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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失散的时光相认

2017-07-08韩松落

齐鲁周刊 2017年25期
关键词:韩松星球宇宙

这是一部小镇青年突围史。

这是一部有着小说阅读质感的散文集,也是韩松落首部谈及个人成长的作品。韩松落文笔敏感、细腻,弥漫着忧郁的温情,带着切肤的生命体验,述说个人刻骨铭心的生活往事。这些分散在不同时期的文章,拼接在一起,隐隐呈现出一个始终如一的精神形象,一种从丰盈经历溃败后的平静和喜悦。

春雷阵阵,世道艰难。往事如星辰,如沙砾,韩松落教会我们,如何在疼痛时自愈,在困顿中突围。

同样的文章,在不同的年代读来,会有不同的心得和感触。十几年前读到刘慈欣小说《乡村教师》时,并没太多感触,十几年后再读,却魇在里面很久。这个故事最迷人的地方来自对照,这边是黄土高原上窑洞里的孩子,他们被患病的老师带着,摇着铅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习,那边是纵横宇宙的舰队和执政官,一场银河战争,毁灭的战舰以千万计,被引爆的超新星有两千多颗。窑洞孩童和星际联邦执政官的对照,村庄和宇宙的对照,让人心驰神往。这种对照的好,有美感上的,也有文明史意义上的,过去荒蛮,未来浩荡,两者互相映衬。

让我产生类似感触的,还有今敏的《千年女优》。女主人公生在1926年,在少女时代成为电影演员,从此,凭借电影穿行在各个时代,她忽而是二战中为爱人奔赴北方的少女,忽而是战国时代的公主,这一段,她是女忍者,下一段,她又成为艺妓,甚至消灭哥斯拉的女科学家,而在故事的最后,她乘上了宇宙飞船。这些角色,有对照也有隐蔽的进阶,既构成一部日本电影史,也是一部日本近现代史,更是一部个人史。

人生也大致如此,窑洞里摇着秃头铅笔的少年,可能变成舰队上的司令官(对,我知道小说里的少年们并没有变成司令官),小镇街道上的少女,或许变成把地球抛在身后的宇航员。

当然,未必一定要把进入太空作为最高追求和叙事上的高潮,进入太空,只是为了对照更鲜明,也是一种象征——他们之前的努力并没有白费,秃头铅笔费力写下的一个个字,堆积成了一键消灭一个星球的武器,无数个农耕时代的少女,一个个接力,把我们推进宇宙时代。人生不是空中楼阁,需要漫长的堆积,堆积出它的体量,堆积出不可思议的结果。

这种对照,还是一种预言——最后,我们都得在更浩荡的世界里寻找归宿。

《乡村教师》和《千年女优》之所以让我心驰神往,是因为我慢慢体会到那种对照,那种浩荡之感。我的生活中,确有村落,也确有宇宙舰队,确有这样的卑微,也确有这样的无边开阔。

从南疆荒漠中的绿洲小城,到万里之外灯火通明的城市,从心智未开的少年,到什么都懂得的中年,回顾来时路,我常常有那种从窑洞走入飞船的恍惚之感,这种恍惚,并非来自人生境遇的变化,而是来自人和事的堆积,经验和心事的爆发式涌现。

事,在别人那里,可能极其微小,微小到近乎虚无,在我这里,可能大于一个星球,可能小于一个沙粒,却都有各自的分量,不会被轻易忽略。我之所以成为我,不过是因为这些星球或者沙粒。我手捧这些往事,作为和失散的过往时光相认的信物。

写,就像为星球和沙粒做上标记,徒劳无功,但又非如此不可。我得紧握我的故事,那是我的神明,我得记住我的感受,那是我的宇宙,在星辰之间,藏着每个人的一生。

在禁忌中长大

□韩松落

一九八二年,一九八三年,我们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西南端,新疆策勒县农机公司的大院里。

