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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头车成纽扣

2017-07-06羌人六

草地 2017年3期
关键词:朵拉

羌人六

断裂带,一块毫不起眼的地方,就像埋在祖国最下面的一粒沙子。

和世界的其它角角落落一样,每天,断裂带都有各种各样的生命,在时间里进进出出,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很多时候,丹木吉觉得,自己的命是被脚下的这块土地捏着的,就像小孩手里捏着的棒棒糖。地震,就是决定断裂带命运的方向盘。

断裂带顺着公路上行三四百公里,是享誉中外的旅游胜地九寨沟;顺着公路朝下走四五十公里,是素有“李白故里,九寨门户,蜀道咽喉,华夏诗城”之称的市级城市江油,如今,主要以生产酱油和豆瓣酱风行于世,虽然此话说出难免会有物是人非之感,但大唐的影子似乎从来没在这些后人身上湮灭,他们总是喜欢满脸自豪地跟外人介绍自己来自李白的老家,诗人的故乡。

挤在两个香饽饽中间,如火如荼的旅游事业并没有为断裂带的发展送来多少油水。所以,这块地方从来都是这样的毫不起眼,就像埋在祖国最下面的一粒沙子。

丹木吉,在这块被人称之为断裂带的毫不起眼的地方,毫不起眼的生活几十年了。

晌午,一辆崭新的奥迪A6缓缓驶进他那紧邻马路的水泥院子来了。静悄悄的水泥院,那种像是镶在永恒边上的沉闷,瞬间被忽然冒出来的怪兽激活,有了生气,不再昏昏欲睡。

断裂带的太阳大得像个超级灯泡,天很蓝,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如果扔块石头上去,没准儿能整个的碎掉。天气燥热,院墙上前些天还绿油油的青苔,已经干成许多豆腐块,不会再让眼睛打滑。树叶卷曲,扯一片放在手心轻轻一捏,便成了灰。

屋檐下,一只小壁虎,在壁虎妈妈的带领下,顺着墙根迅速射进草下面的石头缝里去了。

院子里,汽车的各种配件,以及用来修车的设备,琳琅满目。两边的角落里,黑漆漆的轮胎堆得比人还高,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但是,在丹木吉眼中,这些家伙可比老婆听话多了,并非摆设,它们各自拥有实实在在的生命,只是和那些善于移动、制造混乱的家伙相比,它们比较懒惰,无欲无求。

为方便停车,院子中间敞着一片空地,地上的裂纹像蛛网一样散开。院门口的左手边,站着一张漆有“修车”二字的纸制招牌,耐心而又专注地为主人等候着生意。字是请本地教语文的老师写的,上午写完,下午便脑溢血进了医院,晚上就“报废”了。每每想到这桩不幸,丹木吉的内心就一片恍惚,仿佛灿烂的死神就在生命的附近,而不仅仅是一个虚无、遥不可及的概念。

断裂带的人都知道丹木吉是个修车师傅。要是谁说他是有钱人,他就会来气,脸上起风暴,好像有钱是件不光彩的事情,好像修车挣的钱只能塞牙缝。低调得让人咬牙切齿。

“是不是油箱坏了?刚加满油,踩两脚刹车就没了,赶紧帮我看看,你赶紧。”

一个营养过剩、满脸横肉,戴着墨镜的胖子摇下车窗,朝丹木吉吆喝着,声音大得能把人震飞。

丹木吉,揉了揉那双刚刚查出结膜炎的眼睛,总算看清了,胖子颈子上拴着一根很粗的金项链,金灿灿、明晃晃的。俗不可耐,他觉得,这个人像《西游记》里钻出来的八戒先生。他慢悠悠地走过去。平时就看不惯飞扬跋扈的人,不过,他仍然理性地挤出一丝微笑,好像这样能够缓冲他内心轻微的不快。

手上的事情刚刚收尾,朋友的车,刹车片坏了。本打算坐在家门前的长板凳上抽支烟,然后进屋吃饭,生意又来了。不管怎么说,顾客是上帝,他不能拒绝上帝。闲的时候闲得要命,忙起来又恨不得多长几只手,反正,这种令人窝火的情形,对丹木吉来说,就是隔了夜的饭菜,完全不新鲜了。修车,本是磨人的事。所以,现在他也不觉得扫兴,没心情计较。计较不是跟顾客过不去,而是跟钱过不去,跟钱过不去,是脑子有病。

刚在奥迪车侧门蹲下,丹木吉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跟他打招呼。凭感觉,声音并非出自那个不礼貌的胖子,奥迪车的主人。是别人,声音是从门口倾斜过来的。

“请问,谁是丹木吉?”

丹木吉站了起来,抬头的时候,他从奥迪车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一张写满了岁月的脸。断裂带日益凋敝的粗犷,被这张脸发挥得淋漓尽致,灿烂,又有着一些令人倍感生疏的力量,在慢慢吞噬着的脸孔。年轻的时候,这张脸给他带来不少好处,当然,也有麻烦,冒险带来的错误。时光飞逝,如今,这张脸已经失去了那些扣人心弦的功能,更加平易近人。尚未摸清来客身份,丹木吉率先朝对方递出一份热忱。热忱是消除距离和陌生感的最佳武器,就像他知道春风会吹绿荒芜,夏风会挡住炎热制造清凉,秋风会染黄大地的角角落落,冬风会把悬挂在枝头上的所有故事一点一点燃尽。

丹木吉笑着问:“找我什么事?”

丹木吉走到面前这个跟他年纪不相上下的男子面前,“我就是丹木吉”。实际上,丹木吉性格偏内向,能选择修车这个行当,对任何他这样不喜欢多言多语的人来说,是明智之举。丹木吉不是个善于言辞的家伙,除了跟老婆做爱,始终坚持循序渐进,能拖多长时间就拖多长时间,其余的事,越简单越好。无事不登三宝殿,况且,来的是个陌生人,丹木吉揣测来人的目的,估计是来找他修车或者买汽车配件的。但他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此人压根不像有车之主,更像本地的农民。

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个闹钟。丹木吉恨不得一眼把来人的意思摸清。

“索菲儿的母亲特意叫我过来向你道谢,索菲儿考上县里的公务员,家里准备在这周末为她风风光光地庆祝一下,希望你能参加。”说话的人顿了顿,低头朝地上吐了口浓痰,接着告诉丹木吉:“对了,我是她舅舅索南,如果没认错,你就是丹木吉?”

面前是一个矮个儿男人,瘦得像一堆骷髅,身上的骨头马上要从皮肤下面跳出来一样。再细看,确实其貌不扬,眼睛小得只剩下两道缝,头发乱得像是鸡把窝错误地搬到那儿。灰色的背心,汗渍凝固的痕迹几乎占据了上面所有的空间。裤腿高高挽起,脚上的胶鞋脏兮兮的,仿佛很久没洗,没穿袜子。典型的山里人打扮。

索菲儿的舅舅!

