为在我们的生活中,男人可能更多地浮动在前沿;在邵丽的周围,男人的故事对她可能有更大的触动。
《我的生活质量》中的王祁隆是作者着力打造的一个人物。王祁隆是地道的农民子弟,他在农村出生、读书、成长,并最终考上大学走出了农村。一个土味十足的农村孩子,无论是上学、工作,勤奋、努力是自己的本分,但命运并不是完全由自己决定的。因此,他的高考志愿莫名被调换;大学毕业分配失去了留校的机会,被派遣回自己的家乡;原以为落定农业局,结果再转入农校。王祁隆本以为就此打发人生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因为行政区域的调整,阴差阳错被校长带到新源农业局,从此走上仕途,并且顺风顺水,由办公室主任、副局长、县长、县委书记到市长,一步步跃迁为一个出色的男人。以前的王祁隆出身底层,身份卑微,常常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是,作者似乎刻意预留着伏笔,王祁隆骨子里是高贵的,他的血管里延续着贵族的血统。他的奶奶曾经是六朝金粉南京富商的女儿,只因日寇屠城流落中原。虽然他的父亲让奶奶大失所望,但奶奶对他却十分看重。所以,自幼与奶奶饮食起居相伴,奶奶亲自对他进行调教,目的就是培养他精神上的“脱俗”,最终脱离乡野,进入奶奶曾经生活的大都市。进入仕途的王祁隆似乎告别了过去的自己,非常有自主性。在他后来的生活中,除了与妻子徐彩霞的关系让他有些沮丧和无奈之外(那是过去生活的保留),其他都充满自信,如鱼得水。他深谙为人之道、为官之道,从农业局副局长到一县之长、再到县委书记、市长等,都水到渠成,过去的胆怯、猥琐再也看不到了。这多少让我们感觉到王祁隆前后性格、行为上的断裂。王祁隆是社会上成功男人、官场上成功官员的代表。从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作者对现实社会的认知,看到了作者寄予在人物身上的理想和内涵。在当下社会激烈的竞争中,男人总是拼在最前面,官场更是如此。女人的成功不易,男人的成功更不易,这也许是邵丽的一种理解。邵丽想表现的是,一个平民子弟如何奋斗、拼搏,获得成功的轨迹,以及背后所隐藏的故事。
《我的生存质量》中的敬川和苏天明也是官场之人。虽然敬川在《我的生存质量》中是故事的背景式人物,但敬川在作品叙事中却占有重要地位。而苏天明则是敬川的存照,是作者为了叙事特意安排的虚线。作品中的敬川是一个有能力、有性格、想作为的官员。他并不是“官二代”出身;与许多青年人才一样,他大学毕业后走上仕途,而且一路顺畅,年纪轻轻就做了主政一方的高级别领导干部,可谓官运亨通,事业有成。他和王祁隆不同的是,正当他念念不忘大展宏图的时候,却突然折戟沉沙,结局充满悲凉。正是敬川的坠落,引发作者对官场中人命运的审视和拷问。包括“我”的父亲在内两代人在官场上的起落沉浮,命运的跌宕回旋就是生活的真实。有人认为,男人是权力场上的主角。官场上有光鲜亮丽、成功的喜悦,也有酸楚、不幸和悲凉。而且,官员的命运绝不仅仅是个人的命运,而是与家庭、亲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甚至也关系到社会、伦理、文化问题。这也许是作者叙事的缘由。敬川的欢乐连着亲人的欢乐,敬川的不幸连着家庭的不幸。男人的世界装着女人的世界;官场也装着复杂的社会生活,同时也装着人性和社会性。所以,官场作为一个独特的生活场域,它考验着一大群人的生存智慧并拨弄着他们的命运。只要身处其中,那么对官场既不能鄙夷,也不能盲目崇拜。
《第四十圈》中的牛大坠子、齐光禄和《刘万福案件》中的刘万福,都是底层人物;即使是派出所所长查卫东,也是基层的公安民警。这些小人物与王祁隆等一样,也在拼搏着、奋斗着。面对着磨难、不幸,也要用男人的脊梁撑起家庭的重担、亲人的希望。只不过他们是以个人的身份单独地打拼,不像王祁隆、敬川们是以官员的身份和集体的名义而谋划着宏伟的事业。他们是邵丽笔下男人世界的另一个重要构成。牛大坠子是改革初期的暴发户,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本是饭店的大厨,有点绝活手艺,因为推行企业承包,别人都畏手畏脚,他“一拍屁股”与饭店签了五年承包合同。正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以‘袁面打头,以周围鄂豫皖地方特色菜铺底,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第四十圈》)很快就西装革履,与轿车相伴,人五人六起来。眼看饭店红火了,他的承包期满,饭店易主,他的好运中断。