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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作家是本质的还是建构起来的

2017-07-05王秀丽黄晓东

扬子江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病句海子意象

王秀丽+黄晓东

“新时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关注点,一直在变动,比如“启蒙”、“现代性”、“重写文学史”等等,一直到当下对文学“经典化”问题的聚焦。而在文学“经典化”这个话题中,对于什么样的作品才能成为经典,一直以来存在着两种观点,一种是本质主义,还有一种是建构主义。本质主义强调:文本内在的深刻思想和独特的艺术魅力,是其被确立为经典的必要条件,起着主导作用。而建构主义则着重强调文化权力在确立经典过程中的主导作用,也就是读者、意识形态、文学批评等外在因素主导着经典的确认。那么“新时期”以来,那些逐步确立起经典地位的作家们,他们的身份究竟是通过外力被建构起来的,还是因为其文本本身具有独特的价值,这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这里之所以拿海子的诗歌为例子来讨论,首先因为海子已经具有经典作家的身份;其次是对海子的评价存在着两极化的情况:既有一边倒的称赞,也有着“病句走大运”之类的否定;再次是海子经典地位的确立,外在因素的主导貌似是主流观点。因此,本文打算从否定海子的那些文章开始着手,着重从“本质主义”的角度,探讨诗人海子是否真的只是“一死成名”,诗歌本身的质量到底能否撑得起他经典诗人的身份。

一、海子诗歌评价中的“两极化”是怎样的?

如果对海子的评价史进行梳理,我们会发现对海子的诗歌持正面的、赞美性的评价,占了绝大多数。举一个例子,1999年为了纪念海子去世10周年,崔卫平主编出版了纪念文集《不死的海子》 (中国文联出版社),文集中收录的是西川、骆一禾、王一川、程光炜等人专业性的评论文章,他们对海子的写作都评价很高。诗歌评论家谢冕为这本文集作的序,序言虽然很短,但是却用诗性的语言,对海子的诗歌做了高度评价,真可谓赞许有加,他这样总结海子的诗歌写作:

他已经成为一个诗歌时代的象征:他的诗歌理想,他营造的独特的系列意象,他对于中国诗歌的创造性贡献——他把古典精神和现代精神、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乡土中国和都市文明都作了成功的融合,以及他的敬业精神、他对于诗歌的虔诚和敬怵。

海子以后,还有甚么让人长久谈论并产生激情的话题?……①

此类赞扬性的评价太多,这里就不再列举。下面,让我们着重来看两篇持负面评价的代表性文章。这两篇文章分别从“本质主义”和“建构主义”角度来否定海子的诗歌。2009年是海子去世20周年,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海子纪念文集,共四卷。其中的《评论卷》收入了一篇海子当年在北大法律系读书时的同学刘大生的文章,文章的标题为《病句走大运——从海子的自杀说起》 (这篇文章后来再次被收入海子的其他纪念文集,作为对海子诗歌持“异议”的代表性评价)。这篇文章在上述的这本文集中,是唯一的“不和谐”的声音,它对海子的诗歌持完全否定的观点。海子的这位同学不是专业的文学评论家,他对于诗歌评论来说甚至有些“业余”,但是这篇文章中的有些观点还是值得拿出来一说的。文章通篇拿海子的两首诗为例,来做细致的文本分析,一首是《天鹅》,一首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刘大生首先对海子的《天鹅》这首总共五节的诗歌逐节进行分析。《天鹅》的第一节总共四句:

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我身体里的河水/呼应着她们。

刘文认为:这四句除了“桥梁”一词令人费解之外,总体还算不错,至于“桥梁”一词在这里为什么费解,刘未作解释。我想刘的意思可能是为什么海子在这里独独选择“桥梁”让天鹅来飞跃,而不是河流、草原或其他更合适的选择。当然这也确实不算个问题。但是,刘文接下来认为这首诗从第二节开始,问题就很大了:

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鹅受伤/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她已受伤/她仍在飞行。

刘文认为:第二节的问题首先在于“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这样的表述让人莫名其妙。其次,“飞越”一词在这里时态不清,会给诗歌的翻译造成麻烦。再次,“美丽吹动的风”一词表述也有问题,风本身就是吹动的,因此,这句改为“美丽的风”即可。这里可以看出刘从现实生活中语汇的使用和组合的角度出发,确定海子的诗歌语言存在很大的问题,认为海子在“生造词语、乱用时态”。紧接着,刘文开始指出诗歌第四节在句法上的错误:

当她们像大雪飞过墓地/大雪中却没有路通向我的房门/——身体没有门——只有手指/竖在墓地,如同十根冻伤的蜡烛。

刘认为这里的转折词“连”、“却”属于多余。同时认为 “只有手指”应该改成“只剩手指”,而“冻伤的蜡烛”一词,则“纯粹是胡编乱造”。文章中其他的文本分析,包括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分析,和上述的大致类似,因此这里不再列举。最后刘大生得出的结论是“海子的诗逻辑混乱、语言拉杂、病句百出”,是“病句走大运”。当然刘大生的这篇文章也有它自己的逻辑和较为清醒的认识,他认为在当下后现代的语境之下,在整个哲学、文学、法学、经济学的领域内,有些新出的词汇、概念,包括诗歌的语言,都与以往我们已经习惯了的“现实主义”逻辑相去甚远。我们往往对其一知半解,生吞活剥,有时候却又无比崇拜。对此,刘大生还特意列举了《尤利西斯》中的一个被广为崇拜的“病句”来佐证自己的观点:I am always getting enough for 3 forgetting. 当然,刘大生文章的观点也有问題,问题在于:文学语言尤其是诗歌语言与普通语言之间,终究还是有区别的,这一点他要不是没有认识到,要不就是不肯承认。关于海子诗歌语言的问题,本文后面还要谈及。另外,他想用海子的诗歌来证明他自己对后现代语境的解读,他选择的这个例子并不恰当。

我们再来看一篇题为《我们真的需要海子吗》的文章(《西南交通大学学报》2007年10月),这篇文章首先从本质主义来否定海子。文章认为已经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表面看似生机盎然,但实际上深层的情绪却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凄, 它展现的并非是春暖花开的美丽景致, 而是一份临终前忧伤的遗嘱”②,由此作者认为“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的人怎能教高中生们做一个幸福的人” ③。而对于海子诗歌的走红以及被选入中学教材的原因,文章的作者认为,首先是诗歌界和诗歌评论界对海子之死的狂热讴歌,而这种讴歌背后的深层原因则是诗歌界希望借助海子的走红,重振已经式微了的现代诗歌。最后作者号召中学语文教材要抵制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入选,这样做,既是为了中学语文教育,也是为了尊重和告慰海子,因为海子写作这首诗的目的是“希望人间处处都是阳光灿烂, 春暖花开”。

上述这两篇否定性的文章,都有一定代表性,一个从诗歌质量本身否定了海子,另一个则正好“证明”了“病句走大运”的海子,是如何在外力的推动下,被“盲目”地崇拜和讴歌的。那么,海子的诗歌真的是“病句”走了大运?我觉得还是让我们认真阅读《海子诗全编》,而不是只从一两个文本出发,就轻率或随意地得出结论。同时,还要从历时和共时的角度,分析海子诗歌的文学史意义,这样才是比较恰当的做法。

二、海子诗歌真的是“病句走大运”?