“我就是。”

丹木吉激动地说,这个突然从空气里长出來的消息,这个等了多年的消息,让他有点恍惚。

听罢,矮个儿男人长长吸了口气,表情轻松起来,像山里的阳光一样轻盈,像河里的流水一样欢快。解脱来得太突然,感情的水位在他身体里猛涨。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二十二年前,财迷心窍的丹木吉误入歧途,铸下大错。这些年,他一直无怨无悔地弥补当事人。现在,他的人生临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索菲儿的舅舅!

空气里到处都有喜悦的火花。丹木吉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幸福得快要飞起来了。

“舅舅……”

丹木吉头一回见到索菲儿舅舅。木讷的他差点变成索菲儿,把眼前的人也当长辈了。悬崖勒马,他很快纠正过来,没有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压力和尴尬。两个人应该年纪相当。于是,丹木吉心情愉悦地招呼起来客——索菲儿的舅舅:“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快跟我回屋里坐!”

确实是好消息,有一瞬间,丹木吉感觉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老婆,来客人了,索菲儿的舅舅,给咱们带好消息来啦!”

丹木吉一面喊着自己那位正在进入更年期的女人,一面拉着索菲儿舅舅的胳膊,朝屋里走。他并未注意他手上的油污已经弄脏了男人的胳膊,当然,这绝不是存心的。索菲儿能有今天,全靠他这双总是充满油污的手。索菲儿的今天正是从这些油污和他辛勤的汗水张罗出来的,当然,也是他罪有应得。对这个单纯可怜的女孩儿,还有她的家庭,丹木吉总有一股深深的自责和懊悔。这二十多年来,他的老婆朵拉一度要他跟这事划清界限,但他实在于心不忍。毕竟,人心是肉长的,不是石头。毕竟,是自己罪有应得。

丹木吉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那是个永远都难以启齿的秘密。事实上,这个秘密,一直都在丹木吉生命的周围,从来没有让他轻松自如过。

对人来说,生活不可能都是顺风起跑,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的人生一马平川。对丹木吉来说,生活更像一个幽暗巨大的陷阱,一旦闯进去,就很难脱身。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在陷阱当中度过的。不过,陷阱并非他人所为,而是他自酿苦果。

自作自受。

走到今天这一步着实不易,事情总算捋顺了,云开雾散。不过,人也老了。毫无疑问,现在,丹木吉已经实现了当时那个实际上重得讓人没有一点信心的承诺:即使骨头车成纽扣,也要供索菲儿读完大学找到工作为止。

这比瞎了眼睛的荷马写诗容易不到哪儿去。

骨头车成纽扣,斩钉截铁,孤注一掷。既是善举,也是报应。为了给自己赎罪。为了磨掉心头的那块大石头,丹木吉付出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光阴和心血。

“嗨嗨嗨,老家伙,我说这车你到底修不修?”

开奥迪的胖子的声音在院子里石榴一样炸裂,并且,在丹木吉心中犁出一道浅浅的不悦:病人在医院见了医生就像见了救命稻草,你车子有病,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

丹木吉和索南不约而同回头望了一眼。

“稍等,马上就来。”

丹木吉抱歉地说。虽然,他做事一贯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可他也不想毁了生意。大概还没有人跟钱过不去。断裂带,一块毫不起眼的地方,就像埋在祖国最下面的一粒沙子。可就是这么毫不起眼的地方,人,也是有尊严的。要挣钱养家糊口,有时候,你就得把它和尊严分开。

在丹木吉看来,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说几乎是没有真相的,没有真相和“不允许假设”的意思相近。除了活着,今天的现实就是洗衣粉兑水搓出的泡沫,充斥着飘渺虚无。自从家门口的泥土路被宽阔的水泥公路取代,丹木吉的修车生意便日益下滑,杯水车薪,只能勉强度日。生意不分一年四季,永远都是寒冬。同样的冷天气,在他老婆朵拉脸上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生气的时候,会唾沫横飞指着丹木吉的鼻子泼妇狮吼:“回想当年老娘貌美如花,无奈看走眼,跟错人了,这辈子算栽到你手上啦!”

朵拉,这个对有钱人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年老色衰的乡下女人,跟丹木吉吵架的时候,她总恨不得把家里闹翻天。值得一说的是,她始终深信自己只要再年轻二十岁,就可以为这不幸的婚姻堪称失败的婚姻画上句号,为自己的人生重新洗牌。但真实的生活,总是残酷的,没有回头路可走。朵拉,想多了。

回想当年,丹木吉的修车手艺在本地可绝对是香饽饽。若没有当年那一回下水救人,丹木吉现在的身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那个溺水孩子的父亲是本地唯一会修车的大富翁波登,为了报恩,他让丹木吉当了他的徒弟。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有这么一个跳板,波登的儿子当时考上了市里一所著名的师范学校,不然,修车这门儿手艺恐怕绝不会落在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丹木吉身上。时隔多年,丹木吉对当初的荣光和喜悦记忆犹新,翻身农奴把歌唱,家境穷困的他成了波登的徒弟之后,左邻右舍,尤其是有孩子,孩子却没有出路的左邻右舍,眼睛红得像是得了病的兔子。真应验了人们常说的“三穷三富不到老”,如今成为修车师傅的荣光和喜悦早已被时间剥蚀得体无完肤。生意不好做。阔气的车主们像喝了迷魂汤,一旦车子出了状况,便蚊子一样争先恐后往汽车修理厂跑,丹木吉这样毫不起眼的修车店,几乎眼皮子都懒得抬。修车,只能碰运气。

偶尔,跟老朋友老邻居果桑喝多之后,丹木吉不免会牢骚几句。当然,也算酒后吐真言:“现代人观念大有问题,以为把车送到那些地方就能弄一辆新车出来似的,结果呢,豆腐卖成肉价钱不说,还未必赶得上我的手艺。”前来蹭酒喝的果桑不但是酒精的附庸,也是这些话的附庸。他沿着酒精沿着这些话语走向烂醉如泥。通常的情况,是丹木吉讲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如若果桑毫无反应,那他准是醉倒在桌子下面去了。对于果桑的白吃白喝,丹木吉从不吝啬。他总是约果桑。跟这个不幸的人呆在一起,他有种无法言说的安全感和优越感,虽然,本地很多百姓根本不拿这个酒疯子当回事。果桑无儿无女,老婆早年跟一个进山收购土鸡的汉人跑了,经历这件事,他从此萎靡不振,过上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丹木吉同情他,也羡慕他的无忧无虑。

丹木吉的修车技术在断裂带有口碑。他曾考察过附近几个汽车修理厂,但并未发现其生意兴隆的优势所在。除了面积大、装修好,还没有几个人的修车技术能与他媲美。只能说,现在,酒香不怕巷子深变成了酒香也怕巷子深。世道变了。为了跟上时代的步伐,为了生意兴隆,为了讨好老婆朵拉,丹木吉也想过扩大场地和置新修车设备。但阻力重重,不得不放弃。到后来,他想开了:钱挣多挣少,都差球不多;人活好活坏,都差球不多。人,终归都是要死的,与其为了没有体温的钞票拼个鱼死网破,不如顺其自然。

“再不修我他娘的闪人了!”

