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

孙红月

张明每天早上起来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洗脸刷牙，而是先点上一支烟悠然吸两口，过把瘾之后，才靠在沙发上捧起手机眯着眼睛浏览昨晚的微信和短信。看看昨晚转发的几条微信有多少朋友关注点赞评论，再看看朋友圈里有什么好玩的段子或能刺激他神经的新奇玩意儿。结果令他失望。昨晚朋友圈好像冬眠了，清静得要死，除了几个老顽童发了几个游戏图片，晒了几张晚餐小龙虾照片，都是陈年旧货。他就疑惑，昨天什么日子？这才想起昨天是七夕节。难怪。心里就在嘀咕，一个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他就猜朋友圈的人不是约会去了，就是在饭局上，之后就去看电影或K歌去了。

几条短信倒是让他眼前一亮，一条是建行发来的，单位发了860元工地补贴，这个钱老婆不知道。他上周通过单位财务部的哥们建了一个新账户，让哥们把工资、奖金、月度绩效打到老婆捏着的那张卡上，其余零星的钱就打到新建的卡上，哥们诡秘一笑答应了。这样他就可以偷税漏税躲过老婆的法眼，有更多的机会潇洒走一回了。这年头男人兜里没点钱，腰板就不硬，底气就不足，尊严就大打折扣。另一条是移动发的，自己买手机送话费本月返还80元到账。还有一条短信顿时把他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说是他的车在小川巷违法逆行。他立刻调动所有的记忆细胞去搜索，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开车一贯谨慎小心，每年12分都基本完好无损。什么时候逆行了？最纳闷的是小川巷在什么地方？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过小川巷。

这时老婆就一个劲嚷，看看几点了，就知道看手机，快去洗脸刷牙吃饭了。

他一脸愁云闷闷不乐地去盥洗间。

这条短信就像血栓堵在他的脑血管里，随时随地可能让他陷入瘫痪。

吃过早饭赶到办公室，有一份没写完的送审材料等着他，还有两份报表没填写。他没有心情弄，心思都被那个小川巷给牵走了。于是，拿出手机发朋友群问朋友，谁知道小川巷在什么地方？有朋友回，你问小川巷做什么？是有好吃好喝还是好玩的？他回，我在小川巷逆行被天眼抓拍，附了一个痛哭的表情。大家跟着发了些痛哭的表情。但没人告诉他小川巷在什么地方。有朋友调侃，是不是你跑到外地什么地方耍了小姐，自己提上裤子就忘了路了？他回了个呲牙的表情。批注：你有亲身经历，不必炫耀，自己偷着乐就行了。

一会儿，有个叫大黄猫的朋友问，谁知道大川巷在什么地方？他就感觉奇怪，自己问小川巷，又来个问大川巷的，莫非是同病相怜？于是问，你问大川巷做什么？是不是被天眼抓拍了？对方答，是啊。你怎么知道？他回，我是在小川巷被天眼抓拍逆行的。我也不知道小川巷在什么地方。对方回，真是奇了怪了。一个小川巷，一个大川巷，这两个地方肯定挨着不远，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呀。

终于有了同盟军。张明约大黄猫见面谈，一定要把庐山真面貌搞清楚。大黄猫赞同。

见了面才知道，大黄猫是高中同学李富贵。

你怎么把网名改成大黄猫了？你以前不是叫浮萍吗？

李富贵说，浮萍谐音扶贫，他妈的打麻将老输，大家就叫我李扶贫。所以我就改成大黄猫。大黄猫是老虎的艺名。我要让他们知道，别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是病猫。

张明就哈哈大笑，真有你的。你现越来越发福了，有200多斤吧？你看我，只有你的一半。

李富贵拍拍把皮带挤到肚脐下面圆圆的肚子说，200多一点。

张明问，还在房管局？

挪不动窝只好在哪儿混口饭吃。李富贵说的时候眼神里有种隐隐约约的自豪感。

你那个差事好啊，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张明恭维说。

以前还凑合，现在不行啦。天干得要死。你呢，还是在厂里？

和你一样，差不多20年了。不像你们公务员旱涝保收，只能勉强喝口稀饭。张明心里明显感觉有种落差。读书时李富贵成绩不如自己。自己考上了本科，李富贵只考了个大专。张明进了企业，李富贵到了地方。前些年厂里还可以，每年年终奖能拿五位数，现在经济下行，厂里每况愈下，收入一减再减，年轻的有门道的都跳槽了。