在我們家,到处都是禁忌。屋子,每天至少要清扫两遍,先洒一点水,用扫把把所有的角落轻轻扫一遍,然后再洒多点清水,在水迹渗到铺地的青砖里,只留下一点潮湿的痕迹之后,再扫一遍。这样,扫把就不会弄得满是泥浆,也不会把灰尘扬在家具上。

一周一次大洗,所有的东西都要洗。还有,我们不用油漆过的筷子,那会致癌;不用铝制品做炊具,那会引发神经系统中毒症状;饭前洗手要在三遍以上,洗过之后自然晾干,不能用毛巾擦,因为毛巾上有数以亿计的病菌。

吃饭时绝对不可以讲话,有飞沫,飞沫传播许多许多病;筷子只能夹自己面前那一区域的菜,不能在盘子里乱搅;不能站起来夹菜,那是不要脸;吃饭的时候不讲话,其他时间也少有言语。

对于大声说话,爸爸概括为:作鬼样的叫!这句话是一张封条,或者是穿着羊肠线的大针,足以把我们所有人的嘴缝上。这个家的人,逐渐长出了猫脚上的软垫,走起路来轻手轻脚,悄无声息,舌头也失去了功效,偶然说一句话,把自己都会吓一跳。

坐过沙发或者床之后,起身之前要把坐皱的布纹抚平。拉窗帘的时候,要拉到最展,不让那上面有一点皱褶。一叠书放在一起的时候,书脊一定要向着一个方向,所有的边角对齐。手绢要叠成最小的正方形放在口袋里,再把口袋抚平,看不出里面装了东西。光抚平一次,是不管用的,要时不时地看看,口袋是不是鼓起来了。

这些还不是最大的禁忌。身体才是。

妈妈是《当代》和《大众电影》的订户,每到杂志上出现较为裸露的图,她就用了一种代为解释的语气说,人的身体是最美的。

但是,这种最美的东西,是不可以被看到的。

我们家,从来不去公共澡堂洗澡,我们沿袭着南方老家的习惯,用一只大铁盆盛满热水,洗澡,就在那里进行。我们也从来不被允许到遍布这个城市的河流和湖泊去游泳,孩子被淹死的悲剧性新闻始终挂在爸妈的嘴上,持续一个夏天。但是,他们始终没有说出他们真正的恐惧,看见别人的裸体,是件万劫不复的事情。

妈妈的口头禅是:十八岁,十八岁你们就离开家,你们要干什么,我都不管。这句话意义重大,似乎也包括了,可以去经历一切万劫不复的事情,包括,看见别人的身体,或者裸露自己的身体。

十八岁,我再一次离开了家。果然是十八岁,甚至没有早一天。妈妈的话是咒语。离开之后,我没有再回去。

大学的门被打开,一阵预料之中的凉爽空气灌了进来,笼罩着浴室里的那股蒸汽被吹散了一点,一个年轻的男子在门口迟疑地站了一小会,随后,他慢慢地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非常苍白,像是许久不曾见过阳光,还有,他所携带着的用具全都是新的,蓝色的毛巾,拖鞋,提篮,全是蓝色,簇新。他们想着:嗬,像是第一次来洗澡呢!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喷头下面,站了一小会儿,在那片刻,他屏住呼吸,看看别人是怎么使用这些用具的,怎么样打开水龙头,怎么样让温度适度。这个过程在他头脑里,被无限制地放大,放大到了令人难堪的地步。终于,好了,他站在了水流里,水流让人觉出了安全。

在这中间,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停水了。浴室中的水汽全部消去,温度也突然降了下来,那一刹那在他头脑中变得异样地清晰,洗浴用品的气味,人的体味,那些喧哗、笑骂和打闹,那些丰腴的、圆硕的、健壮的身体,黝黑或者白皙,正立或者侧立,将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他们任意支配自己的身体,任意袒露,视之为当然。

禁忌都已被打破,欲望滚滚而来。痛苦,快乐,甜蜜,死亡的诱惑也尾随而至,那不能停止的写作、倾诉,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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