虽然嘴硬,车到底能不能修,何时动手,胖子倒是吃不准了。在这个充满人迹的星球上,只要尚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面对任何麻烦,选择处事的方法或者说是手段都至关重要。如果不把握好尺度,吃亏是必然的,碰一鼻子灰,是必然的。地陌人殊,车子动力不足,胖子唯一的选择便是等。他从车窗看见两个老男人进了屋,眨眼不见了,叹了口气。

胖子从未打算让沉甸甸的屁股离开驾驶台。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过二百斤,纸醉金迷的生活将他变成了一颗肉汤圆。狐朋狗友为他取了一个绰号:肥鱼。在陌生的地方,胖子觉得自己就像只滑稽的蜗牛,遇到困难、恐惧或者麻烦,就本能地缩进壳里。他只能躲在车上。提及蜗牛,多年以前,他在乡下一座青瓦房的墙根里见过,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据说是世界上最小的牛。他的父亲是个文物贩子,喜欢到乡下收购民间文物。过去的文物贩子,后来成了圈里大名鼎鼎的文物商人,父亲渐渐老了,今年春天,他从父亲手上拿到接力棒。

断裂带是一块被汉化了的羌人聚居地。

车刚开进院子的时候胖子就发现修车师傅是羌人,被汉化了的羌人。虽说他的语言、服饰跟汉人没什么区别,但那个古老、创造过灿烂历史的民族风韵,似乎仍然气若游丝地在修车师傅的身上若隐若现。在这样一个年代,恐惧的轮廓早已模糊不清。肥鱼不清楚自己对这样的人应该保持距离,还是保持敬畏。他隐隐感到有种不快,在他们之间熊熊燃烧。还不仅仅是针对修车这件事,不止是此时此刻。作为文物商人,胖子深知断裂带民风淳朴,当然,也不好惹。话说回来,他仅仅是不希望被这个修车的“少数民族”宰上一刀罢了。宰客,屡见不鲜,遇事冷静多个心眼,不是坏事。

有那么一会儿,胖子本想将脖子上的金项链事先隐藏起来,在陌生的地方炫富绝对算得上有钱人的忌讳。不过,他很快就自我打消了这个念头。究其原因,戴金项链不就是为了赤裸裸的证明自己财大气粗、实力雄厚么?一根金项链也值不了几个钱,重要的是戴它的目的和意义。戴着是有些俗,一旦取下来,它的意义和功能就消失了。据他所知,这里的少数民族也喜欢穿金戴银,他觉得很滑稽。那种滑稽不亚于看大熊猫跳舞。

时间尚早,如果车顺利修好的话,良好的路况能够保证他半小时左右抵达市区。二三十年以前,这样的速度压根就是天方夜谭。人有人的游戏规则,时间有时间的游戏规则,短短几十年,大地上发生了很多事,人也在,有些眼睛看得见,有些眼睛看不见。胖子一邊耐心地坐在车上耐心等候人来帮他修车,一面想着找人帮他盗墓的事情。

丹木吉把客人带进屋里。屋里光线有些暗,五花八门的修车工具安静呆在角落里,等待着主人的召唤。丹木吉惜疼它们,如同对待自己的儿女。多年的修车生涯,让他对它们的熟悉程度,早已超过它们自己。在它们中间,丹木吉能感到它们的体温和心跳,如此美妙,远远胜过他跟朵拉睡在同一张被子里。半年一次,他好像对那些事没什么兴趣了。蛐蛐在Z字形楼梯的下面欢快地唱着歌儿。有一刻,丹木吉明显感到自己脸上的喜悦,也沉到那幽暗的光线中去了。

他们走上二楼。一楼是他工作的地方。二楼是他和老婆朵拉待客、吃饭、睡觉的地方,在靠近后院的位置,一边是厨房,一边是卫生间。三楼,则是堆放杂物、粮食和腊肉的场所,除了老婆朵拉,丹木吉很少去。

朵拉魂儿似的不见踪影。

“老婆,家里来客了!”

丹木吉朝着睡屋喊。但声音很快就被木屋和那些简单陈旧的家具吞到肚子里去了,并无回应。真不晓得死哪里去了!

他请索南到沙发上坐。然后从玻璃柜中拿出茶杯,用水壶里的热水涮了涮,为索南泡了杯茶。

“抽烟。”

丹木吉客气地从荷包里摸出一包“天子”烟,取了支递给索南,自己也点了支。早年,丹木吉烟瘾很大,一天一包。为了多活几年,他决心戒烟。烟没戒着,命倒是差点弄丢。有一回,他听说吃白果能帮助戒烟,一次买了十斤,一次吃了好几十颗,结果导致腹泻,还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这才捡回一条命。医生告诉他,是药三分毒,吃白果的确有助于戒烟,但过食会中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此,丹木吉发誓一颗白果也不吃了。与其被烟熏死,也不愿被白果毒死。戒烟未遂,他主动给自己降了台阶:戒不掉,就少抽,要抽,就抽好烟。他抽盖天,一包三十,一天两支,一支烟等于一块五毛钱。好烟,他自然舍不得多抽,更舍不得给别人抽。为此,他专门准备了一包七块钱的红塔山给别人发。只是发,自己从来不抽,红塔山太呛人。今天家里来客,算是破例。他不好意思跟索南发红塔山,倒是有些心疼。

两个大男人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抽闷烟。仿佛都在想接下来该说的话。丹木吉本想说打个电话来不就完了么,何必跑这么远的路?但话和口中的烟一起被他咽到肚里去了。说话本身是门艺术,得注意分寸。

“索菲儿母亲近来可好?”

烟快抽完的时候,丹木吉终于想到了一件可以说的事情。

索菲儿的舅舅也不是个善于言辞的家伙。这个乡下人,抽烟倒挺厉害。丹木吉注意到他拿烟的架势比自己还要老练,索南用两根指头夹着烟,眼睛微闭,嘴一唆,烟的三分之一就燃成了灰烬,烟灰落在大腿上,却浑然不知。

“嗨,老样子。”

索南如实相告。他朝喘着热气儿的茶杯吐出三个烟圈。白色的烟圈,像老人手腕上的银环。

“哦……”