李富贵说，你就别损我了。听说你买了新房，在什么地方？

龍湾2号。你不是也买了二房？在哪儿？

龙湾1号。

张明一下无名的兴奋，咱们是邻居啊。怎么没碰见过？

李富贵说，我这人宅，很少散步。上下班都开车，所以没碰面。

张明说，我也是，难怪。你在微信里说，大川巷是怎么回事？

李富贵立刻眉头一锁，别提了。我现在还一团浆糊摸不着北呢。什么时候钻出一个大川巷？你的小川巷是怎么回事？

张明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找你商量。你看我是小川巷，你是大川巷，我分析这两条路应该离得不远。你最近去过什么地方？

李富贵一脸肯定地说，没有啊，都是以往的线路。怎么会冒出个大川巷呢？你说是不是交警给弄错了？

张明摇摇头。电子眼抓怕的肯定没错。问题是要找着这个大川巷和小川巷在什么地方。找着地方了，问题不就清楚了。

李富贵说，我都问了好多人，没一个知道的。

张明说，咱们现在分头去找小川巷和大川巷在什么地方。微信里问，百度上去搜，问的士司机，问熟人朋友，我就不信它钻地洞了。既然交警能说出咱们在这个地方违章，这个地方就一定存在。

李富贵说，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张明又收到一条短信，内容和昨天的一样，说他的车违法逆行，还是在那个小川巷。他的肺都气炸了。

昨晚他什么事也没做，全身心找这个小川巷。百度、搜狐搜了半天也没搜着。问了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真是见了鬼了。

张明又把这个消息发到朋友圈。一会儿，大黄猫也发了一条。说是他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还附加了六个愤怒的表情。

张明突然做了一个决定。要沿着自己的行车路线步行走一圈，看看这个小川巷到底隐藏在什么地方。

走出龙湾2号小区大门左转，张明的脚步拖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仔细搜寻。这条路是开发商专门为出入小区方便新修的，夹在龙湾1号和龙湾2号两个小区围墙的中间。路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巷子。他沿着巷子走，突然眼球就被挂在电杆上的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钩住了。他眼睛有点近视，走到电杆底下才看清楚上面写着：小川巷。

奶奶的，自己问遍了朋友圈和熟人，没有人能回答上來的问题，就在家门口的电杆上找到了答案。

那一刻，无名之火顿时从心中燃起，顷刻燎原成一片火海。他一边燃烧着，一边顺着牌子往前走，大概走了50米，在离路口不远处看到了从电杆上支出的一个手臂，上面立着一个高昂着头的亮晶晶的玩意儿。就是这个家伙拍了他违章逆行的照片。

他就站在摄像头下，直盯盯地瞪着摄像头。过往的行人不知他看什么，就驻足随着他的视线朝摄像头望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站在一旁看稀奇。

这时，张明举起双手朝摄像头伸出两个指头，我操尼玛的，你拍呀，你照呀，你聋了，你瞎啦！看看这是什么？是你祖宗的神器。有你这么缺德把摄像头安在小区路口的？你怎么不安在卫生间、澡堂里？你要钱你明说呀，干嘛这么偷偷摸摸的？

围观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有的说，真是见缝插针不留一个死角。

有的骂，这不是明目张胆活抢人吗？

有的朝摄像头吐口水。

张明掏出手机拍下这个可恶的摄像头，然后配上文字发到网上的一个论坛。

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天时间点击量过万。跟帖留言数以百计。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赞赏交管部门点子多创收有方的，有骂交管部门吃人不吐骨头的，也有同情交警的，说交警没日没夜维护交通秩序，吃灰淋雨晒太阳够辛苦的，搞点福利应该理解。有支持顶起的，也有无可奈何的。没几天，这个论坛就被封杀了。

那天，张明约李富贵商量，决定把这件事告知全体住户。于是各自在小区公告栏里张贴告示，几十名被电子眼抓拍的住户纷纷响应，在张明的带领下来到市交管指挥中心，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给一个合理合法的说法。

一名科长出来解释，我们只是执行上面的决定，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我会把你们反应的情况向上面反应。