来看看海子诗歌中所谓病句的问题。如前所述,刘大生认为海子的诗歌充满了病句,我想 “问题”可能主要出在两个方面,一是在诗歌的语言方面,一是在诗歌的意象方面。先来看语言,诗歌语言和普通语言在词语的组合、运用等方面,有时候差别很大,因此我们经常会感觉到语言“组合不当”而导致了诗歌的晦涩、难懂。这一点,其实早在上个世纪早期的“象征主义”诗歌中,就表现得很明显,这并不仅仅是“后现代””的产物。每当说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很自然地想起李金发“晦涩诗”的代表作之一《弃妇》,这首诗的最后几句是“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徜徉在丘墓之侧,永无热泪,点滴在草地,为世界之装饰”。这几句如果从普通语汇组合的角度以及所谓 “现实主义”的手法来衡量,那它就几乎全是病句,例如:“裙裾”怎么能说衰老?“裙裾”又怎么能发出哀吟?谁徜徉在丘墓之侧?既然永无热泪,又如何点滴在草地,而为世界之装饰?下面,还是用《弃妇》来看诗歌意象的问题,诗歌的后半段是“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長染在游鸦之旅,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静听舟子之歌”。李金发在这里试图将弃妇的情绪借助一系列的意象“夕阳之火”、“灰烬”、“游鸦”、“舟子之歌”传达出来,但是由于选用的这些意象过于生僻,也就是所谓的“远取譬”,因此诗句在很多人看来,往往有一种难以捉摸、以至于莫名其妙的感觉。当然,这些都不能算是病句,只能算是在欣赏诗歌时,每个人的审美习尚不同,有些人很难接受这种“晦涩”而已。其实,海子的诗歌,在语言和意象方面也都存在着这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特征。我们举他的《单翅鸟》这个例子来看,诗的第一节:单翅鸟为什么要飞呢/为什么/头朝着天地/躺着许多束朴素的光线。从一般意义上来说,“光线”怎么能“躺着”,“光线”更谈不上“朴素”。再来看诗歌的第二节:菩提,菩提想起/石头/那么多被天空磨平的面孔/都很陌生/堆积着世界的一半/摸摸周围/你就会拣起一块/砸碎另一块。这里的几个意象“菩提”、“石头”、“面孔”之间的关联度几乎没有,它们和单翅鸟之间的关联度看起来也不大,由于诗歌所选取的意象过于生僻,从而导致了诗歌意义的跳跃、省略、空白的出现,从而导致了诗歌的晦涩与难懂。但是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句子之间的张力,使整首诗歌看上去没有显得过于平白、简单。而且这首诗的每两节之间,也都用过于陌生的“意象组合”来对诗节进行分割,造成了意义的跳跃,造成“陌生化”的效果,使诗歌看起来更为复杂,意境也大为不同,给人一种“深”与“玄”之感,而不是“浅”与“实”。例如,诗的第三节是:单翅鸟为什么要飞呢/我为什么喝下自己的影子/揪着头发作为翅膀/离开。诗句看起来较为“实”,而接下来诗人就又开始运用陌生的意象组合:穿过自己的手掌比穿过别人的墙壁还难……肥胖的花朵/喷出水/我眯着眼睛离开/居住了很久的心和世界/这一节看起来又比较“虚””。这样“虚”、“实”相间,使诗歌产生了一种张力,也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

既然海子的诗歌不是“病句走大运”,那么海子诗歌的文学史意义究竟如何评价?首先历时地来看,也就是把他放到百年新诗史的进程里面来看,海子的诗歌也确实有着更明显的现代、后现代的特征。另外海子诗歌的“时代性”特征也非常明显,他是独特的,确实如谢冕所言,首先由于文化传统的原因,他的诗歌融合了“古典”与“现代”;但是由于国门的再度打开,他个人知识结构的变化,对域外艺术的吸收,导致了诗歌中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融合;最后由于个人生活经历的原因,他的诗歌又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了乡土文明和城市文明。这一切成就了海子诗歌的个性。我们再共时地来看,也就是把海子放在整个“新时期”之初的诗歌潮流中来看,他与北岛不同,北岛的诗歌一部分关注时代的政治文化,另一部分是或隐或现地表达一种独特的情感——内心深处的,或者男女的。海子与顾城和舒婷的诗歌也是差别巨大:顾城更多地沉浸于自己的童话世界;舒婷的诗歌是明朗的、向上的,她更多地探究爱情、思考现实。海子与他同辈的西川等人的诗歌之间也少有相似之处。那么海子的诗歌中,究竟有多少是水平线之上的作品?此类作品的数量的多寡能否撑得起其经典诗人的身份?这是下文要探讨的问题。

三、是否每一首都优秀,才算得上经典诗人?那么海子呢?