丹木吉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此刻,他恨不得变成顺风耳变成火眼金睛,把老婆朵拉找回来。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家里的灶头还冷飕飕的。家里来了客人,总不能一直这么干坐着。未准时开饭这种事情史无前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二楼光线较之一楼好很多,木屋里有些落漆的陈设,是波登1985年举家搬进市里留下来的。不光屋头的陈设,整幢木屋他都送给了他徒弟丹木吉的老婆朵拉,而不是丹木吉。即使骨头车成纽扣,丹木吉也未必修得起这么好的房屋。波登如此慷慨,实有难言之隐:他睡了自己徒弟的女人,也就是丹木吉的老婆朵拉。并且,被抓了正着。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波登有自己的家人,他当然不想因为这事被人抹黑,也不愿自己因为这事给自己留下后患。人都有不光彩的时候,没人喜欢不光彩的事情。波登毅然决定洗心革面,快刀斩乱麻,退出朵拉的生活。他花血本在市里买了一块地皮,盖了栋楼房,像流水一样,匆匆在断裂带人间蒸发了。绿帽子不好戴。作为丈夫,丹木吉一度想要杀了二人。出人意料,他原谅了他如花似玉的老婆朵拉。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个家破人亡人头落地也是预料之中。家丑不可外扬,他舍不得朵拉,相信她是“一时犯了糊涂”,相信她会洗心革面,相信这件事像树叶一样早晚都会烂掉。碰上这样的麻烦谁都会耿耿于怀,丹木吉也不愿亲手毁掉来之不易的家庭和生活。最终,终日以泪洗面的朵拉用花言巧语,让本性善良的丹木吉将写好的离婚协议扔进火盆,化作灰烬。在那个并不开化的年代,离婚这样的事在断裂带的普通人眼里完全可以上电视了,其实比背叛和死亡还要恐怖。从此,二人过着表面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太平日子。毫无疑问,这道坎跨过去了。但这件事给丹木吉带来的伤害几乎难以被时间填平。

新世纪伊始,旅游热旋风般席卷全国。为了推动旅游事业,断裂带修了水泥公路。本地人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公路修好以后,断裂带渐渐比以往热闹起来,风驰电掣的旅游大巴在神话般的大山深处往来如梭,昼夜不息。热闹打碎了断裂带往日的平静生活,本地人鱼儿一样争先恐后地游向山外。像离婚这样的事,断裂带早已屡见不鲜。生意越来越差,人心越来越坏。丹木吉觉得不光是他自己,他身边的一切都在塌陷、下沉……

“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但它又告诉我它其实毫无意义。”丹木吉觉得大作家大哲学家萨特的这句话完全可以用来阐述断裂带的现状。

茶几上的玻璃果盘中放着洗好的苹果,还有一些花生、核桃,那是朵拉的零食。朵拉以前喜欢吃甜食,甜食是她的第二生命。人生苦短,生活总不能没有丁点甜头。现在,丹木吉才知道跟一个满口蛀牙的女人接吻和亲热是件非常恶心的事情。好在今年春节前夕,朵拉换了一口假牙。

丹木吉拉开茶几下面的抽屉,拿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这把刀是去年一个外地游客送给他的礼物,当时,那个女兮兮的男游客拉着他合影,还摸了一把他的屁股,弄得他很尴尬。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一把瑞士军刀,价格不菲。

“饿了吧?先吃个水果,等会儿她回来,弄几个菜,咱们好好喝几杯。”

丹木吉打开电视,又扬了扬水果刀,感觉像是在哄小孩儿。索菲儿的舅舅索南有点晕车,耷拉着眼皮,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当丹木吉转身准备去趟洗手间的时候,他回头发现索南正直勾勾地盯着墙上那幅颇具情色意味的挂历:一个一丝不挂的美丽女人正笑盈盈地托着她硕大的月亮站在那儿,她背倚着一道黑漆漆的门框,表情暧昧。丹木吉觉得自己就像空气,她怀疑,索南的目光乃至整个人都被吸进去了,如醉如痴。

2008年5月12日,地震像割麦一样割掉大山里原有的安宁。除了丹木吉家的木房子,本地百分之九十九的楼房都狗一样吓得趴在地上,化作废墟。象征坚固的钢筋、水泥,因为自身的重量毁掉了自身,徒有其表、不堪一击,昂首挺胸的模样瞬间被拧成一张麻花脸。还不如一幢年纪一大把的木房子。当天,丹木吉和他老婆朵拉正在楼上看电视连续剧《西游记》,挂在墙上的油画和雨衣突然“声情并茂”地飞了起来,左摇右摆,吓得两人魂飞魄散。他们以为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已经变成妖怪。就这么想着,油画和雨衣,眨眼,掉在地板上。这时,两人才缓过神来,不光是它们,整幢木屋都在摇晃,在疯狂地跳舞。大地深处,涌来滚滚雷声。世界末日来了,天神木比塔发怒了。两人在瞬间达成共识,要紧紧抱在一起,永不分离。死亡和恐惧唤醒了他们久违的爱意,为他们早已麻木的心脏带来了叶绿素和氧。朵拉用她那充满弹性的乳房死死顶着丹木吉胸口,仿佛在为她的男人充电。这种感觉很奇妙,瞬间激活了丹木吉早已石化的情欲。然而,摇晃忽然停止了。大地深处的滚滚雷声却并未消失,仿佛那里有一个魔鬼正在从地爬上来。丹木吉松开怀里瑟瑟发抖的朵拉,捡起地上缩成一团的油画,挂回原处。接着,大地又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人固有一死,但不能白死,丹木吉麻利地脱掉了朵拉的裤子,尽管惊魂未定,但朵拉还是有意配合他。很快,两人便一前一后连在一起。丹木吉一边从身后抓着朵拉的胳膊做爱,一边望着油画里那个正疯狂扭动着腰肢的女人。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似是而非的臆想,他觉得自己是在跟油画里的女人做爱,而不是他的老婆朵拉。既然朵拉背叛过他,潜意识里,他也想尝尝背叛老婆的滋味。这种感觉很刺激,不会索然无味,丹木吉有意放慢节奏,他不想轻易结束战斗。摇晃又一次停了下来,但屋外不断传来的哭喊和楼房坍塌的声响,似乎说明魔鬼已经跑到地面来了,魔鬼正在杀人。如火如荼之际,丹木吉忽然想起那位名叫俄巴巴西的女神还有他的哥哥智比达娃(专管凡人投生的天神),是他们制造了人间的羊角婚姻制度,简称“羊角婚姻”。羊角婚姻,简而言之,就是一夫一妻制。丹木吉虽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还不至于胸怀大恶,骨子里,他认为自己依然是个善良、淳朴、忠厚的羌族男人。“人间乱成这样,接俄巴巴西的惩罚是必然的。”丹木吉正是带着这种想法跟他老婆朵拉同时走向了欢乐的巅峰。朵拉的脸,就像羊角花般红艳。剧烈的摇晃之中,丹木吉的木屋并未倒下。但他们脚下薄薄的地板却不堪重负,它们像紧闭的嘴唇那样忽然张开,两人顺着欢乐的巅峰瞬间掉下一楼,双双人事不省。

丹木吉的好邻居好朋友果桑在第一时间赶到二人家里,看着人事不省的二人,看到他们还没来得及遮羞的下半身,什么都明白了。果桑用十個耳光拍醒丹木吉,又用八个耳光拍醒朵拉。万幸,他们只是暂时昏迷过去,身体安然无恙。果桑救了两条人命,不光看到丹木吉比自己稍微逊色的小弟弟,还看到好邻居好朋友丹木吉老婆朵拉,气球般胀鼓鼓的乳房,雪白的屁股。

这幢木屋像丹木吉两口子一样幸运地活了下来。地震过后,有人想出高价买它修楼房,被丹木吉一口拒绝。尽管这是情敌留给妻子朵拉的。有时,丹木吉觉得自己就像一颗多情的种子,随便浇浇水施点肥,就能发芽生根。木屋里呆了这么多个年,他才发现自己内心柔软,对任何事都恨不起来,包括妻子朵拉的背叛。恨,就像鸡翅长久飞行的能力那样退化了。他不知道,这是否是所谓的隐忍。