张明说，既然你做不了主，就请你们领导来。我们今天来是要一个说法。如果你们不能给我们一个圆满的解释，别怪我们到市政府告你们。

李富贵也站出来，对，让你们领导来给我们说清楚。

众人同声吼道：让你们领导来。

那名科长面对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只好掏出手机给领导汇报。

这时，大厅里人越挤越多，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浓烈的火药味。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个身体壮实偏胖，圆脸，张着一双眯眯眼的人挤了进来。那位科长赶紧走过去和他耳语了几句。

胖警察满脸堆笑，自我介绍说，我叫黄军，是交警支队的队长，你们有什么诉求我来解答，不过，为了更好地解决问题，你们最好选出几名代表，大家在一起座谈沟通。最后把沟通的结果向大家通报。你们看用这样方式行不行？

大家就把目光投向张明和李富贵。

张明立刻感到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自己肩上。这个时候自己不能退缩。无论从受害人的角度，还是从小区居民的角度，他都必须站出来表达自己的心声。他征询的目光投向黄队长，说，我们派六个代表怎么样？

黄队长点点头，可以。

张明说，这样，龙湾1号和2号各派三名代表。现在已经有两名了，龙湾1号和2号再出两人，愿意的请举手。张明就从举手的人中各选了两名。剩下的人在大厅等消息。六人随着黄队长到楼上办公室座谈。

黄队长招呼大家坐下，陪着笑脸说，大家有什么诉求请说吧。

张明说，小川巷和大川巷是小区专用道路，交警部门为什么改为单行道还安装摄像头？即使改为单行道，安装摄像头，也要广而告之，先征求小区住户的意见。我们不明不白收到交通违法处罚通知，请黄队长给我们一个能接受处罚的理由？

黄队长依然满脸堆笑，是这样啊。小川巷和大川巷的两头连接城市道路，应纳入城市道路交通管理。安装摄像头和改为单行道，都是考虑小区进出车辆和街道通行车辆的行车安全。摄像系统正在调试阶段，你们收到的交通违章短信也是在系统调试过程中误发的，我们会立即更正。由此给你们带来的心理压力和情感的伤害，我在此向你们表示歉意。下一步我们更改或变动交通线路，会事先发布公告。请大家理解支持。我这样的答复，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吗？

张明问，什么时候给我们更正？

黄队长说，一周之内。

张明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大家都摇头。

黄队长圆圆的脸上笑容可掬，那就这样，谢谢大家了。

免除了违章罚款，堵在心里的那口气总算疏通了。脸上自然多多少少有种胜利的喜悦，聚在大厅里的人很快散了。

晚上，张明把质问交警支队的事情编成段子配了图片发到朋友圈里和群里，立刻引起强烈反响。下框里一片密密麻麻的点赞。有发大拇指发胜利的，还有很多送笑脸呲牙玫瑰咖啡的，让张明彻彻底底火了一把。尤其是几段评论更让张明热血沸腾，他突然想起那句歌词咱们工人有力量，那种自豪感便油然而生。为感谢朋友们的捧场鼓励支持，张明给不同的群里各发了20个红包，群里立刻热闹非凡，有放鞭炮的、有敲锣打鼓的、有唱歌跳舞的，呈现一派欢天喜地的过年景象。

不久，小川巷路面划上了耀眼的白线和梭镖一样的箭头。路两头的围墙上也分别钉了块写着小川巷的蓝底白字的牌子。

过了元旦张明开车去年审，被告知有违章记录，先去交罚款。张明一下傻了，两眼直直盯着工作人员，我什么时候有违章了，是不是你们搞错了。工作人员说，怎么可能搞错。你看，电脑里清清楚楚写着你在小川巷违法逆行。张明一下懵了。不是，小川巷逆行是摄像系统调试时误发的，你们黄队长说了要更正的。工作人员说，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只认电脑记录。

张明只好去找黄队长。被告知，黄队长不在，开会去了。

第二天，又去找黄队长，黄队长还是不在。他就问办公室的人要黄队长的电话。办公室的人说，有纪律，不能随便透露领导电话。

无奈。张明就在黄队长办公室门口等。大約等了两个多小时，眼看中午12点了，估计黄队长上午不会来了。正要走，看见黄队长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一边打电话一边往这边走。