“坠子干了这几年经理,心大了,野了,手也软了,再也捏不住刀把勺子柄了。”夹着皮包到处跑,成了名副其实的“倒爺”。生意做没做成说不清楚,但“肯定是每天都落个肚儿圆,还常常车接车送,前呼后拥,煞是风光”。(《第四十圈》)在社会变革期,一个厨子的转型似乎只能如此。齐光禄是个下岗工人,开叉车时挤断一条腿落下残疾,在政府的帮助下成了卖肉的个体户。原本紧紧巴巴混口饭,后来在牛大坠子指点下码肉的技术大长,再加上街道市场改建,他的铺面变成了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生意转眼兴隆起来。但他并没有更大的奢望,他把牛大坠子的女儿牛光荣搞到手,只想好好经营自己的肉食品,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然而,除名警察张鹤天的使梗不仅让他的生意毁了,还造成夫妻双双身陷囹圄,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牛光荣为救齐光禄先是身孕流产,继而跳楼自杀。齐光禄愤怒爆发,伺机将杀猪刀砍向了张鹤天的姐夫——派出所所长查卫东。齐光禄最终成了杀人犯。刘万福是一个农民,农民群体一直是值得更加关注的群体。作为农村男人,养家糊口担子更重。为了生计,刘万福下井挖过煤,经历矿难绝处逢生;开车跑运输发生车祸,巧遇公安局长施救死里逃生。他由农村到城市,再由城市返回农村,经历了各种波折,最终回到家乡经营自己的果园,以求得生活的富足和平安。然而,与他家结有过隙的无赖村霸刘七对其百般欺辱,先是当众调戏他的妻子,而后阻挠他做建筑材料生意,再奸污他的女儿,让他羞辱万分,忍无可忍。当刘七再次到他的果园欺凌妻子和女儿时,他义愤填膺,毫不犹豫地手握大刀冲向刘七。刘七和他的帮凶当场毙命。刘万福知道杀人偿命的老理,之后自己到派出所自首。结果被判为无期徒刑。“三死三生”基本概括了一个农民跌宕曲折的人生。査卫东虽然是公职人员,但也是拼搏在社会底层的人。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刑侦队当侦查员,曾经是破案高手,立过功,受过奖,做了派出所所长应该是奋斗的结果。査卫东死于齐光禄的刀下也许无辜,但且不说他是张鹤天的姐夫,即使是他的派出所所长身份,也是矛盾和民愤的焦点,况且齐光禄夫妇是被他的手下工作人员羁押。牛光荣死于他的派出所,齐光禄家庭的不幸似乎与他难脱干系,他的悲惨结局就不难解释了。这就是社会问题的复杂性,人人都想用法和理分个青红皂白,却往往是剪不断,理还乱。
邵丽笔下的男人世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虽然我们不能尽数邵丽作品中的所有男人形象,但王祁隆、敬川、苏天明、牛大坠子、齐光禄、刘万福、査卫东,以及编织在他们周围的那些人,有官员、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个体户等,构成了多样化的男人世界。如果说女人是半边天的话,那么男人或许是更重要的半边天。在中国传统和现实认知中,男人似乎是家庭的支柱,特别是在体力劳动的领域,男人出了问题,一个家好像天就塌了。在整个社会领域,男人也是重要的支撑。邵丽对生活有清醒的认识和客观的判断,她的作品揭示出了生活中蕴含的这种复杂肌理。在她那里,男人在外面打拼,作社会的栋梁,为家庭和亲人遮风挡雨,受到的磨难、挫折、煎熬更多,身体和心理经受的考验更严峻,更容易损折和垮塌。因此,他们身上的故事更曲折、更起伏、甚或更悲壮。男人的故事某种意义上就是社会的故事。这也是她身为女性作家为什么会把更多的笔触对准男人的重要原因。
三、男人与女人的融通
邵丽在建构男人世界的同时,保持着对女性的书写。换句话说,邵丽的男人世界并不是孤零零的男人世界,而是与女人世界交织在一起的。她的男人世界与女人世界中没有歧视,没有对立,是一种合二为一的存在。邵丽作为女儿、妻子、母亲和职场中人,对女性生活有真切地体悟,但同时对男人的生活也有深刻的理解。她是把男人和女人作为社会的构成和互动关系来思考生活的意义的。正是基于这一点,她把两部重要的长篇小说分别命名为《我的生活质量》和《我的生存质量》,其内在的表达是,人(无论男女)的存在(生活)方式及其价值和意义。