丹木吉为朵拉不知所踪心急如焚的节骨眼上。朵拉一阵风似地赶上楼来。她走得飞快,以至于她在客厅站稳脚跟的时候,黑色的长裙仍在使劲儿把她的身子往前拽。两个男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她喘着气,仿佛干了很费力气的活。她面色红润,刚从果桑那里回来,像地里熟透的番茄。头发有些湿,看来是刚刚洗过。撇开额上的皱纹不说,朵拉还算得上是个中看的女人。在乡下,到她这样的年龄,能保养得这么好,着实不易。除了家里生活较为拮据不如人意之外,多拉觉得她的大都数生活是美好的、幸福的。至少,她不用下地风吹日晒,不用起早贪黑干重活,洗衣做饭之外,丹木吉不让她干别的事情。

朵拉的秘密,至少有两个,不可能让丹木吉知晓。一是她在小镇上的信用社存了一笔私房钱,二是她和果桑如火如荼的地下恋情。跟了丹木吉这么多年,朵拉唯一耿耿于怀的事情就是丹木吉收索菲儿为干女儿这件事,丹木吉确实把善事做得有些过头,他不但收了干女儿,还供人家上学,简直就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典型。她觉得自己应该报复一下这个整天跟她睡一块的男人。

不过,有时朵拉也十分理解丈夫,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石头,不是铁板一块。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若不是当年出了岔子,折了人命,现在他们早已飞黄腾达也不一定。何况,丹木吉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进监狱,没有因为这件事人头落地,已属万幸。多年以来,两口子一直生活在这个秘密当中。人就是这样,不生活在这个秘密当中,就生活在其他秘密当中。

“这是索菲儿舅舅索南。”

丹木吉指了指坐在沙发上的索南。

朵拉腼腆地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她说:“你好!”

“你好!”索南生硬地点点头。

“如果记得没错,咱们还是头一回见面。”

丹木吉供索菲儿读了这么多年书,朵拉还是第一回见到她的舅舅。

“是啊,我平时都很忙,一年到头都在帮别人守林,很难出来的。”

索南说完,端起茶几上的热茶,啜了一小口。

“索菲儿考上公务员了,他专门跑大远路给我们送信。你赶紧烧几个菜,我们肚子都快饿扁啦!”

丹木吉把话插了进来。

“天啊,索菲儿这么能干!这年头,公务员,很多人把脑袋削尖了也考不上的。”朵拉几乎叫了起来,脸上闪烁着难得的欢喜。接着,她说:“哎,我刚洗完头,也不知家里来客,对不起啊!你们先聊会儿,我现在就去做饭。”

朵拉说完,去了厨房。

丹木吉让客人坐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自己走下楼梯。胖子可能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没准现在皮肤下面全是火。刚才胖子凶巴巴的,真是年轻人,阅历浅,没教养,没吃过亏。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针把他的嘴巴缝上。

索菲儿终于考上大学啦!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天,总算来了。丹木吉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但他没有。当年,他见到索菲儿的时候,她还是个懵懂无知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儿。出了那么大的事,丹木吉自然寝食难安,他以买家的名义带着老婆朵拉去了罹难者家里探望,那辆崭新的货车摔成了一堆废铁,据说打算出手卖掉,这个理由完美无缺。在索菲儿家里,他本想抱抱她的,小姑娘脑袋直往她那刚刚失去丈夫的母亲怀里钻,既可爱又可怜。二十二年过去了,丹木吉现在还记得这个未完成的拥抱。当时,他就下定决心,要供她读书,要看着她慢慢长大成人,也算是对遇难者的弥补。

记得当时,在索菲儿家里,丹木吉喝得酩酊大醉。他为自己的命苦而醉:先是老婆被自己的师傅睡了;后来,想多挣点钱却又不小心弄出人命。想来想去,还是命在作怪,命不好,总还能做点别的。丹木吉决定做个好人。

认索菲儿当干女儿,这事他没有和老婆朵拉商量,他当场表态:即使骨头车成纽扣,也要供索菲儿读完大学。索菲儿的母亲听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感激得热泪盈眶,连忙让索菲儿喊“干爹”。索菲儿喊了“干爹”,又喊了“干妈”,她嘴甜。丹木吉听得内心一片湿润。朵拉的脸色却早已黑成猪肝。

回家的路上,她使劲儿掐着丹木吉的脸,骂他“死要面子活受罪”,骂他“害死了别人父亲当别人干爹”。当然,说害死了索菲儿父亲,并不是朵拉给他戴帽子。这句话,没掺水,丹木吉的初衷只是为了谋财,而非害命。如果说有比丹木吉更倒霉的,那个人,一定是索菲儿的父亲。糊里糊涂就死了。

无论朵拉如何挑衅想把丹木吉惹毛,他始终一声不吭,他不能发火,不能生气,情况既特殊又复杂,但他只能在水中憋气那样憋着。果不其然,还没拢屋,朵拉就鬼哭狼嚎似地哭了起来,惊天地泣鬼神。她一哭,丹木吉就松了口氣,就知道没事了。他既当上了干爹,又没有失去老婆。

丹木吉没有食言。从那以后,他拼命修车,省吃俭用,为两个孩子起早贪黑地辛勤忙碌着。丹木吉和朵拉的女儿丹娜和索菲儿几乎同岁。本想多为孩子挣点学费,脾气古怪的生活却让丹木吉付出了双倍代价。丹娜和索菲儿不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但情同姐妹,高考过后,两姐妹都以本科成绩考上大学。能读书当然是好事。走到这一步,供一个还说得过去,要丹木吉把两个本科生供到毕业,即便骨头车成纽扣,也完全不可能。无奈之下,丹木吉只好跑到信用社贷款,款还没贷,碰了一鼻子灰。那个未老先衰满头白发一只手扶着厚厚眼镜儿看报纸的负责人等他说明来意,犹如一只抢到骨头狼吞虎咽的狗,一个字儿也没有吐出来,便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去了。丹木吉只好打消了贷款的念头。找人借,更行不通,谁都知道他丹木吉要供大学生读书,担心借出的钱恐怕要等他胡子白牙齿缺才能还清,都避瘟神一样避着他。

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善良的羌族男人丹木吉走投无路,只好决定二选一。最后,幸运降到索菲儿头上,痛苦落到女儿丹娜头上。宣布决定当天,丹娜戴着鸭舌帽背着旅行包吹着口哨离家出走,等丹木吉反应过来,丹娜乘坐一辆白色豪华大巴车已经走远了。他像一堆泥,瘫倒在地。丹娜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张用钢笔写好的纸条:

我理解并尊重父亲的决定。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不小了,别为我担心。

——丹娜

女儿的懂事让丹木吉既欣慰又心酸。事已至此,他只好安下心来努力挣钱,供索菲儿读书。整整五年,丹娜没有回过家,只是偶尔跟老婆朵拉打个电话。丹娜说她在市里找了份卖衣服的工作,基本工资外加提成,据说干得还不错。