近些年,笔者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些新诗史上的优秀诗人、著名诗人、经典诗人,他们是不是每一首诗都很优秀?一生创作过多少首优秀诗歌、代表性诗歌,才算得上经典诗人?海子又有多少首诗歌属于优秀呢?这里我们不可能把现当代诗歌史上的每一个诗人都拿出来,对他们诗歌文本按照优劣进行挑选分类,再得出结论。但是,我们可以拿几个著名诗人为例,来进行大致的探讨,然后再来分析海子的诗。在1949年之前的新诗史上,我们可以列举出一大批熟知的诗人,正是他们的写作构成了中国新诗史:胡适、徐志摩、闻一多、朱湘、卞之琳、戴望舒、艾青、何其芳、臧克家、穆旦,等等。如果我们翻开一个诗人的全集,从头到尾浏览一遍,在每个诗人的整个写作之中,哪些是优秀的,哪些是一般的,我们应该会有一个基本的价值判断。这里我们不妨列举一下,没有臧否的意思,只是做一个基本的判断。苏雪林曾经说胡适是个哲学家,不合适做诗人。《尝试集》中的那些尝试之作,撇开“尝试”之功,比较而言,诗集中有价值的可能在于那些说理的诗,那些白话抒情诗的尝试明显不够成功,尚不如他本人《去国集》中的那些“拟古诗”。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新诗《梦与诗》,由于有“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这样的金句,才显得可圈可点。相较于胡适,徐志摩诗歌的抒情明显较为成功,主要在于他把韵律、形式等和抒情结合起来,还有他在意象运用上的成功。从徐志摩诗歌中意象的撷取可以看出,诗歌天赋在诗人创作中的重要性。此类成功之作主要是我们熟悉的《再别康桥》 《沙扬娜拉》 《雪花的快乐》《偶然》。而《残诗》 《再不见雷峰》 《为要寻一个明星》等文本,其价值可能更多的在于其“思想”与“主题”,而不在诗艺。艾青诗歌中的上乘之作可能主要集中于他去延安之前的一些抒情之作,尤其是短诗。艾青的优秀之作是那些将“画面感”、“颜色”、“意象”、“形容词”较好结合的那些文本。例如《大堰河我的保姆》 《我爱这土地》《乞丐》等。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分析其他诗人。但是我们可以得出,有一定数量的文本作支撑,形成了自己成熟的诗歌个性与特色,有自己广为称赞的代表作,这样的诗人就算得上优秀诗人,而他们的代表作经过时代反复的淘洗仍然能留存下来,被遴选入教科书,写入文学史,这样的文本就是经典文本,这样的诗人就算是经典诗人。由此,诗人海子也算得上经典诗人,因为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已经进入文学教育,他的诗歌创作也已经写入了文学史。那么对他的文本我们到底如何评价?哪些是上乘之作、经典之作?2009年3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海子诗全集》,这应该是目前收入海子诗歌最全的集子,从这本集子我们也可以了解海子诗歌写作的全貌。海子诗歌按照特色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篇幅较短,意象的使用和组合不是过于生僻和难解,所要传达的情感相对明确而不晦涩。反之,则为另一类。前一类文本通常是海子诗歌中广为称赞的文本,例如最广为人知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及我们经常提到的《亚洲铜》 《村庄》,还有一些组诗中的短章,如组诗《诗人叶赛宁》中的《浪子旅程》等。“一死成名”是很多人对海子及其诗歌的评价。也有人认为,是以西川等人为代表的北大诗歌圈子的力捧,才建构起了海子经典诗人的身份。但如前文所述,海子诗歌具备了经典所要求的独特性与原创性,这是经典确立的重要条件之一。另外,海子诗歌也具有可阐释的多重空间,“病句走大运”之类的争议,其实也是多重阐释的一种明证,这也是经典确认的条件之一。再次,海子诗歌中那些优秀的文本,它以真切的感情、切身的感受,引起了阅读者的共鸣。例如,我们来看《浪子旅程》:

我本是农家子弟/我本应该成为/迷雾退去的河岸上/年轻的乡村教师/从都会师院毕业后/在一个黎明/和一位纯朴的农家少女/一起陷入情网/但为什么/我来到了酒馆和城市……我要还家/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我要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

这首诗写出了一个怀着浓郁乡愁的农家子弟,跳出农门,来到都会后的感受。他内心对都市文明有着曾经的向往,也有着游历之后的厌倦。故乡,最终才是他灵魂向往回归的栖息之地、安放之所。这首诗,在城乡二元对立的当年,在农村日益边缘与破败的今天,都能引起我们内心深深的共鸣,它写出了人类一种共通的情感——乡愁与怀旧。而这一切,正是经典的力量,是经典穿透人心的力量。海子经典诗人身份的确立,不全是建构起来的,也是其文本的价值使然。

【注释】

a崔卫平编:《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bc见《西南交通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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