王祁隆的存在始终是与女人相伴随的。某种意义上说,女人是他成长、奋斗、成功的动力。幼年时,他一直生活在奶奶的羽翼下。他生下来之后,奶奶就把他揽入自己怀抱,这样他吃饭睡觉就与奶奶在一起了。奶奶要以自己的理想和方式培养这个孙子。从此,他的一切都由奶奶做主。奶奶在他身上寄予了家族的希望;他在奶奶的羽翼下小心翼翼,不敢忤逆奶奶的意志,奶奶让他学什么他学什么,奶奶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他过着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生活。可以说,奶奶是他的另一种存在。乡村女同学李响对王祁隆的追慕,应该是他少年时期心理愉悦的一段经历,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性别启蒙。而与大学同学冯佳的交往,让他深受打击,体会到了城乡之间历史和现实的落差。真正与王祁隆生活深度交织的是徐彩霞。徐彩霞走进王祁隆的生活,首先源于她畸形的婚姻,她需要一个正常的男人;而王祁隆投入徐彩霞,一半是徐彩霞的诱导甚或勾引,一半是性的觉醒。真正与徐彩霞结成夫妻后,他心理上产生了莫大的不平衡。除了生理上占有徐彩霞时充满着一种复杂的激情外,其他索然无味。也许基于政治的、社会的、伦理的、文化的多种因素的掣肘,王祁隆最终并没有抛弃徐彩霞,而是在勤奋的工作中转移自己的郁闷、不爽。这恰恰成为他事业成功的“秘诀”。黄小凤、戴小桃、李青苹等都是一种陪衬性的符号。作者把昔日的女友、洗浴中心服务小姐、青年女大学生等置放在婚姻生活寡味的王祁隆面前,其用意无非是检验他男人的定力,试图弥补他的男女生活缺憾。事实上,王祁隆的生活已经定型,这种缺憾无法弥补。徐彩霞既是他生活的历史,也是一种现实,他只能接受。继而,作者又特意安排了安妮交集于王祁隆的生活。安妮是一位出身名门、有文化、有见识的现代女性,她有高傲、盛气凌人的性格,让人难以接触,但却轻易地被王祁隆征服。尽管作品的这种叙事略显突兀,但可以明见作者凸显王祁隆男人能力和魅力的企图。作品中,王祁隆也深感与安妮的投机、融洽和惬意;为了让安妮真正走入王祁隆的生活,作品以徐彩霞车祸身亡的方式结束了与王祁隆的夫妻生活。这似乎是一种自然的符合逻辑的安排,但生活的逻辑是历史的延续,是历史与现实的对接。最终,安妮只能很遗憾地与王祁隆各走各的路。不过,不管最后的结局如何,这些女性都是王祁隆生活的必需。“作为男性成长的参照,小说特意花费了较多的笔墨描写了王祁隆生命过程中所经历的几个女性……都参与了王祁隆作为成功男人的塑造,是其成长过程中不折不扣的‘他者镜像。” ⑥
敬川生活世界的男女关系应该说是非常和谐的。在《我的生存质量》中,敬川和妻子“我”青梅竹马。敬川大学时是个诗人,这是那个时代男人魅力的体现;后来,敬川又成为地位显赫的官员。“我”是个作家,属于有思想、有情调的高雅之人。夫妻二人可谓情投意合、冷暖相知。“我和敬川十七八岁那年开始恋爱,二十一岁结婚至今,婚姻很美满,没有出现过大的情感故障。”“我喜欢五月……最重要的是我在五月,满地黄花的季节生出了一个女孩儿。她一天天长大,我总是带着炫耀的心情召唤我的朋友来看她。我说:看,我的女儿!我不怕他们或者她们骂我自恋狂,我不能吹嘘自己的小说写得好,但我完全有理由炫示我的女儿生得好。我的朋友们看了我的孩子,都由衷地赞叹,这活儿的确干得漂亮。……女儿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奖项,我平生最好的作品。”(《我的生存质量》)女儿幺幺显然是他们爱的结晶,“我”和敬川的三口之家是幸福的。原本生活是一幅静好和谐的图画,敬川出事则无情撕裂了这幅画图。“我”、敬川、幺幺所构成的三点结构被打破,生活中的男女依赖关系自然失去。没有了男人敬川的依靠,女人必须在生活中站立起来。“我”和敬川首先想到的是保护好女儿,“我那时只有一个信念,找到我的女儿,我唯一能见到的亲人,我要和她待在一起”。(《我的生存质量》)在男人的意识中,生活的变故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是女人,所以他们本能地首先保护女人。但是,女人在磨难中也会坚强,她们会以自己的方式支撑生活的重负,不但“我”没有被生活击垮,就连女儿幺幺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这里我们看到的是,男人和女人是一体化的构成,性别恰恰是生活一体化的黏合剂。