有好几次,丹木吉接过电话想跟丹娜赔礼道歉,丹娜听到父亲的声音立刻就把电话挂了。因此,每次丹娜打电话回来,丹木吉就让老婆朵拉打开免提,他站在一边聆听,那模样既可怜,又悲情。干女儿索菲儿考上公务员,再想起亲身女儿丹娜,丹木吉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这些年,他一直想把自己的内疚和疼痛拿出来晒一晒。但他没有。

说“刚加满油踩两脚刹车就没了”的胖子在奥迪车上呼呼大睡。

就在丹木吉带着客人进屋那阵子,他又急又气,肚子里塞满火药就差来人引爆了。但疲惫很快袭来,他的眼皮像坠了几块硬邦邦的砖头那样沉重。他那来自灵魂深处,来自四面八方的危机感、不安和焦虑,在睡意涌来的时刻,像黎明之后,天边白生生的启明星那样远远的消失了。他像婴儿一样熟睡。现在,车是他的睡床,是他唯一的“保护伞”。透过挡风玻璃,丹木吉见他臃肿的身子歪在驾驶台上,偏着头,眼睛眯成一条线,肉嘟嘟的嘴巴鳄鱼那样张开,脸比一朵向日葵还要大。丹木吉本想叫醒胖子的,但车窗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只好用力拍了几下挡风玻璃。这无异于隔靴搔痒,胖子依然睡得很死。

阳光如烈马,丹木吉刚到院子,就觉得自己快要顶不住了。燥热将他一阵猛舔。阳光强有力的爪子落在身上,仿佛在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蜡烛在飞速融化。他环顾四周,发现那会儿还如火如荼的美人蕉,现在更像被拔了羽毛的公鸡,精神萎靡。整个断裂带知了声彼此起伏,就在那些捧出大片浓荫的树枝中间,微风正利用那些树叶微弱的鼓掌……

丹木吉脑子里嗡嗡的,仿佛那儿有一块聚满苍蝇的腐肉。他狗一样趴在地上,仰着头,眼睛睁得很大。他看见发动机的供油底座在漏油,慢慢滴到水泥地上的汽油,很快彼此抱作一团。蹲在地上的那片阴影,还在继续扩大自己的领土。他大致得出原因:“放油螺丝没有拧紧。”

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生活要是也能这样机械该有多好!几乎用不着伤脑筋。

丹木吉在文革中出生,文革中长大,他的童年,也是在文革中结束的。1976年,松(潘)平(武)地震使他失去父亲。亲人的离去,为丹木吉贫苦却充满欢乐的家庭及早画上句号。他和母亲不得不扛起家庭重任,他们过着吃完上顿不知下顿的艰难生活。丹木吉很少跟人提及这些过往。他没有这个资本。

丹木吉从地上爬起来。他本能地抖了抖膝盖上的尘土。事实上,他浑身上下很难找出一块干净地方。他转身走进屋里,感觉阳光在背后大片大片腐烂。拿出工具箱,里面装满螺丝刀、钳子、改刀、电笔……像一座小型博物馆,沉甸甸的。他将工具箱塞到车肚子下面,自己跟着钻进去。任何时候,让客人等待都是不礼貌的。因此,他告诉自己得麻利点。

睡得满头大汗的胖子忽然醒来。他用肉嘟嘟的手指抹了抹嘴角溢出的口水。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的车子在动,地震?出门之前,他父亲还叮嘱他:“那儿是地震带,开车得多长几个心眼。”想到地震,5.12的经历他依然记忆犹新。那天下午,他在市里跟几个朋友在一个农家乐喝茶斗地主,他手上一对王刚刚摔在桌上,报单,就地震了。他顾不得收钱,猴子一样本能地朝一棵树跑去。后来,朋友们总是拿这件事开玩笑,说地震是他用一对王炸出来的。现在,在奥迪车的后视镜中,他看见一双脚从车肚子下面伸出来。他打开车窗,发现这双脚似曾相识,没错,是野蛮人的,他记得刚才野蛮人穿着这双拖鞋。修好车,就能回家了,因此,他的心就踏实不少。如果不是有事,鬼才跑到这地方受罪。他决定出去活动活动手脚。在车上呆得太久,他的脖子比酸奶还酸,他的胳膊比吃了花椒还麻。他压根就不太喜欢运动。9岁那年,他从高高的跷跷板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运动细胞从此夭折。毕竟是在乡下,经济落后,条件有限,不能按摩不能泡温泉。胖子下了车,他迟钝地扭了扭脖子,又扭了几下腰。有点累,他停下来,目光顺着野蛮人的脚往车肚子里钻。他试着蹲下去,但他就像一棵不高不矮的树桩,根本看不到车肚子下面的情况。他索性站了起来。环顾四周,他便看见几条旧旧的女人裤衩用衣架挂在一棵桂花树的下方,摇摇摆摆,像一群找不到妈妈的蝌蚪。看得他的胃很不舒服。

“摆平”,丹木吉突然从车肚子下面蜗牛一样慢慢退出来。他退得很慢,以免屁股被水泥地磨出火花。就算是火花,还能忍受。前段时间,他家的母鸡抱了一窝小鸡,足有十多只,那些淘气包整天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跑来跑去不说,还到处拉屎。丹木吉忍无可忍,下令朵拉赶集时统统卖掉,这才平息了胸中怨气;他的膝盖像竹节虫那样爬得很高,其高度差不多跟胖子的腰齊平。

胖子并未发现脚下有何异样。当丹木吉的膝盖顶到他下面的时候,他青蛙一样跳了起来,仿佛遇见坏人杀人灭口一般。他那重若泰山的身体一下子落在丹木吉仅仅穿着拖鞋的脚背上。

丹木吉反应很快,一个全速的仰卧起坐之后,他用自己强有力的臂膀死死抱住胖子的双腿。要不是及时给正在落地的胖子缓冲,自己的脚恐怕就被该死的胖子踩成肉酱了,丹木吉心有余悸地看着一脸歉意的胖子。

“这光天化日的,你们两个大男人在那里搞什么名堂?该吃饭了。”

丹木吉看见自己的老婆朵拉站在楼上的窗户边看着他们两个大男人“亲密接触”。他那紧抱着两根柱子的手臂这才雾霭一样散开。本想好歹说点什么解释一下,但话到嘴边就被吞了回去。他咽了咽口水,发现朵拉和索菲儿舅舅索南的脑袋仍在窗户里闪烁。两人挨得很近,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索南的脑门靠着朵拉的乳房,“真是乌鸦说猪黑,自己不觉得!”