他朝黄队长点点头，黄队长也朝他点点头。

黄队长掏出钥匙打开门，张明跟着进去。

黄队长瞥了张明一眼，你找我有事？

张明说，上次我们座谈的时候，你不是说小川巷违章逆行的短信通知是系统调试误发的，要更正。可是我昨天去年审车辆被告知有违章记录，就是小川巷的违章记录。

黄队长好像一下想起来了。噢，你说的小川巷，不是已经都更正了吗？

张明说，可是，我的怎么没更正？

黄队长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都统一更正了。

那请黄队长跟他们说一声，把我的重新更正一下。

黄队长两手一摊，那我可没有办法。系统调试完毕，电脑里已经生成的数据是无法更改的。

张明急了，那我怎么办？

黄队长说，对不起，我实在帮不上忙。我要下班了，下午还有会，我要准备材料，你也该回去吃饭了。说着黄队长夹着包准备出门，张明只好出来。

只听门咔嚓一声关上，黄队长疾步把他甩在身后，然后听到叮叮咚咚下楼的声音。

张明给李富贵打电话，问他的车年审没有。李富贵说，去年10月就年审了。

你大川巷的违章记录给你删啦？李富贵说，删啦。

张明说，奇怪。我的怎么没删？

李富贵说，可能是疏漏了？

张明说，怎么这么多人就疏漏了我一个？

李富贵说，是啊，怎么单单疏漏了你一个？

张明说，是不是他们故意做的？

李富贵说，不好说。两种可能都有。你去找他们呀。

张明说，我找了，黄队长跟我说，现在改不了了。

李富贵说，要不走走后门，送点礼。

张明说，花几百块钱送礼，还欠人家的人情。算啦。自认倒霉吧。

晚上，张明把自己的遭遇发到了朋友圈。大家深表同情，给他发了一大堆泪奔的表情。也有加批注的，你这叫牺牲我一个，幸福小区人。另有人提醒，知道什么是枪打出头鸟吗？这是有意报复，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张明一琢磨，觉得有道理。

不出所料，几天后，李富贵约张明吃饭，说是有重要情况通报。二两酒下肚，张明焦急地等着李富贵通报情况。可李富贵就是东拉西扯不往正事上说。你不是有重要情况告诉我，你倒是快说呀，急死我了。李富贵说，你真想听？张明说，废话，我不想听，我来干什么？那你要有思想准备。李富贵故弄玄虚地盯着张明，知道为什么不给你改违章记录吗？张明摇摇头。李富贵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小声说，你得罪投资人了。张明一下糊涂了。什么投资人？我得罪谁了？李富贵嘘了一声，示意张明小声点。你知道那摄像头是谁安的？张明说，交管局呀。李富贵说，错，是投资人。张明被弄得云里雾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富贵一脸神秘。我告诉你，这个投资人是副市长的小舅子。安装摄像头名义是为了交通安全，实际是为了这个。李富贵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你懂的。张明抠了下头，你这么说，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可是，他有什么权力安装摄像头呢？李富贵说，这叫警民联营开发市场资源。张明觉得自己一下崩溃了。这世道怎么能这样？现在反腐的势头这么强劲，他们居然还敢玩这一套？李富贵说，你真是少见多怪。现在财政没钱，交通管理投入不足。人家引入民间资本发展交通事业有什么不妥吗？这是改革创新。我看你是在国企待久了，思想僵化跟不上形势。好了，今天我把底交给你了，不要有什么想不通了。张明诧异地看着李富贵，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李富贵说，市政府的一个朋友说的，消息绝对可靠。不过，我提醒你，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就行了。多问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晚上张明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摄像头。他仿佛被关在黑屋里，四周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严密监控着。他不寒而栗，压抑得喘不过起来。

第二天，张明还被那个摄像头笼罩着。突然想起什么，就上网搜索天眼。

有很多种解释：一种是指佛教所说五眼之一。能透视六道、远近、上下、前后、内外及未来等，能看见众生的生死、苦乐和世间的种种行色。

另一种解释应该是引申意义的。为了预防打击犯罪，而在城市各个重要地段建筑物上安装的高清摄像头，被形象的称为天眼。

这个解释张明并不认同，就像小川巷的摄像头。他觉得，天眼，顾名思义应该是老天长的眼睛，它每时每刻真实客观地洞悉人间的一切真真假假、一切善良丑恶，不偏不倚主持公道。

不知为什么，突然一股悲怆从胸腔喷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