牛大坠子虽然是个暴发户和倒爷,但他在家庭和女人面前却任性不起来;相反,老婆是个病秧子,性格暴戾,遇事都是躲着让着。就连自己的女儿,他也呵不得,斥不得;女儿倒是合着母亲歹毒他。老婆死后,坠子跟推销杂志报纸的外地女子结为夫妻。之后家里就热闹了:“光荣跟后娘之间像乌眼鸡似的,你啄我一口,我掐你一下,没个消停的时候。”(《第四十圈》)后来,坠子的饭店经理被解职,光荣新婚受了重伤,家里发生了重大變化,“坠子新取的小老婆经过这两件事,倒也安分平和了不少,对待光荣也不似过去那般刻薄了,有时候看见光荣忙不过来或者有什么不方便,她也主动上前帮忙。”“饭店开不成了,坠子的老婆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又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帮人家推销报纸杂志办公用品,每个月都有进项补贴家用。”(《第四十圈》)家里反倒和谐了。我们从作品中看到,日常生活中有矛盾、挫折,但需要男女之间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帮助。尽管作品表达的是一种极端的爱,但我们看到的是真爱的破碎、和谐的失衡让家庭和社会付出的代价。刘万福案件里的刘万福,杀人的根本原因也是为了保护家庭、保护女人、捍卫尊严。刘七横行乡里,民愤昭著。但这都不是刘万福怒杀刘七的爆发点。刘万福之所以誓死灭掉刘七,就是因为刘七不但调戏自己的妻子,还屡屡奸污、欺凌自己的女儿,真正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妻子、女儿为了顾及他和家庭的平安也曾劝他忍了。但作为一个爱自己老婆和女儿,有人性、有血性、有尊严、有责任感的男人,刘万福忍不下去了。“文学叙事是一种处理社会生活的特殊方式,但与人的一般认识规律仍然有相通之处。” ⑦ 故事的结局只能是他以自己的方式拼掉刘七,复杂的法律的方式已经不是一种符合故事逻辑的选择。所以,女人是男人的一种生存方式,男人是女人的一种生存方式。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构成,男人活着是为了女人,女人活着也是为了男人。邵丽的作品似乎在启示我们,人类的生活就是要实现男人和女人的融通、和谐;只有男人和女人融通、和谐,家庭才能幸福,社会才能和谐稳定,生活中才能涌现出更多的正能量。
四、文学叙事的选择
以女性的视角和认知叙事,客观地存在着一个平衡度的问题。毫无疑问,在邵丽的作品中,作家以自己的感受和认知讲述着其生活世界的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女性视角既有独特性,自然也是一种局限。充分发挥独特性,又能突破局限性,当然是一种两全其美的结局。但事物存在的悖论总是难以克服的。
邵丽的文学叙事明显张扬着女性的主观感受。无论是人物的打磨还是故事的叙述,都倾注着作家丰沛的感情,映照着作家心迹的投射。邵丽笔下的女人大都忠于自己的爱情,这显然体现着作家女性身份的認知。在邵丽的世界里,女人应该是男人生活中的正面存在,她们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家庭、爱情、亲情、尊严等等。女人是邵丽深挚感情的主要承载者。《我的生活质量》中的奶奶和安妮是作家十分偏爱的两个女人。奶奶这个人物显然是女性精神形象的化身,是作品叙事的一种先验存在。奶奶少女时期私会恋人改变了命运,她决计从孙子身上找回尊严,塑造王祁隆成为她的神圣使命。为此她似乎要恢复遗失已久的贵族生活方式,并试图在王祁隆身上看到效果。这是一个女人对生活信念的执着坚守。其中有作家精神和情感的灌注。而安妮这样一个任性的“铁女人”,出人意料而轻易地亲近王祁隆,实为作家情绪支配下的特别叙事安排。在作家潜意识中,才子佳人式的叙事模式在暗自发挥着某种效力。一个有作为的市长自然应该有佳人围绕,并意欲将佳人与世俗寡味的夫人徐彩霞形成强烈对比。可以说,奶奶和安妮是作家按照自己的意念和理想设计的女性,她们在不同时期对王祁隆的人格塑造发挥着作用。这是邵丽精神和情感逻辑的一个图式。所以,邵丽的文学叙事与其说是跟着人物、故事线索走,倒不如说循着作家的感情而顺势流动。作家把对生活的感悟、内心的真情几乎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作品的人物身上,因而叙事的推进就伴着其中的情感而“随波逐流”了。《明惠的圣诞》中的明惠也是作家情感折射的“镜像”。明惠在乡村的骄傲和自信中失败,她决意到城市寻求地位和尊严。作品展示着明惠的经历,当她以身体的代价和情感的投入触摸到昙花一现的温存,她以为得到了尊严。但这是一种不现实的存在,明惠最终为这种尊严的破碎付出了生命代价。邵丽的叙事作品具有明显的抒情性,这与她任凭感情在作品中肆意流动是直接相关的,这就不难理解,邵丽的小说往往具有散文化的特征。