见状,丹木吉的心凉了半截。

“对不起,哥老倌,不小心踩到你了。”

胖子笑眯眯地看着野蛮人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丹木吉并没有生气,他告诉胖子:“放油螺丝没有拧紧。已经帮你摆平啦。”

“多……多少钱?我……我给……你。”

胖子结结巴巴地说,仿佛有人在话语的车轮下垫了很多石头和钉子,听起来极不顺畅。才来那会儿就一直担心被人勒索。现在,这种担心再次浮出水面,并且更加强烈。如果说,刚来时的那种担心是庸人自扰,那么,现在的这种担心因为刚才的冒犯或许已经名副其实有棱有角了。在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在突飞猛进的和平时代,地球成了地球村,世界小了,人心也小了,胖子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多愁善感,竟然对一个来自乡下的野蛮人产生畏惧乃至敌意。在城里,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或许,他想,这就是所谓的“水土不服”。这些年,不知有多少精美的古代文物从他手上路过,倒卖文物,让他过上丰衣足食、灯红酒绿的生活。在他的字典里,没有贫穷、落后、愚昧乃至野蛮这样的字眼。此时此刻,严峻的现实将这一切完完全全拧在一起,在他的心头聚成一把利剑。他深知钱无体温,更没有所谓的感情,虽然自己有这些人骨头车成纽扣也换不来的巨额资产,虽然他并非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可他还是不愿在修车这些小事上面吃亏。势如破竹的贪婪,总是和吝啬并驾齐驱,且没个尽头。他隐约感到,其实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公平,没有狗屁的平等。跟野蛮人讨价还价是件麻烦事,况且,在还没有买车之前,他的狐朋狗友们就有很多修车遇黑店之类的遭遇。不管怎么说,车要修路要走,断头台,也得上。因此,他一面看着野蛮人的脸——仿佛丹木吉的脸就是一张试卷,一面在内心祈祷自己不会在这种事上费什么周折。

“20块。”

丹木吉平静而坚定地竖起两根手指。他闻到自己胳肢窝里沁出的汗味。他想吃过饭就到河里痛痛快快洗个澡。岁月不饶人,二十多年过去,他想起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含辛茹苦终于圆满的画上句号,想起自己牛高马大的躯干钻到河流寂静里去的情形,心里不由得快活起来。

“20块?哥老倌,是不是20块?”

胖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丹木吉点头确认。于是,他慢吞吞回车上拿出钱包,背着丹木吉从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中拿出一张,慷慨地塞到野蛮人手上:“没零钱,就这张吧,不用找了。”本来,他还想说些以后会常来照顾生意之类表示感激的话,但他立刻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买车是为了行方便,这回倒差点成了绊脚石,好在没被宰客。现在,胖子心中那些刚刚还在熊熊燃烧的危机感,已经完全熄灭,仿佛打了强心剂,他精神抖擞,决定立即到加油站给车加点油驱车赶回市里。

“哪能要这么多?”

丹木吉捏着崭新的钞票,不知该把甜头递回去还是直接塞进荷包。他甚至不明白,这个看上去并不礼貌的城里人为何突然如此慷慨?等他想要说声“谢谢”的时候,胖子已经转身发动汽车扬尘而去。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丹木吉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摸着饿得呱呱叫的肚皮走上楼梯。

开饭的时候,丹木吉的好邻居好兄弟的脑袋从漆黑的楼梯里“咚咚咚”地冒了出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丹木吉热情地招呼着果桑:“果桑,快来,跟我们一起喝几盅。”

“一点过了,才吃午饭?”

果桑明知故问,话还没说完,他的屁股已经落在饭桌边的板凳上了。

“刚修完车,这是索菲儿的舅舅索南,也是中午才过来。”丹木吉从茶几下面拿出三个纸杯,从玻璃坛子里折出满满三杯梅子酒,分别递给果桑和索南,自己面前放了一杯。他高高端起纸杯,说:“咱们开始吧。欢迎索南到家里做客,也要祝贺我的干女儿索菲儿考上县里的公务员,来来来,干杯!”

“真是个好消息,咱们得一起为美好的生活干杯!”

果桑果断吆喝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虽然,丹木吉从未跟果桑提及他骨头车成纽扣也要供索菲儿读书的真相,纸包不住火,自从跟自己的好邻居好兄弟的老婆朵拉好上以后,这件事也随之浮出水面。偶尔,果桑当着朵拉的面感叹:“为这样的事情擦了二十多年屁股,真不值!”

现在,倒霉蛋终于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果桑其实很同情丹木吉,就像丹木吉同情他一样。虽说自己已经毫不留情地把绿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好邻居好兄弟头上,但他几乎没有丝毫不安。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果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冒险家,就像断裂带的腊梅花,喜欢“凌寒独自开”。

就在三人各自连续痛饮了三大杯梅子酒之后,朵拉端着一盘刚刚切好的香肠走了过来。

“嫂子,梅子酒都喝到第四杯啦,你也赶紧来吃。”

果桑眼尖,第一时间喊了起来。好了这么久,朵拉和果桑从未在丹木吉面前漏出过任何蛛丝马迹。他们知道,这种事容不得任何差错,一旦败露,导致的结果将是毁灭性的,不堪设想。虽然,世道变了、乱了、坏了,“离婚”这样恐怖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在这个原本封闭的民族地区亦算不得什么话题。只是,活到这个年头,让朵拉离婚然后跟自己结婚根本不现实,至于朵拉,除了跟自己在肉体上寻找欢愉和刺激,似乎并没有离婚的宿求。

“你们慢慢吃,慢慢喝,我还得再弄几个菜。”

朵拉贤惠地说。她目光暧昧地瞥了一眼浑身上下都变成红萝卜的果桑,被她的裙子再次拽进了厨房。

“梅子酒喝着过瘾,就是后劲儿有些大,”丹木吉醉醺醺地说。他从荷包里摸出那包只剩半盒的天子,一人散一支,美滋滋地抽了起来。

“就像捅了马蜂窝,后果很严重。”

果桑开着和石头一样生硬的玩笑。他的目光他的耳朵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完全不在饭桌上,而是跟着朵拉的裙子一起飞进了厨房。事实如此,在这个已是半老徐娘的女人身上,他尝到了以前在老婆身上没有尝到过的甜头。每每想起在朵拉身上腾云驾雾的快活,他都会由衷地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幸福,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存在感,而不是捅了什么马蜂窝。

人的脸不能比屁股还大,人的脸不能比长颈鹿的脖子还长。这些话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可以的,唯独放在丹木吉的好邻居好朋友果桑身上不合时宜。这个内心被现实生活摔碎了的人,从来不相信除了孤独还能够握住什么,包括女人、一小块完整的时间。偶尔,他也会为自己的现状感到遗憾,先前的女人跟了别人,现在的女人是好兄弟的老婆,而身体里的那一部分时间,也被一种巨大而不可抑制的孤独燃烧得一干二净。换句话说,他成了一个没有时间的人,或者说时间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尤其是前段时间以到医院检查身体为由从丹木吉手上借了一笔钱,他差不多“消失”了整整两个月。

借钱的时候,他拍着胸脯跟丹木吉说“很快就还”,并善意地提出了一个请求:这件事不能让很容易生气的朵拉知道。丹木吉自然心领神会,借钱的人大多如此,就像习惯在夜里外出觅食的耗子,害怕见光。其实,这段时间,果桑差不多一直呆在屋里,尽量昼不出门(怕撞见债主)、夜不闭户(为了方便跟朵拉幽会)。很快,借来的钱被花得一干二净。人总不能自己把自己饿死,于是,不甘当混世魔王的果桑决定挺起胸膛、奋发图强——就在朵拉刚刚从他家出来不久,他就发现丹木吉家的烟囱吐着长长的白烟,他踩准时间,这才赶上一顿好饭。丹木吉不会介意他何时还钱,这一点,果桑多少有些把握。人心总不能比针尖还小,他相信丹木吉不会这事儿为难他的。

内心深处,他有些同情丹木吉,同情他那幾乎老掉牙的“善良”和骨头车成纽扣也要兑现承诺的倔脾气。的确,丹木吉本质上是一个善良男人,虽然早年造了那么大的孽,还弄出人命,不过那也不是他的本意。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何况,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拼命补偿。因此,偶尔,只有很小那么一截时间,他会对自己跟朵拉背地里的所作所为感到内疚。他很希望也很愿意朵拉是别人的老婆,而不是那个总是和他以好邻居好兄弟相称的男人的老婆。每一段故事的开始,乃至每一段故事的结束,都有其必然的因素,而必然也必然含有许多不可理喻的成分,要说,这只能怪天意弄人!

这天下午,果桑照例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头重脚轻地回到屋里,蒙着被子呼呼大睡。丹木吉和老婆朵拉送走索菲儿的舅舅索南。他们刚走到家门口,通往山里的大巴车就风驰电掣般地扑了过来。丹木吉跟着老婆收拾完一片狼藉的饭桌,这才发现原先满满的一坛梅子酒已经到了底,而那包平时舍不得跟别人分享的天子烟也只剩下烟盒。丹木吉摸了摸安安静静躲在荷包里的百元大钞,这让他踏实了不少。这张钱,丹木吉打算用来为索菲儿的母亲,为他的亲家母买点营养品,自从男人去世以后,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久而久之,竟成了“病秧子”,常年卧床不起。丹木吉清楚自己之所以要这样干,其实没有任何目的。也许,仅仅是因为,任何时候,人不可能爱所有人,也不能什么都不爱,但只要用心去爱去珍惜身边的一切,生活的诗意和希望就不会褪色,不至于老得太快。

“身上臭得跟猪圈一样,我得下河洗洗。”丹木吉跟朵拉说。朵拉正埋头将一些洗洁精抹进油腻腻的盘子里,没有说话。于是,他将一盒舒肤佳香皂,一根皱巴巴的毛巾装进脸盆,便吹着口哨出了门。

断裂带天蓝得要死,太阳很大。皮肤被晒得滚烫。他穿过宽阔的马路,踏上那条可以通往河边的小路。小路很美,美得就像一段故事或者人生,两面整齐地站着许多人一般高的桑树。它们身后,一片片长势良好的玉米地朝着远处蔓延。运气足够好,还能遇见一两只野兔在这茂密而寂静的王国里出没。空气中裹着泥土的清香,使人心旷神怡。丹木吉走得很慢,生怕惊扰了那些生命的安宁。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酣畅淋漓地感觉了。这种感觉还没有完全在他的记忆里消失,这种感觉,更接近于早年的那些记忆,人对大自然本身的依赖。

走着走着,梅子酒的后劲慢慢跟了上来。丹木吉明显感到有团火焰在他的肚子里熊熊燃烧。梅子酒是用今年的青梅泡的,色味俱佳。丹木吉不太喜欢沾酒,但人就是这样,经常做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的事情。为了绕开呕吐的欲望,他将目光盘向河对岸的巍峨山脉,葱葱郁郁的山脉,在蓝天之下亭亭玉立。丹木吉不由得想起早年自己跟母亲大冬天到山上背柴的情形,记忆当中,那时候的雪像厚厚的棉袄,踩上去“嘎吱嘎吱”,连绵起伏的群山就像一群正在迁徙的山羊,美得像一部童话。现在,似乎所有的苦难和记忆都已积雪般融化了,远远消失在时光深处。落在大地上的树叶再也无法抵达枝头,融化的相思再也无法漫天飞舞。想到这里,面对着面前那奔流不息的河水,丹木吉轻轻叹了口气。

夏日的河流,像纯情少女的眼睛,清澈见底,很容易看见成群结队的鱼儿,在其中游荡,寻找着什么。

丹木吉脱掉他身上的衣裤,油污和汗水的气味被河风瞬间吹向远处。当他结实的身体渐渐没入水中,并感到自己像是在经历着什么的时候,他还不忘从那些几乎被时光遗忘的石头里选出几片薄薄的石头,玩那个古老游戏。本地人将其称之为“打水漂”。 现在,人们将这个说法延续到别的事情身上去了。打麻将输了钱,做生意赔了本,他们就会说:钱打水漂了。

丹木吉喜欢石头在水中乘风破浪的样子。无畏得像是冲锋陷阵的勇士。最后,这些勇士无一例外地沉入水底。他玩得尽兴,虽然连续好几块石头都匆匆沉底。以前,他总能打出一长串一长串的水漂,现在却不行,老了。

人生和他手中的水漂是如此相似——人生就像一个水漂,在时间的河面上起起伏伏磕磕碰碰,一往无前,然后消失。要不是当年财迷心窍脑子进水在公路上放钉子撒碎玻璃提高收入,要不是索菲儿爸爸因为这事儿车毁人亡,要不是为了兑现自己骨头车成纽扣也要弥补当事人的诺言,他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当事人一家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难以想象。但他知道,他是人,不是冷血动物,他之所以会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赎罪;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可怜自己,可怜一个为了金钱而不择手段的弱者。

究竟值不值得?

他似乎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失去自己的善良,他没有让自己的善良跟自己的身体离得太远。白驹过隙,原先那条丹木吉准备用来发财却导致他一生都埋在其阴影里的泥土公路被水泥公路取代了,并且,山下通了隧道,再也不用翻山越岭。丹木吉觉得自己现在最大的不幸就是他已经老了,即使骨头车成纽扣卖了,也换不回那曾经有过的时光。想着想着,丹木吉闭上了眼睛,感觉河水在背上滑过。河水,能够帮人洗去身上的尘埃与倦怠,就像那不知疲倦地雕刻着肉体的时光,会慢慢带走它所知道的一切。他想好好睡上一觉。算是给自己这二十多年来骨头车成纽扣也义无反顾的劳碌象征性地发一次安慰奖。他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欢愉,他的身体在清澈的河水中静静燃燒。至于他的老婆朵拉,他的好邻居好兄弟果桑,还有那个想来山里盗墓的胖子,还有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蜕变,此刻,都没了意义。他们,像一朵朵云彩,慢慢从丹木吉的身体中飘了出去,在荒诞可笑的命运中感觉自我,走向未来……

断裂带,一块毫不起眼的地方,就像埋在祖国最下面的一粒沙子。

骨头车成纽扣,就是一粒沙子的哀歌,在丹木吉的身体里,在他生命附近,像断裂带夜里的星星,永远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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