“邵丽的小说通常没有过于复杂曲折的情节和惊心动魄的故事。” ⑧ 作品总是在情感的表露中展现人物和故事情节的,“在叙述上,邵丽的态度非常平静,她从不渲染恶的、色情的东西,即使对故事进行展开,叙述也总是显得非常有节制甚至隐忍,这使她的作品在显得干净的同时,叙述也显得富有张力” ⑨ 。邵丽在作品中是讲故事,而不是犹如电影一样呈现为“故事流”,因而节奏舒缓,故事缺乏高密度的连贯性、整体性,体现着内在强大的“控制力”。在《我的生存质量》中,人物的出场和故事的展开都是跟随“我”的思维和情感的流动和蔓延而张弛。作家在漫谈,时而谈丈夫、女儿,时而谈父母,甚至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倒叙插叙,很难说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作家就是在“我”的反复述说中表达着复杂而微妙的体验和感受,“努力向读者传达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困难和理解的重要” ⑩ 。“虽然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作品的女主人公都是作者内心的外化,但我们可以很强烈地感觉到,作者的控制力在情节的叙述、女性形象的塑造和女性心理的揭示中过于强大了。” B11 既要控制情感,又要展开叙事,实际上是困难的。
邵丽塑造的男人世界,虽然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当下中国的“政治学”,但作家在自己的叙事学中没有沿袭时下官场小说的叙事模式——要么是腐败和反腐败,要么是钩心斗角、争权夺利;她是以理解的态度、悲悯的情怀来表现他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的。因为理解,所以作家在他们身上一样投注了丰富的情感。邵丽的《我的生活质量》《我的生存质量》以及“挂职系列”等,大多作品都涉及官场生活,无论是敬川还是王祁隆,或者是县委书记、赵县长,甚至查卫东,作家写的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经历、他们的人生遭际,既非一味地歌颂他们的善,也非无情地展现他们的恶,而是同情地富有弹性地还原当下官场生态、社会生态。这既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叙事态度,也是一种人本主义的价值追求。并且,在邵丽的作品中,没有表现出男人与女人的严重冲突,这也反映出邵丽内心男女融合的一种价值理念。邵丽一直遵循着自己对生活、对男人的理解进行叙事,保持着叙事的柔性。邵丽的这种叙事姿态和选择,与其文学追求高度一致。她明言:“我的小说则把思想和情感放在第一位……我的小说就是我自己的,这也是我的艺术观和创作观。” B12 故此,邵丽的文学叙事能够让人多一分感动。
注释
①孟繁华:《世风世相、女性与家国》,程光炜、吴圣刚:《中原作家群研究资料丛刊·邵丽、乔叶、计文君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5页。
②③⑤刘先琴、邵丽:《生活质量取决于自我感受》,程光炜、吴圣刚:《中原作家群研究资料丛刊·邵丽、乔叶、计文君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9、40、37页。
④邵丽:《用阳光的心态写官场小说》,程光炜、吴圣刚:《中原作家群研究资料丛刊·邵丽、乔叶、计文君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1页。
⑥B11吕东亮:《寻找表述生命存在的方式》,《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
⑦吴圣刚:《生活体验与文学叙事的距离》,《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
⑧⑨⑩何弘:《因为理解 所以悲悯》,程光炜、吴圣刚:《中原作家群研究资料丛刊·邵丽、乔叶、计文君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3、54、55页。
B12苗梅玲、邵丽:《对话:在云之上,以及其他》,程光炜、吴圣刚:《中原作家群研究资料丛刊·邵丽、乔叶、计文君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3页。
责任编辑: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